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场 封云社B

旧历九月廿五,是封云社连演五天之后歇演的日子。

众人一如往常早早起来,在院内练功练唱,赤云染开始做饭,同时让赤宵练照顾还不能自理的史波浪和羊咩咩起床了。

“……你们如往日,自己练功吧,不许偷懒。”

正在院子一角监督天草和伊达练功赭杉军擦了擦额角汗水,看见了已经穿戴整齐正要出门的金鎏影从房间出来,便转身吩咐两个弟子自行监督,随后便挪动脚步,一面招呼“金师弟”,一面将之拦住。

“师哥?有何吩咐?”金鎏影脸上却没带着什么不快,只是眼神却带着急切地心不在焉。

“这……”对方态度有点意外,赭杉军突然觉得自己这么直接拦住他有点不妥了。

金鎏影眼珠微微一动,微笑着说:“对了,前些日子,小弟在外面喝醉了酒,竟趴在酒馆里睡着了,耽误的唱戏,听说是师哥替小弟登台,真是过意不去啊。”

“没什么……”赭杉军又是一阵语塞,“师弟,你这段日子,倒是经常去外面喝酒啊。”

“哈,是这样,小弟有次外出,结识了一众票友,小弟多事,指点了他们几句,从此便攀上了交情,时时叫我去给他们说说戏,也少不了应酬了。”

“原来如此……那你现在……

“哈,也是他们在暇园约了小弟去……怎么,师兄要是有空,不如同去啊,您造诣比我高,想来大伙必定欢迎啊。”金鎏影仍是含笑,然而虽是邀约,手已经抱拳在一起了。

“……不,我还有别的事情,师弟早去早回,以后莫再耽误正事了。”听出了话意,赭杉军赶紧回绝,同时也先拱了拱手。

“那小弟便告辞了。”金鎏影拱着手,慢慢走出了。

赭杉军看着空空荡荡的二道院门,想说的话一句也没余说出口,心中却有了一股说不出的疲累了。

“赭大哥……”练完功回房间去换了衣服的孽角此时走出,脸上有点更加沉重的颜色,“……有件事,想和你说。”

“嗯?孽角何事?”慢慢转身。

“能……进咱屋说么?”

“……好。”赭杉军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竟又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他整整心思,已然做好了准备,抬步而行,“正好我要回去换衣。”


“赭大哥……我……”坐在炕上,看着赭杉军将已经着汗的短褂脱下来,拿起已经准备在一边的长袍和夹袄,孽角还是有些犹豫。

“有什么事,但说无妨。”低头扣着扣子,孽角心思太重,赭杉军也只好故意显得不是很在意地模样。

“我……刚才听了你和金老板的谈话……我无意偷听,也……”

“嗯?”赭杉军换衣服的动作一停,却仍是猜不透孽角想说什么,“……和金师弟有关?”

“我……金老板没来戏园子那天上午,我看见他进了第一楼……”孽角迟疑,然而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所以……我不确定,他,金老板……真的跟您说地是实话。”

“第一楼……”

“是……便是开埠区新市场边上那个……赭大哥,您应是知道那个所在……”

赭杉军慢慢点头,记得初来J城,便是住在第一楼附近,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宁愿搬到那狭小的东盛客栈去的,“……我知道。”这三个字说得沉重,突然又是一愣,问说:“孽角,那天你去开埠区作甚?”

“这……其实是,我给人家卖苦力,扛箱子的时候路过……”心知此事非得要说清楚不可了,孽角有些惭愧回答。

“孽角,你……有了什么困难?”赭杉军脸上露出惊愕神色,回想那几日孽角难掩地疲累,只是当时,苍在病中,各种事情应接不暇,却总是没有机会询问,如今才知道却原来白日还要劳苦。

“没……没……”孽角连连摇手,“其实是,咩咩要过生日了,我想攒点钱,给她打个银镯子。”

“孽大哥,钱的事情,大可向黑狗兄去说,你已经演出一段时日,应在柜上有些戏份了。”赭杉军皱眉,却不知是心疼还是责怪了。

“不,不……这银镯子不是急需之物。又不到发戏份的日子,所以我想,还是别破这个例,自己想办法吧,带了三张嘴,戏班子从不多收我的伙食,再急着要钱,就太不仁义了。赭老板,现在钱也攒得差不多了,不提我的事了……我觉得,金老板还是有事……进了第一楼,最后可是没有善了的……”

“孽角,这事,我现在无权处理,只能时时提醒,若是属实,也只能等苍回来,再和大家一起商量。”

“赭大哥……既然您这么说,我也不多话了。若是需要,孽角也可对质的。”慢慢点了点头,站起身,静静立了片刻,才又说:“赭大哥,我……再多问一句,您觉得苍班主他这一去,还会回来么?”

