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宫客
第二十一章
朱武在那场大雪开始落下时出现在万年牢的牢门前。苍转过头来,表情看不出他是否意外。
“成功了,你可以放心。”朱武先说道。
虽然并不是魔龙直接的主人,与弃天帝血脉相连的朱武,也隐约感受到了魔龙正在陷入沉睡。同时自己功体所受到的影响,也是再清楚不过了。
苍听了,道:“多谢你。”
朱武一摇头:“我只是不赞同他的极端作法。”
苍看着朱武,道:“你现在该是在去往道境的路上。”
“你已知道了,又是他说的?”朱武说着,苦笑一下,“你让我欠下你这么多人情,我还怎么好意思去征讨道境?苍,其实你是故意的吧?”
片刻沉默,苍忽然道:“……朱武,我很抱歉。”
“什么?”朱武一愣。
苍却转开了话题,“大军行进到哪里了?”
“离矗理原还有一天半路程吧。”
“……弃天帝应该已在折返的路上。”
“所以我才要救你出去,你们封印魔龙,我也不清楚会是什么程度的后果。”
“而你呢……?”
“他会愤怒,但估计还不会废掉我。”朱武望着天顶飘落的细雪道,“还完这笔人情债,你我仍是敌人。……一降生便与我捆绑在一起的责任,绕了漫长的回环,终究还是无法逃避啊。”
“若是注定如此,何妨顺天知命。”
“哈,魔也要信命吗……”
朱武说着,走上前两步,用手摸上牢门的铁栏。
“……逆反魔源。他未免太闲了。”
“……”
“苍,你退后,我要设法解开。”
万年牢中,朱武双掌齐动,左为实,右为虚,真气接触牢门,魔源立时反噬其身,朱武藉气引虚,化能为实,黑色的魔气被朱武尽数化消。
苍一直看着朱武的动作,最后道:“若非你,别人来也无益。”
朱武拔出斩风月,一声震耳巨响,牢门被直接劈开,震得壁顶的冰凌纷纷掉落下来。
跨过折断扭曲的铁栏,朱武进了牢房。苍默契配合地走到光亮之处,抬起手来,朱武手腕轻转,斩风月刀锋过处,精铸的铁铐应声而断,如切败木。
当朱武三下两下利落地除去苍的镣铐、抬起目光时,却微微吃了一惊。
方才苍一直待在逆光的暗处,看不清样子,此时苍正好置身天窗所照下来的淡淡光亮中,朱武突然发现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用巧妙的手法缠裹得不错,却也明显看得出是被撕扯过的,袖子垂下的撕口为苍本来整洁严谨的形象添了一丝凄凉的凌乱,裂开的衣领堪堪挡住锁骨,却遮不住颈间暧昧的痕迹。
朱武本能地移开了目光,苍反而没有什么尴尬之色,平静问道:“可以借我一件衣物吗”
朱武木着脸,解下自己的火红连珠纹细绸斗篷,递给苍。
这种人……该说是淡定,还是与自己不同形式的脸皮厚呢……
看着苍拂去肩头的薄雪,披上自己的斗篷,朱武道:“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请你先行一步,我还有些事。”
朱武几分疑虑地看向苍,他本打算将苍送出焰都的。以现在的局面和苍的身体状况,独行实在有些不稳妥。但苍的话中带着旁人无法干涉的气息,朱武默了一刻,最后只得道:“那好,自己小心。”
正当他拔腿欲走时,苍忽然开口,他的声音如同万籁俱寂中水滴落在玉磬上,在万年牢中散开涟漪的细纹,又像是能在人心中回响。
“朱武,我以为……你应该去看一次戒神宝典。”
“……”朱武神情一凝,苍为后三年,不可能不知道戒神宝典是只有在位帝王才能看的,他会这样提出,必然是有什么特殊而重大的原因。
“戒神宝典内容太多,我应该查什么?”
“关于弃天帝开启魔龙潜能之事。”
“但你方才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与我个人有关的事。”
“我不能断定,也不敢妄言。这件事,只能由你亲自去确认。”
雪不知何时下的大了,万年牢中愈发冷得凄厉。朱武最后看苍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快步离去。
豁然宫德妃寝房中,紫色光华过后,剑子与龙宿双双出现。凭空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衣上唇边还有血迹。好在房内无人,否则任谁都难免被这情景吓到。
瞬间穿越空间令带伤的两人都一时气虚无力,无法立刻有所行动。
“我们又丢下佛剑了。”剑子道。
“与其担心伊,不如担心伊的敌人。”龙宿道。
剑子勉强笑了一下,龙宿看着他,挂起一个似笑非笑的暧昧表情:“汝是不是对佛剑说了什么?”
“为何这么问?”
“吾看他投向吾二人的目光似乎别有深意。”
“咳……佛剑是个明白人……”
虽是说笑,龙宿看得出剑子少了平日的悠然,多了沉重的忧色,果然就听剑子叹道:“唉,不知道境现在如何了。”
“这个变故,虽是天下之祸,倒是意外帮吾省去了麻烦。”龙宿道。
剑子明白龙宿之意。
弃天帝重燃战火,使得和亲也失去了意义。如此,他与龙宿……本来遥不可望的心事,一夜之间就变得触手可及。
来得太突然,不禁让人有些眩晕。
剑子望着窗外的纷纷落雪。
“龙宿,如今局势混乱不明,瞬息万变。我尚不能与你归隐山林……”
“……哈,意料之中的回答。”
“龙宿……你看现在这个局面,实在让我很难放手不管……”
“那你欠吾的呢?”
