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場 棄家公館

舊曆八月十二,雖然不是西曆的所謂禁止工作的“禮拜日”,然而按照雙儀舞臺的算法,又是歇演的日子。


雙儀舞臺的演出合同,乃是封雲社京崑劇團和當地一個呂劇團一起包下,那呂劇團因爲到處插花演出也算小有名氣。封雲社兩日他人一日這樣地安排,如此三個輪迴之後,竟就是十天了。雖有幾家報紙,大抵是收了黑狗兄的潤筆費,在各自的不同版面發了些讚美戲園子和演員的文字,不過總地說,偌大J城內,封雲社和雙儀舞臺,還是微不足道的芥子而已。


“蒼,你確實不同我們一起去麼?”

東盛客棧門口,已被拒絕地朱武不甘心地再問一句——今日,與新結交的紅樓金店的少東家東宮神璽約好了雙雙駕車去城外的千佛山秋遊,讓黥武出面邀約了蕭中劍和冷醉,卻又恰巧三人乃是認識的,此事在麟趾巷策劃之時,一眼看見任沉浮在旁邊,朱武便也替他請了假,同時借了鎮守使新購置的尚未被大衆所熟知的那部車子,同神璽的自用車加起來,兩部車子,算上司機坐六個人尚有富餘,便又來找蒼和赭杉軍了。不過赭杉軍一早便出門,只剩蒼一人,這時看去似乎也只是才起床而已。

“抱歉,朱武少爺,今日確是要給白雪飄和九方墀說戲的。這齣戲明日便要上演,實在不能的。”金鎏影、紫荊衣拉着墨塵音一起往J城內外各處名勝遊玩了,赤雲染帶着翠山行和黃商子去附近集市採買,其餘弦師學徒等等,倒也都各做各的一份事去,舞臺之內倒是落得清靜了。

“哦。”雖然有些失望,不過朱武的性子也較比執拗,唯獨今日,心中想着坐在車裏的衆位新舊好友,也不覺得十分遺憾了,略帶惋惜的微笑一下,一攤手道:“那下次得閒吧!”說着,一路小跑出街去,轉身喊了一句“明晚給你捧場!”便拉開了停在道邊的汽車的前門。



“師叔,師叔,師叔啊——!”


快到晌午,採買歸來的赤雲染正在後面做飯,蒼立在前臺,輕輕點點頭,正要說:“上午先到這裏……”時,天草與伊達由遠而近,此起彼伏撕心裂肺地吵嚷傳了進來,所有人都是通身一顫。

蒼急急忙忙回身,看見天草與伊達蓬頭垢面滿臉淚痕,直接從舞臺正門衝了進來,兩張小臉竟是嚇得直抖,“如,如何?”蒼趕緊上前,一手扶住一個,此時,不僅是臺上的白雪飄與黃商子立刻跳了下來,連在後面生爐子做飯的赤雲染、翠山行等人也都如驚弓之鳥,急急忙忙跑了出來。

“師父,師父他讓警察抓走了!”

“啊!這……”手中的劇本“啪”地落在腳邊,只恍惚了一剎那,便要強迫自己重新冷靜下來,然而那什麼東西熱辣辣地擦過額角時,連血液都要凝結的感覺竟是沒來由的浮了上來,回神地時候,卻發現白雪飄與黃商子已經在左右輕輕扶着自己了。心中已如火燒,但是看着面前涕淚橫流的兩張小臉,還是用全身力氣控制住那不由自主地顫抖,放緩了聲音穩住說:“慢慢說……”

“今日,師父在茶樓上好端端地坐着喝水,我和伊達在樓下玩,”天草一面抹淚一面說,“突然就有好多穿皮鞋的衝上去……過不多久,就把師父從樓上綁走,硬是推進車裏……旁邊人都說是抓到偷兒了。”

“這……”

“怎有可能!”

“大師哥怎麼會偷東西……”

“簡直胡說八道!”

