青宫客

第十一章



箫中剑来到焰都时,正遇上入冬之前的最后一场秋雨。瑟瑟冷雨将近冬的寒意送遍京城的每一条街巷。魔人不喜欢冷天,走在比平日冷清了许多的街道上,箫中剑仍收到了不少注目,他太显眼,那种冰雪般洁净的气质在魔界很难见到。

走进东宫中为他安排的房间,箫中剑默默摘下天之焱,拂去宝剑于途中所染的风尘,悬在壁上,一边回想着方才所历的事。被异度魔皇召见时,为什么弃天帝对他似乎怀有相当的厌恶——那是一种毫无掩饰的憎意,被这位神一般的霸者以异色的妖瞳这样注视,箫中剑虽然谈不上惧怕,却也难免隐隐的心惊。

既然如此,又为何会留用自己。箫中剑对着墙闷思良久,才摘下了厚厚的雪帽。

不过最奇怪的还是……太子竟然不在宫中。既然东宫无主,又何必急着招什么太子太保。箫中剑不肯出席魔界每日的朝会,太子妃应允了这个要求,让他只需每日来东宫正殿点卯。对太子妃九祸,箫中剑并不陌生,数年前她以邪族女王的身份在苦境的战场上闻名甚广。太子妃显然比弃天帝擅长掩饰得多,但箫中剑仍能敏锐地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敌意。

种种迹象都令人生疑,但既然来了就绝无掉头回去之理。箫中剑站在原地默默出神,不禁下意识地将手探上前襟,怀中朱闻苍日所赠的“护身符”触感清晰,令他受到提醒般地忽然回神。

这时一个低低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

来人的打扮十分奇怪,裹着一条棉被似的蓝披风,带花纹的黑色面具遮住了大半面容。

“你就是那位新上任的萧大人了。”

“阁下是?”

“我么……若放到几年前可以说是你的同僚吧。”来人轻轻答道,环顾了一下周围,“曾经在这个地方待过很多年。”

“……”箫中剑只是沉默,显然并不想多说一句话。他直觉眼前人的气息太过危险,会让人想起某种细长盘旋的动物。

“哦,”来人一笑,“你的戒备是正常的,很多苦境人看到我都是这种反应。”

“我觉得这并不是多余的。”箫中剑神情谨慎。

“承蒙夸奖。”来人道,“吾乃伏婴师,哦,看你神情,想必你听过这个名字。”

对于这个名号,箫中剑只是“嗯”了一声,“我希望能见一下三弟。”

“哦,不绕弯子是好习惯。”伏婴师玩味地看了箫中剑一眼,“但这件事不是我该管的。魔皇应该已经答复你了?”

“他说我若有事可以找你”

“既然是魔皇圣意,也许你可以如愿,不过需要时间。”

“只要他一天在此,身为二哥的人就不会放弃。”

“你真是执着。”

“如果你的兄弟身陷囹圄,你会坐视吗?”

“我的兄弟……呵呵……”伏婴师品味着箫中剑的话,向前走近两步,箫中剑默默地收拢了手指。

“我可以想象我在苦境的名声,但其实你不用这么警觉。我不会在这种地方施展我的能力。”

“难免之事,应有的警觉是对高手的尊敬。”

伏婴师打量着箫中剑,隐秘的目光在面具后辗转。

“喔?以你的身手,对付我应该有把握吧。”

“不敢当,……阁下还有事吗?” 箫中剑静静地托出送客的口气。

“另外关于你的工作,魔界不会做赔本的交易,我期待着你对太子起到好的作用。”

“太子,我至今未见到他。”

“太子目前有点误入歧途。也许你能帮他回到他该走的路。”

箫中剑沉默片刻,道:“为何是我?”

伏婴师笑了,“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而应该去问太子本人啊。

“……”伏婴师的这个笑容令箫中剑心中一阵不明的寒意,就在这时,伏婴师忽然像是脚下一绊,毫无预兆地向箫中剑栽来,箫中剑吃惊之下,忍住躲开的本能,还是伸出了手去扶,令伏婴师优雅地跌进自己怀里。

箫中剑的身上有一种冰雪的清馨之气,伏婴师的唇角微微一勾,直起身来。

“哦,多谢。”伏婴师说罢,走到门槛边,忽然又停步

“也许每个人都有他所不自知的价值。”

留下这句话,伏婴师出门离去,听到箫中剑在背后关上房门的声音。

“呵呵……你的价值是什么?就让我拭目以待吧,空谷残声。”


案上堆着半人高的简牍,苍坐于其间,有条不紊一一批断,旁边坐着剑子在喝茶。

“一时事繁,不得已疏慢,剑子见谅。”苍一边落笔,一边说道。

“没事,你忙你的,我正好随意。”剑子啜茶道。

自从上次书信被截事后,弃天帝便将后宫的管理权还给了苍,只是没有取消对苍出宫的禁令。

剑子看了看那差不多能把苍整个盖住的简札堆:“何至于忙到如此,是不是都快及上做弦首的程度了?”

