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弃家公馆

旧历八月十二,虽然不是西历的所谓禁止工作的“礼拜日”,然而按照双仪舞台的算法,又是歇演的日子。


双仪舞台的演出合同,乃是封云社京昆剧团和当地一个吕剧团一起包下,那吕剧团因为到处插花演出也算小有名气。封云社两日他人一日这样地安排,如此三个轮回之后,竟就是十天了。虽有几家报纸,大抵是收了黑狗兄的润笔费,在各自的不同版面发了些赞美戏园子和演员的文字,不过总地说,偌大J城内,封云社和双仪舞台,还是微不足道的芥子而已。


“苍,你确实不同我们一起去么?”

东盛客栈门口,已被拒绝地朱武不甘心地再问一句——今日,与新结交的红楼金店的少东家东宫神玺约好了双双驾车去城外的千佛山秋游,让黥武出面邀约了萧中剑和冷醉,却又恰巧三人乃是认识的,此事在麟趾巷策划之时,一眼看见任沉浮在旁边,朱武便也替他请了假,同时借了镇守使新购置的尚未被大众所熟知的那部车子,同神玺的自用车加起来,两部车子,算上司机坐六个人尚有富余,便又来找苍和赭杉军了。不过赭杉军一早便出门,只剩苍一人,这时看去似乎也只是才起床而已。

“抱歉,朱武少爷,今日确是要给白雪飘和九方墀说戏的。这出戏明日便要上演,实在不能的。”金鎏影、紫荆衣拉着墨尘音一起往J城内外各处名胜游玩了,赤云染带着翠山行和黄商子去附近集市采买,其余弦师学徒等等,倒也都各做各的一份事去,舞台之内倒是落得清静了。

“哦。”虽然有些失望,不过朱武的性子也较比执拗,唯独今日,心中想着坐在车里的众位新旧好友,也不觉得十分遗憾了,略带惋惜的微笑一下,一摊手道:“那下次得闲吧!”说着,一路小跑出街去,转身喊了一句“明晚给你捧场!”便拉开了停在道边的汽车的前门。



“师叔,师叔,师叔啊——!”


快到晌午,采买归来的赤云染正在后面做饭,苍立在前台,轻轻点点头,正要说:“上午先到这里……”时,天草与伊达由远而近,此起彼伏撕心裂肺地吵嚷传了进来,所有人都是通身一颤。

苍急急忙忙回身,看见天草与伊达蓬头垢面满脸泪痕,直接从舞台正门冲了进来,两张小脸竟是吓得直抖,“如,如何?”苍赶紧上前,一手扶住一个,此时,不仅是台上的白雪飘与黄商子立刻跳了下来,连在后面生炉子做饭的赤云染、翠山行等人也都如惊弓之鸟,急急忙忙跑了出来。

“师父,师父他让警察抓走了!”

“啊!这……”手中的剧本“啪”地落在脚边,只恍惚了一刹那,便要强迫自己重新冷静下来,然而那什么东西热辣辣地擦过额角时,连血液都要凝结的感觉竟是没来由的浮了上来,回神地时候,却发现白雪飘与黄商子已经在左右轻轻扶着自己了。心中已如火烧,但是看着面前涕泪横流的两张小脸,还是用全身力气控制住那不由自主地颤抖,放缓了声音稳住说:“慢慢说……”

“今日,师父在茶楼上好端端地坐着喝水,我和伊达在楼下玩,”天草一面抹泪一面说,“突然就有好多穿皮鞋的冲上去……过不多久,就把师父从楼上绑走,硬是推进车里……旁边人都说是抓到偷儿了。”

“这……”

“怎有可能!”

“大师哥怎么会偷东西……”

“简直胡说八道!”