“……”
“哈。走吧。”
银锽朱武踏上东宫积雪的丹陛。自从逃家后,这是他第一次回来。
此刻的东宫很冷清,只有满目的雪萧索而落,更添寂寞。九祸当真回娘家去了,朱武出征道境她都没有为他送行。
连见一面都不肯,这次九祸的怨气不同往常。但就像过去那些理念不合的争吵一样,朱武并不肯轻易妥协。两个同样个性太强的人,就是这种无奈的结果。
在他自己的房间门前,朱武忽然感到一缕熟悉的寒气。不同于严寒天气的那种冷,而是一种并不冷厉伤人的清寒气息。朱武心中一动,顿住步子。
……不过箫中剑毕竟曾在这里任职颇久,此地留有他的气息也是自然的。
他一直想要一个没有立场的真正的朋友,一个能听他心事又完全理解他的人,简单点说就是知己。最后他如愿得到了,却又终究殊途。
朱武叹一口气,推门进去。万年牢中苍最后的那几句话,总令他没来由地心神不宁。
房间中的布置一如自己离开之时,朱武没有闲情细看。转过围屏,掀起墙上的挂画,露出里面的暗格。
暗格上有逆反魔源严封,朱武作法解开,从中取出一本册子。
银色封面,空无一字,是戒神宝典的副本。
除正本外,戒神宝典另有一副本,藏于太子东宫,这一秘密只有弃天帝父子与负责掌管此书的戒神老者知道。
朱武无声催动元功,竭尽全力汗水淌落,终于,他上方竟出现了宛如弃天帝的红色蝙翼的影像,副本白纸开始浮现字迹,朱武的伪装刚好能骗过识别不甚灵敏的副本,不过这瞒天过海的招数也只能用此一次。
迅速翻至他要查找的目标,一行字仿佛格外抢眼地跃入视线。
“弃天帝以邪族女王九祸之命为祭,开启魔龙潜能,尽释魔气于地脉之中。”
邪族是魔界中负责后勤的一族,他们的职责之一便是供养魔龙。朱武却从不知道也绝想不到,竟然还有这样一种“供养”的方式。
朱武盯着那行字,仿佛要用目光把那薄薄的一页纸烧穿。
什么闭门不见,什么回娘家,原来都是欺骗,九祸早已躺在红月祭坛的天魔池中,被魔龙吸尽了生命之力。
朱武长啸一声,悲恸的气流喷薄汹涌,屋内物品四处散射,高高的锦绣河山瓶被震倒在地,碎得响亮。
九祸究竟为何要如此,他已经无心追究。魔不相信来生,但朱武此刻还是很有殉情的冲动。他想要立刻拔腿奔去红月祭坛,却又像是被什么沉重的力量死死拖住。
移动目光,看到墙上挂着的葬日的刀鞘已被震落,从里面掉出了一封信。
朱武过了半晌,才走过去捡起那封信。过大的打击之下,他的反应有些迟钝。
信是被冰封口的,那熟悉的柔和略带压抑的气息,令朱武未拆信便知道了写信者是谁。
“朱武:
我能明白你回避我的原因,所以没有见你一面。
不管身份为何,我相信你始终是我所认识的朱闻苍日。你我有各自该行之路,友情无法改变立场,立场也不会影响友情。
此情不变,此别无期。愿你记得你找寻到的东西。
而吾……舍己存道的最终彻悟,也许真的要等到最后一刻。
不知脱离了与魔龙的牵连,你能否如愿作为自己而活。
吾之选择,这一次应能无悔。
寒冰消融时,也许可以再会。
珍重。萧无人手上。”
戒神宝典再翻一页,便记载着剑子等人封印魔龙的经过。
朱武猛然伸手入怀中,取出一根银链。
曾经送给箫中剑的魔契。那红玉般的晶体,此时完全黯淡了下来,失去了璀璨夺目的光泽。
魔契还是认主了,虽然它留在箫中剑身边的时间并不久。认了主,所以才会在箫中剑的气息消失时变成这种样子。
但箫中剑并没有死,否则魔契会碎裂。如今魔契完好,说明箫中剑只是和魔龙一起陷入了冰封的沉睡。
“寒冰消融时,也许可以再会。”
是的,当封印失效时,箫中剑会一同醒来,仍像现在这样年轻。
不过那会是何时呢?几十年?上百年?几十年他还可以等,纵然垂老重逢。但若是百年……
那就只有,努力留下一个太平盛世,让箫兄醒来时,能够在心底欣然一笑吧?
带着清寒的信纸轻盈飘落在地,朱武只觉得一片空茫。
他应该去哪里?去天魔像下还妻子一个迟到的诀别的拥抱,还是去瀚山龙穴,隔着不化的冰层,看看沉睡中的至友的面容?
