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宫客

番外三 前尘



道境有山,其名封云。

封云山极高,高得断了云路,绝了飞鸟。而极高的最高处,叫做云阶登天难。

云阶登天难有一道云瀑。飞流直下的不是水,而是云。云雾成瀑,泻入下面的云海,泉入天池一般。远望去,如万丈白练挂下山巅,是道境玄宗最醒目的地标。


苍总喜欢站在云瀑边,看雪白的飞瀑流入脚下的云海,看无边云海翻涌着,环抱封云山。云阶登天难不仅是封云山的顶点,也是整个道境最高的极地。苍常来这里,有极冷的高风悲旋,又离天最近。


赤云染扶着山石远远偷看,师兄在云瀑前长久地站着,让雾气打湿道袍的下摆。像是在聆听上天的无声之语,又像是在俯瞰道境的芸芸苍生。

每当这时,赤云染就会感到师兄是如此遥远,旁人无法打扰,也无法走近。那样高绝孤寒的地方,虽然与他说不出地贴合,却未免令人替他莫名地心疼。


“大师兄嘛,就那样。”白雪飘看去一眼,向赤云染悄悄笑道。少年天生白发,脸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用那个貌似和宗主关系不错的琅山先生的话说,玄宗是水土养人的地方,道士们个个出落得水葱似的。

“嗯……”

“怎么不去和他打招呼?”白雪飘歪头看看出神的师姐,“躲在这里做什么,自家师兄还用偷窥吗? ”

“不……算了。”赤云染望着半掩在氤氲水雾中的苍的侧脸,“如此就好,莫去扰他。”

“也好,来个《大师兄观察笔记》也不错,我一直好奇师兄他整天都想些什么呢,怎么能一发呆就是几个时——”

“嘘——有人来了”赤云染掩口低声,白雪飘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有个红衣的身影正靠近云瀑口,几步走到了苍的身边。

是奇部的赭杉军,也是这一代道子中最抢眼的翘楚之一,不知何时起流传起的外号,将他与苍并称为“玄宗双璧”。他看起来像是刚从洗剑亭练剑回来,面带健康的红润,一边擦拭着心爱的佩剑一边走向苍。

苍中断了沉思,从云瀑前转过身:“今日也练剑,好友勤谨。”

“修行不可一日辍之。”赭杉军答道。

假日过得和平时没任何区别,这也是一种境界。

赭杉军立足云瀑边,同苍一起放眼四方,天地广大,云山无边。手上仍不曾停下徐徐细细的擦拭,柳叶形的剑身早已被擦得光亮如银。作为玄宗中低辈的年轻道生,手中这把剑还算不上宝剑,但赭杉军对它的爱护仍是一丝不苟。

“那位蔺无双道友还在玄宗吗?”赭杉军问。

“今早离开了。我送他至风云舍生道。”

赭杉军闻言,认真看了看苍的脸,用笃定的口气道:“你昨夜没睡。”

“嗯,机会不易,与远来之客说了些话。”

昨日才结束的证道大会,今次正轮到玄宗做东道主人。玄宗上下为此忙了十余日,这其中又数苍的事最多。送两境三教的贵客们回去之后,人人疲乏,宗主便破例放了一天的假。

最后赭杉军收起剑,“那你该回房好好休息,来云阶登天难做什么。”

“假日难得,岂能睡过。”

“你几天没睡了?”赭杉军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好友,你真要修不睡之功吗?”

“若真能修成,是苍的造化了。”

“算了,还有一事和你商量。昨日会上,苦境道门佛门要人来了不少,儒门却缺席……”

“嗯,苦境儒门近来换了新主,听说十分年轻,行事却立场不明,这次的姿态尚难说其意如何,我看……”

正说时,忽然飞来第三个熟悉的声音——

“赭杉你果然在这里,我的直觉真是准啊。”

“尘音。”赭杉军唤了一声。这个四奇中排行最小的师弟对他总是没大没小直呼其名,倒也习惯了。

墨尘音又看向苍道:“苍也在,正好,一网打尽了,省得我跑路。宗主命你二人去见他。”

苍点了点头。赭杉军问道:“何事?”

墨尘音的目光掠过赤云染与白雪飘藏身的山石,轻轻一笑道:“去了便知。”赭杉军心中一沉,知道墨尘音这种笑反而是严肃之意。

“走吧。”苍道。


“此地的风可真是冷得令人生畏,你两个怎么都爱来这种地方?”

墨尘音一边走着,一边嘴上不闲,清朗的声音中透着十足的干练爽利。

封云之巅,天高风急,既冷又险,玄宗道子们除了来看看日出,很少来此。又或者,最高之处,始终只属于少数人。

“赭杉是来练剑的,苍是来冥想的,我猜对了么?”

“诚如所言。”苍道。

墨尘音笑道:“赭杉你有必要勤奋至此吗,比得我们都成了懒人了。这样下去,变成只认识剑的武痴怎么办。”

“哈,真如此也没什么不好吧。”赭杉军也笑了。

“什么,你还真想?那也要看我们同不同意!”

赭杉军宽厚地一笑,他对这个牙尖嘴利的师弟总有点没辙。想着不禁看向一旁默默走着的苍,同样是做师兄的,自己和苍还真是差异……

“还有你苍,”墨尘音含笑的目光转了个向,“多说几句话多一点表情不会让你的修为泡汤的。看看自己,有一点像是十九岁的人吗?”

苍闻言,回报以一个浅笑:“金玉良言,苍记下了。”

“记下了就是不改对吧?大家早就对你绝望了。那天我听你们弦部的人说……”

墨尘音的笑语渐渐远去,三人的背影和脚步都消失在山回路转之处。

见苍三人走了,白雪飘拉着赤云染从藏身的山石后钻出来,年少的道士和道姑,虽是修行者,举止仍未脱孩子的稚气。

两人在苍方才站过的地方,静立了片刻。

“这就是我们玄宗独一无二的云瀑,真美,怎么看都看不厌……”

“是啊,来到这里就不由得胸生豪情。”白雪飘对着茫茫云海长吐一口气,忽然道:“想不想跳下去?”

“……什……”

赤云染看看脚下的绝壁,光云瀑便何止千仞。

“师姐别这么惊讶,我们可是玄宗六弦啊,‘踏云’对我们来说又不是难事?置死地而后生,或许能借此通了关窍,提升轻功呢?”

玄宗道家有一门踏云的功夫,能借云雾加强轻功的效力。这功夫两人都已经会了,只是还需精进。过去练习都是离地数丈而已,这万丈悬崖是从未试过。白雪飘所说,或许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毕竟武功修为,除了日积月累的苦练之外,也需要顿悟的契机。

“所以嘛,下面这么多云,难道还踏不起来?”

“你在说什么,”赤云染向苍刚才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大师兄还没走远呢。”

白雪飘却收了笑意,正色道:“正因如此我才敢提议。”

赤云染闻言心中一动,默默出神。

“师姐,有些事是只属于少年人的。等将来变成大师兄那个样子,想这么干也没机会了。”

赤云染笑了:“你吗?我看你再过一百年也变不成师兄那样。”这么说着时,却向绝壁边走近了两步。

白雪飘也站到云瀑边,水汽迅速打湿了他的布鞋,他拉住赤云染的手,“那我喊了?一,二,……三!”