周圍已是一片驚惶多於憤怒地噪雜,蒼沉靜沉靜,轉頭說:“翠山行,去將黑狗兄請來,其餘人都到後面去。”

“是,是。”顫抖着說了兩個“是”字,翠山行急急忙忙奔了出去。

……

“我打聽清楚了,警察廳廳長斷風塵今日也在同一茶樓喝茶,見到赭老闆手中的玉佩,上前討要說是自家之物,爭執之下,便叫了巡警來。此時赭老闆人應關在新華院的臨時監獄。”大概過了一個鐘點之後,連菸袋都來不及拿的黑狗兄坐在雙儀舞臺後院的長凳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着自己聞訊後多方打聽來的消息,隨後看看坐在自己身邊的蒼以及或坐或站圍在周圍的封雲社衆人,接過赤雲染遞過來的半杯涼水,先問了一句:“諸位老闆啊,我是不清楚,先跟我講講赭老闆那玉佩究竟什麼來歷?”才咕嘟咕嘟地將那碗水一飲而盡。

蒼眉頭微蹙,道:“那玉佩……我五歲被師父收養之時,便曾見過,形狀是一隻蜷縮的羔羊模樣,聽說是師哥母親遺物。記得師兄在津門時,還曾請一位收藏玉器的老先生看過,據說其實是半塊,雕工一般,但至少是前漢的古物,且是許久之前便被折斷了的……”

“豈有此理,分明是巧取豪奪!”黃商子脾氣有些火爆,已經大聲罵了出來,“師兄那玉佩,從來都是貼身帶着,我們師兄弟幾個一起洗澡的時候都曾見過。”

黑狗兄趕緊跳下凳子,雙手合什連連作揖,說:“黃老闆小聲,小聲啊。”

蒼眉頭蹙着,繼續慢慢說:“總之此物必是師兄無疑,這一點倒是沒有問題的……經理您看這事,可有什麼辦法……”

黑狗兄心中也在思忖然而還沒有頭緒之前,已經在情不自禁地連連搖頭了——前幾天開演之時,也曾送了戲票去警察廳,不僅如此,連斷風塵的未婚妻紅樓金店的三小姐那裏,也是不敢怠慢,一個包廂的戲票供了上去,記得當日,那兩個包廂也確實來了人了,怎麼就突然惹了事,翻了面?而況斷風塵平素風評尚可,縱使不是什麼良善之輩,也絕沒有明搶暗奪地前科——他越是用心琢磨,越是覺得煙癮上來,更加煩躁了,搖搖頭說:“吾猜只怕是誤會了什麼……蒼老闆……如今,想辦法先將赭老闆撈出來再說,事不宜遲啊?”

看着經理直勾勾盯着自己,蒼輕而且慢地點了點頭,“大家都回客棧去,黑狗兄麻煩您先留下照顧照顧,我……去找朱武少爺,看看他能不能給說個情。”


下午三點,洋車停在麟趾巷口不敢進去,蒼只好下車付了車錢自己走。

“啊?這不是……蒼先生?”

鎮守使府有門衛攔着,報告了管家戒神老者,老人家走出大門見到側院門外一身淡青色長衫的單薄身影,也是滿臉驚訝。

“戒老。”略微點了點頭,故人相見卻是早已無心寒暄了,隔着鑄鐵大門輕聲問道:“朱武少爺他……回來了麼?”——路走到一半,才想起朱武上千佛山去了,然而事在燃眉,既出來了,總也無未見人便回去的道理。

“少爺還沒回來,”看着一向整潔地蒼頭髮微微有些散亂,戒神老者繼續問:“您……有事?”

“……我能……留在此等他回來麼?”想必此時,赭杉軍在拘留所內已是度日如年,雖然失禮,然而蒼也不想耽誤任何時間了。

見到蒼這副神情,戒神老者也知道定是急事了,今日恰逢棄天帝去郊外閱兵,依照以往經驗,難免要天黑才能回來,倒是也無需請示,便命人開了小門,讓蒼進入院內,引他在小門廳坐了。

“蒼先生且坐坐,少爺應當便要回來了。”端來一杯熱茶,放在蒼手邊的大理石臺麪茶幾之上,“當”的一聲輕響,卻也叫蒼覺得格外刺耳了。看看周圍,雖是名義上已經是第二次走進這個院子,然而第一次僅是如同雜役,從後門而入又從後門而出,於這前面富麗堂皇的建築和廳堂倒是頭回看見了。雖然眼前一片金碧輝煌,然而此時卻實在沒有獵奇欣羨的心思,只覺得炫目耀眼到叫人心慌了。聞到茶香,蒼才覺出渴來,忍不住便端起來淺淺抿了一口,茶沏得頗濃,入腹片刻便覺得胃裏燒得難受,才想起,自己竟是連午餐都沒吃了。

