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
第十六章
五天后,魔国气候更是温和了许多,昨夜虽是一场让人不能安寝的大风,却是吹开多日阴霾层云,翌日阳光更见明媚。
当伏婴师领著寥寥几名贴身随从自茫茫草原回到火焰城中时,看见脚下城内黄土垫道净水泼街的大路,心里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禁皱皱眉头,半是自言自语道:“究竟发生何事?”虽然身为宰相,理应对本国变化巨细无遗,然而弃天体恤他此时心境,将国事一肩担下,短短五天音空信缈,倒是叫伏婴师觉得生疏,本就不太放心的心思更加惴惴了。
“主人与挽月公主完婚,乃是大事一桩啊,”旁边随行而去的管家感慨一声,“想来陛下还是相当在意。”
“……”伏婴师缓缓摇头,此事于礼不合,况且魔侯也不是这等细心之人,本来想直奔天魔宫问个清楚,但是看看自己一身染上风霜的素白孝服,只得先调转马头,向著位于王宫旁边的宰相府而去。
“……这是……”到了自家门口,只见仪门大敞、红毡铺地,竟是迎接贵客驾临的阵仗。
留守管家立在门口,正在诚惶诚恐相侯,抬眼见到伏婴师回来,面露喜色道:“主人,您总算回来了,陛下他已经等您许久了。”
“啊?”伏婴师一惊,慌忙跳下马来——若非有紧急特殊的大事,何劳国君下临臣子府邸相候——抢步跨入自家宅院同时,玲珑的心思飞速运作,突然问道:“陛下……是一个人前来?”
“弦首同行……还有……陛下不让小人说,吩咐主人回来,自己来花厅一看便知。”
“……难道……”焦急的身形突缓,心念电转,伏婴师猛地神色一凛,双眸闪亮,竟是发足狂奔起来。他的宅院也是新近落成,虽然占地不大,除去常规居所之外,更独辟一座小院,构筑厅堂、植树养花,倒是别有意趣的典雅风趣所在,此时刚刚栽植完工,尚未得闲玩赏过。
还未转过连绵矮墙,魔侯爽朗笑声已自园内传出,伏婴师气喘吁吁跑过回廊,冲入设在园角的月洞门中,看清花厅之上坐著的三人,身形遽然停住,愣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弃天帝与坐在下手的苍缓缓回头,看著鬓发衣襟微微散乱的魔国宰相,又看看坐在上手客位之人,弃天一笑,道:“伏婴……,贵客到来,还不赶紧过来见礼啊。”
伏婴师身形晃了一晃,猛然惊醒,竟是顾不得整理衣襟,当即趋步向前,来到花厅阶下,“扑通通”倒身下拜,不顾膝盖被青石撞得生疼,五体投地,颤声道:“伏婴拜见老师,不想老师竟能……驾临……魔国,伏婴……,伏婴……实在是……”,一直压抑心底的感情在见到那暗红色的身影之时一下子涌上,哆哆嗦嗦,语带哽咽,等到脑筋渐渐清醒,要将心思重新整理,正色寒暄之时,手臂已经被人掺住,温和缓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的迟了,不能与你同去祭拜双亲,赭杉有愧。”
“老师……”伏婴师已不记得如何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左右打量老师,从面容一直看到手臂,最后一眼扫见自己白布带著些微土色的白麻窄袖,猛地一惊,道:“孝服无礼……伏婴先去换了衣服……”说著将双臂抽离对方手掌,又是一揖,急速倒退著出了院门。
“哈哈哈”看著一向从容的宰相跌跌撞撞的背影,弃天又是一阵爽朗大笑,道:“赭老师啊,能让伏婴失态如此,学生当真佩服赭老师之威能啊。”
“左门佑军。”在屏风后面有些仓促的更衣,心思倒是渐渐安定下来,轻轻唤来自己心腹,问道:“奇首何时来到火焰城?”
“奇首是昨日傍晚到来,之前虽有讯息说天子遣使降旨,却一直不知是何人传旨。”屏风后一冷静声音回报,“陛下以宰相未归之由,今日没有升殿,尚不知奇首此来是带了天子的什么旨意。”
伏婴师点了点头,突然想起驿馆已经毁于凌汛,随口问道:“奇首昨夜在哪里歇息?”