“……孽角,”赭杉军也站起身来,“……苍怎么也会回来的。”话音刚落,门口竟就传来了一阵汽车马达声,随后,在前院练功的几个师兄弟的惊呼:


“苍师哥,你回来了啊!”


“这是苍班主么?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如夫人来捧场……”

赭杉军与孽角刚刚拉开了门走出房间,便听见大约是在前院的紫荆衣提高了调门说道。

“荆衣你……”还没跨出院门,赭杉军眉峰一挑,正要发话,然而看见立在门口,裹着一件新做的不知什么稀有动物毛皮做领的长大衣之人,愣了愣,竟是住了口,看着也有些尴尬地苍,慢慢一点头。

“师哥、荆衣、孽大哥……”看着迎出来的众人,苍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别样的心情,“……苍,回来了。”这话以前是从不说的,然而这次说过之后,恐怕便再也说不出了吧。

“身体……养好了?”还是有些愣忡地立在原地,赭杉军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心中有很多话要问,却又不知为何一句也问不出口,“先进屋吧!”这时,院墙外汽车引擎声响,门前巷子太窄,汽车掉不了头,从众人的视线中从苍的身后直接向前开走了。虽然那抹明亮的黑色只是一闪而过,然而却仿佛提醒了众人什么,眼中都闪过了各色的光芒。

“师哥回来的正好,一起吃早餐吧。”赤云染突然一笑,说着,已经开始招呼大家了,“苍师哥还坐这里……”

“嗯……多谢。”其实出门前已经吃过,然而现在的苍,其实格外珍惜每次与众人同桌吃饭的机会,坐下之后,看着面前陆陆续续和自己打过招呼就坐的众人,胸口顿时发烫,嘴唇微抖,然而他不是将个人情感挂在口边的人,这时竟就口拙,忍了半天,才终于说:“……我已痊愈,今晚便能登台了。”

“苍,你算错日子了,今日休息啊。”正在低头夹咸菜的赭杉军抬头回答。

“嗯?”

“是喽,今日是九月廿五啊,休息啊!”黄商子抢了一句。

“……哦,还真是算错了……”苍默默低头,嘟囔一句:“日子真快……”

“苍师哥,你昏迷了几日啊?我们就听赭师哥和孟大夫说了说你的情况……”

“我也不知具体是几日,约有三四日都是浑浑噩噩,……”

“这次真是捡了一条命啊,那阎王锁真是死得忒干脆了!”

“朱武哥哥的枪法真准,一枪就打死了!墨师叔对吧!”天草伊达倒是一心只关心当时的主角,只是这几日大家都压抑的很了,也不敢多问,此时见苍已经平安,终于忍不住要插嘴了。

“是啊,师叔我也看见了,朱武哥哥枪法可准了!”白雪飘忍笑回答。

“啊……我也想打枪啊……”两个男孩子感慨一声,然而看看师父脸色,却又不敢再说什么了。

“去去!打枪有什么好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你们啊,就盼着长大以后天下太平吧!”孽角正抱着咩咩过来,口中虽是责备,却又用一只大手顺次轻轻摸摸两人头顶,又往背后一推,“去灶上看看白薯好了没,好了就给大家端过来!”说着,已经走过来坐下,将女儿抱在腿上,端起碗来,轻轻吹吹。

……

“哎呀,苍老板在哪里,苍班主在哪里啊啊!”

赤宵练刚刚收拾了众人的碗筷,聚在院中众人尚未散开,黑狗兄的声音已经穿过二道院门传了进来,让众人觉得,他这个名字还是相当恰如其分啊。

“经理,苍在此。”赶紧起身,绕过桌子,缓步迎上,“前些日子,使您费心了。”对这人,道谢致歉倒反而觉得顺理成章了。

“哎呀呀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苍班主啊,您可真是吓死人了,是说,竟是怎么招惹到阎王锁那煞星啊。幸亏弃大帅回来得及时,少帅枪法准啊!您回来了就好,我还想,您要再不回来,我便大着胆子安排赭老板孽老板,以道谢为名,去帅府拜访啊!是说,您回来了也好……那个……需不需要咱们对大帅及少帅有什么表示啊……”眼珠转悠起来,心中似乎已经开始琢磨,苍没被留在帅府的原因了。

“……重恩不言谢,苍心里有所主张。弃长官事务繁忙……我看不必……”对方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又罗里罗嗦不着边际,苍竟有些不习惯,记不清,只好先将最后一个问题回答了再说。

“哦,对,对,您和大帅……我忘了,我忘了。”虽然没挂着笑,然而,那微微眯起地眼睛,还是带着一点点叫人别扭地意味,“哦哦,我突然有了个想法,苍班主这次也算是历劫归来,前些日子阎王锁被击毙当场的事情又闹的纷纷扬扬,不如明日便开个苍老板回归舞台的谢客专场,排上几出好戏,定然是叫座得很啊!”