二人紧握着手,纵身跃下道境至高的山巅,在包裹全身的沁凉雾气中急速穿行,如同飞翔。这一刻他们不是玄宗六弦的道子,而只是豆蔻少女与青葱少年,在绝峰上畅快而无忧地盛放着最耀眼的青春。


但他们随即感到了不对,此刻云瀑中的水雾不似平时轻灵,反带浊重之意,犹如泥潭,不成助力反成阻碍。别说踏云,连普通的轻功都变得难以施展。

“糟!”二人心惊之下各尽全力,却仍难以阻挡越来越快的下坠之势。危急之下赤云染本能叫道:“师兄——!!”

就在这声呼唤的下一瞬,有人抓住了白雪飘。是苍,一手上的剑在绝壁上拖出一道深深的长痕,另一手拎住了白雪飘的腰带。

“师姐!!!”白雪飘看着仍在下落的赤云染大叫道。

“去!”苍一声沉喝,猛地全力将白雪飘向上抛去,少年如雪的白衣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长弧,准确地落在刚刚赶到崖边的赭杉军怀中。

同时苍借着抛白雪飘的反冲力急速下落,势若飞电,终于探手一把抓住了赤云染的手腕。另一手再次将剑投向绝壁,这次用了十足的力,一声裂响石屑四溅,一泓银光大半没入石壁,停住了两人的下坠。

赤云染勉强抬头望去,见苍的头发都因刚才的动作散开了,绝壁呼啸的寒风中师兄一贯整齐的长发与衣袂泠泠飞舞,衬着极近的蓝天,像是即将踏风登天而去。唯有手上传来的温度,让她感到切近的安心。这一瞬的影像打在她心底,继而已见苍长袖向上甩去,赭杉军也默契地将长袖抛下,一红一紫两条水袖含着各自主人的内力,在半空中相接缠卷住,赭杉军立刻尽力一拉,苍抓牢赤云染,提气借力直上。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当墨尘音迟一步赶到时,苍刚好带着赤云染落在云瀑边的平地上。

“呼……有惊无险,恭喜恭喜。”墨尘音道。赭杉军则是看着苍手中提着的剑,从未见过的剑,只一眼便知是不俗的宝器。

白雪飘望着平安无事的苍和赤云染,嘴唇动了动,看起来似乎想要扑上来,最终却是向苍跪下。赤云染喘了几口气,也跪了下去。

苍没有立刻理会他二人,而是转头细细观察云瀑,又将手探下去试着什么,半晌方回过身来。赭杉军与墨尘音都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苍神色凝重,只是摇了摇头。

二人明白他的意思,墨尘音便道:“苍,我们在宗主那里等你。”说罢拉了赭杉军离开。

“解释一下吧。”苍看向白雪飘。他声音平静,与寻常无异,但就是这样无论何事都波澜不惊的性格,总让人对他内心的情绪完全没底。

“师兄——”赤云染见白雪飘要挨骂,正要说话,苍抬手对她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继续问白雪飘道:“云染一向稳重,你是如何说服她的。”

白雪飘垂了头,默默无话。赤云染只得再次开口,将前因说了一遍。

“即是说,并无特别之缘由?”苍道,不需高声厉色,便令人倍感压力,“若非机缘巧合,此次难说后果。”

白雪飘唯有垂头答“是”,赤云染却向苍手中的剑看去。那剑绝非凡品,银光流动,古朴简洁,与苍十分相称。难怪,若是苍以前用的佩剑,恐怕早就在绝壁上折断了。赤云染不禁问道:“师兄,你的剑……”

“它叫白虹。”

证道大会决赛,道境的苍与苦境的蔺无双平分秋色,因此作为奖品的一对宝剑,蔺无双得明玥,苍得白虹,今晨才由古圣阁交给苍。盛会上赢来的宝剑白虹,第一次出鞘便立了大功。

白虹入鞘,掩于广袖之下,苍继续道:“你我皆是身负天命之人,除魔卫道,至死方止。你们虽然年小,异度魔界却未必会等得你们长大成人。”

异度魔界这四个字出口,地上的二人都是一震。虽然近几十年不曾有战事,苍这一代对魔界都没有直观的概念,但数百年宿敌的名字,仿佛带毒扎根,在每个玄宗弟子心中都悬着一口警钟。

“师兄,难道……!”赤云染脱口而出,苍摇了摇头。

“吾只是告诫你们,切不可只图一时之快,便忘了自己身份。”

“如果一定要说什么理由的话,大概是因为我们太依赖师兄你了。”一直沉默的白雪飘忽然抬头道,看向苍的目光炯炯,又似有水光,“因为知道你在附近,因为潜意识里相信,有大师兄在就绝不会出事。”

苍静默良久,弯腰用手轻扶了一下白雪飘。白雪飘知道苍原谅了他们,磕个头站了起来:“师兄放心,下次绝不会了!”

苍看见他脸上如释重负的神色,淡淡说道:“若有下次,你们就直接向宗主解释吧。”

说罢背手而去。


白雪飘仍在原地出神,赤云染却注意到,苍离开前又向云瀑看了一眼,那目光沉重含忧,与方才教训他俩时完全不同。传说这条云瀑有着许多秘密,对玄宗绝不仅仅是一道风景,但究竟是什么他们一无所知。

他们还太年少,终究看不出,那洁白的川流不息的云瀑,已经染上了一点血红的底色。


苍沿着山路急急而行,云瀑那不祥的血色在他心头翻滚,已知宗主这次的召唤必是大事。这些苍没有告诉赤云染与白雪飘,虽然他们远没有进入状态,虽然他们没心事得过了头——苍还是不忍心,打破师弟妹最后这一点无忧的时光。


苍快步走进宗主的房间,却只有赭杉军与墨尘音坐在那里。

“……师尊不在?”

“师尊去开启三元封魔阵了。”赭杉军抬眼看着他道,字字清晰。

苍的脚步停在了原地,再不用多说一字,一切都已明了。

延绵近千年的道魔大战,在数十年的短暂平静之后,又将战火重燃。

“来了吗。”苍道。

“是。这群邪魔,比过去还要狡诈——”赭杉军说话时无意识地捏紧了拳。

墨尘音叹了口气,“我来说吧。今晨我陪宗主巡查封云山各处关隘,发现皆有魔气渗透的迹象。苍,刚才你看了,云瀑是不是也有异变?”

苍点点头:“云瀑出现血浊之色,赤云染与白雪飘此次遇险,想必也是因此。”

“当时等不及你们来,师尊便将话交代给我,匆匆去开阵了。”

这是自然,此事十万火急,若被魔气侵蚀了玄宗灵脉……

“魔界这一手不成,下一步想必就是战事了。”墨尘音道。

“嗯,当日天鸣钟无故而鸣,果然不是偶然。”赭杉军道,“魔界这次竟是直接暗袭我总坛封云山,若非宗主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如何做到的。”苍接上一句,令房内一时陷入了寂静。

三人心中都清楚,封云山被种魔气,说明玄宗总坛已经渗入了魔界的势力。封云山素来戒备严密,供香客往来的观宇都在外山上,内山的总坛有层层阵法,明暗交错,外人根本无法轻易进入。

赭杉军沉吟道:“会不会是昨日证道大会混进了可疑之人?”