“奇首昨晚暂时住在弦首的浩渺居,据天波宫内侍从所说,两人各自早早睡下,相安无事。”
“下去吧。”
当伏婴师将玉带系上,拿起一边书刀、佩剑、玉珏,逐一挂在带扣之上,再整冠缨,缓步走出屏风之后,脸上表情已经如往常一般镇静冷然,迈著沉稳步伐,向著花园而去。
“恩师,恩师驾临寒舍,学生迎接来迟,还望老师恕罪。”立在花厅之下,躬身一揖,自屋内看去,唯见阳光之下,淡如蓝天一般的长袍配上白玉般冷峻坚定的面容,竟是感觉是看著一片深不可测的透明。
赭杉军还未答话,弃天已经笑道:“伏婴,你这是做什么,方才我已经与两位老师说好,今日在这院内,只是叙旧闲聊,不谈国事,宰相大人也将身段放下吧。”
“是。”伏婴师答应一声,走上花厅,在末位坐了,师徒四人围坐一处,依稀当年情景又在眼前。
……
“老师,”伏婴师将手中泡著赭杉军从玄朝带来的去年的香茗的茶壶放下,突然抬头,脸上竟是露出些许欢颜,兴冲冲道:“老师来的正是时候,再过五日,学生便要和挽月公主成婚了,老师一定留到那时,受伏婴与挽月一拜。”伏婴师说著,已经起身,向著错愕的赭杉军躬身一揖。
“这……”赭杉军眉头一皱,五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是……
“请老师……”眼光所及,赫然看见对方腰带上的双羊玉佩,只见那两相依偎的羊羔比起相赠之日因为多了主人日夜摩挲更显得晶莹润泽,伏婴师瞬间恍惚,但是仍旧收拢心思,将话缓缓说完:“婚姻大事,伏婴师上无高堂,正愁不能全礼,请老师成全……。”
赭杉军看看对面蹙眉不语的苍,虽见他微微摇了摇头,自己心中犹豫却是更甚。面对伏婴师殷殷眼神,赭杉军终于叹了口气,道:“也罢,这也是为师应尽之责。”
伏婴师倒身下拜,道:“多谢老师成全。”
赭杉军将他搀扶起来,道:“婚期在即,可喜可贺啊。”话虽如此,眼神中却隐隐闪烁一丝连自己都没厘清的复杂情绪。
“对了,赭老师,”弃天忽然插言,道:“诚如老师所见,驿馆被冰排冲毁,宫内事务杂乱,唯恐打扰老师休息,所以这几日,想请赭老师屈尊伏婴府上。”
“浩渺居住得下大哥……”赭杉军迟疑之间,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苍突然轻轻嘟囔一声,“伏婴最近准备婚事,必定忙碌,何必再增添他的麻烦。”
弃天一笑,伏婴师已经开口道:”苍老师此言差矣,当日苍老师驾临魔国,住在陛下宫中;此番赭老师前来,住在学生府内,也是理所当然啊。学生明白,两位老师数月未见,想念得紧,只是学生别过老师也已经过了半年,赭老师又难得拨冗下临,还望苍老师成全。”
赭杉军看看苍又看看伏婴师与弃天帝,道:“苍,客随主便,赭杉住处不必再争了。”
苍轻轻将头偏过,似乎是道了一声:“随便你……”
弃天与伏婴师相视一笑,十年前的光景,似乎真的回到了眼前。
一夜无话,次日,击钟鸣典,魔侯升殿,迎接玄天子旨意。
“……白狐国地处一隅,弹丸之国,目无天子,不尊教化,废长立幼,擅黜太子;伪王犬若丸,野蛮成性,嚣狂无术,以致长幼失序,君臣失仪。玄天子圣威浩荡,正天地虽远必罚。故命魔侯奉天子意,起兵征伐,替天行道,以正天地、君臣、长幼之序。”
赭杉军立在天魔宫银安殿中央,面对伏在面前的魔国君臣文武,朗朗宣读玄天子旨意,只是眉宇之间,已经隐隐露出愁容。
“魔侯,请领圣旨。”宣读已毕,赭杉军立在原地不动,双手捧定了旨意,弃天倒也是毕恭毕敬起身,双手接过,交给了身边的礼官。随后,君臣归位,先将赭杉军让至自己身边下手的客位上坐定。
“魔侯。”赭杉军等待魔国诸人坐定,才拱手道:“天子之命,不容迟疑,未知魔侯何时起兵?”
