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子

第十六章

  五天後,魔國氣候更是溫和了許多,昨夜雖是一場讓人不能安寢的大風,卻是吹開多日陰霾層雲,翌日陽光更見明媚。

  當伏嬰師領著寥寥幾名貼身隨從自茫茫草原回到火焰城中時,看見腳下城內黃土墊道淨水潑街的大路,心裡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不禁皺皺眉頭,半是自言自語道:“究竟發生何事?”雖然身為宰相,理應對本國變化鉅細無遺,然而棄天體恤他此時心境,將國事一肩擔下,短短五天音空信緲,倒是叫伏嬰師覺得生疏,本就不太放心的心思更加惴惴了。

  “主人與挽月公主完婚,乃是大事一樁啊,”旁邊隨行而去的管家感慨一聲,“想來陛下還是相當在意。”

  “……”伏嬰師緩緩搖頭,此事於禮不合,況且魔侯也不是這等細心之人,本來想直奔天魔宮問個清楚,但是看看自己一身染上風霜的素白孝服,只得先調轉馬頭,向著位於王宮旁邊的宰相府而去。

  “……這是……”到了自家門口,只見儀門大敞、紅氈鋪地,竟是迎接貴客駕臨的陣仗。

  留守管家立在門口,正在誠惶誠恐相侯,擡眼見到伏嬰師回來,面露喜色道:“主人,您總算回來了,陛下他已經等您許久了。”

  “啊?”伏嬰師一驚,慌忙跳下馬來——若非有緊急特殊的大事,何勞國君下臨臣子府邸相候——搶步跨入自家宅院同時,玲瓏的心思飛速運作,突然問道:“陛下……是一個人前來?”

  “弦首同行……還有……陛下不讓小人說,吩咐主人回來,自己來花廳一看便知。”

  “……難道……”焦急的身形突緩,心念電轉,伏嬰師猛地神色一凜,雙眸閃亮,竟是發足狂奔起來。他的宅院也是新近落成,雖然佔地不大,除去常規居所之外,更獨闢一座小院,構築廳堂、植樹養花,倒是別有意趣的典雅風趣所在,此時剛剛栽植完工,尚未得閒玩賞過。

  還未轉過連綿矮牆,魔侯爽朗笑聲已自園內傳出,伏嬰師氣喘吁吁跑過迴廊,衝入設在園角的月洞門中,看清花廳之上坐著的三人,身形遽然停住,愣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棄天帝與坐在下手的蒼緩緩回頭,看著鬢髮衣襟微微散亂的魔國宰相,又看看坐在上手客位之人,棄天一笑,道:“伏嬰……,貴客到來,還不趕緊過來見禮啊。”

  伏嬰師身形晃了一晃,猛然驚醒,竟是顧不得整理衣襟,當即趨步向前,來到花廳階下,“撲通通”倒身下拜,不顧膝蓋被青石撞得生疼,五體投地,顫聲道:“伏嬰拜見老師,不想老師竟能……駕臨……魔國,伏嬰……,伏嬰……實在是……”,一直壓抑心底的感情在見到那暗紅色的身影之時一下子湧上,哆哆嗦嗦,語帶哽咽,等到腦筋漸漸清醒,要將心思重新整理,正色寒暄之時,手臂已經被人摻住,溫和緩慢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的遲了,不能與你同去祭拜雙親,赭杉有愧。”

  “老師……”伏嬰師已不記得如何站起身來,目不轉睛左右打量老師,從面容一直看到手臂,最後一眼掃見自己白布帶著些微土色的白麻窄袖,猛地一驚,道:“孝服無禮……伏嬰先去換了衣服……”說著將雙臂抽離對方手掌,又是一揖,急速倒退著出了院門。

  “哈哈哈”看著一向從容的宰相跌跌撞撞的背影,棄天又是一陣爽朗大笑,道:“赭老師啊,能讓伏嬰失態如此,學生當真佩服赭老師之威能啊。”


  “左門佑軍。”在屏風後面有些倉促的更衣,心思倒是漸漸安定下來,輕輕喚來自己心腹,問道:“奇首何時來到火焰城?”