而后朱武感到了什么,正在逼近焰都的强大的魔气。那独一无二的风格,朱武绝不会认错。
朱武提起斩风月,推门而出,大步向着魔气的方向而去。
一片凌乱狼藉的房间中,唯有摊开的戒神宝典的书页被寒风哗哗翻过。黑色的字迹渐渐消隐,只余冷漠的空白。
“据赭杉军所言,万年牢的入口……确实就该是在这里。”剑子道,但他面前所对的只是一片坚实的山石。
“嗯……看来魔界机关之术比所料更为高明,密道竟能变动入口。”龙宿上前仔细端详,确实毫无痕迹。
“虽然变动,总不会距离太远……哎哎,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苍啊,不然我可怎么去见赭杉军……”
“哈,挖地三尺,那也要这满宫的魔人许你啊。”
龙宿虽然这么说着,还是抬眼观察周围的地形。此刻一切都被白雪覆盖,更加棘手。
这时剑子的神情忽然紧绷起来,龙宿也骤然眯起了金眸,强大的魔源正在接近皇宫,充满压迫感的气息,不会是别人。令人尚在远处便本能地想要奔逃,纵然是剑子这样胆识过人的高手,也不禁凝重地深吸一口气。
“糟啊……弃天帝很快就要回来,龙宿,我们必须尽快救出苍,否则……”
“汝真是喜欢舍生忘死啊。”龙宿轻声打断道。
汝与苍不同。可想过汝若是这时遇上弃天帝,会有什么下场?
愈是危险愈是忘我,汝与佛剑都是这般令人恼火又无奈。
剑子闻言一怔,时间仿佛一瞬静止,唯有雪在他们之间无声坠落,他随即上前握住龙宿的手,罕见的动作,这次轮到后者微微一怔。
“龙宿,现在不是争这个的时候。先把苍救出来,道境不能没他。……你再帮我一次,就只一次。”
最后再多欠一笔,然后一起还你。
“……是啊,吾一向放债,也不差这一次。”
龙宿说罢,忽然就将手中辟商一挥,剑身燃起紫红之焰,被龙宿划出凌厉的长弧。
带着深藏的怒气,龙宿一招激起漫天火焰。火舌迅速融化了积雪,吞没了眼前的草木,并一路攀上远近殿宇。
“龙宿!你?”太出人意料的举动,令剑子吃惊之下一把拉住龙宿。
“汝不是要救人么?救人是趁乱最好。”龙宿再催一掌,火势登时倍增,烈焰于金红中隐现不凡的紫色,而又有一丝血邪之气。
“此乃紫龙之火,寻常水无法扑灭。”龙宿收起辟商,火光映照着他的面孔更添秾丽,却自骨中透着涸坚的冷意。
“龙宿……”剑子叹息,“你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哈,有疏楼龙宿出手,趁火打劫也可做得华丽无双”
冒着纷纷大雪,赭杉军匆匆步下瀚山山道。伤口刚刚勉强止血,展轻功实是勉强,此刻却也顾不上许多。
道境危急,以至于他连苍都顾不得去救。
千里之外玄宗的安危和异度皇宫中苍的安危像是在朝两个方向撕扯着他的心,两边都令他忧急如焚。
风雪遮住视线,天地一片苍茫。人行其间,路途难辨。
正疾奔时,忽见焰都的方向升腾起冲天火光,令赭杉军暂停了脚步。
是剑子二人有所行动,还是另有其他变故?无暇他顾,赭杉军唯有相信。
大雪和火光,眼前此景令他想起当年道境的一场大战。那时的惨烈,至今还会觉得心痛。
有一个细细的声音穿过风雪钻入耳中。
“哦,贤妃走得好急,这是准备不辞而别了?”
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魔,伏婴师。
其实在瀚山脚下遇上伏婴师的阻拦并不奇怪,但赭杉军总觉得此人似乎拥有随时随地无声无息出现在你面前的异能,能令人一见便条件反射地绷紧神经,那是一种被蛇盯住的感觉。
“伏婴师,想阻止我,就出招吧。”赭杉军无心与他多做纠缠,紫霞之涛出鞘上手。
伏婴师打量一下赭杉军,目光辛辣而刻薄地扫过后者血染重重的道袍。
“就凭现在的你吗?”
“对你也勉强足够。”
“呵呵,能封印魔龙,却未必胜得了我这小小的纸符啊。”
“何必多言。”赭杉军剑指对方,明白的速战速决之意。
伏婴师却迟迟不肯动手。
不想再耽搁半点时间,赭杉军先行出招。紫霞之涛剑身流动起夺目红光,太极印急旋而出,一上手竟是相当规模的阵法——河图织雷阵。
太危险了,以现在的耗损和伤势,运使这种高阶困阵。但也正因为没有击败对方的把握,才只能力图以困阵暂时拖住对方。
“哦哦,为了留住我值得这么拼命?”伏婴师面露嘲讽的冷笑,一边优雅地扬手,一道雾气带着诡异的蓝光,自他手下流出,盘绕在太极印周围。
阵法尚未成形,便被打散了。确切地说,像是被那蓝光溶解掉了。
“实验成功。”
“……你!”赭杉军心中警铃大作,魔界现在竟然有了这样的邪术吗?!那道境——!
“不过你现在只有平时三分力量,不能完全说明问题。”伏婴师道,“哟,别这么紧张,我不过是想出了破解你们道法的一点小技巧而已。”
“……”
“对了,这还要感谢你提供的信息呢。”
“什么意思!”
“啊,啊,放下剑吧,我可以很有诚意与你一谈的,何必一见面就舞刀弄枪。”
“你到底要干什么?”
“莫要心急……你们以为这就赢了么?只要有魔皇在,吾异度便所向无敌。而你们眼前此举,可知会有什么后果?魔皇真正的震怒,你们还没有见识过啊。”
“既然敢做,便有觉悟。”
“是吗,你和剑子仙迹可以来去自如,但是苍呢?”