天色漸漸變暗,棄公館內的電氣燈都亮起來了,蒼以手撐額,雖然疲憊,然而心思翻涌,只要閉上眼睛,每每那些極力想要忘卻的畫面卻不由自主地奔出來,如兒時歆慕已久,卻只能偷偷瞟上幾眼的洋片畫兒一樣,來來回回在眼前晃着,想要小憩一會兒也是不能。突然,肩膀被人輕輕拍拍,擡頭卻是戒神老者端着一碟精緻點心送到面前。

“蒼先生,吃點東西吧,遇到什麼事情莫着急,先顧好身體要緊啊。”

“……多謝您了。”

“唉……”戒神老者輕輕嘆了一聲,轉身顧自己的事去,口中嘟嘟囔囔,卻也不知是在感慨些什麼了。

……

“蒼先生,已經十點半了,說不好……您先回吧,有什麼事讓我轉告也可,倘不方便說,您留下地址,等少爺回來,我請他去找您……您的話,少爺必會上心的。”

“……如此,請您轉告朱武少爺,赭師哥他……”無奈站起身,話說到一半,卻聽到門外傳來了兩聲叫門地汽車喇叭響,戒神老者頓時展顏,也是歡喜地說:“蒼老闆啊,這下好了,少爺回來呢!”

蒼亦是如釋重負,竟是又重重坐回椅中,看着戒神老者緊跑幾步去開門。

……

“啊……老爺……”

然而進來的人不是郊遊歸來地朱武,而是一身戎裝滿臉陰沉的J城鎮守使棄天帝。

見到那個魁梧高大的身影,蒼“噌”地一下豁然站起,本以爲那日堂會之時,在戲臺上遙遙望見這個記憶中幾乎已成惡魔的人,竟還能平平靜靜地將戲演得圓滿,約略可以斷定自己終於將所有恩怨忘卻而終至無奈地釋懷和解脫。然而此時緊盯着棄天帝依舊安閒優雅卻又帶着幾分凌厲之氣越走越近,如同一種難以言喻地夾雜着灼熱的寒意襲來,讓蒼手足無措,當棄天帝停身立在面前時,望着那異色雙眸,竟是一時忘記了呼吸。

“老爺,這位是封雲社的班主蒼先生,是少爺的朋友,今日……”

輕輕一擡手,戒神老者立刻住口了,棄天帝微微低頭,饒有興趣地打量着對方那張圓潤飽滿,幾乎毫無瑕疵的面龐,難得親自解釋說:“朱武今日不回來。你可以再等十分鐘來見我;或者……現在我派車把你送回來的地方。”看見對方的眼神雖然帶着遲疑,卻已經開始慢慢轉向門口,棄天帝嘴角微微一翹,繼續說:“不過,你今日走了,以後沒我允許,也不用再來。”說罷,滿意地看着面前的人帶着赫然而起地憤怒猛地將頭偏過去之後,邁步上了通向樓上的樓梯。跟在後面的任沉浮和補劍缺略微看看來客,欲有所言,卻也不敢多話,只得裝作不識加快腳步跟着長官上樓。

……

脫了軍裝外套交給戒神老者收好,本來想直接沐浴之後便就寢了。不過走進浴室之前,看見戒神老者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樣訕訕站在自己身邊,棄天帝解開襯衫第二粒釦子地手停下了,嗤笑一聲,問:“還沒走?”

“蒼先生確實還在等着主人。”

“帶他來這裏吧。”說着,隨手將已經解開的領口以及袖口的扣子繫上。

看見在自己面前打開的門後露出的竟是臥室的模樣,蒼遲疑了一下,然而畢竟還是別無選擇,唯有緩緩踏上那柔軟得有點站不穩腳的黑質紅章的長絨地毯,停在臥室一側距離壁爐前華麗的沙發大約三四尺的地方——曾聽聞J城鎮守使是標準的軍人,如今看來,即使是隻穿着換過袖釦和領釦的絲綢襯衫坐在舒適的沙發中享受着杯中醇香的紅酒,也絕不露出一絲的懈怠和懶散,只是這樣的景象,同自己彷彿根本不在一個世界。

八月中,天氣還不是很涼,壁爐裏的火併沒有點起來,這房子的主人似乎正在藉着屋頂正中的水晶吊燈那絢麗的光華欣賞手中半杯紅酒映射出地陸離的血色,直到一個身影出現在杯內,便瞬間奪去了所有光彩。棄天帝微微一皺眉頭,起先只是覺得有什麼雜質闖入自己控制習慣的領域,本想便就此挪開眼前的杯子,卻發現目光已被那杯中的影子吸引住了,即使隨着手臂前後挪動有些些變形扭曲,卻仍是流露出華麗的酒色和炫目的燈光也難掩的令人驚豔的清秀雋雅。