弃天双眉一挑,没有立刻回答。而文臣之中,伏婴师已经闪步出班,道:“臣启陛下,天子圣威不容轻亵,只是入春以来,各地灾劫不断,不只长河沿岸遭受凌灾,国之北方亦有雪灾,冬季冰封千里,如今冰雪稍融,各部兵马现今仍分散各地,各自寻找水草丰美之地以养生息,便要集结,也非十天半月可就。”
弃天点了点头,转身向著赭杉军道:“天子圣命,当然不敢有违,只是伏婴宰相所言不差,想来奇首对我魔国情况亦有所闻,偏远小国,地广人稀。白狐国虽小,听说民多骁勇,临事死斗,不知转圜。孤王此次欲竟全功,不负天子,还需妥善准备,即刻起兵,只怕是有所困难。”
赭杉军眉头一皱,道:“这……魔侯莫要贻误战机啊。”只怕此时,刑无错已将要从封云城中启程,赭杉军算算自己归国时日,不由得有些担心了。
弃天道:“请奇首放心,白狐国与我魔国接壤,朝发暮至,孤王整备完毕,即刻便出兵白狐国。”说著,转身吩咐武将首位的银锽朱武道:“朱武侄兄,此事交你。”
银锽朱武出班拱手,领令而去。
弃天又转头向赭杉军道:“奇首,奇首使命已达,请暂时在宫中歇息,孤王已经吩咐在城外金顶帐前设下晚宴,届时请奇首一观魔国风情歌舞。”说著起身挥手,示意退朝,等到众文武退下,方才亲自陪著赭杉军走出银安殿,却见到丹墀之下,苍已经等候多时了。
弃天眼睛一亮,道:“哈,看来老师昨日意犹未尽,尚有话说,学生今日不打搅了,两位老师请自便。宴会开始,学生再派人前往浩渺居相请。”说著,自己退回书房去了。
……
“伏婴!”走进书房,看见已经在下手就位的宰相,弃天当即叫了一声。
伏婴师抬头,看著难得眉峰微蹙的魔侯,“陛下有何吩咐?”
“伏婴,你为何擅自将婚期又再提前?”本来已经算准时日,伏婴师归来后七天举行婚礼。
伏婴师脸上颜色不变,道:“三日太短,七日太长,五日正好啊。”
弃天长叹一声,了然点头,忽然貌似心血来潮道:“伏婴,难道你不想赌上一赌么?赭老师难道真的不会为你迁延七天?”
伏婴师低头道:“陛下,这个赌注,魔国输得起,伏婴却是输不起啊。”
“你不该来。来了也不该多做停留。”靠坐在浩渺居檐下的柱子上,看著庭院中那株已经开始落花的玉兰,移栽之木,不想花期竟是如许短暂,苍静默良久,缓缓道。
赭杉军坐在堂中,看著灿烂日光中苍的剪影,苦笑一声,道:“若说我也是身不由己,你一定不信吧?”他无奈摇头,当日自己献上“驱虎吞狼”之计,让魔国与白狐国兵戈相见,谁料任沉浮竟是追奏一本:魔侯桀骜,唯恐不遵圣命,唯有奇首亲临,方能计成。想到当时场景,赭杉军只觉得浑身无力,道:“五日还好,倘若再长,我必不答应。”
苍缓缓摇头道:“五日已经太长,足够调齐三千人马了。”
赭杉军脸上苦涩不褪,道:“此事,便交天子定夺吧。”
苍抬头看看院内一方无云蓝天,淡淡的道:“天子……好么?”
赭杉军沉吟片刻,道:“天子好学,亲政以来,事必躬亲,思虑深远,颇有主见……”
苍脸上没有表情,突然缓缓道:“大哥,既然天子成年,你也找个机会,辞去辅国之职,回去封地吧。”
赭杉军认真点点头道:“吾……会考虑。倒是你……怎么全身而退?”