伏婴师所说的,赭杉军与剑子并非没有考虑。连非恩和非妙都在赭杉军的安排下悄悄送出了宫,唯独对苍却不能。在封印魔龙之前,他们实在不能冒着惊动魔界泄露计划的危险,先行将苍救出。
“担心吧?其实就算这样,魔皇或许也不会杀他,虽然活罪难免。你真正该担心的……是这里看不到的那群道士。”
“……”
“袭灭丞相所率的先头部队,应该已经到达了矗理原。矗理原……矗理原……如果没记错,是墨尘音负责看守的?”伏婴师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观察赭杉军的表情,“第一个血祭的,会不会是他呢?做这样的猜测真是令人愉快……”
不止是愉快,简直是兴奋。赭杉军能感到伏婴师面具后的眼睛闪着灼热的光,他死死握紧了紫霞之涛。
“知道我为何为墨尘音之危险兴奋吗?想过我为何如此讨厌苍吗?其实不只是因为他迷惑了魔皇。”
“抱歉,没想过,也不想知道。”
“呵呵……”伏婴师发出一阵含义不明的低笑,笑罢,道:“还不走吗?现在回去,也许还能赶上为第一阵收尸。”
赭杉军听伏婴师话中竟有放自己回道境之意,吃惊之下不禁心思电转,想着这会不会又是什么花招。然而伏婴师此刻身上确实毫无杀气,反而有一种从未见过的……缠绵。这个词掠过脑海时,赭杉军不由自主地一阵恶寒。
在赭杉军的概念中,伏婴师就是以害人为生的,此刻突然没有了那阴寒的杀气,令他不习惯到稍有一点混乱。
赭杉军看着那花纹繁复的面具。
“你为什么放过我?”
“是啊……为什么呢?”
伏婴师轻轻笑着,随手向脸上一拂,摘下了面具。
眼前此景令赭杉军一阵不明的惊心,不禁倒退一步。就像深海中艳丽的海葵拨开一直遮掩住自己的水草,轻柔而神秘地在有缘者的眼前绽放。
“以你现在的状况,就算赶回去,又有何用?”伏婴师毫不吝啬地展露他完整的笑容,“去吧,尝尝无力回天的滋味,是不是比中我咒术的感觉更糟?”
耳边明明是刻毒得令人血沸的言语,却还是被这张首次露于天日下的脸分散了几分注意。秀美含邪的面孔,妖冶带毒的微笑,如同鲜血浇灌下盛放的黑色曼陀罗,令赭杉军感到一阵说不清的冷意,和不真实感。
那一瞬,时间与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赭杉军一甩头,挣脱这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气氛。既然伏婴师无意阻拦,自己也没有时间再做纠缠。不及细想,他转身化光离去。
雪地上留下点点血迹,一路延伸至远。大概是极限速度地使用轻功,令赭杉军刚止血的伤口又裂开了。
目送赭杉军的身影消融在万里琼玉之中,伏婴师一笑,将摘下来的面具随手丢在地上。
其实他和弃天帝是同类。因为知道对方不可能爱自己,所以便靠不断玩弄对方来获取无聊的快感。弃天帝是不自觉的,而他是有意识的。
与弃天帝不同的是,伏婴师满足于此。他并不想占有,以阴凉的目光在背后注视着赭杉军的身影,对伏婴师来说已经足够愉快。魔不需要情爱,一定要有的话,就适合这样的方式。
伏婴师自袖中抖出一把黑色纸人,上面每一张都用最具诅咒之力的朱红笔,写着赭杉军的名字。他将这些纸人随手扬散,迷入风雪之中。准备了很久的玩具,可惜,最后他还是不想用。
他带来的众羽林军就在不远处看着,却都不敢太过近前。谁也想不到有生之年竟能见到贵妃摘下面具的样子,并且看起来贵妃是不打算再戴上了。
一骑踏雪疾驰而来,朝露宫女官雪蛾天骄轻盈落马,至伏婴师面前道:
“启禀贵妃,宫中不知何故燃起了大火,并且难以扑灭,任大人请贵妃尽速回宫,作法灭火!”
伏婴师看着焰都的方向,火光于赤红中带着一点妖娆的紫色。
“知道了。”
伏婴师抖抖披风,上了马。一团糟中,总得有人来管。眼前这火,还真有些不好对付。
焰都城门外。
弃天帝停马,抬眼看着城中的火,光腾数里,亮透三天,正是皇宫的方位。
“哼,那群人类,倒是比朕所料更能折腾。”
“魔皇,”断风尘在弃天帝身边勒马,连续极速奔驰令他有些气喘,“宫中起火想必是他们制造混乱之计,当前最重要的莫过于魔龙,我们是不是先尽快赶到瀚山去?”
“不必了。”弃天帝冷声道,“魔龙那边……已经晚了。”
魔龙已经完全陷入了沉眠,弃天帝能感到一种无边死水般的沉郁,看来魔龙与他的联系比他所料的更深。不仅如此,仿佛还有寒冰冻结在心口,令弃天帝不禁蹙了一下眉。一旁的断风尘看得心头一跳,这样痛苦的表情,极少能在弃天帝脸上见到,比平时另有一种美丽而真切的风情。
火光倒映在弃天帝异色的瞳中,那可怕的美令人不敢正视,却又移不开目光。断风尘一时有些失神,弃天帝的气质已经超出了一般帝王的概念,不管属于天堂还是地狱,他都太像一个神。
至高无上,无所不能,主宰万物。
神不能被讨论和评价,只能被相信和膜拜。那正是他们对弃天帝的感情。
弃天帝一直立马于城门外,静静地望火,大雪很快落满了他的肩头。
“陛下,请您息怒,以龙体为要。”断风尘甩掉那些思绪,说道,弃天帝这样的沉默往往预兆着很可怕的后果。
“朕怒什么?”弃天帝笑起来,却愈发令人心生寒意,“游戏,到现在总算是有了一些刺激啊!”
