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
第十八章
魔国春季喜事多,除了赭杉军到来以及挽月公主与宰相伏婴师终于完婚之外,仅仅隔了一天,便是魔侯弃天三十寿诞之日。虽然魔国风俗,男子十六岁便已经是成年,但是对于熟读玄朝经典的魔侯来说,三十这个岁数的意义,当比寿宴席间欢宴浩歌的一众文臣武将沉重许多。
“魔侯之寿,苍不便道贺,请陛下谅解。”
苍平静的言语响在耳边,弃天帝眯著一对异色的眸子,看看空空如也的左右,思绪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的封云城内……
……
“苍,何谓三十而立?”
“嗯?”贪婪的看著封云城中难得一见的瑞雪,苍只是心不在焉的“哼”了一声,并没有回答。
“苍!回答我啊!”弃天当时刚刚入门,虽然满是兴趣,却是全然不懂,然而越是不懂,就越想发问。
“嗯。”苍慢慢地点头,一片雪花落在了睫毛上,慢慢的融化,“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三十岁便可立于人前,巍然不倒。”
“苍,你在敷衍啊,师者,传到授业解惑也,诲人不倦……”倒也习惯了对方慢吞吞的性格,弃不著急,只是慢慢的说。
“嗯。”
“苍,你再不告诉我,我就去隔壁问赭老师!”
“啊?”终于几乎要躺倒的身体坐直了一点,缓缓扭头,道:“三十而立,大概的意思就是士人到了三十岁,应该明白自己所走的路,依靠自己独立面对一切困难,屹立不摇,坚定前行……”
“哈哈哈!”弃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玄朝的男子三十岁方才独立么?若在魔国,弃三十之时,已经纵马驰骋十四年了啊!”
……
“十四年了啊……”弃天微微一笑,“离开外祖父身边,竟是这么久了啊?”
“陛下?”坐在一旁的伏婴师察觉了异状,轻声探问。
“啊?无,孤王心生感慨而已。”当时,自己并不知道神无山外是怎样的世界,只知道,在太阳升起的方向,一个叫天魔城的地方,有从未谋面的父亲的坟墓和一个大了自己足足三十岁的同父异母的兄长。满十六岁那天,带著母亲的骨灰,跨上那时还未成年的天戮,遵从外祖父的叮嘱,绝不回顾的跟著前来迎接的大臣,向东而行……这就是自己最初的方向吧。
“……”看著魔侯眼中的一向犀利的光华竟然变得温和,伏婴师沉吟了片刻,道:“陛下,陛下不如抽个空,去拜望一下阎魔老王爷如何?”
“哈,伏婴,”弃天帝微微一笑,“孤王有的时候,真的觉得你聪明的可怕。”
伏婴师脸色一变,慌忙将手里的酒杯放下,匍匐在地,“臣惶恐,斗胆请陛下……”
“好啦,你只知受宠若惊就好了。”弃天帝仿佛在和自己的爱相攀比究竟谁更了解对方多一点,揶揄过后,又是微笑问道:“伏婴,再过三日,便是老师的生辰了吧。”
“正是,陛下之后,苍老师也步入而立之年……”话未说完,伏婴师竟然是一个疏神。
“嗯……”弃天帝端起酒杯在唇上一抿,“吾当日还层取笑玄朝男子成年之晚,其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听伏婴师也若有感触叹了一声道:“其实想想两位老师脚下旅程,都早已远超而立之真意了吧……”
……
……一统乾坤,皇风清穆穆。
翌日下午,早朝过后,来到浩渺居与苍一同用罢了午餐,弃天依旧坐在正堂之上,更没有离去之意。一曲奏罢,以手按弦收了余音,低头看向老老实实坐在自己怀里的苍,笑道:“学生拙奏,请老师指点。”
轻轻松开了扶在对方手背上的双手,垂臂身侧,苍缓缓吐气,道:“此曲已成。从今后弃兄自可挥洒自如,无需苍再加执手。”
“哈。多谢老师首肯。”弃天将手从琴弦上拿下,道:“只是此曲深浅,学生自知,若无老师控制,只怕仍是难于掌控……”
苍侧头不语,缓了口气,道:“弃兄昨日已过而立之年,当能自决,若再强加把持,怕只是觉得掣肘,更无好处。”
弃天一笑,却仍是不将放在琴上的双手收回,道:“哈,是弃一时怯懦了。但,琴道高深,难免出错,关键之时,尤需老师点拨啊。”
苍将肩膀缩紧,缓缓道:“天子旨意,陛下出兵白狐国,却不知何时点兵啊?”