苍仰天干笑一声,满不在乎道:“将身一倒,双眼一闭,弃天无论如何,也会给我留个全尸吧。”
“轰”的一声响,震惊之下,赭杉军竟将几案之上的怒沧琴碰翻在地。
“哈哈,任沉浮,一句话便叫赭杉军离开这许久,寡人倒是看轻了你!”封云城颠,玄天子书房之内,除了意气风发的年轻天子,尚有毕恭毕敬的任沉浮与刑无错两人。
任沉浮上前一步,道:“罪臣能得天子垂青,虽死无憾。替天子分忧,乃臣分内之事,若能将功补过,乃臣毕生之幸。”
玄天子轻轻摇了摇手,道:“哎,你身不由己,称臣他国也是无奈,从此不必再提,只要你今后忠心耿耿,辅佐寡人,寡人自然是不会亏待于你。”随后,转身向几度欲言又止的刑无错道:“刑爱卿,你此次自告奋勇,寡人心中甚慰,出征白狐国,倘能旗开得胜,待你回来,寡人便赐你将军之职,再得机会,当即擢升大司马,也叫天下看看,寡人身边,并不是只有奇首门人能战。”
刑无错当即跪倒,叩谢道:“微臣定不辱命!”
玄天子心情甚好,道:“起来说话。此次出征,还有什么要求?”
刑无错上前一步道:“陛下,微臣还有一计,倘若陛下恩准,必能兵不血刃,将白狐国再度收入囊中啊。”
玄天子双目放光,嘴角一翘,道:“哦?爱卿有何妙计啊?”
刑无错躬身道:“伯藏主太子之位被夺,心中必定怨恨,不如天子此次做个顺水人人情,便以扶他继位之名起兵,一来师出有名,二来,想那白狐国中必有背犬向狐之人,届时里应外合,手到擒来。而伯藏主心怀感激,必定对陛下忠心不二啊。”
“哈哈哈,”玄天子一笑,将书桌上一扎帛卷拿起,道:“旨意在此,爱卿倒是与寡人不谋而合啊。任沉浮,你这就去向伯藏主传旨吧。”
不比当日苍初到之时,百业待兴,万事皆需宰相指点;此次为天朝来使奇首赭杉军的接风宴,伏婴师已经不必亲往布置准备事宜。因此,简单用过一些午餐,魔国明君贤臣照旧如往日一般,兢兢业业在书房中埋头处理朝政。
“陛下,”伏婴师突然抬起头来。
“何事?”
“一点私事……臣想向陛下相借一处所在。”
“哦?讲吧。”
……
从外面端热牛奶回来的戒神老者还没到门口,就已经听见僻静小院内,魔侯的声音。
“伏婴师,上次之事,我不追究,如今你还有脸面向孤王提出此等要求?!”
“陛下,上次之事,纯属误会,赭老师远道而来,臣只是想尽地主之谊而已……”伏婴师的声音却仍是平稳如常。
“哼……你果然还是偏心自己的老师啊。……只是,路途有些遥远,此时准备,来得及么?”听这语气,虽然不甘心,但应该还是恩准了。
“臣已经派人著手去做了……能得陛下恩准,臣受宠若惊。”戒神老者走入,屋内君臣又已经各自埋头公案之上了。
“长相差好多啊……特别是眼睛……果然不是一个娘。”
暮色之中金顶帐外,螣邪郎站在第二排,翘首看看从一前一后相继而至的两辆驷马之车上下来的的玄朝两位辅政,听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看看自己身边赦生童子,突然嘟囔了一句。
“大哥?”赦生童子听见这句嘟囔,面露奇色。
“我是说……”这时,贵宾已至,众人跟著魔侯入帐,螣邪郎也就住口了。
赭杉军是苍的兄长,又是主宾,自然坐在客位上首,苍坐在下首相陪,有了这层关系,弃天也就毫无怨言的孤身坐在大帐正中主位之上了。
一番寒暄,敬酒三巡。赭杉军乃严正端方的君子之人,举手投足中规中矩,从容气度,倒是让一向习惯了饮宴喜乐的魔国众为贵族有点拘束了。朱闻苍日这几日替自己妹子准备婚事,忙得昏天黑地,今晚宴席于他来说本就是无可奈何的浪费时间,此时只觉席间一片异样尴尬,唯有大帐前端四人,看似惬然随意,彼此推杯换盏,心中更加不悦,凤目略微一打量,嘴角微微一笑,突然拱手扬声道:“奇首,小王有一事不明,想要领教。”
“哦?”听到对方指名自己,赭杉军先道声失礼,将手中刚被伏婴师斟满的酒杯放下,转身还礼道:“二殿下不须客套,有何见教,请讲当面。”
朱闻苍日微微一笑,道:“奇首乃是弦首兄长?”