“……苍无问题。”生意上的事,黑狗兄熟练地紧,苍慢慢点头,倒也平静得很。

“苍,身体没问题吧……”赭杉军如此问话,除了担心体力不济,其实还有询问功法的意味。

“无。”昨日休息了一天,午后舒活筋骨,却不知是已经到了一定程度还是帅府伙食着实营养,竟不觉的有什么生疏或者劳累了。

“哈哈,赭老板不必担心啊,看苍班主面色红润怕是还发了福呢……”黑狗兄笑得实在有些过头,本来围在周围的众人也都无趣散开了,只有孽角,还在掰着半块红薯喂女儿。“对了,苍班主,赭老板、孽老板啊,前几日,有个电台的朋友说,想请几位去电台演唱,或者灌几张唱片……要是有兴趣,我就去跑跑看看……”

“好事……若能促成,便是太好了。”脸上仍是平静,然而身边赭杉军却已经注意到,苍的眼中似乎露出了一丝少见地惊喜和罕有地渴望。

“好好,您答应便好,有传言百代和高亭公司都有这个意向了,又听说素莲香班,过了年便要去上海,这样的话,商乐的台子可就空了……对了,高亭公司还是德意志国的……”

“经理,这些事随你安排。我想不如先将明日戏单子定了吧。”商乐舞台——记得刚来J城那日,亦曾想过……然而,明年之事,于己无关了,苍默默将头转过,走入房中,将大衣解开便搁在床头了。

“对,对,先定戏单,先定戏单,这贵妃醉酒乃是一定要有的啊!”黑狗兄说着,也便一路追着进去了。



“哈……父,父亲,您穿这件新大衣真有帅气啊!”

刚刚打开办公室的门,惊见少来帅府的D省督办恰好从外面走廊路过。坐在后面办公桌的伏婴师,看着门口的朱武好像一头红毛都要炸起来缓缓后退地模样,淡然的抿了一口刚沏好的热茶,缓缓打开手边文案,修改起来。

瞥了儿子一眼,弃天帝也不多话,冷笑走过门口。

“……吓死了,幸亏……”把门关上,回转身,看着同一个办公室的表弟,“多亏了你啊,不过,你怎么知道父亲他今日会来帅府啊……”朱武原本要赶去皇华馆小会议室继续和一众文学社社员排演文明戏,却被伏婴师堵在里麟趾巷弃公馆的卧室门口,直接拉来办公。

“听说今日早晨,苍叔便回封云社了,舅父顺路过来也是情理之中啊。”伏婴师也不抬头,直接将自己草草看过的一本文案丢在了对面朱武的桌上,只听一声“哗啦”,原本堆了满桌文件,便直接倒了下来。“……这些文件小弟已经看过,少帅如是信得过,直接签字便可。”面不改色,也并没有要起身收拾的意思,伏婴师将手中的钢笔沾了沾墨水,继续工作。

“苍……他回去了?”想起最近一直帮着萧中剑照顾葱花,竟没回去看看苍竟没回去看看苍,朱武此时觉得有些愧疚了。

“嗯。”

“……嗯,我要去看看他。”说着也不管散落满地的文件,直接拎起门口的大衣开门出去了。

轻叹一声,伏婴师以手抚额,看看对面的一片狼藉,自嘲一句:“弄巧成拙了么?”随后,打开门,叫了两名勤杂过来,将屋内收拾整齐。

“少帅!少帅留步!”朱武刚刚走出帅府大楼,正向院门而去的时候,任沉浮却已经从传达室冲了出来,“您的一封平信……本市寄来的!”

“嗯?”伸手接过,脚步却是不停,出了帅府大门,绕过一条巷子,叫了辆洋车,才拆开来看,看到一半,朱武竟是慌忙跺了跺脚,叫停车夫,道:“先去火车站。”

……

“父亲……”

用晚餐的时候,朱武已经回来。吃完喝汤的时候,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看了看正在低头放盐的弃天帝。

“嗯?”今晚餐厅的壁炉烧得很旺,弃天帝看见儿子的额头有点冒汗,抢先问:“今日收到一封信?”