弃天微微摇头略有些嗔怪道:“老师,学生向您请益琴道,老师怎地说起国事了?”
“苍前来,本就是督促魔侯莫负天子啊。”本欲抬手一捋鬓发,双手却被对方抢先按住。
“哈,老师毕竟玄朝之臣,倘若有朝一日,天子赐死魔侯,老师您也力劝学生自裁了?”缓缓收紧双臂,弃天身体再度向前凑凑,前胸已经贴上对方后背。
苍双目低垂,道:“天子圣恩,必不妄加罪过于人;若是魔侯失天道,德行有亏,不待天子之令,苍亦会替天行道于前啊!”
弃天脸上笑容没有变化,缓缓松开了苍的双手,笑道:“学生谨记老师之言。”说著,再次抡指弄弦,同时问道:“老师,未知老师走时,天子于此曲上的造诣,已经到了何等程度呢?”
放松紧张的肩膀,苍静坐琴前,淡淡的道:“为臣者当守份恭谨,天子又岂能妄加评论?弃兄,抚琴贵在专心,切莫再胡思乱想了。”
弃天一笑,闭口不语,神情渐渐肃穆,再度沉浸于音律之中了。
“什么!”刚刚下车走入自己府邸,赭杉军身体还未坐正,就已经霍然站起,看著一同进入的墨尘音,双眉陡然屹立,”你说陛下他……”
“正是……”满脸戚容的墨尘音又是一拱手,“已经启程五日了……”
“……”身形如飞,本想即刻备车直冲封云之巅,然而才走到门口,赭杉军绝不知道退缩的身形突然停了下来,缓缓摇头道:“尘音,此事……并不在我能够反对之列啊。”
“奇首!”墨尘音亦起身,急道:“奇首,伯藏主已经放弃王位,此时却不得已兄弟操戈,奇首难道要袖手旁观么?”
赭杉军缓缓摇头道:“他随军而去,天子出兵名正言顺啊,更可减少死伤,身为辅国,难道要我阻止么?”
墨尘音愣了半晌,突然抱拳道:“末将受教,告退了。”说罢,不等对方回应,已经跳下了地,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赭杉军拳头重重敲在廊柱之上,叹道:“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地么?”
旁边负责招待的管家一愣,道:“主人何出此言?主人在玄朝贵为辅国,又是天子伯父;在魔国身为宰相恩师,又得魔侯敬重;即便是身在昭、尹这样的诸侯身边,又有哪一个不敬重主人?何况主人还有自己的封地……”
“哈,吾车马劳顿,已经累了,想独自一人歇息了。”赭杉军苦笑一声,管家立刻缄口不语,将陶壶中清水加满,躬身退去。
“伏婴,”傍晚时分,从浩渺居回到自己书房,新婚宰相仍是如往日一般,勤劳案牍,弃天帝唤了一声,不等落座书案之后,即刻道:“军马整备如何?孤王想三日后出兵白狐国。”
伏婴师缓缓抬头,看向有些耐不住性子的魔侯,“陛下这个决定下的突然,却是为何?”