墨尘音摇头道:““宗主说,那魔气是早就种上了。山外守阵也没有被强行闯过的痕迹。”

“这段时间都有哪些外客出入过总坛,回头我详查一下。”赭杉军道,“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可能,三人都不愿意出口。若不是外来者,便是内鬼了。

苍开口终止了这个暂时无法有答案的话题:“魔界如此动作,必是大战的先兆。此次战火一起,只怕一时难了,玄宗上下须做好长期战斗之准备。当务之急,一是全门动员,边境布防;二是联络苦境各派,达成同盟;三是查出总坛被袭之因,同时充实关于魔界的情报。”

“关于第一项,正好翠山行到怒山分坛去了,金鎏影紫荆衣还在道魔边境上未回。我已发信给他们,务必加固防线,尤其是守阵。”墨尘音道,“又以宗主之名请各分坛令主即刻赶回总坛。”

三元封魔阵需持续推动九日,因此宗主这一去,九日方能出关。总坛主持大局的只有他三人,就这样在宗主的房中商议起来。

“第二项,如今苦境比先时更为散乱,虽然昔日曾与我们联手,隔了这数十年,其中变迁,也难说如何。”赭杉军道,“好在籍证道大会的契机,接触了苦境的一些要人,现在看来,琉璃仙境素还真,云渡山一页书,这两处应有把握。道门剑子仙迹,虽然话语含糊,我直觉他也是我等的同类。至于儒门,这次收到我们的请帖却未来赴会……”

“儒门新主吗,听闻他与剑子仙迹交厚。”墨尘音忽然插嘴道。

赭杉军转头看着他:“……墨尘音,你这是哪来的情报?”剑子仙迹已是闲云野鹤难觅其踪,好容易借证道大会才见了一面,那儒门新主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墨尘音究竟有什么神通,竟连两人关系的八卦都打探得清楚?

墨尘音眨眨眼:“惊奇吧,我的杀手锏还多着呢。总之若从剑子仙迹身上下手,这个儒门新主也未必不能争取。倒是万圣岩新任圣尊者也没有来赴会。本来万圣岩与咱们一直交好,却因上次道魔之战生了些旧隙,加上这次的态度,实在让人担心……”

“他是因为家中私事耽搁了。”苍开口道。

“什么?”墨尘音脱口而出。苍这口气分明是谈起熟人,而且相当的熟。墨尘音立刻看了赭杉军一眼,见红衣道子也是一脸吃惊。

“苍啊,你是什么时候把万圣岩的老大勾搭到手的?!到手就罢了,还对我们保密,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咳咳,尘音……”除了墨尘音所说的,赭杉军还想问另一个问题,既然是万圣岩的佛者,又怎么会有“家事”?不过随即觉得这个问题也与大局无关,便转移话题道:“既如此,万圣岩就交给苍了,明日开会,各人分配联络任务吧。”

“嗯,然后是第三项。”墨尘音道,“我们这边且不说,魔界那边的信息,我们所知太少了。”

苍所提第三项,说白了就是情报战。兵家首要是知己知彼,然而道魔两境数十年没有战事也没有邦交,玄宗对魔界现状的了解几乎是空白,魔境一向封闭,两家又仇深难解,连民间往来都十分稀少。

“确实。目前仅知魔界在数月前登基了一位新帝,”苍说道,“登基不到一载,便能发动大战,可见这位新帝的才干与野心。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知。”

“而魔界这次奇袭,显然已经对玄宗知根知底。”赭杉军蹙眉道,“我们已经先输了一步。”

“那就立刻去扳回一城。”苍道,“基础信息,边界可得之。而魔界高层方面,时间不多,发展内间已来不及,而魔人忠诚又高,我看直接派人去魔界吧。”

间者须上智,能够胜任如此任务的,人选并不多。

“赭杉首先排除。”墨尘音不假思索的说,“金鎏影倒是行,但现在边境上少不了他和紫荆衣。翠山行也是直肠子的人,其他弦部的都还小……嗯,看来看去,果然只有我还算合适了吧?”

赭杉军在一旁默默听着墨尘音一个个数来,第一个排除自己,他没法反驳,论装的功夫,他确实差了些。但听到墨尘音说出那个并不意外的人选,赭杉军还是感到一阵揪心。他觉得很难自己坐在这里让师弟去深入虎穴,随即又发现,会有这种想法,说明自己还没有完全进入战争的状态。毕竟墨尘音所说句句有理,他动了动唇,终于没有反对。

这时苍开口道:“还是我去。”

“为什么?”可能是被惊讶到了,墨尘音的声音有点茫然。

“因为合适。”苍简单答道,“苍虽不才,总还痴长两岁。”

“可是你更合适坐镇总坛。”赭杉军看着苍。

“是啊,苍你开什么玩笑,玄宗可以没我,不能没你。”墨尘音道。

“玄宗谁都可以少,又谁都少不得。”苍说道,声音中有种决绝的冷意,“从边境情况看,距离魔界正式出兵应该还有一段时日。这期间总坛一应事,你二人足以胜任。”

墨尘音还想说什么,赭杉军突然长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苍下定决心的事,没人可以反驳。

“……好吧,谁能说得过你。”墨尘音也叹气了,“那么在去魔界之前,有件事你要知道。”

“何事?”

“师尊开阵前告诉我,九日后他出关之时,将提前公布下任宗主的人选。”

“……”

“……”

此言一出,一阵沉重的寂静。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竞争者的微妙尴尬,而是因为这意味着,宗主已经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

一门之长、授业恩师的觉悟让三个年轻的道子神情肃然,本来模糊的战争的概念突然如此清晰真实,仿佛已经可以嗅到火和血的气息。

“既然如此……你一定要回来。”赭杉军对苍说,“不要让师尊白选,六弦之首苍。”






天下有三境,道、魔、苦。

道境人心纯净,一片祥和。魔境乐杀好战,炽烈剽悍。互为宿敌,相反得如同镜像。

那苦境呢?苦境的风格就是太多风格。地最广,人最多,从圣到魔,样样都有。

道境与魔境正是两个极端,而苦境就像是道与魔的综合与折中。魔境是酷地,道境是仙园,苦境是浊世、俗世。不同于魔境的铁血帝国、中央集权,不同于道境的全民信道、大同世界,苦境只是一个门派多如繁星的纷扰江湖,永远上演着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群雄逐鹿。

最复杂,最混乱,也最迷人。糅合白与黑,折射着暧昧不明的灰色之美。

那便是苦境。


就连苦境的山水,也比别处多样。

譬如这比邻的两处,相距仅数十里,却是一边华艳冲天繁花如锦,一边清幽疏冷流水翠竹。

一个叫三分春色,一个叫豁然之境。对世人来说,都是一样隐僻难寻。这样的地方总会有两道或对弈或对饮的身影,桃落斧烂,转眼千年。

此刻三分春色中,便有两人正在花下品茗。白衣者剑子仙迹,年方弱冠,却在苦境道门中占有重要一席。这一点从他身上丝毫看不出来,那极致的悠闲,完全是个世外散仙。

他对面的人一身紫色,差不多的年纪,从人到衣都十足华贵,与剑子仙迹的一水素色恰成对比。正摇着一把细绢团扇,悠悠道:“好友此次道境一行,可有什么趣事?”