  “奇首是昨日傍晚到來,之前雖有訊息說天子遣使降旨,卻一直不知是何人傳旨。”屏風後一冷靜聲音回報,“陛下以宰相未歸之由,今日沒有升殿,尚不知奇首此來是帶了天子的什麼旨意。”

  伏嬰師點了點頭,突然想起驛館已經毀於凌汛,隨口問道:“奇首昨夜在哪裡歇息?”

  “奇首昨晚暫時住在弦首的浩渺居,據天波宮內侍從所說,兩人各自早早睡下,相安無事。”

  “下去吧。”

  當伏嬰師將玉帶繫上,拿起一邊書刀、佩劍、玉珏,逐一掛在帶扣之上,再整冠纓,緩步走出屏風之後,臉上表情已經如往常一般鎮靜冷然,邁著沉穩步伐,向著花園而去。


  “恩師,恩師駕臨寒舍,學生迎接來遲,還望老師恕罪。”立在花廳之下,躬身一揖,自屋內看去,唯見陽光之下,淡如藍天一般的長袍配上白玉般冷峻堅定的面容,竟是感覺是看著一片深不可測的透明。

  赭杉軍還未答話,棄天已經笑道:“伏嬰,你這是做什麼,方才我已經與兩位老師說好,今日在這院內,只是敘舊閒聊,不談國事,宰相大人也將身段放下吧。”

  “是。”伏嬰師答應一聲,走上花廳,在末位坐了,師徒四人圍坐一處,依稀當年情景又在眼前。

  ……

  “老師,”伏嬰師將手中泡著赭杉軍從玄朝帶來的去年的香茗的茶壺放下,突然擡頭,臉上竟是露出些許歡顏,興沖沖道:“老師來的正是時候,再過五日,學生便要和挽月公主成婚了,老師一定留到那時,受伏嬰與挽月一拜。”伏嬰師說著,已經起身,向著錯愕的赭杉軍躬身一揖。

  “這……”赭杉軍眉頭一皺,五天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只是……

  “請老師……”眼光所及,赫然看見對方腰帶上的雙羊玉佩,只見那兩相依偎的羊羔比起相贈之日因為多了主人日夜摩挲更顯得晶瑩潤澤,伏嬰師瞬間恍惚,但是仍舊收攏心思,將話緩緩說完:“婚姻大事,伏嬰師上無高堂,正愁不能全禮,請老師成全……。”

  赭杉軍看看對面蹙眉不語的蒼,雖見他微微搖了搖頭,自己心中猶豫卻是更甚。面對伏嬰師殷殷眼神,赭杉軍終於嘆了口氣,道:“也罷,這也是為師應盡之責。”

  伏嬰師倒身下拜,道:“多謝老師成全。”

  赭杉軍將他攙扶起來,道:“婚期在即,可喜可賀啊。”話雖如此,眼神中卻隱隱閃爍一絲連自己都沒釐清的複雜情緒。

  “對了,赭老師,”棄天忽然插言,道:“誠如老師所見,驛館被冰排沖毀,宮內事務雜亂,唯恐打擾老師休息,所以這幾日,想請赭老師屈尊伏嬰府上。”

  “浩渺居住得下大哥……”赭杉軍遲疑之間,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語的蒼突然輕輕嘟囔一聲,“伏嬰最近準備婚事,必定忙碌,何必再增添他的麻煩。”

  棄天一笑,伏嬰師已經開口道:”蒼老師此言差矣,當日蒼老師駕臨魔國,住在陛下宮中;此番赭老師前來,住在學生府內,也是理所當然啊。學生明白,兩位老師數月未見,想念得緊,只是學生別過老師也已經過了半年,赭老師又難得撥冗下臨,還望蒼老師成全。”