便這樣隔着杯子打量了良久,彷彿已經是在逗弄一個被自己關在酒內的美麗而安靜的精靈,直到對方的那扭曲的影像再次動了一下,才緩緩將酒杯放在身邊的茶几上,不加任何阻礙地直視。用拳面撐着下頜,棄天帝繼續微微眯着異色的雙眸,上上下下打量面前不遠處立着的一身青色長衫的蒼。那單薄的衫子和同色的坎肩看不出新舊,卻顯得分外乾淨,將勻稱的身體襯托得有些消瘦,不見一絲臃腫——棄天帝突然想看他就這樣不着戲裝素顏舞弄那兩根青紫色的綢帶來……

“棄長官……”

被對方的眼神看得竟有些憤怒了——雖不輕佻,然而那卻是種如同對着什麼物件的欣賞,毫不顧忌與掩飾;“棄長官……”

然而畢竟開口,只因爲蒼自師父過身那一刻起便有此覺悟:雙肩所挑,並非一人的生死榮辱,“冒昧來此,實有所求。”

“哈……”心中似乎有些訝異對方的聲音竟是如此平和柔軟,棄天帝略微靜了靜,才沉聲問:“來求朱武什麼?”提到兒子,方才莫名而來地舒悅心情頓時消散無蹤——下午閱兵結束,軍車將自己送回城內的鎮守府時,卻正好看見坐着洋車匆匆而來的任沉浮——只因爲旁人一句話:“想去看看海邊的日出。”朱武便從千佛山一路開車到J城火車站,車子交給冷醉,由他載着任沉浮與黥武開回城內,兩個學生回了皇華館,正好趕上查晚操的教員,便脫不開身了;任沉浮不會開車,無奈之下只好叫了輛洋車將自己拉去辦公室,預備找補劍缺一起去把停在皇華館門口的車開回。

“乃是……蒼的師兄,赭杉軍,同斷廳長有了些誤會,現在被關在新華院,蒼……原想請朱武少爺從中說和。既然,能夠見到棄長官……不知……能否通融。”蒼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句,同時,索性垂下眼瞼,忽略那灼人的目光。

“讓斷風塵放人,只要一張字條而已,不過……”棄天帝眼睛睜開,將身體坐直,隨後微微一笑,看着對面,被自己特意拖長的語調提醒,也擡起頭對視的蒼說:“求我……你可曾估量過自己的價值麼?”

聽到這句話,蒼並沒有表現得怎樣驚訝,眼瞼又垂下了,似乎僅僅看向房間的某個不起眼的角落,雙臂幾乎無法察覺地動了動,最終還是有些僵硬地垂在體側,那無依無靠站立的情態,卻不像剛才那樣自然了,最後,眼神中流露出一絲麻木地悲哀,輕輕低了頭,放鬆了身體,彷彿渾不在意地說:“蒼,等着棄長官開價。”

“哈。”棄天帝笑了,緩緩站起身,走到依舊低着頭的蒼跟前,踏動着步子,從他的左邊轉了過去,眼神卻將他從頭到腳上下掃視着,“你倒說說我應該開什麼價錢呢?”人繞過大半個圈子,立在蒼的右邊,說這話的同時,竟擡起右手,挑起他頷在頸間的下頜,左手也順着他肋下一直滑到腰間,摩挲着攬了大半個圈子。

嘴張了張,卻是將所有本能的反抗和驚呼都強壓了下去,臉繃得緊緊的,那有力的手指碰到的地方,都覺得如同熟悉的凍傷一樣刺疼,蒼顫顫巍巍地說:“……只要赭師哥平安,任憑,長官開價……”

“那我……先答應你吧。”眼神掃過懷裏——因爲此時兩人的姿勢確實能夠稱爲懷裏——青年已有些乾裂的嘴脣,棄天帝突然放開了手,就近坐在蒼身邊的沙發內,看着對方身體輕輕晃着站穩,原本熨燙得平平展展的長衫,在腰間多了幾條凌亂的褶子。

“謝……謝棄長官。”一顆心撲通撲通彷彿要跳出喉嚨,蒼卻如釋重負,“天色不早,蒼告辭。”

“這麼晚了,你——便留下吧。”嘴角的笑容一直沒有消退,這麼近的距離,看得到對方收縮的瞳孔,棄天帝卻覺得有些開懷了,隨手拎起茶几上的搖鈴,鈴聲一響,戒神老者幾乎是立刻敲了敲門。