“魔皇,臣以为还是应当先去瀚山。宫中之乱自有任沉浮等人处理,去瀚山,或许还能拦截那些乱党的退路。”
“朕要回宫。”弃天帝简单地说。
“……哈。”断风尘忽然一反常态地轻笑了一声,“宫中还有谁呢……贤妃与德妃必定是在瀚山了,贵妃领守护魔龙之责,自然也在那里。那么……魔皇莫非是为了……”
“断风尘!”
弃天帝的打断令断风尘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常,住了口。
“你开始学伏婴师了?”弃天帝道。
“不敢,臣一时失语。”
弃天帝转过目光来看了看他。
“你就是你。不要轻易改变风格。”
“是。”
二人正说话间,有第三个人正向这里走来。一步一步,脚踩积雪的支咯之声,出奇地清晰。
转头看去,来人一身火红,在雪中格外醒目。
朱武在弃天帝马前停步。他只穿着铠甲,一头红发在寒风中飞扬。手提斩风月银光灼灼,沉默地望着他的父亲。
弃天帝高坐马上,微微一笑。
“吾儿,父皇还未去找你,你倒自己找来了?”
他说着优雅地抖一抖缰绳,那倨傲又得意的姿态在朱武眼中显得无比可恨。
“下马说话!”朱武道,同时斩风月刀光闪过,砍伤弃天帝座下骊驹的前腿。骏马负痛摔倒,嘶鸣之声中,弃天帝及时反应,从马背上飘然落地。
从未受过如此冒犯,弃天帝的眼中闪过一抹阴沉,姿态却依然优雅。
“九祸之事,你怎样解释?”朱武道。
“有趣,第一次有人向朕要解释。”弃天帝笑道,“这时候才发现,吾儿你迟钝了。”
“你!!!”
朱武怒极无语,只将斩风月指向弃天帝,宝刀毫不掩饰地散发着杀气,朝着异度帝国至高无上的人。
断风尘也下了马来,沉默立在一旁,父子之间的冲突没有他人插嘴的余地。
“用刀指着你的父皇吗?朕果然不该放任你。你被带坏了,朱武。”
“九祸之事,你怎样解释!”朱武高声重复一次。
“你该去问她本人。是她自行请命,朕不过是帮她完成心愿。”
“……”
“朕也有事要你解释,魔龙被封印,是你帮了他们吧。”
“是。你行如此极端之事,我不能坐视人类被全部抹杀。”
“朱武,你已经堕落至此了吗?”
“你这样对魔界真的好么?为何不能和平相安?为何就非要走到这你死我活的地步?”朱武的声音中终于抑制不住悲愤之意。降祸人间,害人害己,本来可以天下清平,本来何至于如此,若不是这魔化天下的计划,九祸与箫兄都不会有事……”
“因为你,我才会失去他们两人。……弃天帝,你是故意的么?”
“嗯,大概吧?”
“……”朱武说不出话来,连指向弃天帝的斩风月都在微颤。弃天帝却毫无愧色,向天一笑。
“吾儿,你就没想过检讨自己吗?九祸为何下此决心,那个人类为何会卷入魔界之事,都是因为你的任性啊!”
“……”
“后悔了吗?要恨便恨自己吧!”
“我不会逃避我的责任。但是你——罪魁祸首,弃天帝,银锽朱武绝不会放过你!”
“哦?凭你,要怎么‘不放过’朕?”弃天帝望着茫茫落雪,转而瞥一眼朱武,“为那两个人,竟让你失常至此。爱,果然是多余的拖累。”
“爱?”朱武一笑,近乎凄厉,“弃天帝,你懂得什么叫夫妻之爱吗?相濡以沫、并肩同行!你懂得什么叫父子之爱吗?血脉相连、父慈子孝!你也谈爱?哈!还是不要侮辱了这个字吧!”
第一次,弃天帝没有答话。
“弃天帝,你根本就不懂感情。”朱武继续道,“夺走他的所爱和自由,让他一无所有——这就是你在意一个人的方式吗?哈!……难怪你永远都只是孤家寡人!”
风雪中,父子二人沉默相对。断风尘在近旁之处牵着马,默默无语。城门的守卫兵士们也全都低头听得呆了,无人敢抬头偷看一眼弃天帝的表情。
“退下。这笔帐,朕稍后再与你算。”弃天帝说罢,在雪地中转过身,向着城门走去。
城内的火光更盛了,几乎已经可以听到那必必剥剥的燃烧之声。
就在弃天帝转身迈出第一步之时,朱武手中忽有一物飞出,快似闪电疾如流星,划出一道锋芒无比的红光,向着弃天帝的后脑直射而去!