  赭杉軍看看蒼又看看伏嬰師與棄天帝,道:“蒼,客隨主便,赭杉住處不必再爭了。”

  蒼輕輕將頭偏過,似乎是道了一聲:“隨便你……”

  棄天與伏嬰師相視一笑,十年前的光景,似乎真的回到了眼前。


  一夜無話,次日,擊鐘鳴典,魔侯升殿,迎接玄天子旨意。

  “……白狐國地處一隅,彈丸之國,目無天子,不尊教化,廢長立幼,擅黜太子;偽王犬若丸,野蠻成性,囂狂無術,以致長幼失序,君臣失儀。玄天子聖威浩蕩,正天地雖遠必罰。故命魔侯奉天子意,起兵征伐,替天行道,以正天地、君臣、長幼之序。”

  赭杉軍立在天魔宮銀安殿中央,面對伏在面前的魔國君臣文武,朗朗宣讀玄天子旨意,只是眉宇之間,已經隱隱露出愁容。

  “魔侯,請領聖旨。”宣讀已畢,赭杉軍立在原地不動,雙手捧定了旨意,棄天倒也是畢恭畢敬起身,雙手接過,交給了身邊的禮官。隨後,君臣歸位,先將赭杉軍讓至自己身邊下手的客位上坐定。

  “魔侯。”赭杉軍等待魔國諸人坐定,才拱手道:“天子之命,不容遲疑,未知魔侯何時起兵?”

  棄天雙眉一挑,沒有立刻回答。而文臣之中,伏嬰師已經閃步出班,道:“臣啟陛下,天子聖威不容輕褻,只是入春以來,各地災劫不斷,不只長河沿岸遭受凌災,國之北方亦有雪災,冬季冰封千里,如今冰雪稍融,各部兵馬現今仍分散各地,各自尋找水草豐美之地以養生息,便要集結,也非十天半月可就。”

  棄天點了點頭,轉身向著赭杉軍道:“天子聖命,當然不敢有違,只是伏嬰宰相所言不差,想來奇首對我魔國情況亦有所聞,偏遠小國,地廣人稀。白狐國雖小,聽說民多驍勇,臨事死鬥,不知轉圜。孤王此次欲竟全功,不負天子,還需妥善準備,即刻起兵,只怕是有所困難。”

  赭杉軍眉頭一皺,道:“這……魔侯莫要貽誤戰機啊。”只怕此時,刑無錯已將要從封雲城中啟程,赭杉軍算算自己歸國時日,不由得有些擔心了。

  棄天道:“請奇首放心,白狐國與我魔國接壤,朝發暮至,孤王整備完畢,即刻便出兵白狐國。”說著,轉身吩咐武將首位的銀鍠朱武道:“朱武侄兄,此事交你。”

  銀鍠朱武出班拱手,領令而去。

  棄天又轉頭向赭杉軍道:“奇首,奇首使命已達,請暫時在宮中歇息,孤王已經吩咐在城外金頂帳前設下晚宴,屆時請奇首一觀魔國風情歌舞。”說著起身揮手,示意退朝,等到眾文武退下,方才親自陪著赭杉軍走出銀安殿,卻見到丹墀之下,蒼已經等候多時了。

  棄天眼睛一亮,道:“哈,看來老師昨日意猶未盡,尚有話說,學生今日不打攪了,兩位老師請自便。宴會開始,學生再派人前往浩渺居相請。”說著,自己退回書房去了。

  ……

  “伏嬰!”走進書房,看見已經在下手就位的宰相,棄天當即叫了一聲。

  伏嬰師擡頭,看著難得眉峰微蹙的魔侯,“陛下有何吩咐?”