“这得容我一想,能让疏楼龙宿觉得有趣的事可不多。”

“哈,好友慢思。”

“嗯……证道大会的决赛,是个少见的平手,最后连奖品都对半分了。这一件好友可有兴趣?”

“吾已听说了,一是玄宗六弦的苍,一是苦境修道者蔺无双。”疏楼龙宿不紧不慢地摇着扇,目光忽然射向对面人,“吾更感兴趣的是,证道大会——百年一度、两境道门的最大盛事,为何剑子仙迹不去一展身手呢?”

“咳咳……龙宿好友真是一针见血啊,因为剑子已有古尘,那对宝剑就让给其他需要的道友……”

龙宿只是轻轻哼一声,仍含笑看着剑子。

剑子也知道这说法混不过去,“这嘛……相交多年,好友也该知道我喜欢低调……”

“是吗。得遇对手,人生快事。如今和平岁月,此等机会也是难得啊。”

剑子听了,却渐渐收起了笑容。

“龙宿,你可知玄宗此次承办证道大会的真正目的?”

“哦?愿闻其详。”

“玄宗借证道大会汇聚苦境各派要人,开了一个密会。据玄宗宗主所说,玄宗总坛内一口能预警未来的天鸣钟曾无故长鸣,或许预兆魔界将在近期重燃战火。”

“哦。”龙宿听了并无多少反应,只有金眸中波光一闪,“既是专职算命的玄宗如此说,或许有几分可信罢。吾明白汝不参赛的原因了。”

“是啊。这种时候引人注目,于我有何意义?”剑子微笑。

龙宿点头,又道:“而玄宗此时将那苍推出去招风,又有何意义?”

“苍么……虽不曾明言,三境谁人不知,他便是玄宗的下任宗主。招不招风,也无所谓了。据我看,这位苍过去倒是很少显山露水,这时候推他出来,或许是为了对内服众,对外立名。”

龙宿不怎么关心地“嗯”了一声,又道:“玄宗试探各派之立场,汝是如何回应的?”

“含糊其辞,剑子专科。”

龙宿微微冷笑,“那是因为汝不能代表苦境道门轻率承诺。而汝个人,真有魔祸,必会为苍生古尘斩无私?”

“哈……”剑子干笑一声,“好友真是了解我。”

龙宿没有说话。一时静了下来,只闻婉转鸟鸣。举目四顾,头顶遮着的是海棠,远近香着的是牡丹。如此神仙乐土,总让人不愿走出。

“而你呢,龙宿?”剑子问。

“……”

“新上任的儒门少主不赴外席,不见外客,是想做个武林神秘传奇么?”

“哪里,吾不过是图个清净。”

“但这只会让外界更为好奇。”

龙宿依然不答,剑子站起身来,持杯极目远眺。他眉宇间三分的年轻英气,七分的少年老成。白衣白发,素净无余,才二十岁便已养足了仙长高人的气息。

“山雨欲来,鸟兽草木亦难免。龙宿,你是儒门之主,想要完全置身事外,恐怕是不可能了。”

“若无汝在身边,吾倒还有一分希望。”

“可惜我已经在了,好友就认命吧。”

剑子这句话令龙宿一怔,看剑子时,仍是平静喝茶,似乎是无心之语,并未意识到他自己方才话中的含义。龙宿金眼中明暗浮动,半晌才道:“哈……那忧国忧民的剑子道长,山雨欲来时为何还在吾这里喝闲茶呢?”

“耶,闲惯了么,等雨点落下来再忙不迟。”

“哈,汝只有这点与吾相投。而佛剑,此刻应该已经忙起来了?”

“完全正确。大慈大悲佛剑分说禅师一从道境回来便进了万圣岩,与圣尊者一步莲华不知讲什么经论什么法,至今未归。”

“不如此便不是佛剑分说了。看来吾该躲他两天,某种程度说,他比汝还难对付。”

“呀,这种话好友怎可当着我的面说……”剑子笑说着,忽然神情一动,自袖中取出一面镜子。

龙宿方才也看到剑子袖中闪过一道光亮,口中仍笑道:“剑子汝也会随身带镜子,真是人不可貌相……”

剑子却没有再与他贫嘴,仍是注视着看起来十分寻常的镜面,“玄宗用于联络的,溯影道镜。”

“哦,汝倒是颇得他们的信任,只凭此一面之缘?”

这时镜面又是一闪,继而由铜色转为淡淡的血色。

剑子沉默了。

“怎么?”

“龙宿,我得告辞了。”

“哦……汝要开始忙了?”

“嗯……道境来了消息。”剑子望向远方不可知的某处,拂动他白发的风似乎突然冷了一分,“道境来消息说,雨,已经落下来了。”






魔,是个奇妙的定义。

在世人看来,这是残酷的红与罪恶的黑写成的字,就如生来惧怕黑暗的本能,对这种存在从心底抱着寒冷的战栗。

在魔人自己眼中,却是个高傲的字眼。他们对外界的眼光不屑一顾,骄傲于他们浓烈的红与纯粹的黑,那是弱者所不能了解的强劲的美丽。

最古早的时候,天地间本没有魔。而魔究竟从何而来,却是人与魔都无法作答的谜题。


焰都是异度帝国的京城。名为焰都,却有着极其苦寒的冬天,倒正衬合了魔人的坚忍。如今四月天气,仍是春寒料峭。就连皇宫都因依高山而建,气象雄壮冷峻的同时,也难免山风凛冽,琉瓦挂霜。

太子东宫在春天是异度皇宫中阳光最充足的地方,因此中庭早早的开了一枝杏花。热度不足的日光下,有一人正在端详这枝早来的春意。发极黑、肤色极白的少年,一张脸有着十分清秀的轮廓,覆着半副黑色的面具。看身形个头只有十五六岁,却已经通身散发着某种令人却步的气息。

“杳杳艳歌春日午,出墙何处隔朱门。——我竟不知庶子大人也有赏花的雅兴?”

有人说着话向这边走来,少年并未回头,口中只道:“我也不知中郎令大人原来还爱好诗词。”

“应景而已,谈不上爱好。”来人仔细看了看那枝花,似乎在寻找什么特别之处,“庶子大人该不会是看中了什么咒印或毒蛊所需的材料吧?”

“郎中令大人的说法真是动听。伏婴师收下了。”

被称作郎中令的人也很年轻,比名叫伏婴师的少年大不了两岁。魔人普遍早熟,而魔界任命官员又无年龄之限,因此少年人便身居要职并不算太稀罕。尤其是新帝登基之后,作风大胆随性,用人不拘一格,这位年仅十七岁的断风尘便是新帝拔擢的九卿之一郎中令,跟随新帝左右的高位近臣。伏婴师则是东宫的太子庶子,掌东宫文事,并兼太子侍读。

“不过,我可是如花年华的清纯少年呐,”伏婴师用细白的手指拨了拨花枝,抖下几点白花瓣,“为什么不可能是纯粹赏春呢?”

断风尘差点呛住,九岁起就会杀人的清纯少年?却又觉得伏婴师所说倒也有理,他们过早地投身国事,太多时候都忘记了自己的年龄。断风尘觉得这没什么不好,听说苦境男子要二十岁才算戴冠成人,果然是一群难独立的废物。

“断大人是来见太子殿下的?”伏婴师终于转过头来,问道。

断风尘笼了袖子,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魔皇命我来问,太子学业可有进益。”

“太子天资聪颖,学业是丝毫不用担心。唯一就是……”

“嗯?”