周围已是一片惊惶多于愤怒地噪杂,苍沉静沉静,转头说:“翠山行,去将黑狗兄请来,其余人都到后面去。”

“是,是。”颤抖着说了两个“是”字,翠山行急急忙忙奔了出去。

……

“我打听清楚了,警察厅厅长断风尘今日也在同一茶楼喝茶,见到赭老板手中的玉佩,上前讨要说是自家之物,争执之下,便叫了巡警来。此时赭老板人应关在新华院的临时监狱。”大概过了一个钟点之后,连烟袋都来不及拿的黑狗兄坐在双仪舞台后院的长凳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自己闻讯后多方打听来的消息,随后看看坐在自己身边的苍以及或坐或站围在周围的封云社众人,接过赤云染递过来的半杯凉水,先问了一句:“诸位老板啊,我是不清楚,先跟我讲讲赭老板那玉佩究竟什么来历?”才咕嘟咕嘟地将那碗水一饮而尽。

苍眉头微蹙,道:“那玉佩……我五岁被师父收养之时,便曾见过,形状是一只蜷缩的羔羊模样,听说是师哥母亲遗物。记得师兄在津门时,还曾请一位收藏玉器的老先生看过,据说其实是半块,雕工一般,但至少是前汉的古物,且是许久之前便被折断了的……”

“岂有此理,分明是巧取豪夺!”黄商子脾气有些火爆,已经大声骂了出来,“师兄那玉佩,从来都是贴身带着,我们师兄弟几个一起洗澡的时候都曾见过。”

黑狗兄赶紧跳下凳子,双手合什连连作揖,说:“黄老板小声,小声啊。”

苍眉头蹙着,继续慢慢说:“总之此物必是师兄无疑,这一点倒是没有问题的……经理您看这事,可有什么办法……”

黑狗兄心中也在思忖然而还没有头绪之前,已经在情不自禁地连连摇头了——前几天开演之时,也曾送了戏票去警察厅,不仅如此,连断风尘的未婚妻红楼金店的三小姐那里,也是不敢怠慢,一个包厢的戏票供了上去,记得当日,那两个包厢也确实来了人了,怎么就突然惹了事,翻了面?而况断风尘平素风评尚可,纵使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也绝没有明抢暗夺地前科——他越是用心琢磨,越是觉得烟瘾上来,更加烦躁了,摇摇头说:“吾猜只怕是误会了什么……苍老板……如今,想办法先将赭老板捞出来再说,事不宜迟啊?”

看着经理直勾勾盯着自己,苍轻而且慢地点了点头,“大家都回客栈去,黑狗兄麻烦您先留下照顾照顾,我……去找朱武少爷,看看他能不能给说个情。”


下午三点,洋车停在麟趾巷口不敢进去,苍只好下车付了车钱自己走。

“啊?这不是……苍先生?”

镇守使府有门卫拦着,报告了管家戒神老者,老人家走出大门见到侧院门外一身淡青色长衫的单薄身影,也是满脸惊讶。

“戒老。”略微点了点头,故人相见却是早已无心寒暄了,隔着铸铁大门轻声问道:“朱武少爷他……回来了么?”——路走到一半,才想起朱武上千佛山去了,然而事在燃眉,既出来了,总也无未见人便回去的道理。

“少爷还没回来,”看着一向整洁地苍头发微微有些散乱,戒神老者继续问:“您……有事?”

“……我能……留在此等他回来么?”想必此时,赭杉军在拘留所内已是度日如年,虽然失礼,然而苍也不想耽误任何时间了。

见到苍这副神情,戒神老者也知道定是急事了,今日恰逢弃天帝去郊外阅兵,依照以往经验,难免要天黑才能回来,倒是也无需请示,便命人开了小门,让苍进入院内,引他在小门厅坐了。

“苍先生且坐坐,少爷应当便要回来了。”端来一杯热茶,放在苍手边的大理石台面茶几之上,“当”的一声轻响,却也叫苍觉得格外刺耳了。看看周围,虽是名义上已经是第二次走进这个院子,然而第一次仅是如同杂役,从后门而入又从后门而出,于这前面富丽堂皇的建筑和厅堂倒是头回看见了。虽然眼前一片金碧辉煌,然而此时却实在没有猎奇欣羡的心思,只觉得炫目耀眼到叫人心慌了。闻到茶香,苍才觉出渴来,忍不住便端起来浅浅抿了一口,茶沏得颇浓,入腹片刻便觉得胃里烧得难受,才想起,自己竟是连午餐都没吃了。