“老师垂询,孤王亦有些等得不耐烦了。”
“……”伏婴师小心将手中朱笔放在桌案之上,起身拱手道:“陛下难道忘了,苍老师此来,乃是为了……”
“住了吧……孤王明白。”弃天心中烦躁异常。
“陛下即将此事交给伏婴,便请放心,必不叫魔国伤损一兵一卒,也能令白狐国诚心归附。”
“……此事交你……”长长出了口气,弃天提笔沾墨,突然又是一停,向著已经垂首的伏婴师道:“再过两日,便是苍老师生辰,虽然他是外客不便国宴,然而我欲在天波宫内为老师贺寿,你也一起来吧。”
“臣……受宠若惊。”似乎略有迟疑,伏婴师最后仍是淡淡回答。
苍之寿辰,白日无话。
入暮时分,伏婴师告假要回去换下朝服,便装前往天波宫祝寿。弃天自己离了书房案上如山的奏章公文,亦换了一身便服,从宫门口一名侍从手中抢了灯笼,自己挑著,优哉游哉踱步而至便在自己寝宫一墙之隔的天波宫内。
看著依旧黑魆魆只点著一盏石灯的院落,弃天脸上露出一丝不快,转头看向候在院门口的老仆人,道:“戒神,孤王不是吩咐过,今夜要在浩渺居与老师共饮,怎么还未准备?” “陛下……”戒神老者愁眉苦脸,道:“方才苍先生说,寿诞之日,人身本就阳气减弱,今日魔国文武都来贺寿,已经很劳累了,故此入暮之后最宜静卧,否则易招无妄之灾;其实酒宴早就摆上,但是苍先生不让老奴在屋内点灯,说是天光晦暗,纵使人间毫光一点,也是乱了自然阴阳,于身体有害。”
弃天无语苦笑,顿时觉得几个月前,苍初到此地时的情形又再重现,笑了几声,才道:“辛苦你了,先去休息,孤王自己进去。”说著,迈过门槛,穿院入堂。石灯光芒微弱,弃天举起灯笼,藉著光芒,果然照见冷冷清清的堂上,已经依照自己吩咐,两张几案相对放在屏风之前,案上酒斗肉糜,粟米菘菜,都承在温酒冰鉴内,在沸水中冒著腾腾热气。
弃天立在堂下,看清堂内布置,先吹熄了灯笼火焰,缓缓踏上温凉的地面。绕过屏风,藉著透过窗纱的月光,隐隐约约看见后屋榻上一人拥被高卧。
“老师……”弃天含笑,迫不及待向前抢了一步,脚下却是一绊,只听“稀里哗啦”一阵物品滚落的声音,踉踉跄跄站住,险些摔了个跟头的弃天此时双眼才渐渐适应了暗夜星光,回身只见屋子一角,堆了一片各色礼盒,“哎呀……”想起刚才眼睁睁看著榻上之人也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一个激灵,弃天只觉得有趣,一面蹲下身,将散落的礼盒捡起,依照大小顺序,逐一摆放稳妥,同时笑道:“黑灯瞎火,老师得了养生,倒是叫学生步履艰难啊。”
“危楼防贼,此言不虚啊。”身边多了一人,一面缓缓感叹,一面将一只滚落到榻下的小盒捡起,放回原位。
“哈哈。”弃天早已习惯对方口吻,倒是不以为意,一面继续收拾礼物,一面道:“看来老师在我魔国颇得人缘,此等光景,老师当年驾车前来,可有想到呢?”