“太子殿下不知从哪里看了什么,生出了一些……嗯,新颖的想法”伏婴师慢慢说道。

“比如呢?”

“比如太子读了史书,说过去数百年的魔道之战实在是无意义。”

“这……”断风尘被太子这离经叛道的结论愣了一下。

“小小年纪便有此一说,太子之才无可挑剔,其性却甚为堪虑啊。”伏婴师道。

“这方面太子倒真是不像魔皇。”

“可惜魔皇十分看重太子,倒让我们这些太子身边的人倍感压力了。”

“这是好事啊。庶子大人怎么看起来有些缺乏干劲?”

“是么。”伏婴师随口应道,仍有一点懒意。

“当今主上,乃是古今空前之帝,必将彪炳千秋。他的大业才刚开始,我等生而逢时,切不可辜负了这份幸运啊。”

“当然。伏婴师之抱负,你断风尘会不清楚么。”伏婴师微笑道。他二人同出鬼族高门,也算从小相熟。

断风尘却叹道:“魔皇雄才天纵,可惜如今朝中无人。”

“哦?”

“如今相位空悬,只有补剑缺太尉辅政,偏他又时常不在朝中,不知去哪里游荡。”断风尘说着压低了声音,“去年不是还从苦境带回一个私生子……”

“老太尉与魔皇渊源不浅,自然有胡来的资本。”伏婴师漫不经心道,“朝中不是还有鬼知、冥见那几个阁老么。”

断风尘冷笑:“这些都是先帝的人,你以为魔皇还会重用他们?”

这一代魔皇不同以往,他所信用的人,一定是他亲手选任拔擢的。

“哦,那相位空悬……莫非大人对此有心?”

“说笑了。郎中令已是蒙魔皇错爱破格任用,岂敢再有觊觎?”

“是么,我十分看好断大人呢。”

“……”

伏婴师有把握地看断风尘一眼:“伏婴师大胆预言,未来本朝相国之位,只在你与那位新任廷尉之间。”

断风尘闻言神情一动,不再虚言敷衍,沉默了片刻,“你呢,你更不可能止于一个太子庶子。”

“这个位置本来也算重要,不过现在看嘛……”

伏婴师不再说下去,望天半晌,突然道:“沉寂五十三年的战号,又该响起了吧?”

断风尘一惊,“怎么讲?”

“猜的而已……从种种迹象。”

魔皇即将对道境用兵,断风尘常随帝驾,自然清楚,但伏婴师区区一个太子侍官,竟能洞若观火,再考虑他年纪,实在是个可怕人物。

“魔皇其实有点急了,”伏婴师自顾自继续说,“道境有事,苦境必不会坐视。目前异度国力尚不足以一敌二,这场战一旦开始,恐怕会陷入久拖呐。”

“夫霸王之兵,伐大国,则其众不得聚;威加于敌,则其交不得合。道境息战多年早已剑锈,苦境各自为政一盘散沙,况且持久战也无妨,魔比那些人类更能拖得起。”

“我也觉得无妨。”伏婴师露齿而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对了,有一桩趣事,你该听听。”

“哦?”

“你可知焰都最近出了一位名人?”

“……什么名人?”

“断大人忙于国事,可能对坊间传闻不曾留意。我说的是补剑缺太尉最近为他家公子——就是他从苦境带回的那小孩——请了一个启蒙先生。”

“嗯……”

“这位先生不止会教书,据说还十分擅画,所绘人物传神无比,又有个趣味的规矩:欲请他作画,需得先答他一道题。”

“什么题?”

“每次都不同。这一手虽是难人,倒是更能勾得魔人好奇。听说这月余时日,他已经踏过五成朝中官员、魔界望族的门槛。”

断风尘皱起了眉头,“听起来倒像是苦境那些清高文人的作风。你怀疑此人有问题?”

“真若清高,还做什么太尉公子的老师?”伏婴师冷笑,“我已派人查过,此人是上月突然出现于焰都,来路不明。”

断风尘在花下来回踱了几步,正要开口,庭中已来了一名红发少年,一身短装提一把长刀,年纪十一二岁,身量比同龄人高出不少,勃勃英气,顾盼神飞,正是太子银锽朱武。

两人都上前见礼,朱武点点头:“是断大人,父皇又派你来监督我学业了?”

“不敢,下官奉旨问候太子殿下起居健康。”

“还不是一样。”朱武一笑,把长刀丢在兵器架上,“刚才练刀法,不知道断大人来了。不过有点不巧,我马上要出门了。”转而对伏婴师道:“城门守将报说,狼叔回焰都了,我想去他府上迎一迎,你随我一起去吧。”

“是。另外,我说过请殿下在外称呼狼主为太尉。”

“现在又不是在外嘛。”朱武显然没怎么听进去,“断大人看到了,我日日勤学,不敢疏怠,此刻要往太尉府,断大人请回吧。”

断风尘看着朱武迈步离开了中庭,身后跟着伏婴师。他知道太子的冷淡,并不是针对他本人,而是针对他背后代表的那位——当今异度魔皇,他们的主君,太子的父亲。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

朱武与伏婴师未进门,便听见读书之声。稚气童音自然是太尉公子月漩涡,另一个是陌生的青年声音。朱武不急着立刻进去,站住脚在门外听了一会。

里面读的是孙子兵法。不同于苦境道境,魔界一向是用兵法作为孩童启蒙识字的课本。

“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一节是说,不战而使对方心服才是对敌的至高境界,武力征服乃属下策。”

“我不懂,不战对方怎么能服?”

“是,这很难,但并非不可能。公子,你说天地间是最难征服的是什么?”

“地势险要的坚固城池?”

“不,是人心。”

“……”

“所以赢得人心才是最高的胜利。精神的力量永远比直观的暴力更强大,月漩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朱武听得出神,这在武力至上的魔界实在是新鲜的理论。兵书上这句话妇孺皆知,他长到这么大,倒是从未听过有人引伸出这种含义。正若有所思时,伏婴师开始催他:“殿下,我们可不是来听墙角的?”

于是二人进去。月漩涡吃了一惊,正不知怎么行礼,朱武已经摆手道:“不用多礼。你是狼叔之子,叫我一声兄长便好。”

伏婴师则是注视着月漩涡的那个启蒙先生,朱武揉了揉月漩涡的头发,也转头向那人看去。这先生比想象中年轻许多,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身上一袭浅灰长袍,头上一方藏青布巾,穿得朴素,站在那里却颇为显眼。伏婴师一眼便看出此人风骨不俗,一双烟水朦胧的眼睛,高远如云透彻如水,绝不是魔人能有的气质。

“方才在门外听先生讲学,一时听住了,敢问先生高姓?”朱武道。

“敝姓李。浅薄之论,太子见笑。”那先生语气淡淡。

“先生不是魔界人吧?”朱武又问。

“然也,在下来魔界本是为替家父寻访故人。”

朱武点点头,正欲再说两句,一旁的伏婴师首次开口了:“先生不是凡俗客,倒更像位道长。”

“少时也曾慕道,只是一无慧根,二无仙缘。”

“哦,那真是可惜。”伏婴师笑道。

“两位是来迎候太尉的?”