天色渐渐变暗,弃公馆内的电气灯都亮起来了,苍以手撑额,虽然疲惫,然而心思翻涌,只要闭上眼睛,每每那些极力想要忘却的画面却不由自主地奔出来,如儿时歆慕已久,却只能偷偷瞟上几眼的洋片画儿一样,来来回回在眼前晃着,想要小憩一会儿也是不能。突然,肩膀被人轻轻拍拍,抬头却是戒神老者端着一碟精致点心送到面前。

“苍先生,吃点东西吧,遇到什么事情莫着急,先顾好身体要紧啊。”

“……多谢您了。”

“唉……”戒神老者轻轻叹了一声,转身顾自己的事去,口中嘟嘟囔囔,却也不知是在感慨些什么了。

……

“苍先生,已经十点半了,说不好……您先回吧,有什么事让我转告也可,倘不方便说,您留下地址,等少爷回来,我请他去找您……您的话,少爷必会上心的。”

“……如此,请您转告朱武少爷,赭师哥他……”无奈站起身,话说到一半,却听到门外传来了两声叫门地汽车喇叭响,戒神老者顿时展颜,也是欢喜地说:“苍老板啊,这下好了,少爷回来呢!”

苍亦是如释重负,竟是又重重坐回椅中,看着戒神老者紧跑几步去开门。

……

“啊……老爷……”

然而进来的人不是郊游归来地朱武,而是一身戎装满脸阴沉的J城镇守使弃天帝。

见到那个魁梧高大的身影,苍“噌”地一下豁然站起,本以为那日堂会之时,在戏台上遥遥望见这个记忆中几乎已成恶魔的人,竟还能平平静静地将戏演得圆满,约略可以断定自己终于将所有恩怨忘却而终至无奈地释怀和解脱。然而此时紧盯着弃天帝依旧安闲优雅却又带着几分凌厉之气越走越近,如同一种难以言喻地夹杂着灼热的寒意袭来,让苍手足无措,当弃天帝停身立在面前时,望着那异色双眸,竟是一时忘记了呼吸。

“老爷,这位是封云社的班主苍先生,是少爷的朋友,今日……”

轻轻一抬手,戒神老者立刻住口了,弃天帝微微低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对方那张圆润饱满,几乎毫无瑕疵的面庞,难得亲自解释说:“朱武今日不回来。你可以再等十分钟来见我;或者……现在我派车把你送回来的地方。”看见对方的眼神虽然带着迟疑,却已经开始慢慢转向门口,弃天帝嘴角微微一翘,继续说:“不过,你今日走了,以后没我允许,也不用再来。”说罢,满意地看着面前的人带着赫然而起地愤怒猛地将头偏过去之后,迈步上了通向楼上的楼梯。跟在后面的任沉浮和补剑缺略微看看来客,欲有所言,却也不敢多话,只得装作不识加快脚步跟着长官上楼。

……

脱了军装外套交给戒神老者收好,本来想直接沐浴之后便就寝了。不过走进浴室之前,看见戒神老者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讪讪站在自己身边,弃天帝解开衬衫第二粒扣子地手停下了,嗤笑一声,问:“还没走?”

“苍先生确实还在等着主人。”

“带他来这里吧。”说着,随手将已经解开的领口以及袖口的扣子系上。

看见在自己面前打开的门后露出的竟是卧室的模样,苍迟疑了一下,然而毕竟还是别无选择,唯有缓缓踏上那柔软得有点站不稳脚的黑质红章的长绒地毯,停在卧室一侧距离壁炉前华丽的沙发大约三四尺的地方——曾听闻J城镇守使是标准的军人,如今看来,即使是只穿着换过袖扣和领扣的丝绸衬衫坐在舒适的沙发中享受着杯中醇香的红酒,也绝不露出一丝的懈怠和懒散,只是这样的景象,同自己仿佛根本不在一个世界。

八月中,天气还不是很凉,壁炉里的火并没有点起来,这房子的主人似乎正在借着屋顶正中的水晶吊灯那绚丽的光华欣赏手中半杯红酒映射出地陆离的血色,直到一个身影出现在杯内,便瞬间夺去了所有光彩。弃天帝微微一皱眉头,起先只是觉得有什么杂质闯入自己控制习惯的领域,本想便就此挪开眼前的杯子,却发现目光已被那杯中的影子吸引住了,即使随着手臂前后挪动有些些变形扭曲,却仍是流露出华丽的酒色和炫目的灯光也难掩的令人惊艳的清秀隽雅。