“戒神,難得今日這般快啊,”棄天帝微微眯了眯眼睛有些新鮮地看着自己的管家那驚慌又有些難爲情地模樣——除了朱武與黥武,似乎還從未見過這隨身二十多年的老僕對其他人家的孩子露出過這樣心疼關切地神色——孩子?眸子又滾到眼角,看了看已經緊張到極點的那個青年,聽說和朱武同歲,怎麼能還不是個孩子?再次嗤笑一聲,慢慢地吩咐:“帶他去休息。”同時,看着那“孩子”雖然只是悄悄地出了口氣,然而臉上已經不自覺地露出彷彿大難不死一般地表情,心裏就更覺得有趣了。


“蒼先生,便是這裏了,請進吧。”引着蒼從三樓棄天帝的臥室來到二樓,戒神老者推開二樓走廊盡頭那間臥室虛掩地房門,屋內床頭亮着一盞橙黃色的燈,適才老爺讓他來請蒼上樓同時亦已吩咐將這間臥室收拾停當了。

“多謝。”

走入房中,蒼有些無措地看着相比於棄天帝的臥室,已經簡樸狹窄了很多的房間:唯一的傢俱是一張外國式樣的大床和左右配套的小櫃。床並不似傳統習慣那樣有一側靠牆,而是彷彿展覽一般莫名的將床頭抵着山牆,擺在房間的正中,床架大約是鑄鐵的刷了金漆,掛着輕薄的混着金絲的紗,被子是淡淡的乳白色,褥子亦是同色,厚厚實實鋪了好幾層,枕頭約麼是用什麼羽毛充的,又大又扁。

“蒼先生,這邊來,”戒神老者打開了房間入口旁的一個小門,蒼慢慢走了過去,門後是一間蒸汽升騰的小室,一隻西洋式的白浴缸內已經放滿了熱水。“蒼先生,鍋爐房的人便要下班了。這是剛給您放的熱水,一會兒再放些冷水調好了溫度再洗,水涼得快,莫要放多了。洗完將缸底的塞子拔出來,水便流走了。出來的時候,小心地滑,需換的衣服,已經放在床邊了,是黥武小少爺未穿過的。”

“啊?”有些反應不過來地愣愣回答——這浴缸亮得怕人,蒼不由得想莫不是一整塊羊脂玉或是其他寶石的了。

“您若是怕傷氣不願洗,也無妨,一切用度皆是新換的,隨您使用。”戒神老者倒是事故,察言觀色之後卻也沒再多說什麼,輕輕將浴室門關了,轉身指指,“茶几上涼瓶內是剛才調的蜜水,看您半天就喝了幾口茶,想必也渴壞了;廚子睡下了,小老兒一會兒去給隨便您下碗麪條,湊活吃了再睡吧,不然肚裏空的燒心難受啊。”

“戒老……”蒼竟是突然覺得眼熱了。

“別說了,別說了。”輕輕拍拍蒼的手臂,無奈地搖搖頭,“蒼先生……”說到這裏,戒神老者將聲音又放低了幾分,“老爺脾氣雖然嚴厲,不過答應您了便一定會做到……只是現在其實正在氣頭上……少爺他上青島了,怕是沒一兩天回不來了……總之,您明日得空,便趕緊藉機離開吧。”說完這句,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門“咔噠”一聲關上,剎那間便沒了人聲,蒼立刻覺得這房間竟是安靜得可怕,房間彼端的大窗雖然隔着一層機織布的窗簾,卻也能察覺屋外那看不到盡頭的黑暗。身體突然一下子軟了,想要坐在什麼地方,然而看看那唯一可坐人的床上鋪着的平展如新一塵不染的床單,蒼有些自慚形穢,竟是不敢貿然坐上去了。緩緩走近,輕輕摩挲,才發現床邊放着一套幾乎是同樣顏色的外國樣式的睡衣褲,摸了摸質地,竟是上好的絲綢,猶豫了片刻,蒼終於還是決定先去洗澡,莫弄髒瞭如此乾淨的床鋪。