“都是积压了十余日的。看来伏婴师不热衷这种工作。”

“呵……不知弃天帝是不是想用这些事忙得你无暇插手其他啊。”

苍听出剑子的话意有所指,停了笔,“剑子?”

剑子道:“听人说,东宫新上任了一名太子少保。”

“……”苍不语倾听。

“本来这不是稀奇事,但现在太子根本不在,再招新官员就有些奇怪了。”剑子继续道,“而更奇怪的是……听闻此人不是异度魔人。”

苍看着远处,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

“剑子,多亏你留心。”

“我总不能真做个完全吃闲饭的。”剑子微笑道,“不过也只知道这么多,谁让我们没有培植党羽的习惯。”

“我会注意此事。”苍说道,这时外面传报绯羽怨姬来访。

“听名字是位美丽的姑娘,看来我该回避了。”剑子笑说着,不等苍回话,便抽身走了。

苍放下事务,起身相迎。

“我是来复诊的。”绯羽怨姬道。

“何须如此劳烦大夫。”苍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怨姬柔美一笑:“我知道弦首能为。但医者一旦接了病人,就该负责到底。”

苍听罢不再多言,道声谢,便伸手请怨姬看脉。

怨姬听罢脉,声音便不似刚才那样温柔,“弦首,恕我直言,若非你伤中失于保养,屡屡触动,这伤至少可以早好半个月。”

“神医面前,果然无可隐瞒,只愿大夫不要将此事告知赭杉军。”

怨姬闻言叹道:“医生不会拒绝病人的这种要求。但病人也该让医生放心。”

“大夫说的是,苍并非不知自爱之人。之前种种,都是苍该为之事。”

苍语气平和,却带有“话题到此为止”的味道,让人无法再多言。怨姬自袖中取出一帖药,“我为你留个方子,早晚调服,以免留下病根。弦首也通医道,不用我多说。”

苍道了谢收起药,“道境传来消息,赭杉军过几日或许就会回来。姑娘不等他一见吗?”

怨姬思忖一番,道:“我行医四方,行踪不定。此一错过,又不知何时能相逢了。好吧,我就在焰都多留几日。”


与苍作别后,绯羽怨姬自皇宫出来,天色将晚,雨又下了起来。正欲回住处,忽然有一个声音将她脚步拖住。

“请留步……”

怨姬停步看去,见是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倒在外宫墙之下。近夜的天色昏暗,又是雨中,看不清他的容貌,只看见他头上一只蓝色的蝴蝶十分醒目。

“在下遭人暗算,求大夫不吝援手。”怨姬走近时那人说道,仍未抬起头来。

听得“大夫”二字,怨姬再走近一步,先问道:“你怎知我是医生?”

“因为我此刻鼻中的药香,姑娘的身上有一种混杂百草的药香。”

怨姬低头细看,已知此人是中了什么迷药,致使全身无力,无法行走。再听一回脉,便取出一粒丸药,“吃下此药,三个时辰之后,你自可行走。”

“多谢姑娘,但我仇家片刻后必然追来,姑娘若弃我于此,那可就与不治无异了。”

“我已经为你解了麻药,其余的事并非我的范围。”怨姬不为所动。

“救人需救彻,只能求姑娘收留片刻。”

雨大了起来,怨姬撑着的油纸伞遮过那人的头顶,伞边滚下雨水如线,滴落在那人身上。

怨姬低头思量片刻,方道:“我只能将你送往最近的客栈,余下的看你自己。”


“姑娘不是魔人,魔界女子断没有这样的气质。若是苦境道境人,不怕魔界吗?”

“医者只管行医,不问政事。”

“好原则,合我心意。坦白说,第一眼我就觉得与你十分有眼缘。”

客栈中,那书生坐在床上,一直含笑搭话。怨姬一边配着药方,随口应答间,不免也看他两眼。方才天暗,此刻在灯光下,才看清此人有十分的俊朗丰姿,一双桃花眼像是吸人的漩涡。怨姬立刻移开目光,看见他穿件素色长衫,也都湿透了。

书生轻笑道:“怎么,鄙人陋质难以入眼吗?”