赭杉军一愣,不明白对方此言何意,然而仍是正色回答道:“正是。”
朱闻苍日点点头,道:“昔日魔侯与伏婴表弟入玄朝求学,拜在两位先生门下,魔侯乃是表弟之君,依小王拙见,若依长幼之序,该当拜奇首为师才是啊。却不知当日两位先生如此安排,又有何深意啊?”
“这……”赭杉军倒是一愣,“闻道有先后,求学之事,倒是不必囿于此等长幼之分,至于为何魔侯未拜在不才而是弦首门下,恐怕只是……两情相悦,自然而然而已。”
“噗……”话音一落,弃天帝已经是一口酒喷了出来,赶紧狼狈的用袖子擦擦嘴角,同时有些担心的看向赭杉军下首的苍,只见他也微微侧过头去,阵阵轻咳。又看看下面满脸愕然的众文武,虽然觉得有点多余,但还是必要解释一下,“苍日,拜师求学,乃是缘分,当时本王贪玩,一见到赭老师这满脸正气,顿时心怯了,故尔将伏婴推了过去,如此而已。”
“哈。”朱闻苍日勉强翘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道:“小王受教,愿敬奇首三杯。”
……
奇首接风之宴,在一种莫名尴尬之中,以苍大病初愈,不宜劳累为由,有点意外的提前结束了。
“老师。”
正要登车的赭杉军听到伏婴师的声音,动作顿时一停。
“老师,学生虽不善御术,仍斗胆请为老师执缰。”
“……走吧。”今日乃是一个朔日,抬头看天,不见月色,唯有点点星辰闪烁,赭杉军脸上无甚表情,缓缓松开了缰绳。
点点星光之下,车轮滚滚,却是渐渐远离火焰城方向,赭杉军手扶车辕,倒也毫不惊讶,似乎已经全神贯注的观赏夜下魔域的景色,突然间感叹一声:”星河璀璨,万里河山倒真是另一番奇景啊。”
伏婴师轻催驷马,笑道:“老师说得是,此等美景,伏婴也是此次归国,方有所感悟啊。”
赭杉军放眼望去,只见无边草浪,如同大海波涛,层层推送,驱车飞驰之中,竟是感受到一片未曾体验过的自由,他阵阵恍惚,心中竟不知是何等滋味。
……
“老师,学生擅作主张,请老师来看一处奇景。”等到群星摇曳终于密布苍天,那小小山丘出现眼前之时,伏婴师渐渐停下马蹄,同时禀告。
赭杉军缓缓点头道:“入乡随俗,悉听尊便。”此时,驷马如飞,已经跑了半夜。
车轮已经停在山谷之前,伏婴师率先跳下车来,拱手道:“老师,前面已行不得车,请老师屈尊下驾。”说著手臂一伸。
“无妨,”赭杉军礼貌性扶著伏婴师小臂跳下车来,也有些莫名看著从谷中涌出的淡淡水汽缠上脚踝,“这是……”
“此地名曰;汤谷。”伏婴师简单回答,然而看向赭杉军的目光已经露出一丝狡黠。
“汤谷……哈,原来如此。”赭杉军微微一笑,已经举步入内。
此时,漫山遍野桃花已谢,青褐色的枝条上,已经攒出了嫩绿新芽。踏著清扫干净的石阶缓步而上,浓浓水汽被卷在两人衣襟之间的清风吹散,露出一扇屏风,半张几案。
“学生伺候老师入浴。”伏婴师缓步走上,双手已经轻轻捏起赭杉军平展笔直的衣领。
“有劳了……”赭杉军双手左右平伸,便如往常一样,等到伏婴师替自己除衣之后,坦然入池。
……
两人衣冠整整齐齐并排叠放在池边几案之上,温热泉水中,对坐无言,各自看著头顶蔚蓝天空之中满天星斗,偌大山谷之内,只余隐隐流水飞叶之声。
“伏婴……”不知坐了多久,赭杉军突然开口。
“老师有何吩咐?”伏婴师缓缓睁开眼睛。
赭杉军又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并非是吩咐……伏婴,我有一言,却不知应以何等身份劝你。”
伏婴师的翠色眼珠从左边转到右边,略一沉吟,道:“……
“苍老师!”