水溫很舒適,盥洗臺上那塊嶄新的外國皁的香氣和泡沫也是讓人驚歎地美妙,腦海中響着方才戒神老者那句“老爺答應您了便一定會做到”心裏也漸漸寬了,然而慢慢地,卻彷彿又不記得適才棄天帝究竟有沒有給自己一個確然的答案——那間臥室之內發生的事情,竟是越回憶便越發地模糊了,便是這樣翻來覆去地矛盾時,猛然覺得水有些冷了,才趕緊起身,隨手便抓起貼身的中衣擦乾了身體,換了那身穿在身上彷彿也沒有什麼感覺的絲綢睡衣,俯身便用浴缸中的水將換下的衣衫洗洗,才將水放掉,走出來。

將擰乾的衣服晾在床尾的架子上,便嗅到撲鼻地蔥花醬油的噴香,才看見枕邊已放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麪,約略是戒神老者做好了麪條端進來,見蒼在浴室,便沒有出聲,靜悄悄地走了。

麪條是高品質洋白麪壓的,細同絲線;湯中還臥着一個荷包蛋,上面更撒了些蔥花,端起有些燙手的白骨瓷碗,嗅到那飄散的香油氣味,蒼的肚子確然發出了“咕嚕咕嚕”的叫聲,雖不曾忘卻師尊教誨:過夜不食,卻也是毫不猶豫三口兩口吃了下去。



火車不停地搖晃和車輪撞擊鐵軌,發出單調聲響。將手中最後一塊巴掌大的點心掰成兩塊,遞一半給身旁的靠窗坐着的朱武時,蕭中劍卻突然笑了起來。

“笑什麼?”一下便將東宮的姐姐烤地半塊早就不酥的小酥餅塞進嘴裏,朱武含含糊糊地問道。

“我突然覺得,咱倆好像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啊。”只因爲坐在山坡上野餐時,望着夕陽隨口說了一句“想去海邊看看日出日落”這人竟就拉着自己奔上了去青島的夜車,蕭中劍突然覺得,兩手空空,什麼都沒帶竟就跟他跑出來的自己也瘋了。

“咳咳!”不知是被酥餅的碎末還是別的什麼嗆了一下,朱武捂着嘴猛咳了幾聲,“……私奔麼?”害怕將嘴裏的食物噴出來,朱武轉頭向着窗外,好不容易將東西嚥下去,看看窗外慢慢移動的一團黑暗——父親現在應當發火了吧,念頭一閃而過,便如同車窗外的總是那樣亮着地信號燈一樣,頃刻被拋在腦後了,朱武突然轉頭問:“……你冷麼?”雖是問話,卻已經把一直放在膝頭的毛料外套抖開,披在坐在身邊只穿着一件學生外套卻是自顧自地微笑的蕭中劍肩頭。

“果然,缺衣少食,凍餓交加,你我還是用羊角哀和左伯桃做比較爲相宜吧……風雲爲慘變,鳥獸同躑躅。角哀泣前途,伯桃槁空谷……哈,不好……”披來的衣服和內中對方的體溫竟是欣然受了,將手裏的最後半塊點心再遞給了身邊人,蕭中劍語氣一正,說:“青島有個開報館的本家兄長,咱們可以在他家裏暫住幾日。”

“嗯,好……等我父親回心轉意,便帶你回家成親……”心情莫名舒暢,最後這句深情款款的話,其實純屬說笑了。

“哈。”不再跟着朱武胡鬧,蕭中劍起身將肩頭的衣服還給朱武,道:“已經快半夜了,休息吧。”

“嗯,你挑張床睡吧,這車廂的暖氣不太好,多蓋一床被子,我去關門。”朱武說着將小桌上還剩一半的扒雞用紙隨意包了包——太膩了,實在吃不多,若不是還剩下一塊中午吃剩的甜點輕輕口,只怕這一夜都睡不安穩——站起身,走到這隻有兩人佔用的四人包廂門口,將半掩的門輕輕鎖上。



“院長,那新來的犯人……”

新華院臨時監獄值夜班的獄卒說了一半,辦公桌後正襟危坐正在看《三國演義》伏嬰師微微擡了一下眼皮,從鼻端發出了一個哼聲。獄卒慌忙改了口,說:“是,是,是赭老闆他不吃飯啊。”

“……新華院幾點開飯?”用一根手指將書頁子翻過去,同時問道。

“這……午飯是中午十二點,晚餐是晚上六點。”

“現在是幾點?”

“這……晚上十一點……小的剛上工……”這獄卒倒是機靈,聽出了新任院長弦外之音。

“去巷口夜宵攤端兩屜包子,兩碗素片湯來。”伏嬰師吩咐完畢,從口袋裏摸出一把銅子兒放在桌上,便繼續低頭看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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