便这样隔着杯子打量了良久,仿佛已经是在逗弄一个被自己关在酒内的美丽而安静的精灵,直到对方的那扭曲的影像再次动了一下,才缓缓将酒杯放在身边的茶几上,不加任何阻碍地直视。用拳面撑着下颌,弃天帝继续微微眯着异色的双眸,上上下下打量面前不远处立着的一身青色长衫的苍。那单薄的衫子和同色的坎肩看不出新旧,却显得分外干净,将匀称的身体衬托得有些消瘦,不见一丝臃肿——弃天帝突然想看他就这样不着戏装素颜舞弄那两根青紫色的绸带来……

“弃长官……”

被对方的眼神看得竟有些愤怒了——虽不轻佻,然而那却是种如同对着什么物件的欣赏,毫不顾忌与掩饰;“弃长官……”

然而毕竟开口,只因为苍自师父过身那一刻起便有此觉悟:双肩所挑,并非一人的生死荣辱,“冒昧来此,实有所求。”

“哈……”心中似乎有些讶异对方的声音竟是如此平和柔软,弃天帝略微静了静,才沉声问:“来求朱武什么?”提到儿子,方才莫名而来地舒悦心情顿时消散无踪——下午阅兵结束,军车将自己送回城内的镇守府时,却正好看见坐着洋车匆匆而来的任沉浮——只因为旁人一句话:“想去看看海边的日出。”朱武便从千佛山一路开车到J城火车站,车子交给冷醉,由他载着任沉浮与黥武开回城内,两个学生回了皇华馆,正好赶上查晚操的教员,便脱不开身了;任沉浮不会开车,无奈之下只好叫了辆洋车将自己拉去办公室,预备找补剑缺一起去把停在皇华馆门口的车开回。

“乃是……苍的师兄,赭杉军,同断厅长有了些误会,现在被关在新华院,苍……原想请朱武少爷从中说和。既然,能够见到弃长官……不知……能否通融。”苍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句,同时,索性垂下眼睑,忽略那灼人的目光。

“让断风尘放人,只要一张字条而已,不过……”弃天帝眼睛睁开,将身体坐直,随后微微一笑,看着对面,被自己特意拖长的语调提醒,也抬起头对视的苍说:“求我……你可曾估量过自己的价值么?”

听到这句话,苍并没有表现得怎样惊讶,眼睑又垂下了,似乎仅仅看向房间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双臂几乎无法察觉地动了动,最终还是有些僵硬地垂在体侧,那无依无靠站立的情态,却不像刚才那样自然了,最后,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麻木地悲哀,轻轻低了头,放松了身体,仿佛浑不在意地说:“苍,等着弃长官开价。”

“哈。”弃天帝笑了,缓缓站起身,走到依旧低着头的苍跟前,踏动着步子,从他的左边转了过去,眼神却将他从头到脚上下扫视着,“你倒说说我应该开什么价钱呢?”人绕过大半个圈子,立在苍的右边,说这话的同时,竟抬起右手,挑起他颔在颈间的下颌,左手也顺着他肋下一直滑到腰间,摩挲着揽了大半个圈子。

嘴张了张,却是将所有本能的反抗和惊呼都强压了下去,脸绷得紧紧的,那有力的手指碰到的地方,都觉得如同熟悉的冻伤一样刺疼,苍颤颤巍巍地说:“……只要赭师哥平安,任凭,长官开价……”

“那我……先答应你吧。”眼神扫过怀里——因为此时两人的姿势确实能够称为怀里——青年已有些干裂的嘴唇,弃天帝突然放开了手,就近坐在苍身边的沙发内,看着对方身体轻轻晃着站稳,原本熨烫得平平展展的长衫,在腰间多了几条凌乱的褶子。

“谢……谢弃长官。”一颗心扑通扑通仿佛要跳出喉咙,苍却如释重负,“天色不早,苍告辞。”