“啊……是,是啊。”任沉浮很尽责,自己又走得夸张,收信这事肯定是瞒不住,朱武倒不奇怪,只是没有想到,父亲竟好像能看透自己想说什么一样,总能提前发问,“是……是一封匿名信。”

“我知道……本市寄来的……”慢慢抬起汤匙,眼睛却还停留在朱武脸上,“什么人?”

“……我……不知道啊。”

“嗯?”

“是,是啊,匿名信啊。”

“内容呢?”

“……情书!”这个词出来,朱武也没工夫想这词究竟是怎么和匿名信贴到一起,不过总算是长出了口气,“是匿名的告白信,前些日子总是陪着黥武跑皇华馆,大概是那个时候被哪个小姑娘……”

“政法学堂是男校……”眼中带着不屑一顾地笑意,弃天帝突然又摇了摇头,“你大了,这种事情,自己处理吧。幽溟这个人你有印象么?”

“噗!”原本听到“自行处理”四个字,本已安心低头喝汤的朱武听到那个名字,一口汤有半口进了喉咙,另外半口却已经因为太烫吐了出来。

弃天帝抬了抬眉毛,放下了汤匙。

“幽溟是儿子在讲武堂的后辈,哦,对了,也是罗睺叔叔的副官黄泉的弟弟,我也是上次您寿宴后,同黄泉少校喝酒时才知道的。”拍拍被烫得难受的胸口,朱武慢慢说。

“嗯。他擅自离校,也没回家。他家在四川也是望族,所以家人很担心,罗叔叔听说他和你关系不错,便拍了电报过来,问问你知不知道什么?”弃天帝一面说,一面站起身,离开了餐桌,向着起居室走去。

朱武跟着站起,跟在父亲身后,同时回答:“……这,没有什么讯息,儿子回来以后,还没有和幽溟有过什么联络,父亲要不要派人帮忙找找?”

“这是别人的家事,没有消息,便如实相告。”

“啊,其实还是有个消息的……”

“嗯?”

“……这,孩儿回来之前,曾有个传言,说是,幽溟学弟他和一个唱含灯大鼓的女伶要好……会不会两人私奔了?”

“哼。”

“……父亲,孩儿想,若真是如此,其实……”

“懦夫行为。”慢慢走到起居室的沙发坐下,弃天帝嗤笑一声,“喜欢的话,直接带回家不就行了。”

“这……幽溟学弟世家出身……恐怕家里的长辈们不太愿意。父亲,若此事是真,……”朱武追着进来,言语中也带着几分急促。

“别人家事,不要多管。”戒神老者端了茶上来,弃天帝微微侧头,“你也没有确切消息,此事便到此为止。”

“是。”朱武低头,“父亲,孩儿告退。”

“去吧。”



“苍,我看便这样定了吧。”赭杉军凑近灯火,再看看手中涂涂改改的戏单,点了点头。

“好。”眼睛酸的紧了——本觉得休演日应是清闲,谁料与赭杉军与孽角一起被黑狗兄拉去拍摄印刷海报用的戏妆照片,竟是折腾到天黑才终于拍好,回来时,已经过了饭点,黑狗兄本来说想请三人吃饭,然而苍想到戏单演员表都还未定,便谢过,三人回到南岗子附近,在路边买了些大饼,走到一个馄饨摊就这汤水啃了,便回来商量。此时,孽角已经先去哄女儿睡觉,只剩他两人将最后的细节定下了。

“那好,我去通知大家的戏份,你先睡吧。”赭杉军起身,外面还有谈话的声音,知道大家都还等着没睡,拉开门,一股冷风吹了进来,天已是凉得很了。

“嗯……”似乎还有什么言语要说,然而一个短短的犹豫,赭杉军已经走出去了,过了片刻,院中渐渐安静,应是得了通知都去睡了。

“金师弟还未回来么?”

赭杉军这句话应是问向哄睡了女儿,一起走回对面房间的孽角的,却让正站在床边抖开被子的苍动作一停,转身开门出来了。

“师哥,金师哥他……”

“哦,苍,你睡吧,金师弟他也不是第一次……”有些话实在是得不着机会说,不过想想来日方长,赭杉军便先如此回答了。然而话音未落,便从前院传出了一阵急促狂躁地敲门声,伴随着口齿不清地叫嚷,若不是同处日久的师兄弟,只怕便分辨不出正是金鎏影了。

“别给他开!”住在后院东厢的紫荆衣第一个披着衣服冲了出来,满脸怒色,先叫住了已从对面离门较近的西厢出来的墨尘音,又几步走出了院子,抢在住在前院的众人起身前,抬起门闩,一把拉开了门,怒骂:“你这醉鬼!还知道回来!”