  “伏嬰,你為何擅自將婚期又再提前?”本來已經算準時日,伏嬰師歸來後七天舉行婚禮。

  伏嬰師臉上顏色不變,道:“三日太短,七日太長,五日正好啊。”

  棄天長嘆一聲,瞭然點頭,忽然貌似心血來潮道:“伏嬰,難道你不想賭上一賭麼?赭老師難道真的不會為你遷延七天?”

  伏嬰師低頭道:“陛下,這個賭注,魔國輸得起,伏嬰卻是輸不起啊。”


  “你不該來。來了也不該多做停留。”靠坐在浩渺居檐下的柱子上,看著庭院中那株已經開始落花的玉蘭,移栽之木,不想花期竟是如許短暫,蒼靜默良久,緩緩道。

  赭杉軍坐在堂中,看著燦爛日光中蒼的剪影,苦笑一聲,道:“若說我也是身不由己,你一定不信吧?”他無奈搖頭,當日自己獻上“驅虎吞狼”之計,讓魔國與白狐國兵戈相見,誰料任沉浮竟是追奏一本:魔侯桀驁,唯恐不遵聖命,唯有奇首親臨,方能計成。想到當時場景,赭杉軍只覺得渾身無力,道:“五日還好,倘若再長,我必不答應。”

  蒼緩緩搖頭道:“五日已經太長,足夠調齊三千人馬了。”

  赭杉軍臉上苦澀不褪,道:“此事,便交天子定奪吧。”

  蒼擡頭看看院內一方無雲藍天,淡淡的道:“天子……好麼?”

  赭杉軍沉吟片刻,道:“天子好學,親政以來,事必躬親,思慮深遠,頗有主見……”

  蒼臉上沒有表情,突然緩緩道:“大哥,既然天子成年,你也找個機會,辭去輔國之職,回去封地吧。”

  赭杉軍認真點點頭道:“吾……會考慮。倒是你……怎麼全身而退?”

  蒼仰天干笑一聲,滿不在乎道:“將身一倒,雙眼一閉,棄天無論如何,也會給我留個全屍吧。”

  “轟”的一聲響,震驚之下,赭杉軍竟將几案之上的怒滄琴碰翻在地。


  “哈哈,任沉浮,一句話便叫赭杉軍離開這許久,寡人倒是看輕了你!”封雲城顛,玄天子書房之內,除了意氣風發的年輕天子,尚有畢恭畢敬的任沉浮與刑無錯兩人。

  任沉浮上前一步,道:“罪臣能得天子垂青,雖死無憾。替天子分憂,乃臣分內之事,若能將功補過,乃臣畢生之幸。”

  玄天子輕輕搖了搖手,道:“哎,你身不由己,稱臣他國也是無奈,從此不必再提,只要你今後忠心耿耿,輔佐寡人,寡人自然是不會虧待於你。”隨後,轉身向幾度欲言又止的刑無錯道:“刑愛卿,你此次自告奮勇,寡人心中甚慰,出征白狐國,倘能旗開得勝,待你回來,寡人便賜你將軍之職,再得機會,當即擢升大司馬,也叫天下看看,寡人身邊,並不是只有奇首門人能戰。”

  刑無錯當即跪倒,叩謝道:“微臣定不辱命!”

  玄天子心情甚好,道:“起來說話。此次出征,還有什麼要求?”

  刑無錯上前一步道:“陛下,微臣還有一計,倘若陛下恩准,必能兵不血刃,將白狐國再度收入囊中啊。”

  玄天子雙目放光,嘴角一翹,道:“哦?愛卿有何妙計啊?”