弃天一把端过被苍搅得粉碎已经凉了的蛋羹,道:“老师,今日厨子事忙,若是蛋羹蒸得不合口味,就不要勉强了。”驾车回来之时,便见到苍向著另一条路而去的赭杉军与伏婴师频频回顾,回到浩渺居后,似乎也是满怀心事,临睡前一碗蛋羹,已经漫不经心吃了小半个时辰。
“啊?”苍仿佛才回过神来,略有些无辜的回答,“并无啊。”
弃天将碗放下,道:“赭老师有伏婴照顾,老师不用担心。”
苍微微皱皱眉头,道:“兄长饮醉了……”
“啊?”弃天一时错愕,在他心中,赭杉军乃是深不见底,千杯不醉,纵使满桌狼藉,唯有他仍是一本正经滔滔不绝,绝不妄言之人,“何时……?”
“两情相悦,自然而然……”苍不回答,只是有些别扭的复述。
“哈,赭老师从不虚言,说的确实是实话啊。”弃天想起当时场景,心中竟是莫名欢悦,盘腿坐在几案旁边,将手中半碗鸡蛋羹还给意犹未尽的苍。
“他说的是不是实话,乃是真话……”苍眨眨眼睛,慢慢回答。
“此两者有何区别?”
“所谓实话,事实如此而已;而真话则是……真心所想,由口而出……大哥他……清醒之时,只说实话;唯有醉了,才会说真话啊。”
“……”弃天突然不语,缓缓靠近苍的身边,道:“那老师你,对学生说的,是实话还是真话?”
“……都是假话。”苍双目合上,忽而语气一转道:
“弃兄,伏婴迎娶挽月,
……
“老师之意,学生不该娶挽月公主为妻么?”伏婴师眉峰一抖,看著对面神色如常的赭杉军。
“伏婴,以你如今才学以及魔侯对你之信任,本不需这门亲事自提身份。”赭杉军望定对方,眼神中仍是一片正直诚恳。
“……倘若,伏婴斗胆,请老师以朋友身份相劝,未知老师此话又该怎讲?”