苍伸出去捡礼盒的手骤然停住。黑暗之中只能听见他缓慢的深沉的呼吸声,隔了半晌,缓缓说道:“苍何德何能,这些礼物,原本打算明日送到陛下那里,才叫物归原主。”说著继续收拾面前大大小小的礼盒,可是黑暗之中,视物不清,摆不稳妥,只听“哗啦”一声,如山的礼盒,再次塌了下来,一个礼盒想是包裹不严,竟是摔了开来,内中的礼物“噗噜噜”在地上散了一堆。
“唉……这是何苦。”弃天实在是有些不太耐烦,当即站起身,走向屋角的高脚油灯而去,摸到了架上火石,几下打著,一点橘红色暖暖的光芒充满屋内,与此同时,却听身后的苍猛的吸了口冷气,“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老师?”弃天听到异声,霍然回头,却见苍已经瘫倒在地,左手紧紧握著右臂,腕上竟缠著一条黑底红环的赤练蛇!蛇口咬在苍手腕筋脉聚集之处,绝不松口。
“苍!”见此情景,顿时一身冷汗透体,右手习惯性向腰间摸去——雷天虽然失落,然而以前日日佩戴的金刀尚在——谁料竟是抓了一空,才想起来此之前,已经将随身兵器全都摘下,此时手五寸铁,然而事态紧急,只得将牙一咬,徒手便向那条赤练蛇的七寸要害抓去。
一手扶著浑身颤抖之人,一手紧掐赤练蛇的要害,弃天脑中一片空白,觉得浑身千斤之力,却是怎么也用不上,恍恍惚惚之间,只听“咔嚓”一声,赤练蛇终于松了口,弃天却也顾不得那蛇死了没有,随手丢到一边。
这时,在外面听到魔侯第一声大喊的戒神老者和补剑缺也已经来到了后堂。
“老师被蛇咬伤,快去请……”话未说完,补剑缺已经转身冲了出去,而怀中原本因为疼痛变得有些僵直的身体已经开始瘫软下来,弃天一句话没有说完,立刻转身,又将全副精神灌注在对方身上。
扶起口中溢满鲜血的苍,颤声道:“老师忍耐,学生……这就……这就……”说著哆哆嗦嗦扯下腰间陈旧的香囊,撕破外面锦帛,倒出一颗拇指指节大小浅黄色的药丹来。
苍只觉得呼吸阵阵急促困难,见到药丹,虽然想要询问,满是血腥的喉咙却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浑身皮肤与外物接触痛的地方的都是刺痛得厉害,口唇微动,眼前已经是阵阵发黑,连弃天的声音,也是渐渐远去。
“苍……”心知蛇毒蔓延之快,最不能拖延,眼见怀中人眼睑慢慢下垂,脸色也委顿了下来,弃天更不怠慢,看看手中药丹,正要放入口中嚼碎,手臂却被一双手牢牢抓著。
“大王啊,这药丹……乃是老王爷给你的救命药丹啊!”戒神老者脸上神色惶急,这丹药佩在身上,所有毒虫尽皆辟易,即使是中了任何不可解的剧毒,不能化解也能克制毒性,容出时间救治,乃是魔族至宝,世上仅有两颗,十四年前,弃天离开神无山谷之时,阎魔旱魃亲手相赠一颗。
“是又如何?”弃天手臂轻轻一晃,戒神老者已经是一个踉跄,但是一对苍老枯干的手还是抓著魔侯手臂不放。
“陛下,苍老师中毒不深,赤练蛇毒并非是剧毒,纵使毒发,也要几个时辰;但是陛下您失了这药丹,今后任何人便都能毒害大王了啊。”身后冷静的话语,却是迟到的伏婴师声音。
弃天猛一回头,见到对方胸口稍有喘息,看来也是紧张非常,“你……你忍心看著苍如此受苦?”
伏婴师双膝跪倒,伏地道:“陛下,见到老师受此无妄之灾,臣亦痛彻心扉,但是,臣更不能眼睁睁看著陛下如此轻率,太医已在路上,请陛下稍安勿躁。”他来时路上见到了急匆匆的补剑缺,简单询问,便已经明了此间变故,加快脚步赶来。
弃天手攥拳头,恨然道:“吾方才不该离开老师身边啊,否则……”他身有避毒之物,纵使毒虫就在手中,也是半点不敢造次。
“陛下,多说无益,请先处理苍老师伤口吧。”伏婴师说著,已经率先一步,抢过苍垂在胸前的右手,将伤口凑在口边吮吸起来。
“伏婴……”弃天动容道:“让孤王来吧。”
伏婴师却不回答,将毒液毒血吸了满口,吐在戒神老者捧来的酒碗之内,又用烧酒略微漱口,亦吐了出去,才道:“此臣当为陛下为之……请陛下千万不要轻易拿自己龙体冒险。”说著,扯下一条衣襟,将苍的右袖推上,布条缠在已经有些肿胀的右臂手肘之上。
弃天长出口气,缓缓抬袖,轻轻擦净从苍牙龈处渗出的鲜血,待到伏婴师处理完毕,才将他身躯打横抱起,明知对方已经昏迷,却仍是忍不住道声:“老师请先忍耐,魔国太医,治疗这等蛇毒颇有心得,当无大碍。”
……
太医在内中慢慢治疗之时,弃天与伏婴师君臣二人亦来到院内,看著已经从屋内搬出,堆在灯火通明的院中的礼物,弃天不由的冷哼一声,道:“伏婴师……此事,再加上先前狼灾,总该足够治罪了吧?”