  刑無錯躬身道:“伯藏主太子之位被奪,心中必定怨恨,不如天子此次做個順水人人情,便以扶他繼位之名起兵,一來師出有名,二來,想那白狐國中必有背犬向狐之人,屆時裡應外合,手到擒來。而伯藏主心懷感激,必定對陛下忠心不二啊。”

  “哈哈哈,”玄天子一笑,將書桌上一紮帛卷拿起,道:“旨意在此,愛卿倒是與寡人不謀而合啊。任沉浮,你這就去向伯藏主傳旨吧。”


  不比當日蒼初到之時,百業待興,萬事皆需宰相指點;此次為天朝來使奇首赭杉軍的接風宴,伏嬰師已經不必親往佈置準備事宜。因此,簡單用過一些午餐,魔國明君賢臣照舊如往日一般,兢兢業業在書房中埋頭處理朝政。

  “陛下,”伏嬰師突然擡起頭來。

  “何事?”

  “一點私事……臣想向陛下相借一處所在。”

  “哦?講吧。”

  ……


  從外面端熱牛奶回來的戒神老者還沒到門口,就已經聽見僻靜小院內,魔侯的聲音。

  “伏嬰師,上次之事,我不追究,如今你還有臉面向孤王提出此等要求?!”

  “陛下,上次之事,純屬誤會,赭老師遠道而來,臣只是想盡地主之誼而已……”伏嬰師的聲音卻仍是平穩如常。

  “哼……你果然還是偏心自己的老師啊。……只是,路途有些遙遠,此時準備,來得及麼?”聽這語氣,雖然不甘心,但應該還是恩准了。

  “臣已經派人著手去做了……能得陛下恩准,臣受寵若驚。”戒神老者走入,屋內君臣又已經各自埋頭公案之上了。


  “長相差好多啊……特別是眼睛……果然不是一個娘。”

  暮色之中金頂帳外,螣邪郎站在第二排,翹首看看從一前一後相繼而至的兩輛駟馬之車上下來的的玄朝兩位輔政,聽說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他看看自己身邊赦生童子,突然嘟囔了一句。

  “大哥?”赦生童子聽見這句嘟囔,面露奇色。

  “我是說……”這時,貴賓已至,眾人跟著魔侯入帳,螣邪郎也就住口了。

  赭杉軍是蒼的兄長,又是主賓,自然坐在客位上首,蒼坐在下首相陪,有了這層關係,棄天也就毫無怨言的孤身坐在大帳正中主位之上了。

  一番寒暄,敬酒三巡。赭杉軍乃嚴正端方的君子之人,舉手投足中規中矩,從容氣度,倒是讓一向習慣了飲宴喜樂的魔國眾為貴族有點拘束了。朱聞蒼日這幾日替自己妹子準備婚事,忙得昏天黑地,今晚宴席於他來說本就是無可奈何的浪費時間,此時只覺席間一片異樣尷尬,唯有大帳前端四人,看似愜然隨意,彼此推杯換盞,心中更加不悅,鳳目略微一打量,嘴角微微一笑,突然拱手揚聲道:“奇首,小王有一事不明,想要領教。”

  “哦?”聽到對方指名自己,赭杉軍先道聲失禮,將手中剛被伏嬰師斟滿的酒杯放下,轉身還禮道:“二殿下不須客套,有何見教,請講當面。”

  朱聞蒼日微微一笑,道:“奇首乃是弦首兄長?”

  赭杉軍一愣,不明白對方此言何意,然而仍是正色回答道:“正是。”

  朱聞蒼日點點頭,道:“昔日魔侯與伏嬰表弟入玄朝求學,拜在兩位先生門下,魔侯乃是表弟之君,依小王拙見,若依長幼之序,該當拜奇首為師才是啊。卻不知當日兩位先生如此安排,又有何深意啊?”