“这么晚了,你——便留下吧。”嘴角的笑容一直没有消退,这么近的距离,看得到对方收缩的瞳孔,弃天帝却觉得有些开怀了,随手拎起茶几上的摇铃,铃声一响,戒神老者几乎是立刻敲了敲门。

“戒神,难得今日这般快啊,”弃天帝微微眯了眯眼睛有些新鲜地看着自己的管家那惊慌又有些难为情地模样——除了朱武与黥武,似乎还从未见过这随身二十多年的老仆对其他人家的孩子露出过这样心疼关切地神色——孩子?眸子又滚到眼角,看了看已经紧张到极点的那个青年,听说和朱武同岁,怎么能还不是个孩子?再次嗤笑一声,慢慢地吩咐:“带他去休息。”同时,看着那“孩子”虽然只是悄悄地出了口气,然而脸上已经不自觉地露出仿佛大难不死一般地表情,心里就更觉得有趣了。


“苍先生,便是这里了,请进吧。”引着苍从三楼弃天帝的卧室来到二楼,戒神老者推开二楼走廊尽头那间卧室虚掩地房门,屋内床头亮着一盏橙黄色的灯,适才老爷让他来请苍上楼同时亦已吩咐将这间卧室收拾停当了。

“多谢。”

走入房中,苍有些无措地看着相比于弃天帝的卧室,已经简朴狭窄了很多的房间:唯一的家具是一张外国式样的大床和左右配套的小柜。床并不似传统习惯那样有一侧靠墙,而是仿佛展览一般莫名的将床头抵着山墙,摆在房间的正中,床架大约是铸铁的刷了金漆,挂着轻薄的混着金丝的纱,被子是淡淡的乳白色,褥子亦是同色,厚厚实实铺了好几层,枕头约么是用什么羽毛充的,又大又扁。

“苍先生,这边来,”戒神老者打开了房间入口旁的一个小门,苍慢慢走了过去,门后是一间蒸汽升腾的小室,一只西洋式的白浴缸内已经放满了热水。“苍先生,锅炉房的人便要下班了。这是刚给您放的热水,一会儿再放些冷水调好了温度再洗,水凉得快,莫要放多了。洗完将缸底的塞子拔出来,水便流走了。出来的时候,小心地滑,需换的衣服,已经放在床边了,是黥武小少爷未穿过的。”

“啊?”有些反应不过来地愣愣回答——这浴缸亮得怕人,苍不由得想莫不是一整块羊脂玉或是其他宝石的了。

“您若是怕伤气不愿洗,也无妨,一切用度皆是新换的,随您使用。”戒神老者倒是事故,察言观色之后却也没再多说什么,轻轻将浴室门关了,转身指指,“茶几上凉瓶内是刚才调的蜜水,看您半天就喝了几口茶,想必也渴坏了;厨子睡下了,小老儿一会儿去给随便您下碗面条,凑活吃了再睡吧,不然肚里空的烧心难受啊。”

“戒老……”苍竟是突然觉得眼热了。

“别说了,别说了。”轻轻拍拍苍的手臂,无奈地摇摇头,“苍先生……”说到这里,戒神老者将声音又放低了几分,“老爷脾气虽然严厉,不过答应您了便一定会做到……只是现在其实正在气头上……少爷他上青岛了,怕是没一两天回不来了……总之,您明日得空,便赶紧借机离开吧。”说完这句,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门“咔哒”一声关上,刹那间便没了人声,苍立刻觉得这房间竟是安静得可怕,房间彼端的大窗虽然隔着一层机织布的窗帘,却也能察觉屋外那看不到尽头的黑暗。身体突然一下子软了,想要坐在什么地方,然而看看那唯一可坐人的床上铺着的平展如新一尘不染的床单,苍有些自惭形秽,竟是不敢贸然坐上去了。缓缓走近,轻轻摩挲,才发现床边放着一套几乎是同样颜色的外国样式的睡衣裤,摸了摸质地,竟是上好的丝绸,犹豫了片刻,苍终于还是决定先去洗澡,莫弄脏了如此干净的床铺。