伏婴师弯腰捏起脚边那条被弃天活生生掐折颈骨,捏碎心脏的死蛇,交给戒神老者道:“戒老,麻烦将此蛇送进后面,让太医取胆解毒。”随后又捡起那被摔开的礼匣,看了又看,道:“陛下,此礼物是何人所送……”
“嗯,难道不是……”正要脱口而出,弃天也是一愣,这礼盒内外竟是空无一字!
“正是……”伏婴师缓缓摇了摇头,“此事仍是毫无对证啊。”
“查!”弃天愤然一甩袖子,“查出此礼何人所送,孤王将他五马分尸!”
“陛下……”伏婴师将手中的礼盒放下,整整衣襟,竟是恭恭敬敬一拱手道:“陛下,若想大概推知是谁所为,倒也不难。”
“哦?”弃天倒是来了兴趣,“你说。”
“此蛇毒性虽然不烈,然而若非陛下在此,于苍老师入睡之时暗暗伤人,拖到天明只怕也是回天乏术,既如此,试问苍老师若亡,更有何人受益?”
弃天垂目沉思,缓缓摇了摇头,道:“这……若说是苍日朱武,老师暴毙,他们必然脱不了干系;即便不是他们所为,孤王最后说不定也将罪责推在他们身上……但是若是暴风残道、算天河等人……孤王实在想不出……”
伏婴师深吸口气,望定沉思的魔侯,缓缓道:“陛下,苍老师若死,天子作何反应?”
弃天帝微微一愣,道:“定然是立即处死九祸,领兵问罪我国,便是此一点,朱武便要三思而行……不对,赭老师必定力保九祸,倘若真是如此……只怕朱武更是急于拿下孤王之位……那时孤王背腹受敌,而朱武即位以后,受制于人,也一定不敢妄动……”说到此处,弃天突然浑身一抖,脸露震惊之色,随即摇头,道:“不可能,绝不可能!”突然,眼睛一亮道:“孤王今夜要来天波宫,纵使文武不知,也该想到,莫非此蛇乃是为了……”
伏婴师并不不置评,依旧缓缓道:“陛下,但凡王族,皆知道陛下随身配有百毒不侵的药丸,若说此蛇乃是谋害陛下,却也于理不通啊!”
面对宰相冷冷无情的目光,弃天竟是向后退了半步,突然将拳头一握,“嗨”了一声。
“陛下……苍老师所提他给赭老师的回天奇策……”
“够了!”弃天一声低吼,却是震得院内小心翼翼检查礼物的几位宫人全都一愣,“都出去!”随手一挥,随后指了指仍然立在原地的伏婴师,道:“你也一样。”
“陛下,仲春惊蛰,苍老师不慎被毒虫咬伤,这样可否?”
“出去!”