苍看看对面有些难堪的赭杉军和已经挂着不满神色的孽角,“金师哥他……也不是第一次喝醉回来么?”

“唉……苍,你先睡吧,明日得空再说。”实在是难以启齿,赭杉军唯有摇头,而前院,紫荆衣已经和醉眼乜斜的金鎏影吵了起来。

“哈哈,小紫啊~~我告诉你啊,今日他们跟我说了件有趣的事啊!”

“……在哪里蹭来的土啊,快去洗洗!”紫荆衣眉头一皱,躲开了扑向自己的金鎏影。

“不着急,先听我说啊!哈哈哈,对你大有帮助呢!”金鎏影丝毫不受影响,又摇晃着脚步追着转身要回后院的紫荆衣,“他们说啊,你知道你为什么唱得不如苍么?”

“啧!闭嘴吧!”看看师兄弟都已经走了出来,想来拉住,却又有些不敢,紫荆衣只得停了步,走过来要拉他。

“他们说啊,因为苍被人睡过,所以知道做女人是什么滋味啊!哈哈哈。”顺势一把抱住紫荆衣,“所以啊,小紫,我也睡你一夜,你明日就大有长进了啊!来,来,香一个!”金鎏影显然是醉得厉害,竟就往紫荆衣脸上亲过去。

“啪!”狠狠一个巴掌抽在对方脸上,紫荆衣怒容满面,眼中却在闪光,“说什么醉话!苍师哥今日回来了,赶紧换了衣服去打个招呼!”说着丢下愣在院当中揉着脸颊的金鎏影,愤愤走回后院时,看了一眼立在正屋台阶上,脸上也不知什么表情的苍和赭杉军、孽角,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这胡说八道的醉鬼!”随后回屋已将屋门重重甩上了。

“啊……苍……回来了?”还在揉着脸,金鎏影眼神发直,向前迈了几步,摇摇晃晃便要摔倒的时候,已经走到门口的苍,赶紧跑了几步,将他扶住了,随后回头,招呼都愣在原地的同门,“过来帮忙……师哥醉了,翠师弟、白师弟今晚便让师哥和你们睡一起吧,好好照顾。”

“好……好。”翠山行和白雪飘愣愣,赶紧跑过来,连对面屋里的黄商子和九方墀也同时过来帮忙了。

“……安顿好了金师哥……大家都来后面吧,我有话说。”出了口气,转身走回,正扶着金鎏影的几人看看苍的背影,又对望几眼,同时摇了摇头。

……

“什么!苍师哥,你……你……”已是清寒午夜,然而黄商子一声又惊又怒的闻讯,叫所有人都觉得浑身都有团火在烧一般了,“你……难道,弃天帝真地把你当个女人用!”

“黄师哥!说得什么混账话啊!”

“苍……确曾与之同房。”无奈之下,只能再将才说过的原话转述。

“怎……怎会……”对九方墀刚才的喝止仿佛没有听见,黄商子眼睛发直,“你,你怎么能答应!是,是他强迫你!”

“……已是事实,过程无用。”微微摇头,突然又不知道该不该后悔如此冲动。

“……嗨!”愣了半晌,黄商子突然一个嘴巴重重地打在自己脸上。

“黄师弟!”苍伸手握着对方手腕,阻止他之自责,然而却阻止不了周围之人脸上露出又惊又痛的神色,“事已至此,苍已不配再做封云班主,所以,这个位子,大家若无异议,便让赭师哥……”

“苍,先不说班主之事,”赭杉军镇静了一下,“那日朱武来此送信之时,明明大家已经明了你之清白……你如今这番说辞,又是……难道竟是弃公馆众人一起作伪么?我实在是想不透了。”

“我与弃……天帝同房,……是朱武少爷来此当日之事……因此他不知情。”心痛如割,竟在众人面前,恬不知耻诉说此等事项,苍恨不能立刻便死,然而,他心中一直觉得欺骗朱武在先,已是有所亏欠,更不能再让朱武被众人误会,只有将眼一闭,全然当做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罢了,“苍做下此事,无颜……”

“苍师哥,此事又不是您自愿,我们怎能责备……”墨尘音咬咬牙,涩声说道。

慢慢摇头,刚要说话,却被赭杉军打断,“……苍,天晚了,你先休息吧,其他的明日再说。”说着,一拉露出些许惊讶似乎有话要说的孽角,“大家都去休息,明日尚有演出……”转身拉开了门,目送默不作声的众人低头鱼贯而出。


“赭大哥……”

一片黑暗,孽角知道对面床上之人和自己一样难以入眠,忍了很久终于压低了声音开口。

“嗯。”轻轻吐气,却不是回答也不是询问,赭杉军心里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就是在等着对方出声。

“赭大哥……刚才,为什么不让苍老板继续说下去?”