“正是。数月不曾来访,不知府上又多了一位先生呢。”

伏婴师说着,向朱武看去一眼。朱武正与月漩涡在一边,不知说些什么,半晌只听朱武哈哈笑道:“狼叔豪迈性情,怎么生出你这么个闷葫芦的小鬼?”

他说这话时一副大人口气,其实自己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笑语未了,那先生转过步子,向朱武道:“方才授课未完,请贵客别处坐吧。”

“唔……?”

“授课未完,请贵客别处坐。”眼皮不抬地重复一次,坐下将书摊开。一贯别扭的月漩涡倒是意外地肯听他的话,离了朱武,也坐下捧起书来。

朱武一愣后笑起来:“先生倒是规矩大,连我这太子的面子也不卖。罢了,伏婴师,咱们——”

“伏婴师想请李先生放课后往东宫一行。”

受邀的人闻言抬起头来,冷淡的双眼对上伏婴师黑漆漆的面具。

“听闻阁下丹青国手,特在舍下备了笔墨。”伏婴师说着,缓缓向前靠了一步,“我知道先生有规矩,求画者须先答一题,伏婴师恰恰也好此道,即请出题吧?”

“不必了,我不去。”

“哦?愿闻其因?”

“在下不画无脸之人。”

此言一出,一瞬寂静,伏婴师突然出手,速度极快,一把扣住了那先生的颈子。

“伏婴师??”朱武吃了一惊,就算刚才的言语十分冒犯,但伏婴师从不是如此易怒之人。他看看伏婴师的手,五指如钩,正扣在对方的咽喉上,简直像是要取其性命。再看那先生,神情镇静,但呼吸略显急促,看起来并不会武功。

正想着,忽见伏婴师轻轻笑了,随即松开了手。同时听见那先生平静的声音:“阁下动口也好动手也好,当等在下讲完这堂课。”

“哪里,是伏婴师失礼了。”伏婴师又是一笑,仿佛刚才的事完全不曾有过。

朱武皱起了眉头,眼前气氛让他觉得古怪莫名,“走吧,伏婴师。”


出了书房,伏婴师问朱武道:“殿下,对刚才那位先生感想如何?”

朱武一时没找到什么合适的形容,只轻哼一声,“比我的老师有趣点吧。”

“哦,太傅听了会伤心的。”

“我倒奇怪,你刚才是怎么了?”

“殿下……不觉得他有些不同寻常么?”伏婴师轻声道,“魔,可是多疑的生物啊。”

“你……”朱武渐渐明白,“你是在试探他有无武功?”

“殿下聪明。”

一个人是否身负武功,从气息步态等便可一目了然。但若想刻意隐瞒,也并非不能掩盖这些特征。而被人突袭咽喉要害,习武之人总会有自卫的本能。即使能控制住不反击,那一瞬间的内力流动和气脉戒备也很难避免。

“哦,那结论呢?”朱武问。

“没有破绽呢。他若不是全无武功,就是个极能自制的高手。”


“哟,两个人在我家书房外说什么悄悄话那?”一声洪亮话音打断进来,说话者一身戎装,是个健壮豪气的中年男子。

“狼叔!”朱武亦高声回道,“我可是听说狼叔要回来,专程来迎的。”

“好!算你小子有良心。”补剑缺重重拍了一下朱武的肩。

“狼叔这段时间在苦境玩得还好么?”

“哈哈,外面逛得再爽快,都不如自家好!”补剑缺边说边大步走至书房前,一把推开了书房的大门。

“怎么样,在这里过得习惯吧?想你老爹吗?”补剑缺矮身对月漩涡道。月漩涡却扁了扁小嘴,一声不吭扭过头去,补剑缺毫不在意,仍将他抱起来。同时目光向屋内一扫,视线落在教书先生身上时,气氛忽然一静。

“这就是我家新来的先生吧?戒神那老家伙的眼光不错。”一刻的寂静后,补剑缺高声笑道。

“原来李先生是老师所选。”朱武在一旁道。他口中的老师,便是太子太傅戒神老者。他一向与补剑缺相厚,补剑缺在外不归时,戒神便帮忙照应些家中事务。

原来是戒神选的,难怪了。伏婴师暗暗冷笑,这老学究一向是个只看才学不问来历的。


“狼叔,我这是逃课来看你,现在要回去了。”同补剑缺说笑了一阵,朱武便起身告辞。

“小子,那还不赶快回去,你爹知道了,又要怪我不教你学好。”

“哈。那我走了。”

“快去快去,我就不送了。”

补剑缺并未起身,只是目送朱武和伏婴师离开,又叫人带月漩涡出去玩。刚才还热闹的书房转眼只剩下补剑缺与教书先生两人。

补剑缺随手一扬,书房的门窗立刻应声紧闭,其内力之深厚,只此一个小动作便彰显无余。房内光线立刻暗了几分,更显寂静。

看看房中的另一人,补剑缺开口了。

“你叫什么来着……对了,苍是吧?”

“……”

“怎么,认不出我了?”

“琅山前辈,别来无恙。”

此言一出,房中气氛随之一变。额上渐渐浮现出一道蜿蜒鲜红的额印,武者之气无声散发出来,身形凝定如岳,不带杀气又毫无破绽,正是玄宗道子苍。

补剑缺眼中精光一闪,身影瞬动,一掌向苍攻来。苍旋身躲过,补剑缺第二掌已到。书房空间狭小,两人瞬息之间来往十余招,竟不曾发出半点声音。

“好,好,玄宗后继有人,将来是块难啃的骨头。”第十二招上补剑缺收了掌,低笑道。

“前辈才是深藏不露,杀于无形。”苍话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寒意,多日的疑团似乎终于有了答案,众人找寻的奸细,竟是宗主在外结识的这位琅山先生。

若不是苍来了魔界,又如此凑巧进了太尉府……恐怕谁也不会怀疑到宗主的头上。

“你师父还好吧?”

“托琅山前辈的福,家师此刻很忙。”

“啊,戒神这老家伙真是失算,竟把他最得意的弟子放进我家来。”补剑缺粗声叹气,“一个月,你到底偷了我们魔界多少情报啊?”

“一年,前辈又窃取了玄宗多少秘密?”

“其实没多少,你师父很谨慎。不过,起码我没在玄宗的地盘上被抓包喔。”

“是啊,不过眼下胜负得失,犹未可知。”

“死到临头还嘴硬可不叫聪明。”

“是吗。前辈若有此心,方才众人面前为何不当场揭穿我?”

补剑缺哈哈一笑,忽然换了话题,“听戒神说月漩涡很听你的话。你很厉害嘛。”

“哪里,比起前辈,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算啦,看在儿子的份上,咱们来和平解决怎么样。”补剑缺道,“你现在立刻离开魔界,我不动你,你回去后也不要对你师父揭破我的身份。”

“……”苍略感意外。

“对你很合算的买卖,犹豫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你师父把我看做骗子啦。——虽然差不多就是。”

苍细细观察了补剑缺的神情语气,觉得此言确实出自真心。看来补剑缺与宗主的交情并非全是虚假,原来魔中也有这样的异类。

“异度狼主确实与众不同,难怪吾师会受了蒙蔽。”苍缓缓说道。

“哈哈,年轻人会说话。”补剑缺笑起来,不想苍接着话锋一转:

“要苍替你隐瞒,还要再加一个条件。”

“……喂?你这叫得寸进尺啊?”