“臣告退。”
“等一下!”弃天突然抬起头来,异色眸子之内闪烁一丝鹰隼一样的利光,直勾勾盯著缓缓直起身的宰相,“伏婴……”迎上对方无惧的眼神,两人对视半晌,弃天脸上的戾气忽然消退,道:“孤王莽撞了,此事交你处理。”
“臣受宠若惊。”一躬到地,随后缓缓退出。
“唉……伏婴,孤王之前表现,苍老师若有不测,于你也是……”
即便是在心中默念,弃天仍是不忍此念成句,慢慢平静心思时,才看见东方已经微微泛白,虽有转身看顾老师的心思,却也只能无可奈何,跨步出了院子,回去自己寝宫更衣上朝了。
……
今日是个阴天,立在昏暗的晨曦中看向坐在银安殿上魔侯阴沉的脸,魔国文武都觉得不寒而栗。宫里的消息不知为何传的如此之快,苍被从寿礼堆中爬出的毒蛇咬伤的事情不胫而走,黎明之时,不知有多少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醒了过来。
“银锽朱武。”弃天坐在龙椅之内,也不知沉默了多久,突然沉声唤来立在武将之首的大殿下,声音不大,却仿佛一个炸雷震得人心一颤,在每位大臣心中都已经预想许久的宫廷内斗仿佛就在眼前了。
“陛下。”银锽朱武从容出班——昨夜第一个听到消息的是当夜值巡的黑羽恨长风,虽然并没有明说出来,但是夤夜来访的三王子脸上怀疑的表情,却已经说明了一切——此时,大殿上安静的连众人不自然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孤王命你整编、训练魔、邪两部军马,未知进展如何?”
听到了这句话,又不知多少人暗暗长出口气,随后,又觉得面前魔侯深不见底。
“启禀陛下,自那日发出王令之后,除了个别偏远部落尚未抵达,其余兵勇已经全部整编完毕,在国都周围千里方圆,寻水草充沛之编营驻扎,分别由三个犬子统领训练,只待陛下一声令下,三日之内皆可到达国都,再去往白狐国境内,也不过就是五六日的时间了。”
“侄兄辛苦。”弃天缓缓点头,却又是沉默半晌,道:“孤王已将调兵虎符授予伏婴师,此一战,由宰相……全权决策。何日发兵……也无需报备,便宜行事。”
“谢陛下信任,伏婴师受宠若惊。”魔国宰相无视自己主君话中的迟疑与停顿,出班叩拜,同时银锽朱武亦是躬身道:“臣遵旨。”
“……”弃天帝坐在龙座之上,竟是一时没了反应,隔了半晌,在一旁侍奉的补剑缺只得偷偷咳嗽一声,弃天眉头微微蹙蹙,才回过神来,道:“两位爱卿平身,众位卿家还有何事?孤王……”
“启禀陛下,臣华颜无道请旨。”一个洪亮的女子声音响彻宝殿。
弃天本已有些收敛的眼光无奈的亮起,道:“华颜将军,请旨为何?”
华颜无道大步跨出,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平定白狐国之乱,华颜无道愿请缨前往。”
“哦?”弃天微微一愣,道:“难得华颜将军有此胆魄,但此时孤王已经交给宰相全权处理,谴将派兵之事,几位将军请与宰相参详。”
“臣……遵旨。”虽然口气中还有不甘,然而既然事情还有转机,华颜无道也不便在此时力争,行礼之后,退归本列。
“还有何事,早早奏上,无事……”眼见金乌东升,终于略微破开了天空阴霾,一只不辨种类的飞鸟影子从天空横掠而过,弃天突然觉得如坐针毡,在这空旷朝堂之上,竟是片刻也再多呆不得。
“陛下,臣侄尚有事启奏。”不等魔侯“退朝”二字出口,朱闻苍日已经抢步跨出。
“何事?!”弃天语气中带著一分不悦,将双手放在膝头,向下问道。
“陛下,臣侄奉命掌管魔国与天子领地之互市,去岁秋季尚可,然而入春之后,玄商大量进入我国。玄人多狡诈,商贾之辈更是如此;而魔国子民天性淳朴,多有受其欺瞒者,虽非倾家荡产,却总也难免心生怨尤,更有天性不良者,争相效仿,长此以往,世风日下,我族风气荡然无存。臣以为,魔玄互市,是否得宜,该当商榷。”