水温很舒适,盥洗台上那块崭新的外国皂的香气和泡沫也是让人惊叹地美妙,脑海中响着方才戒神老者那句“老爷答应您了便一定会做到”心里也渐渐宽了,然而慢慢地,却仿佛又不记得适才弃天帝究竟有没有给自己一个确然的答案——那间卧室之内发生的事情,竟是越回忆便越发地模糊了,便是这样翻来覆去地矛盾时,猛然觉得水有些冷了,才赶紧起身,随手便抓起贴身的中衣擦干了身体,换了那身穿在身上仿佛也没有什么感觉的丝绸睡衣,俯身便用浴缸中的水将换下的衣衫洗洗,才将水放掉,走出来。

将拧干的衣服晾在床尾的架子上,便嗅到扑鼻地葱花酱油的喷香,才看见枕边已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约略是戒神老者做好了面条端进来,见苍在浴室,便没有出声,静悄悄地走了。

面条是高品质洋白面压的,细同丝线;汤中还卧着一个荷包蛋,上面更撒了些葱花,端起有些烫手的白骨瓷碗,嗅到那飘散的香油气味,苍的肚子确然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叫声,虽不曾忘却师尊教诲:过夜不食,却也是毫不犹豫三口两口吃了下去。



火车不停地摇晃和车轮撞击铁轨,发出单调声响。将手中最后一块巴掌大的点心掰成两块,递一半给身旁的靠窗坐着的朱武时,萧中剑却突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一下便将东宫的姐姐烤地半块早就不酥的小酥饼塞进嘴里,朱武含含糊糊地问道。

“我突然觉得,咱俩好像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啊。”只因为坐在山坡上野餐时,望着夕阳随口说了一句“想去海边看看日出日落”这人竟就拉着自己奔上了去青岛的夜车,萧中剑突然觉得,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竟就跟他跑出来的自己也疯了。

“咳咳!”不知是被酥饼的碎末还是别的什么呛了一下,朱武捂着嘴猛咳了几声,“……私奔么?”害怕将嘴里的食物喷出来,朱武转头向着窗外,好不容易将东西咽下去,看看窗外慢慢移动的一团黑暗——父亲现在应当发火了吧,念头一闪而过,便如同车窗外的总是那样亮着地信号灯一样,顷刻被抛在脑后了,朱武突然转头问:“……你冷么?”虽是问话,却已经把一直放在膝头的毛料外套抖开,披在坐在身边只穿着一件学生外套却是自顾自地微笑的萧中剑肩头。

“果然,缺衣少食,冻饿交加,你我还是用羊角哀和左伯桃做比较为相宜吧……风云为惨变,鸟兽同踯躅。角哀泣前途,伯桃槁空谷……哈,不好……”披来的衣服和内中对方的体温竟是欣然受了,将手里的最后半块点心再递给了身边人,萧中剑语气一正,说:“青岛有个开报馆的本家兄长,咱们可以在他家里暂住几日。”

“嗯,好……等我父亲回心转意,便带你回家成亲……”心情莫名舒畅,最后这句深情款款的话,其实纯属说笑了。

“哈。”不再跟着朱武胡闹,萧中剑起身将肩头的衣服还给朱武,道:“已经快半夜了,休息吧。”

“嗯,你挑张床睡吧,这车厢的暖气不太好,多盖一床被子,我去关门。”朱武说着将小桌上还剩一半的扒鸡用纸随意包了包——太腻了,实在吃不多,若不是还剩下一块中午吃剩的甜点轻轻口,只怕这一夜都睡不安稳——站起身,走到这只有两人占用的四人包厢门口,将半掩的门轻轻锁上。



“院长,那新来的犯人……”

新华院临时监狱值夜班的狱卒说了一半,办公桌后正襟危坐正在看《三国演义》伏婴师微微抬了一下眼皮,从鼻端发出了一个哼声。狱卒慌忙改了口,说:“是,是,是赭老板他不吃饭啊。”

“……新华院几点开饭?”用一根手指将书页子翻过去,同时问道。

“这……午饭是中午十二点,晚餐是晚上六点。”

“现在是几点?”

“这……晚上十一点……小的刚上工……”这狱卒倒是机灵,听出了新任院长弦外之音。

“去巷口夜宵摊端两屉包子,两碗素片汤来。”伏婴师吩咐完毕,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铜子儿放在桌上,便继续低头看书了。


Pageview:

results matching ""

    No results match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