“你的打扮不像是魔界之人。”

“哦……那你又为何在魔界行医呢?”

“医者眼中只有病人,没有立场之分。”

“说的好,所以姑娘又何必问我。是魔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医者眼中只有病人,没有立场之分,该对天下人一视同仁不是吗。”

“的确如此,但你现在已不是病人。”

“我现在是受你之恩的人。”这人说着,忽然潇洒一笑,放低了声音,“而且我希望与姑娘不止这点关系。”

怨姬立刻问:“此话何意?”

“我就直言了。姑娘光彩夺人,令我一见倾心。”

怨姬与此人交谈时一直表情平淡,此时闻言,更冷了几分,如覆霜雪,却似乎愈发添了美貌。

“你这样做很愚蠢,即使我本来可能青睐于你,见你如此也唯有避之了。”

书生听了一笑,“抱歉,我表达真诚心意的方式就是这么直接。如果因此就不合了姑娘的眼,我也只有长叹无缘了。但若再有下次,我托出的仍会是这番肺腑之辞。”

怨姬看他一眼:“你就算不是魔,也沾染了魔的恶习”

书生道:“其实每个男人对女人的嗅觉都天生敏锐,只是大多数有心无胆罢了。”

怨姬背过身去取药,道:“你的身体还没复原么?”

“我也想,可惜不能这么快。”

“不管如何,我要离开了。”

书生笑道:“姑娘就这么走了,我该如何报答呢?”

“不用。”

“临别之前……既然姑娘说我沾染了魔的恶习,我就不负此评,得寸进尺,求问姑娘芳名。”

“萍水相逢,何必问呢”

“哈,那我就先自报家门,忘千秋断风尘。”

“…………”怨姬并没有回头,只是手中的药匙停顿了一下。她鬓边的那朵牡丹被雨水沾湿,格外娇美。

“若再遇到这种情况,姑娘,我提醒你,最好不要这样伤男人的心。”

美丽的女医者似乎终于有所触动,在灯下回眸答道:“绯羽怨姬。”



伏婴师走进东宫太子妃的厢房。九祸素喜阔朗,屋内显得很空旷,只有九祸在窗边独坐。加上寒雨潇潇,愈发清冷。

“见到那人了么,有何感想。”九祸以手支头而坐,看着窗外的雨。

“简单又不简单的人,其实我可以理解太子为什么会对他有兴趣。”

“有趣的评价。”

“我有一个结论,太子和魔皇对男人的审美其实很有些相似。”

九祸冷冷一笑,没有接话,显然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伏婴师继续道:“不过他其人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太子的关系如何。”

“朱武过去并没有什么纯粹意义上的朋友,所以我可以断定他对此人的重视。”

“太子妃所言极是。太子此次如此坚定的淹留不归,恐怕也与此人有关。”

“所以,我想尽快看到结果。”

“目前无法下手。”

“哦?能让你承认无能为力的事真是罕见。原因呢?”

“原因我已经知道,请太子妃保证,听后保持冷静。”

“说吧。”

伏婴师顿了一顿,才开口道:

“箫中剑的身上,带着一物。”

“何物?”

“‘魔契’。当然,是太子的。”

九祸霍然起身,几乎带翻了桌上的紫凤鎏金瓶。

“你确定?”

“我亲自确认过了。”伏婴师之前那假意的一跌,便是为此。

一时寂静,只有雨声。九祸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很久后才问道:

“魔皇知道了么?”

“哈,我怎么敢对魔皇说呢,魔皇可不像太子妃这样懂得忍耐和掩饰呐。”

“那么,你就在他该知道的时候告诉他吧。”

伏婴师低低一笑,“当然会让他知道的……在关键的时候。”

“现在可见我们的做法是绝对必要的。”九祸道,“朱武竟然把魔契给了一个外族的男人。他心里已经没有魔界了。……呵,呵呵……”

她说着笑了起来,自窗外扫进来的冷雨扑湿她美艳的脸。

“伏婴师,转告魔皇,那件事,吾愿献上全力的支持。”

伏婴师安静地看着她。

“太子妃,你真的决定了吗?那可不是适合冲动的事。”

“我当然没有冲动。朱武如此,你觉得我还有别途吗?”九祸冰冷而决绝地说,“即使能逼他回来,他也不可能做个好君王了。”

“我听到了。现在我该告辞了,太子妃。”

听着伏婴师关门的声音,九祸缓缓摘下头上的一支金钗,再张开手时,金钗在白皙的指掌间变成了数段。

“再不回来,你会后悔……银锽朱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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