“难得前辈自曝弱点,苍自然要一尽其用。”

苍那一脸淡然此刻看起来十分欠揍,补剑缺立刻爆粗道:“弱点你妹!搞错没有,敲诈到我老狼头上来了?”

“不敢,不过如今是狼主有求于苍。狼主不愿失去吾师的信任,苍却可以舍弃这身皮囊。”

“好啊,我这就宰了你,看你拿什么来要挟我?死人的保密效果最让人放心!”

“那狼主一定不知,方才你与太子说话时,我已用玄宗秘术递出暗号。琅山先生便是异度太尉补剑缺这件事,苍若死了,十二时辰后接应的道友自会得知。”

“……”

“况且,在这里狼主能否杀了苍,恐怕还是未知之数。”

“嘿,你确实是个难缠的小子,不过——魔的地盘,要是容得你来去自如,魔界也就别混了!”

“那又如何?纵然苍回不去,玄宗还有其他道友。”

“哈哈,小孩子不要吹牛,像你这样的角色,玄宗拿得出几个?”

苍微微一笑:“前辈太高看苍,也太小看玄宗了。”

“……说了这么多,你还真不怕?”

“总说多余的话,怕的人是前辈吧。”

补剑缺扶额,“啊,算了,你师父老好人一个,怎么教出你这么刁的徒弟?什么条件,先说说看。”

“让我在魔界留过今晚,在此之前不可暴露我的身份。”

“今晚?”

“是。东家要辞退西席,也该等这日课毕。”

“说说原因,我才能考虑。”

“贵国魔皇说要召见我,今日酉时。”

“哟,你的名头已经传进他的耳中了?还真是能干啊。他叫你你就去,你不是想行刺吧?”

“既然入了龙潭,自然拼死也要看一眼真龙再走。”

补剑缺不禁重新打量苍,极年轻的脸和沉稳老成的气息矛盾却又相融,看起来不会是那种逞一时之勇的冲动小鬼。

“随便你吧,反正十个你也伤不了他。去了回不来,别怪我没提醒喔”

“自然。那么成交了。”

“成交成交。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姓李?”

“很简单,因为道门祖师姓李。”

“……李耳老聃,”补剑缺拍腿,“这么简单的提示,怎么就没人发现?”

“或许是都忘记了关于宿敌的常识吧。停战多年,道境的确因此剑锈,而贵方的魔刀,似乎也该磨一磨了。”苍一边说,一边收起了还摊在案上的书本,“酉时将至,琅山前辈,后会有期。另有一言留与月漩涡:他是个好孩子,但切忌孤僻。也许苦境会更适合他成长。”

补剑缺看着苍自顾自飘然而去,摇头一笑,“哎,这年头后生都这么成精似的,我们老头子还要不要混了……”



伏婴师匆匆而行,一路穿过层层宫殿。严格说来这是逾矩之事,以他的官位尚没有资格在宫中如此行止。但他出身极高,还可能是孤月公主未来的驸马,也就没人敢拦,由他一路进了光禄寺。

“你来做什么?”断风尘在门口拦住他,明显有些意外。

“来给你一个建议:现在立刻调集你的羽林,不要多要精锐,去天魔殿。”

“……你也知道了?我已经派去了。你这么闯到宫里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还要你亲自去,最好。”

断风尘皱起眉:“有必要提醒一下,异度的郎中令是我断某,庶子大人管好东宫的事足矣。”

“你若不去,我自己去也无妨,”伏婴师轻轻摸了摸袖子,“正好最近新练了种咒符……”

“……伏婴师,你是不是太神经过敏了?不过是召见个画师。况且魔皇并未有旨,自作主张打扰他,你知道什么后果么?”

“怕责罚而让君主身处险境,这可不是忠臣的做法。国之栋梁断大人。”

“险境?伏婴师,你不了解魔皇,你不知道他的力量究竟到什么程度,任什么人去行刺,你以为能伤得了他?”

断风尘话中含有不自觉的自豪之意,伏婴师听了却只是冷笑一下:“我不知道魔皇有多伟大,但我知道那人很危险。与行刺不行刺无关,他们不该见面,魔皇不该和此人有任何接触——”

“为什么?”

“听我说完,我不喜欢有人打断我。”蓝衣的少年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凌厉气息,一字一顿地吐出阴凉的低语,“那个人,绝对不简单。”

“……有证据吗?”

“没有,但我的直觉一向比证据更准。”

断风尘沉吟良久,伏婴师这样的态度实在让他很难忽略。

“……好吧,事关魔皇,我就信你一次。神机妙算军师大人。”



天魔殿是魔皇日常办公的地点。原名乘云殿,新皇登基后改为天魔殿。作为魔皇每日待得最多的地方,虽然不是朝会大殿,也颇具规模。站在宽而高的丹陛下仰望,可以看见气势巍峨的魔龙雕像昂首矗立在天底下,象征着魔的骄傲和至高的皇权。

苍缓缓步上丹陛的长阶,潜心感受四面气息中透露出的此地主人的非凡。心中梳理着这一个月来集得的关于这位魔帝的信息。十个月前还是太子的他发动了一场雷霆般的政变,逼得前魔皇自尽,在二十五岁的盛年君临天下,可以说是杀父夺位。而这位新帝的口碑似乎完全没有受此影响,反而在整个魔界拥有高得不可思议的威望和人气。苍分析这是因为前面那位不够硬朗的作风令魔人不满,也许他们都等着一个能带来全新局面的帝王,沉寂已久的魔血中,早就叫嚣着对战争的渴望。

现今的新帝如他们所愿,耀眼而冷酷,不拘常理的行事中,充满非凡的霸者气象。有这样一位君王,魔人骨子里的好战杀性也随之被点燃,虽然尚未开战,苍在焰都行走时已能感到这种无处不在的,躁动而危险的气息。每个魔都愿为他献出最大的忠诚,继位后几项军政改革都是立竿见影。只是登基已近一年,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定下帝号。


殿内的空间很广,如有回音,苍走过漫长的地毯,停在尽头。宫灯通明,一张低案上设着笔墨和铺开的空白宣纸,案前一丈远的地方,垂着一幅纯黑幕帘。

细看一眼,苍辨认出这是稀有的黑蚕之丝织成,还附上了某种折光之术,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里面的人却能清晰地看到外面。

苍知道魔界之主就在这幅幕帘之后。按他的信息,这位魔皇应该不是喜欢遮遮掩掩的人。那么,这次的特别是因为……

“你,名字。”

帘后传出的声音浑厚华美,如同名贵的醇酒。

“姓李名青。”

“一个月,朕听说你很多次。”

魔帝说话时,幕帘无风而动,隔着帘子,仍能感到强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势如压顶,有着令任何人臣服脚边的魔力。“一个画师而已,至于吗”

“疏才微名,不意达于天听,小民惶恐。”

“省下废话。你也不是朕的子民。”

魔帝言语十分简洁,却句句带有危险的压力,苍心知不可多作纠缠,直接道:“陛下可是对我的画有兴趣?”

“朕有兴趣,但你要先证明你有这个资格。”

“……好,请出题。”

“你从何处来?”魔帝问道。

“吾自云水而来。”苍答道。

“何为云水?”