魔契者,异度皇族独门之宝,可护主不受暗术所伤,也可作为取人性命之利器。出手必中,中者难存。
本就因魔龙被封而折损了不少力量的弃天帝,此刻满心都是宫中火起之事,朱武此袭出其不意又近在咫尺,弃天帝听到风声急忙回身,却已经晚了一步。
这一击凶险绝伦,眼见避之不及,虽然不至于殒命,却也难免重伤——
瞬息之间,眼前掠过一个人影,是断风尘挡在了弃天帝之前。
在朱武惊诧的目光中,一线鲜血自断风尘额头正中流了下来。
弃天帝伸手去接,让他倒在自己怀中。
这种令人受宠若惊的待遇,令断风尘露出一个染血的笑,像安慰又像是自嘲。
“魔皇,您可是我们独一无二的帝王呐,怎能如此不小心……”
“……你还有何心愿?”弃天帝低头问道。
“我的心愿吗……魔皇已经赐予我了。”
“……”
断风尘终究没有弄清,自己对弃天帝是崇拜还是渴慕,但正如伏婴师所说,这种事,没必要分得那么清楚。
生性风流,却难逃寂寞。独钟一人而不可触及,也许就是命运对风流的嘲讽?
大雪下得愈发急了,茫茫天地间,只闻风的低啸,以及马蹄刨雪的声音。在这样的寂静中,弃天帝将已经闭了眼睛的断风尘放在雪地上。
那似乎总在调笑的神情,此时只余安静。
守城门的众兵士中有胆大的走上来,“魔皇……淑妃他……”
“将淑妃停灵忘秋宫,大礼厚葬。”
弃天帝吩咐完,起身,转头一掌向还站在原地的朱武劈去。
雄浑掌力排山倒海压顶而来,朱武被击出数丈之远,摔落雪地之中。
弃天帝这次没有留情,一出手便是重伤。朱武以斩风月撑起自己,仍是脚下摇晃,吐一大口血在地上。
“魔龙被封,你已不再是没有弱点。一次不成,还有下次。”
“朕期待。”
“不杀我吗?你会后悔。”朱武道。
弃天帝一言不发,转身向城门走去。大雪在他身后不住地落着,渐渐掩埋了地上的血迹。
焰都,异度帝国的京城。以火焰为名,本是寓意魔人的品格,此时此刻,倒真成了名副其实的“焰都”。
皇宫中的火并没有烧至平民的街巷,但那来自城中心的冲天光焰,也足以令满城人心惶惶。
同时雪也在不停地下着,飞雪连天,烈焰灼地,极端对比的色彩,更添凄凉。
眼前此景,令人很难不想起数年前的一场大战,弃天帝第一次亲自上阵,那场战也确实相称地惊天动地。魔火席卷道境,大地生光,千里赤红。
那时道境也下着雪,漫天大雪浇不灭猛烈的魔火。
战火哀艳,白雪无言,纵然是弃天帝也对这情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那个惨烈的战场上,一身是血的苍曾对他说,纵然你是注定的主角,我等也不止是陪客。
收回思绪,弃天帝开始观察火势。红中带紫,弃天帝看得出这火并非寻常之火。本来镇压这种程度的把戏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但现在魔龙刚刚被封印,弃天帝生平头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无法随心所欲的恼火。
寒冰凝于心口的那种不适感仍然没有消退,他确实是稍微小看了那群人类。
魔龙,朱武,断风尘……一幕幕乱影,对此毫无经验的弃天帝又是烦躁,又是茫然。以至于震怒都被冲淡了。
朱武方才的几句话又在耳边回响……
你根本不懂……
相濡以沫,并肩同行……
弃天帝不由得第一次开始深入考虑这个问题。
断风尘的死令他难得地有所触动,但也生不出更多感想。伏婴师也许是他身边不可缺少的,合意,喜欢,却也仅此。而对赭杉军和剑子仙迹,更像是看到十分入眼的名花就要折回来插瓶的那种心情。
他无情,并且一直满意于自己的无情。
广袤天地间,万丈红尘中,有没有能与他并肩的人?这点弃天帝从未想过。他早就习惯了独立顶峰俯瞰天下的孤傲,并且也没有感到厌倦。但此刻他还是想到了一个名字……苍。
弃天帝不禁失笑,一个人类的道士,他承担得起吗?
凌绝顶,观沧海时,你是有资格站在朕身边的那个人吗?
弃天帝拉高袖子,露出洁白而有力的手腕,腕上缠着一根银链,中间系着的晶体硕大饱满,黑曜石一般纯黑光洁。
那是他的魔契。
朱武以前常将他那血玉般的魔契作为额饰,倍添耀目英风。而弃天帝则习惯将自己的魔契戴在被宽大袍袖遮住的手腕上,因为他觉得寻常人没有资格看到。
那个不肖子朱武把自己的魔契给了一个人类。弃天帝一直觉得为这件事丢脸,孽子,真是魔中的败类……
但此刻弃天帝忽然受了启发般地掠过一个念头:其实,既然魔契有这种相赠为契的重要功能,那还是送一送人……才比较有趣吧?
这个念头一听就感觉很荒唐,却挥之不去,令弃天帝烦躁又有一点着迷。
鬼使神差般地,他将腕上的银链摘了下来,把魔契握在手中。
满目红光,烈火燃烧的劈啪之声不绝于耳。往日庄严的异度皇宫此时一片混乱,宫人们有忙着浇水灭火的,也有乱跑的。栏中烧焦了古木,檐下熏黑了彩画,不断有烧裂的琉璃瓦从各宫的殿顶掉落下来。
弃天帝在两名正提水的宫女面前停住脚,那两个宫女抬头见是弃天帝,立刻腿一软跪了下去,扁担和水桶掉落,水泼了一地。
“宫中还有谁?”弃天帝问道。
“回魔皇,各宫娘娘听说都不在……有任沉浮大人正在主持灭火……”其中一名宫女伏地答道。
“太子呢?”