  “這……”赭杉軍倒是一愣,“聞道有先後,求學之事,倒是不必囿於此等長幼之分,至於為何魔侯未拜在不才而是弦首門下,恐怕只是……兩情相悅,自然而然而已。”

  “噗……”話音一落,棄天帝已經是一口酒噴了出來,趕緊狼狽的用袖子擦擦嘴角,同時有些擔心的看向赭杉軍下首的蒼,只見他也微微側過頭去,陣陣輕咳。又看看下面滿臉愕然的眾文武,雖然覺得有點多餘,但還是必要解釋一下,“蒼日,拜師求學,乃是緣分,當時本王貪玩,一見到赭老師這滿臉正氣,頓時心怯了,故爾將伏嬰推了過去,如此而已。”

  “哈。”朱聞蒼日勉強翹起嘴角,露出一個笑容,道:“小王受教,願敬奇首三杯。”

  ……

  奇首接風之宴,在一種莫名尷尬之中,以蒼大病初癒,不宜勞累為由,有點意外的提前結束了。

  “老師。”

  正要登車的赭杉軍聽到伏嬰師的聲音,動作頓時一停。

  “老師,學生雖不善御術,仍斗膽請為老師執繮。”

  “……走吧。”今日乃是一個朔日,擡頭看天,不見月色,唯有點點星辰閃爍,赭杉軍臉上無甚表情,緩緩鬆開了繮繩。

  點點星光之下,車輪滾滾,卻是漸漸遠離火焰城方向,赭杉軍手扶車轅,倒也毫不驚訝,似乎已經全神貫注的觀賞夜下魔域的景色,突然間感嘆一聲:”星河璀璨,萬里河山倒真是另一番奇景啊。”

  伏嬰師輕催駟馬,笑道:“老師說得是,此等美景,伏嬰也是此次歸國,方有所感悟啊。”

  赭杉軍放眼望去,只見無邊草浪,如同大海波濤,層層推送,驅車飛馳之中,竟是感受到一片未曾體驗過的自由,他陣陣恍惚,心中竟不知是何等滋味。

  ……

  “老師,學生擅作主張,請老師來看一處奇景。”等到群星搖曳終於密佈蒼天,那小小山丘出現眼前之時,伏嬰師漸漸停下馬蹄,同時稟告。

  赭杉軍緩緩點頭道:“入鄉隨俗,悉聽尊便。”此時,駟馬如飛,已經跑了半夜。

  車輪已經停在山谷之前,伏嬰師率先跳下車來,拱手道:“老師,前面已行不得車,請老師屈尊下駕。”說著手臂一伸。

  “無妨,”赭杉軍禮貌性扶著伏嬰師小臂跳下車來,也有些莫名看著從谷中湧出的淡淡水汽纏上腳踝,“這是……”

  “此地名曰;湯谷。”伏嬰師簡單回答,然而看向赭杉軍的目光已經露出一絲狡黠。

  “湯谷……哈,原來如此。”赭杉軍微微一笑,已經舉步入內。

  此時,漫山遍野桃花已謝,青褐色的枝條上,已經攢出了嫩綠新芽。踏著清掃乾淨的石階緩步而上,濃濃水汽被卷在兩人衣襟之間的清風吹散,露出一扇屏風,半張几案。

  “學生伺候老師入浴。”伏嬰師緩步走上,雙手已經輕輕捏起赭杉軍平展筆直的衣領。

  “有勞了……”赭杉軍雙手左右平伸,便如往常一樣,等到伏嬰師替自己除衣之後,坦然入池。

  ……

  兩人衣冠整整齊齊並排疊放在池邊几案之上,溫熱泉水中,對坐無言,各自看著頭頂蔚藍天空之中滿天星斗,偌大山谷之內,只餘隱隱流水飛葉之聲。

  “伏嬰……”不知坐了多久,赭杉軍突然開口。

  “老師有何吩咐?”伏嬰師緩緩睜開眼睛。

  赭杉軍又輕輕吐出一口氣,道:“並非是吩咐……伏嬰,我有一言,卻不知應以何等身份勸你。”

  伏嬰師的翠色眼珠從左邊轉到右邊,略一沉吟,道:“……


  “蒼老師!”