“挽月公主我虽然只见过一面,然而却也知道:她并非是能与你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贤妻。伏婴,你……当真满意此生与她同床共枕么?而况,志趣不投,挽月此时虽对你情有独钟,但是长此以往,对她亦是不公。”
“……”伏婴师沉默不语,突然眉毛一扬道:“老师,请以玄朝奇首之身份,与在下一谈。”
赭杉军缓缓摇头,道:“若能将挽月公主送来玄朝与天子和亲……”他说到一半,突然以手抚额,叹道:“唯独以此身份,吾对当事每人皆问心有愧,……罢了。”
伏婴师终于一笑,正色道:“吾身为魔侯宰相,受主公知遇之恩,言听计从,亦君亦友,早已决心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何况区区婚姻之事,迎娶挽月公主,虽说不上对魔国有天大的好处,却总也能替主公分忧。况且,在下与挽月公主自幼定亲,又承蒙公主垂青……此事,于公于私,断无更改之理啊。”
“吾知……”赭杉军手指按在眉间,轻轻摇了摇头,“既然你心意已决,吾更无从置喙,唯愿你夫妻二人生活和美,子孙满堂。”
“伏婴师谢老师嘉言……只是,伏婴尚有一语相劝老师,亦不知该以何等身份出口。”
赭杉军将手放下,道:“便也以朋友身份出口吧……”
伏婴师微微坐直身子,道:“赭老师,玄天子暴戾多疑,目空一切,老师你正直端方,刚正不阿,伏婴虽然身不在封云之巅,但亦知,长此以往,忠言直谏非是保身之道。伏婴不敢请老师曲意迎奉,只想请老师明哲保身,不如离开朝廷,回归封地,做一安乐侯吧。”
赭杉军不语,把头偏过,缓缓闭上眼睛。
……
“老师,温泉久泡眩晕,如今天色已晚,若是尽兴请起身吧。”伏婴师说著,已经站起身来,先将自己身体擦干,上岸穿衣。才将中衣腰带系好,只听身后水声一动,赭杉军也是缓缓站起身来。
“老师稍待,学生服侍老师穿衣。”
“不必,天气还凉,你先把自己衣物穿好吧。”赭杉军说著,皱皱眉头,弯腰拎起自己亵衣,披在背上。抬手要去拽袖子之时,领襟已经被伏婴师从后提上肩头。
伏婴师披著自己外袍,正要将赭杉军贴身短衫的另一边领襟提起,对方突然身子一歪,额头倒向了自己的上臂,“老师!”伏婴师不提防,向后一靠,幸而身后被那株桃树挡著。
“伏婴……失礼了……吾……”将额头抵在对方肩头,赭杉军只觉得浑身发烫,天旋地转,虽然想极力挣扎直起身来,但稍微一动,便是一阵眩晕。
“……学生疏忽了,想是老师饮不惯烈酒,夜风骤冷,山泉水热,此时酒劲上来……”伏婴师说著,扶著赭杉军,背靠桃树缓缓坐倒池边,扯过自己的白狐毛皮披风,盖在对方几乎赤⊥裸的身上。
“呵……此时吾该说醉了还是没醉?”似乎只有将发烫的额头紧紧顶在对方肩头,藉著仅隔数层薄纱传来的对方肌肤的温凉,才能略微缓解阵阵眩晕,眼前一片漆黑,赭杉军也渐渐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了。
伏婴师靠著那株细弱桃树坐著,用手里的鹿皮轻轻擦著赭杉军滴水的赤发和攀上白色的鬓角,犀利冰冷的眼中渐渐露出一丝温柔,缓缓道:“老师,此地唯有天地你我,老师请从心所欲,畅所欲言吧。”
……
等来的,竟是,令人无助的沉默。
……
不知持续了多久的静默无声中,仅能感觉到:
怀中之人,埋首在自己肩窝处,
缓缓,
摇了摇头。
过了许久,伏婴师才仿佛从冰封之中渐渐解脱出来,抖落满身冰屑,惨白手指用力攥紧了湿透的鹿皮,仰望苍穹,淡淡道:“老师,好些了么?野外寒冷,请老师暂且忍耐,学生已经命人在后面搭了帐篷,且先休息一宿,待明日酒醒,再回城去吧。”
……
终于将依旧酒醉的赭杉军扶回自己府中花厅之内的客房,已经是第二天的午时了。
除去外衣鞋子,将对方放在榻上,伏婴师俯身,看著对方涨得通红,眉头微蹙的面容道:“学生任性,却叫老师受苦了,学生这就吩咐厨下准备醒酒……”话未说完,却见赭杉军呼吸调和,面容安详,竟是又睡著了。
看著对方宁静睡颜片刻,伏婴师紧绷脸上露出如水汽氤氲一般的笑容,蹑足走出了卧室。
“大人,挽月公主已经在书房等了大人半日了,如今心绪不佳……。”看到自己主人立在花厅之外,没有离开的意思,左门佑军终于开口。
“再过三日,我整个人便是她的,区区半日便等不得了么?”莫名烦躁,此语出口,连伏婴师自己也暗暗吃了一惊。
屋内的赭杉军缓缓张开眼睛,平日里落枕即眠的自己,为什么竟是睡不著了?看著映在门上的那人的身影不知立了多久,终于……还是在自己偶一交睫之后,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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