“听东宫那边的人说,太子殿下回了一趟东宫,而后提着刀出去了,像是冲着正城门的方向……”
“那皇后呢?”
“奴婢不知……也没听到有人看见……”
弃天帝脸色一沉,旁边另一名宫女忙道:“魔皇,奴婢好像……”
“好像什么”
“奴婢好像看到皇后向青宫去了,还……”
“……”
在弃天帝的注视下,那宫女吸了两口气,才鼓起勇气道:
“好像还穿着太子殿下的斗篷……”
青宫却没怎么有火,比起外面的喧嚣,显得十分安静。
弃天帝走进青宫,看到苍正坐在月洞窗边喝酒。苍平素极少沾酒,此时持杯独饮,穿着雪青色长袍,长发披在肩头,侧望着外面的雪静静坠落。
弃天帝一步步近前,龙袍上染着触目惊心的血迹,有断风尘的,也有朱武的。
从未有过的心绪纷杂,异度魔皇甚至有一点脚步虚浮,但眼前仿佛静止的画面,又令弃天帝感到一阵宁静的凉意。
注意到苍在胸前挂着他的那块暖玉,弃天帝忽然若有所失地一怔。
“是什么酒,能让你喝得这么欢?” 弃天帝走过去伸手,把酒杯从苍的手中夺过来。
“无言之酒。”苍道。
这四字仿佛触动了弃天帝的心事,一阵心烦,内中半杯残酒,弃天帝递到自己唇边饮尽。
之前因为要腾出手去拿酒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弃天帝把他的魔契留在了月洞窗积着雪的窗台上。
苍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掠过那里,被白雪半埋的闪光的银链和纯黑剔透的晶体,正如那传说中拥有便能永不流泪的黑曜石。
“苍,封印魔龙的事,你参与了多少?”
“如果你能全部算在我身上,苍感激不尽。”
“那朕就更不能让你如意了。”
“弃天帝。你当初在我面前开启魔龙潜能之时,便该对这个结果有所预料。”
“九祸之事,也是你告诉朱武的么?”
“是。”
“果然。这事朕可没有泄露给你,你从何得知?”
“窥天占卜时看到的一瞬虚相。”
“哈。会挑在这个时刻告诉朱武,不差么。”弃天帝像是颇有感慨,“……算无遗策,你才真正配得上这个词。”
“不……那多是模糊的猜测与直觉,却不得不赌。能够成功,只是侥幸。”
与弃天帝说话时,苍一直望着窗外。天色已渐暗,雪光仍映得四下明亮。大簇的雪飘入月洞窗,一团团,无声润湿苍的衣衫。
“你在看哪里?”弃天帝问。
“远方。”
“道境?”
“也许……”
“还妄想着回玄宗做你的弦首吗?”
“当然不。”
“靠这些拖住朕的脚步,不过是一时。待宫中稍安,朕即往前线……这次亲征道境,带上你随驾如何?”
苍闻言转过头来,直直注视着弃天帝。
“哈,敢这样长久与朕对视的,只有你一个。既然你有这个胆量,就勉强算你有这个资格吧。”
弃天帝说着展颜一笑,如同最华贵的黑牡丹,任是无情亦动人。
见苍移开了目光,弃天帝继续道:“先征道境,本就是因为你。不过……为这种理由而兴兵也有些无趣。”
苍睁大了平时惯常半开半合的眼睛,他这是到哪里大彻大悟来了?
只是彻悟得晚了,而且苍不愿弄险。
“怎么,很惊喜?”弃天帝颇感新鲜地说道,他头一次见到苍这样的神情。
“……难得。你若真这样想,可喜可贺,苍生之幸。”苍道,声音中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干涩之意。
“不要高兴太早,朕还没决定。”弃天帝顿了顿,“你果然是个麻烦。”
苍闭上眼睛。可惜,没有时间给你决定了。
“弃天帝,还记得你封吾为后时,吾所说的吗?”
“只要有机会,你定会杀了朕。”
“难得你还记得。”苍晃了晃壶中残酒,拿起那只他和弃天帝都饮过的酒杯,又斟了一杯。
弃天帝正欲答话,忽然脸色一变,上前一把捏住苍的手腕。“你!”话音未了,却见苍的唇边有一线黑血流下来。
“此酒名曰‘客归’,”苍用还自由的那只手将酒杯放在窗台上,“乃是‘毒姬’绯羽怨姬倾毕生所学、融全身功力所制的无解之毒。”
客居千日,终有一归。
弃天帝丢开了苍的手。
“哈……”弃天帝以袖擦去唇边的血,果然也是黑的,“连朕也躲不过的无解之毒吗?极端之物,必然有缺陷或代价。”
“代价就是此毒需以一人之心头血为引,毒发索命之时,供血者也将陪葬。”
“那么,肯定是你的血了?”
“然也。”
“同归于尽玉石俱焚?……哈,这不像你的风格。你不是不肯自尽的吗?”