  棄天一把端過被蒼攪得粉碎已經涼了的蛋羹,道:“老師,今日廚子事忙,若是蛋羹蒸得不合口味,就不要勉強了。”駕車回來之時,便見到蒼向著另一條路而去的赭杉軍與伏嬰師頻頻回顧,回到浩渺居後,似乎也是滿懷心事,臨睡前一碗蛋羹,已經漫不經心吃了小半個時辰。

  “啊?”蒼彷彿才回過神來,略有些無辜的回答,“並無啊。”

  棄天將碗放下,道:“赭老師有伏嬰照顧,老師不用擔心。”

  蒼微微皺皺眉頭,道:“兄長飲醉了……”

  “啊?”棄天一時錯愕,在他心中,赭杉軍乃是深不見底,千杯不醉,縱使滿桌狼藉,唯有他仍是一本正經滔滔不絕,絕不妄言之人,“何時……?”

  “兩情相悅,自然而然……”蒼不回答,只是有些彆扭的複述。

  “哈,赭老師從不虛言,說的確實是實話啊。”棄天想起當時場景,心中竟是莫名歡悅,盤腿坐在几案旁邊,將手中半碗雞蛋羹還給意猶未盡的蒼。

  “他說的是不是實話,乃是真話……”蒼眨眨眼睛,慢慢回答。

  “此兩者有何區別?”

  “所謂實話,事實如此而已;而真話則是……真心所想,由口而出……大哥他……清醒之時,只說實話;唯有醉了,才會說真話啊。”

  “……”棄天突然不語,緩緩靠近蒼的身邊,道:“那老師你,對學生說的,是實話還是真話?”

  “……都是假話。”蒼雙目合上,忽而語氣一轉道:

  “棄兄,伏嬰迎娶挽月,

  ……

  “老師之意,學生不該娶挽月公主為妻麼?”伏嬰師眉峰一抖,看著對面神色如常的赭杉軍。

  “伏嬰,以你如今才學以及魔侯對你之信任,本不需這門親事自提身份。”赭杉軍望定對方,眼神中仍是一片正直誠懇。

  “……倘若,伏嬰斗膽,請老師以朋友身份相勸,未知老師此話又該怎講?”

  “挽月公主我雖然只見過一面,然而卻也知道:她並非是能與你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賢妻。伏嬰,你……當真滿意此生與她同床共枕麼?而況,志趣不投,挽月此時雖對你情有獨鍾,但是長此以往,對她亦是不公。”

  “……”伏嬰師沉默不語,突然眉毛一揚道:“老師,請以玄朝奇首之身份,與在下一談。”

  赭杉軍緩緩搖頭,道:“若能將挽月公主送來玄朝與天子和親……”他說到一半,突然以手撫額,嘆道:“唯獨以此身份,吾對當事每人皆問心有愧,……罷了。”

  伏嬰師終於一笑,正色道:“吾身為魔侯宰相,受主公知遇之恩,言聽計從,亦君亦友,早已決心肝腦塗地,死而後已,何況區區婚姻之事,迎娶挽月公主,雖說不上對魔國有天大的好處,卻總也能替主公分憂。況且,在下與挽月公主自幼定親,又承蒙公主垂青……此事,於公於私,斷無更改之理啊。”

  “吾知……”赭杉軍手指按在眉間,輕輕搖了搖頭,“既然你心意已決,吾更無從置喙,唯願你夫妻二人生活和美,子孫滿堂。”

  “伏嬰師謝老師嘉言……只是,伏嬰尚有一語相勸老師,亦不知該以何等身份出口。”

  赭杉軍將手放下,道:“便也以朋友身份出口吧……”

  伏嬰師微微坐直身子,道:“赭老師,玄天子暴戾多疑,目空一切,老師你正直端方,剛正不阿,伏嬰雖然身不在封雲之巔,但亦知,長此以往,忠言直諫非是保身之道。伏嬰不敢請老師曲意迎奉,只想請老師明哲保身,不如離開朝廷,迴歸封地,做一安樂侯吧。”