“让他说什么?”

“……我觉得……苍老板的神情,不像是被迫……”

“你也觉得他是自愿?这件事他自愿与否,其实都是一样,一直在有人逼他,不是当时,便是之前。”

“……怎能一样啊,赭大哥。”

“孽角……你知道当初,师父为什么要将班主之位传给苍?”

“……不是因为苍老板他……”孽角止言,若论舞台精湛,赭杉军其实一点也不输人,而且性格耿直,在自己心中更是比似乎有些软弱妥协的苍更适合班主之职。

赭杉军翻了个身,看着顶棚,知道孽角不会回答,“……我之前也一直不明不白,刚才却突然完全想明白了。”

“赭大哥……”

“师父……他,肯定知道,只有苍,在他认为事情对大家都有利的时候,会将自己牺牲得彻底了……”抬手放在额头,“封云社是师父一生心血,他当然不希望戏班散了,然而他……从一开始就是在……”缓缓摇头,再说下去,只怕就对亡者不敬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当苍真的舍弃了自己的时候,须有人阻止,可是……这样,是不是又是对不起戏班子,对不起大家……”“……赭大哥,若是这样,您是不是应该接下班主,只有这样,才能让苍老板觉得轻松些吧。”

“……你说的是。”

“到时候……阻止您牺牲自己的人,就是我了。”孽角转身,认真的看着对方黑暗中躺在床上的剪影,慢慢说。

“……谢。”



旧历九月廿六一早,东方刚刚透出些白色,睁开眼睛隐隐约约能看清屋内摆设的时候,封云社内众人竟是不约而同的全都起身,却又默默地做自己的那份事情去了。

苍是直到天亮才睁开眼的,听着屋外渐渐热闹声响,身上觉得有了些暖意——最重要的事情……还是没说。只是……说还是不说,竟是叫他辗转了一夜也做不下的决定。

“……赭师哥,苍……他起身了么?”一个声音传了来,竟是金鎏影。

在里屋睁着眼睛仰天躺着的苍立刻坐起身,披衣开门。

“……金师哥……”

“苍,我……昨晚是不是说了什么昏话……”眼睛通红,脸上还带着宿醉的痕迹,金鎏影看见苍出来,赶紧转身。

“……没什么,师哥昨晚喝醉了,大家都没往心里去的。”沉静了一下,苍有些木然地回答,“只是,贪杯伤身,师哥多要注意则个。”

“是,是,昨晚几名票友盛情……我有些放肆了。那个……听说,苍你要把班主的位置让给赭师哥?”

“金师弟,这事以后商量,苍刚起床,总要洗漱之后再说话吧。”赭杉军终于插言,“今晚,给苍办个酬谢观众的专场,戏份安排我就给荆衣了,他有否转告?”

“啊,还没,还没,我这就去问他。”

“嗯,倘有什么问题,金师弟速来商量,还可以斟酌。”

“不会,不会。”金鎏影点了点头,转身背转双手,踱回屋里了。


“苍,刚才黑狗兄捎了信来,上午要去拜访萧振岳,估摸一会儿便来了,你先准备一下。云染给你留了早饭,煨在锅里,我叫天草给你端屋里去,今日冷了,多穿点。”赭杉军回身,看着立在门口还有些发呆的苍说道。

“……好。”


……

萧振岳的家宅虽然不及弃公馆豪华大气,却在富贵之中透出一种恰如其分的安详舒适,客厅不至于大到让人觉得冷清,从南面的大窗射进来的阳光,更叫人享受到冬日的温暖。

“苍,……究竟怎么回事?你和弃天帝……是为了我的事么?”