“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

“云水散枯,汝归何处?”

“云散皓月当空,水枯明珠出现。”

“月缺难圆,明珠蒙尘,又如何?”

“圆缺天定,心静无尘。”

帘后静了片刻,而后响起了低低的笑声。

“好,算你够格。”

苍略一欠身后抬头道:“那么,轮到我了。”

“你……?”

“轮到我出题。陛下既然听说过我,也该听说过我为人作画的条件。”

“……哼,趣味!敢对朕提条件二字……你真的只是个画师?”

魔帝惊心一语,不知是否有意。苍镇静道:“有来有往,也是公平。”

“……哈,说!”

“设想自己即将开始一个长而艰难的旅程,路途杳杳无尽,终点不知何处。”

“哼,那朕何必去?”

“这是假设,陛下。动身前有三个选择可以为伴:一匹良驹,一把宝剑,一个同行者。陛下会选择哪一个?”

帘后静了一瞬,随即答得干脆:“朕哪个也不要。”

“……”

“怎么?对还是错?”

“这道题无所谓对错。”苍道,“陛下只愿独行天地间,万物皆不足以相陪陛下。在陛下眼中,有资格与你比肩的,或许只有上天了?”

“上天?哼,只有弱小的凡人才会视作至高无上的东西。”

苍一时沉默,这位魔帝的自负和气魄实在超出预想。他若不是个疯子,就必将是最可怕的敌人。

沉重的寒意中,苍忽然微微一笑,“连天都被陛下厌弃了。世间万物,还有什么能入陛下眼中?”

“没有。”又是干脆的回答。

“既然什么都不要,又为何要做这个魔皇?”

“……”

“那道题没有对错,只是个人选择。而陛下的选择……就算你真有眼过于天的资本,也将难免可悯的空虚了。”

此言一出,黑帘危险地荡起,苍毫不退缩地直视着近在咫尺的幕帘,仿佛他能看穿这道屏障,直接对视上帘后之人。

日后苍忆起这个情景,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种情况下对他出言讥讽。此举除了斗气毫无意义,只能为自己增加危险。也许少年老成、向来稳重的苍,其实那时也有着属于自己的年轻气盛。

但魔帝最终并没有发作,笑了两声,幕帘又归于安静。

“谢陛下宽容。”

“废话讲够了,开始画吧。”

苍在案边坐下,提起案上早已备好的笔。却仍不见帘子揭开,只有两个侍官走过来。

“见人再画不稀奇。不见朕,你能画得像吗?”

苍立刻了然,原来这幅帘子是为了这个原因。“不敢说,尽力一试。”


听完侍官对魔皇相貌的描述,苍又详细问了几个问题,便闭目沉思。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空旷的殿内只有灯火燃烧的轻响,两边侍官开始冒汗,苍只是一味合着目,就像睡着了一样。

方才说话时,两边壁衣间多了隐伏的人影。苍一边计算着人数和地形,一边判断着形势:迟迟不见动作,可见他们虽然已经在生疑和提防,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

良久苍忽然开眼,挥毫走笔,只一盏茶功夫,墨迹便布满了纸上。

饱满的轮廓,英武的眉,漆黑的长发,两眼是不同的瞳色……

夫画者,方寸之能,乾坤在掌。一象之明昧,不若悟对之通神。

就在苍即将收笔之际,忽然感到一道气凌厉袭来,似有无形的绳索勒住了他的脖颈。那道气阴冷入骨,似曾有过一面之缘。

是咒术。危急之下身体本能自卫,眉心那道鲜红的额印猛然闪现,又转瞬隐去。

强行压制额印之举令苍额心锐痛,一滴血掉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洇开一朵红梅。苍神色不变,稳稳画完最后一笔。

“你是道士。”

隔着帘子,魔帝似乎饶有趣味的声音传来,“玄宗的道士。”

虽然只是一瞬,还是暴露了身份。苍并不答话,从容在画的右角落下一个字的署名。题罢将笔一掷,那画笔去如暗镖,破开幕帘,直袭魔帝——

“魔皇!!”在明在暗的众人全都被吸引了注意,有的侍官甚至惊叫起来,而苍就借这一瞬的机会,

“怒海苍流——!”

瞬间耀目的紫色光华令人难以开眼,磅礴道气震断支撑大殿的两根圆柱,扑灭殿中所有灯火。

“抓刺客!”

“不!现在以魔皇安全为先!”

“快、先把灯点起来!”

一刻的混乱之间,苍早已没了踪影。


断风尘立刻带羽林军追了出去,剩下的侍官们还在原地,一时无法回神。有两个镇定些的急忙走近幕帘,“魔皇,您无恙吧?”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划开黑纱,异度魔皇缓缓步出,将那张绝美的脸暴露在重新点起的宫灯之下。

他手中是刚才那道士向他掷来的画笔,手指轻轻一勾,便将玉制的笔杆捏为两段。

目光扫过四周,那张画像在刚才的混乱中被震落在了地上。手腕一翻,画像便自动飞入他手中。

展开墨迹未干的画纸,但见毫锋颖脱,墨气凉然。寥寥数笔,虽然不能说十分的像,却颇为传神。浓淡的黑白勾勒出高贵华美的王者之相,只有双眼点了彩墨,一金一蓝。用色十分干净,一边耀眼,一边深邃。

右角落款,一个遒劲的“苍”字。其上还有一滴鲜红。

“苍。……苍。玄宗的道士,还算有点趣味。很好,否则就太无聊了。”

意外的插曲,第一次与这群所谓宿敌的道士正面交锋……比预料中要有趣一点。倒帮他提起了一些精神。

“哈哈哈……”

他笑了起来。笑得在场众人全都跪在了地上。

“追之不及,被脱逃了。”断风尘回来,跪地复命。

魔帝一语不发,将那张画丢在断风尘面前。

“……苍?他就是玄宗六弦的苍吗!”

“断风尘,刚才对苍出手的那个,是谁。”

断风尘犹豫了一下,伏婴师已经从人群中走出,“魔皇,方才擅自出手的人是我。”

魔帝打量这个戴着面具的少年一眼,“伏婴师?你很有胆量。”

本来是很严重的无旨擅动,但正因伏婴师能冒此风险,才及时揭破了那个道士的真实身份。

“从今起你不用去东宫了。跟着朕,做奉常。”

“谢吾皇隆恩。”伏婴师叩道。

弃天帝摆摆手表示免了,谁知伏婴师抬起头来,出口却是:“吾皇,臣有一事不解,方才刺客之乱,魔皇为何坐视呢?”

“……”

断风尘见伏婴师如此大胆,也跟进道:“魔皇,恕臣直言,方才是臣等无能,让玄宗之人走脱,但若魔皇出手,苍必定插翅难飞。”

“这世间有趣的东西太少。留着他,这场游戏才没那么无聊。”

好不容易有个像样点的敌人,怎么能在战争尚未开始时就抹杀呢?

“伏婴师,朕现在就给你上任的第一件事,去拟旨,将朕的帝号昭告天下。”

刚才苍的话提醒了他,迟迟未定的帝号终于有了极恰当的答案。

“那,吾皇的帝号是?”

望着天魔殿外昏暗的暮色,他微微扬起头,唇边勾起一个倾倒众生的弧度,一笑溶尽天地风华。

“弃天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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