  赭杉軍不語,把頭偏過,緩緩閉上眼睛。

  ……

  “老師,溫泉久泡眩暈,如今天色已晚,若是盡興請起身吧。”伏嬰師說著,已經站起身來,先將自己身體擦乾,上岸穿衣。才將中衣腰帶繫好,只聽身後水聲一動,赭杉軍也是緩緩站起身來。

  “老師稍待,學生服侍老師穿衣。”

  “不必,天氣還涼,你先把自己衣物穿好吧。”赭杉軍說著,皺皺眉頭,彎腰拎起自己褻衣,披在背上。擡手要去拽袖子之時,領襟已經被伏嬰師從後提上肩頭。

  伏嬰師披著自己外袍,正要將赭杉軍貼身短衫的另一邊領襟提起,對方突然身子一歪,額頭倒向了自己的上臂,“老師!”伏嬰師不提防,向後一靠,幸而身後被那株桃樹擋著。

  “伏嬰……失禮了……吾……”將額頭抵在對方肩頭,赭杉軍只覺得渾身發燙,天旋地轉,雖然想極力掙扎直起身來,但稍微一動,便是一陣眩暈。

  “……學生疏忽了,想是老師飲不慣烈酒,夜風驟冷,山泉水熱,此時酒勁上來……”伏嬰師說著,扶著赭杉軍,背靠桃樹緩緩坐倒池邊,扯過自己的白狐毛皮披風,蓋在對方几乎赤⊥裸的身上。

  “呵……此時吾該說醉了還是沒醉?”似乎只有將發燙的額頭緊緊頂在對方肩頭,藉著僅隔數層薄紗傳來的對方肌膚的溫涼,才能略微緩解陣陣眩暈,眼前一片漆黑,赭杉軍也漸漸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了。

  伏嬰師靠著那株細弱桃樹坐著,用手裡的鹿皮輕輕擦著赭杉軍滴水的赤發和攀上白色的鬢角,犀利冰冷的眼中漸漸露出一絲溫柔,緩緩道:“老師,此地唯有天地你我,老師請從心所欲,暢所欲言吧。”

  ……

  等來的,竟是,令人無助的沉默。

  ……

  不知持續了多久的靜默無聲中,僅能感覺到:

  懷中之人,埋首在自己肩窩處,

  緩緩,


  搖了搖頭。


  過了許久,伏嬰師才彷彿從冰封之中漸漸解脫出來,抖落滿身冰屑,慘白手指用力攥緊了溼透的鹿皮,仰望蒼穹,淡淡道:“老師,好些了麼?野外寒冷,請老師暫且忍耐,學生已經命人在後面搭了帳篷,且先休息一宿,待明日酒醒,再回城去吧。”

  ……

  終於將依舊酒醉的赭杉軍扶回自己府中花廳之內的客房,已經是第二天的午時了。

  除去外衣鞋子,將對方放在榻上,伏嬰師俯身,看著對方漲得通紅,眉頭微蹙的面容道:“學生任性,卻叫老師受苦了,學生這就吩咐廚下準備醒酒……”話未說完,卻見赭杉軍呼吸調和,面容安詳,竟是又睡著了。

  看著對方寧靜睡顏片刻,伏嬰師緊繃臉上露出如水汽氤氳一般的笑容,躡足走出了臥室。

  “大人,挽月公主已經在書房等了大人半日了,如今心緒不佳……。”看到自己主人立在花廳之外,沒有離開的意思,左門佑軍終於開口。

  “再過三日,我整個人便是她的,區區半日便等不得了麼?”莫名煩躁,此語出口,連伏嬰師自己也暗暗吃了一驚。


  屋內的赭杉軍緩緩張開眼睛,平日裡落枕即眠的自己,為什麼竟是睡不著了?看著映在門上的那人的身影不知立了多久,終於……還是在自己偶一交睫之後,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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