这时萧振岳临时有事离开,而叫来应急的萧中剑还未回来,孽角又去洗手,一直观察着苍的脸色表情的赭杉军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开口了,然而眼中却露出了难以忍受地歉意和自责了。

苍嘴角抖了抖,竟跑到别人家的大客厅来说这事了么?然而,在这样的阳光下,似乎比在封云社的院子里更容易启齿,况且,看着赭杉军眼中的红丝和那灼灼地眼神,看来,有些话和别人不说,对他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第一次,确然是戏。”只是,还是忍不住要低头看着面前的白骨瓷茶杯,“……是为了朱武而作的戏……也是为了请弃长官搭救师哥,答应的全部条件了。”

“做戏……只是做戏?”

“嗯……后来的事,都只是苍自己的意愿罢了,和师哥无关。”终于抬头,望定赭杉军的眼睛,一字一字轻轻地说,同时,也将这一字一字慢慢留在心里。

“意愿……?”赭杉军一时愣住,仍在不甘心地体味这个词背后的意思,却又不忍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然而最后还是说了,“……苍,你是说,你……愿意和弃天帝……在一起,以……这样的关系?”如此问过,清清楚楚地看见对方从容而清醒地慢慢颔首,赭杉军眼睛中露出了更加惊异的神色,似乎是略带颤抖地问:“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苍愣了一下,然而马上也便明白了,想要开口,却又迟疑,回想那过程,眼神却又同时不着痕迹地偏向了屋子另一边的阴影了,“为了……心里爱他……”

“苍!”一下子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并没有将头转过来的对方,尽管这个理由似乎真的好过自己所不愿听见的那些字眼,然而,几十年的相处,赭杉军还是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你没有说实话!”

“是真的,心里爱他……这话乃是真心。”苍此时才转过头来回望。

“苍,你想清楚……”突然想起还在别人家中,赭杉军只好又缓缓坐下,却又极度认真地说,“……要求你做戏,玩弄儿子又利用你,这样的一个人,你究竟爱他什么!”看着对方轻轻闭了眼,平静却又似乎带着什么哀伤的脸,“苍,你这样的回答,大家听了……不会安心啊。”

苍身体抖了一抖,这话是事实,却似乎击中了内心中什么摇摇欲坠的重物。

“苍……不如这样,能不能允许我自大一次,便让大家当做你便全是为了赭杉这自私又无能之人所做的牺牲……可以么?”

“师哥,这样,不公平……”眼中赫然带着一丝惊慌——这说法,对谁都不公平啊,而且,现在轮到自己对同门演戏了么?

“苍,这次听我的吧……”心有点抖,然而赭杉军却又觉得,这样的说法,对大家而言都是轻松……这时脚步声响,先一步走入的,是被仆人从皇华馆请回来的少爷萧中剑,而孽角也很快便被引着来了。

“抱歉,帅府见召,父亲已经赶过去了,中午这宴席,便由我招待三位了。”苍已痊愈的消息,是昨晚朱武传来,萧中剑倒是没有表示出什么程度以上的惊讶了。时刻已至,三人下午尚有演出,便从速开宴了。

……

“……下午萧公子不来么?”

“哈,今日事情多忙,昨晚才得消息,刚托人买票,却说已经售罄,所以便又定了其他约会……虽然当真遗憾,不过,日后常常来往,封云社若在J城常驻,总也还是有很多机会。”萧中剑微微一笑,看着苍,“而且,最近还要向苍老板学些不成气候的花架子,也想请苍老板帮忙参详下,内中剧目安排是否得当……”

“这个无问题,却不知萧少爷那文明戏的进度如何……”苍有些心不在焉的,却又慢慢收敛心思。

“嗯,剧本我随身带着,一会儿取来一份副本,请您抽空看看,内中几出戏,在下挑得是否合适。”

“……苍没什么文化,怕是看不太懂……”

“不会,剧本所用,都是些日常简单的文字而已。”

“嗯……”苍迟疑着点头时,萧中剑已经吩咐身边的仆人去书房拿那剧本的副本了。



“苍……没事吧。”

当晚,看着已经站在台口预备开唱天女散花之人,赭杉军竟有些担心,脱口而出。

“无。”微微扭头,看看身后皆已停下,竟是不约而同注视自己的众人,心里突然颤抖了一下。然而此时,已经到了开演时间,前面竟是难得安静,他也只得向着弦师一抬手……

弦声一起,纵使有天大事故也要放下,然而,听到那一句久违的,【碧云冉冉婆罗天~~】赭杉军心中竟是“咯噔”了一下,唱腔还是一般无二,然而和方才回望的那一眼相同,最深处,似乎什么充满灵性的东西,竟是不见了。