“陛下,臣有异议。”弃天尚未开口,朱闻苍日下首的伏婴师已经抢先出班。
“讲。”弃天将右肘撑在书案之上,用四根长指的第三指节支起下颌,异色双眸扫过并肩而立的两位重臣。
“陛下,奸商横行,只因疏于管理;国民仿效,也只是一时不辨忠奸;然国民因商而富,眼界日渐开阔,此乃安邦教化之本,两相权衡,臣以为互市仍是大利,当务之急,乃是朝廷用心,未雨绸缪,修章制典,规范世风,赏善罚恶,则自然无人敢乱法犯禁。封云城礼仪智谋之源,两位辅国睿智聪慧、恭谨有礼之风范,想来众位都有见识;魔国亦为神州一员,教化礼仪本应不逊封云,然而久处一隅,地远闭塞,当此时节,世风有损,只因国民只学得封云之智,而未通其礼,即令学智,亦是微末小智,而非大智,是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而已。臣以为,陛下应当设立官学,延请通晓封云之学的贤明能士,先从王公以及氏族中优秀子弟开始,传授封云仁、义、礼、智、信各门典籍,从上至下,教化国民,方为正策。”
“嗯,……”弃天直起上身,正要点头,却被朱闻苍日打断道:“陛下,规范商贾,是臣侄分内,自当尽力。然而伏婴丞相所建言立学传典之事,尽是一厢情愿之词。魔族民风本来淳朴良善,乃是上天所赐,何必舍我珠玉,而夺他人之瓦砾?伏婴宰相需防邯郸学步之窘境啊。”话音刚落,武将班中,暴风残道也不待启奏,心直口快抢道:“二殿下说的没错,魔族民风我倒喜欢得很,何必去学玄朝劳什子的装模作样、阴险狡诈啊!”此言一出,武将班中便是一阵赞同,即便是断风尘与黑羽恨长风也只是低头不语,看来也是各怀心思决心做壁上观了。朱闻苍日顿了一顿,继续道:“而况,我国境内族民中,又有几人通晓魔国典籍?莫非竟要将传道授业之重责,交给外人?”此言一出,竟连文官班内,也开始有人点头了。
四下赞同之声四起,然而伏婴师丝毫不为所动,脸上照旧一片冷静从容,缓缓道:“苍日殿下,如今白绢染墨,难道还能洗净?墨迹虽小,几经渲染,等到扩散,便成废料;然而谨慎点染,顺势描画,却可得一佳作啊。赏善罚恶,只能治标;然而因势利导,教化小民,方是治本之策。而况,封云之学海纳百川,博大精深,并非移民之本性,乃是疏导清流,自然而已。”
苍日凤目一闪,冷冷问道:“伏婴宰相对封云之礼如此推崇,却不知对苍弦首之所为如何置评?”
伏婴师眼神亦是一凛,然而却是不动声色道:“苍老师所为,从不逾人臣之分,吾不知有何不妥?”
苍日一声冷笑,道:“自毁战车;雪夜私逃;战场通敌……凡此种种,每每皆令陛下涉险,这也是仁厚君子所为么?”
“够了!”一声大喝,打断了朱闻苍日之言,朝堂上顿时一片鸦雀无声,银锽朱武一愣之下,慌忙出班,道:“陛下,二弟一时失言,虽对弦首不敬,却也并非有意抗旨,请陛下恕罪!”
弃天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孤王累了,今日退朝,各人先回府休息,午膳之后,伏婴师共三位贤侄……”话语一顿,异色双眸从文武脸上扫过,继续道:“……再来孤王宫内详议此事。”说著,已经起身,袍袖一甩,转向后殿去了。
“哈……”朱闻苍日看看一旁面不改色的伏婴师,道:“就是论事而已,妹夫不要记恨为兄啊。”此时,银锽朱武已经一扯他的袖子,当即顺水推舟,一拱手道:“宰相大人少陪,今日下午当再与大人讨论此事。”随后转身下殿去了。
伏婴师长出口气,缓缓走出银安殿,立在丹墀之前,沉吟半晌,缓步走下,却是转身向著书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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