“珍视有用之身,正是为用在最有用之处。”
“以你之命换朕之命,这笔交易太便宜你们了。”
“是啊,承让了。”
“若不是魔龙被封,什么无解之毒都奈何不了朕……哈,你早就算准了此刻吧……”
弃天帝说着斜睨苍一眼,他以为苍会如往常一样说些嘲讽之语,但苍默默无言。
“你一直以来的夙愿即将实现了,现在有何心情?”弃天帝冷笑着问。
“……”苍垂下目光,没有接话。很罕见的柔软回避的态度,仿佛是一种歉意。
“不说,你准备将一肚子话带入棺材么?”弃天帝不依不饶地追问,片刻沉默后苍转开话题道:
“弃天帝,你说得不错,极端之事物,必然有缺陷或代价。你就是这样一个例子。”
“你指什么?”
“比如……性格。”
“哼,朕的性格有什么不好?”
苍无语,这位魔帝到这个时候还如此骄傲。曾经叹息为何这样强大的力量为何偏配的是这样的性格。现在想来,也许那正是天地法则的一种平衡。
所以,再强大,也逃不出天理轮回。
再强大,此刻也像普通人一样迅速凋零。
弃天帝修长的手指将他的魔契从窗台的积雪中拎起来,丢入那个盛着“客归”的酒杯之中。咚的一声轻响,美丽的晶石沉在了清澈的酒底。
“苍,你我之间的游戏……结束了么。”
这场不公平的游戏,胜负已经见底。
“不管是斗还是戏,都已结束了。”
不管是斗还是戏,抑或是还有什么别的,都已走到尽头,无需多言。
“只能玩这一局,没趣。”
“因为人生游戏不起,苍生更不该是赌注”
“够了,临死还改不了说教的习惯。”
“哈,抱歉。”
“还有几句话的时间,苍,有什么不舍的吗?”
“有,很多。”
“你的玄宗?”
“嗯。但天下将安,玄宗得保,苍已无忧无憾。”
虽然留恋,却也坦然。
“弃天帝,还记得我在万年牢中做的梦吗?”
“怎么?”
“在梦中,我失去所有人而独留于世。我很高兴,现实最终是反过来的情况。”
“……哈。”
“你呢。对你所不屑的人间,可有留恋之物吗?”
“哼……,比如?”
“比如……朱武?”
“……那个逆子。”
“但他会是一个好君王。”
“对哪方来说?”
“对三境来说都是。”
“难怪你一直接近朱武,真是处心积虑。”
“万无一失一向是吾的作风。”
“……苍,你说吾无情,吾看你也不输吾啊。吾对你诸多宽容,你有过半点知觉么……?”
“陪你一死为报……这个回应算迟吗?”
“哈……哈哈……”弃天帝起身走到月洞边,望着外面的白雪与火光仰天长笑,苍无声转头,提起酒壶,将剩余的“客归”倾倒在月洞外的雪地中。
弃天帝忽然出掌拍向粉墙,璧上悬挂的那把怒沧琴应声飞来,恰恰落在苍的面前。
“最后为吾弹奏一曲吧。”
苍铺开广袖,十指轻展于七弦之上。
“此曲名曰《送君一曲相思断》。”
千古寂寞,万里山河,今朝共饮,明日归客
沧海不复,明月何归,曲终雪尽,相忘一杯
渐渐开始有血一滴滴落在琴弦上,琴声却不曾减弱,愈发跌宕有力如急雨。直到一曲终了,一声绝响,琴弦铮然而断。大雪覆盖了一切,天地悄然无声。
正在向道境并肩疾奔的赭杉军与银锽朱武不约而同地煞住了马。
对视一眼,一齐望向焰都的方向。
“苍!”赭杉军失声叫道。
“……”朱武也感到了弃天帝气息的消失。
异度京城已远,回望处,只有茫茫风雪。雪地中两串马蹄的行迹,在暗下来的天色中看不真切。
“……朱武,你听!”
长风送来焰都的落雪,清寒的雪中,仿佛飘来隐约的琴声。
矗理原,战鼓止息,星垂四野,漠漠寒风吹散了血的气味,只余一片战场荒芜。
在万圣岩圣尊者相助之下,玄宗众道子终将异度丞相率领的魔军暂时逼退十里。
风吹残旗,战场无声。一步莲华仰观夜空,忽见两颗星,一者紫芒耀目,一者青光温润,前后划过天际,一同坠落。
佛者闭上双眼,一滴泪落下,在掌中化作金珠。
十年战乱后第一年冬,异度史上最强之魔皇弃天帝意外亡于宫中。太子银锽朱武继位,是年,与道境赭杉军、苦境剑子仙迹签订永不互犯和约。自此天下太平。
——《戒神宝典》第一千二百二十六页
万年牢中,弃天帝缓缓睁开双眼。
苍无语地看着他,这位大神刚才还在自己的牢房里斗嘴抬杠打发时间,忽然就支着头睡着了。
“做了一个梦。”弃天帝对苍说道。
“神也会做梦吗?”
“……苦境是不是有个叫剑子仙迹的?”
“然也。”
“也是个道士?”
“……据吾所知,你应该没有见过他?”
“刚才第一次见,在梦里。”
“这么说,此梦真有些灵气了?”
有第三个声音响起,是魔界军师伏婴师,通过天魔像传入弃天帝所在异空间。
“魔皇,赭杉军又在阻挠魔界的行动了。”
“叫断风尘去应付。”
弃天帝吩咐得有些心不在焉。
苍抬眼看弃天帝,魔神俊美无匹的脸上是一种仿佛回味的神情,带着一点出神的空茫,苍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弃天帝。
“吾可以问是什么样的梦吗?”
“很长,很有趣。”
《青宫客》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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