舞台上紫绦飞舞,然而坐在人满为患,外面已经关了铁门的戏院最前排的伏婴师却是微微摇了摇头,这动作被赭杉军透过舞台帘幕的缝隙看见,更是印证了自己的遗憾。

“苍老板在顾忌什么?”轻轻地自言自语,舞台上的苍,动作仍是中规中矩,然而,那表演却不像之前那般浑然天成了。


“哈哈,苍被人睡过,所以知道怎么做女人啊~~”


每一个秋波流转,每一个举手投足,为什么总有这句话隐隐约约在耳边回荡,而台下,那一对对数不清的眼睛,全在盯着自己……从以前从没觉得什么,此时却仿佛这些理所当然的表演,似乎都在向众人印证这句话,渐渐有些不能自处了。


突然间,外面一声尖锐警哨传进了众人的耳朵,初时还没有在意,然而在两边戏园子跑堂突然一瞬间全部向着门口跑去,顿时叫众人警觉起来,场内骚动,连弦师也不由自主的停下了动作,而苍赫然呆立在台上任由飞舞的紫绦颓然坠下,已经是在那一声“大帅到!”传入之后的事情了。

“列队!~立正!”

人群分开,士兵列入,随后,全身戎装的D省督办大步走了进来。

“大帅,大帅……”戏园子老板怕是已经吓得屁滚尿流,跌跌撞撞的跑上前,“大帅有何训教……”

弃天帝一身戎装,立在戏院门口,抬头看了看内里台口两侧挂着的“历劫归来”“答谢观众”的红布条,轻轻抬手一指,“我来看戏。”

“是,是,请大帅楼上包厢……”

“我就坐这里。”说着抬步走向不知何时,已经空了的前排正中的桌子,直接坐了下去,同时伸手一划,“这两排,我包下了……其他无所谓。”随后,转头看着仍是呆然立在台上的苍,“继续吧。”

列队在弃天帝背后的士兵,仿佛一道墙一般隔绝了他与黑压压的人群,前两排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观众,苍突然想起病中的那个梦来,然而对上这个人的眼神,心中竟是安定了下来。

这时琴声再续,几乎是随着本能,这次是毫无杂念地舞动起来。

只有这人,能够如此单纯又专注地看着自己,如同审视他自己一般……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只有这个人……把苍当做唯一的苍……毫无些些猎奇和猥琐地心思,更没有从自身出发的患得患失地可怜或欣羡,也唯有如此,那个完全无念无我的苍,才会出现在那对异色的眸子之中吧。

……

一曲终了,收了势子。

没有喝彩和掌声,然而内心却越发平静,看着台下之人脸上的微笑,苍突然醒悟了过来,收了彩带,款款走下舞台,从着戏中的身份,向着对方一个万福。

“……恭喜,此次专场,本帅特地送了贺礼。”摘了手套,扶起面前之人,看着他眼中还带着些质问地神色,弃天帝胸有成竹回答,“抬上来!”一声令下,脚步声响,竟是有二十名士兵,将十只崭新衣箱抬了进来。

“长官……”

“哈,只是一些送给戏班子的演出衣物。”弃天帝起身,轻轻掀开一只箱盖,随手拎起,“这五箱乃是送给你的,……上次弄坏了凤冠,算是补偿吧。”

在剧场大吊灯的光辉之下,那用真的珍珠穿制的凤冠光泽已经刺眼,当交到手上的时候,双臂竟是无意识地沉了沉,“长官惠赐……苍……拜谢……”微微低头,这里不比弃公馆,丝毫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听说,今晚亦有贵妃醉酒演出,所以,我希望……这套新衣做的合身。”

“……是。”

“抬到后台去吧。”

“……苍告退片刻,回去扮戏。”

“好。”

苍慢慢走回后台,已觉得内中水衣子已经湿透了。

一段串场戏之后,苍登台的第二出乃是麻姑献寿……

“苍老板,……”黑狗兄端着酒壶过来,“……这里是真酒,一会儿献酒时,下去给大帅敬杯酒吧,刚才大帅的秘书来说,散场之后,大帅想请苍老板一起吃饭……”

“……好。”出了口气,慢慢点头。

……

身上还穿着贵妃醉酒的戏装,苍缓缓摘下凤冠,低头坐入轿“,低头坐入轿车内。

“生气?”车子开动,那人低沉的声音在引擎声中竟也清清楚楚。

苍微微摇头,只是看着怀中的凤冠反射零零星星的灯光,突然,被一条手臂将身子揽了过去……


“明日送你回去,放心,不耽误你登台……”


怔了怔,苍察觉得出那紧紧搂着自己的手臂越发用力,兴奋还是……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自己正式登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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