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子

第十八章

  魔國春季喜事多,除了赭杉軍到來以及挽月公主與宰相伏嬰師終於完婚之外,僅僅隔了一天,便是魔侯棄天三十壽誕之日。雖然魔國風俗,男子十六歲便已經是成年,但是對於熟讀玄朝經典的魔侯來說,三十這個歲數的意義,當比壽宴席間歡宴浩歌的一眾文臣武將沉重許多。

  “魔侯之壽,蒼不便道賀,請陛下諒解。”

  蒼平靜的言語響在耳邊,棄天帝眯著一對異色的眸子,看看空空如也的左右,思緒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的封雲城內……

  ……

  “蒼,何謂三十而立?”

  “嗯?”貪婪的看著封雲城中難得一見的瑞雪,蒼只是心不在焉的“哼”了一聲,並沒有回答。

  “蒼!回答我啊!”棄天當時剛剛入門,雖然滿是興趣,卻是全然不懂,然而越是不懂,就越想發問。

  “嗯。”蒼慢慢地點頭,一片雪花落在了睫毛上,慢慢的融化,“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三十歲便可立於人前,巍然不倒。”

  “蒼,你在敷衍啊,師者,傳到授業解惑也,誨人不倦……”倒也習慣了對方慢吞吞的性格,棄不著急,只是慢慢的說。

  “嗯。”

  “蒼,你再不告訴我,我就去隔壁問赭老師!”

  “啊?”終於幾乎要躺倒的身體坐直了一點,緩緩扭頭,道:“三十而立,大概的意思就是士人到了三十歲,應該明白自己所走的路,依靠自己獨立面對一切困難,屹立不搖,堅定前行……”

  “哈哈哈!”棄彷彿聽到什麼有趣的事情,“玄朝的男子三十歲方才獨立麼?若在魔國,棄三十之時,已經縱馬馳騁十四年了啊!”

  ……

  “十四年了啊……”棄天微微一笑,“離開外祖父身邊,竟是這麼久了啊?”

  “陛下?”坐在一旁的伏嬰師察覺了異狀,輕聲探問。

  “啊?無,孤王心生感慨而已。”當時,自己並不知道神無山外是怎樣的世界,只知道,在太陽升起的方向,一個叫天魔城的地方,有從未謀面的父親的墳墓和一個大了自己足足三十歲的同父異母的兄長。滿十六歲那天,帶著母親的骨灰,跨上那時還未成年的天戮,遵從外祖父的叮囑,絕不回顧的跟著前來迎接的大臣,向東而行……這就是自己最初的方向吧。

  “……”看著魔侯眼中的一向犀利的光華竟然變得溫和,伏嬰師沉吟了片刻,道:“陛下,陛下不如抽個空,去拜望一下閻魔老王爺如何?”

  “哈,伏嬰,”棄天帝微微一笑,“孤王有的時候,真的覺得你聰明的可怕。”

  伏嬰師臉色一變,慌忙將手裡的酒杯放下,匍匐在地,“臣惶恐,斗膽請陛下……”

  “好啦,你只知受寵若驚就好了。”棄天帝彷彿在和自己的愛相攀比究竟誰更瞭解對方多一點,揶揄過後,又是微笑問道:“伏嬰,再過三日,便是老師的生辰了吧。”

  “正是,陛下之後,蒼老師也步入而立之年……”話未說完,伏嬰師竟然是一個疏神。

  “嗯……”棄天帝端起酒杯在脣上一抿,“吾當日還層取笑玄朝男子成年之晚,其實……”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卻聽伏嬰師也若有感觸嘆了一聲道:“其實想想兩位老師腳下旅程,都早已遠超而立之真意了吧……”


  ……

  ……一統乾坤,皇風清穆穆。

  翌日下午,早朝過後,來到浩渺居與蒼一同用罷了午餐,棄天依舊坐在正堂之上,更沒有離去之意。一曲奏罷,以手按弦收了餘音,低頭看向老老實實坐在自己懷裡的蒼,笑道:“學生拙奏,請老師指點。”

  輕輕鬆開了扶在對方手背上的雙手,垂臂身側,蒼緩緩吐氣,道:“此曲已成。從今後棄兄自可揮灑自如,無需蒼再加執手。”

  “哈。多謝老師首肯。”棄天將手從琴絃上拿下,道:“只是此曲深淺,學生自知,若無老師控制,只怕仍是難於掌控……”

  蒼側頭不語,緩了口氣,道:“棄兄昨日已過而立之年,當能自決,若再強加把持,怕只是覺得掣肘,更無好處。”

  棄天一笑,卻仍是不將放在琴上的雙手收回,道:“哈,是棄一時怯懦了。但,琴道高深,難免出錯,關鍵之時,尤需老師點撥啊。”

  蒼將肩膀縮緊,緩緩道:“天子旨意,陛下出兵白狐國,卻不知何時點兵啊?”

  棄天微微搖頭略有些嗔怪道:“老師,學生向您請益琴道,老師怎地說起國事了?”

  “蒼前來,本就是督促魔侯莫負天子啊。”本欲擡手一捋鬢髮,雙手卻被對方搶先按住。

  “哈,老師畢竟玄朝之臣,倘若有朝一日,天子賜死魔侯,老師您也力勸學生自裁了?”緩緩收緊雙臂,棄天身體再度向前湊湊,前胸已經貼上對方後背。

  蒼雙目低垂,道:“天子聖恩,必不妄加罪過於人;若是魔侯失天道,德行有虧,不待天子之令,蒼亦會替天行道於前啊!”

  棄天臉上笑容沒有變化,緩緩鬆開了蒼的雙手,笑道:“學生謹記老師之言。”說著,再次掄指弄弦,同時問道:“老師,未知老師走時,天子於此曲上的造詣,已經到了何等程度呢?”

  放鬆緊張的肩膀,蒼靜坐琴前,淡淡的道:“為臣者當守份恭謹,天子又豈能妄加評論?棄兄,撫琴貴在專心,切莫再胡思亂想了。”

  棄天一笑,閉口不語,神情漸漸肅穆,再度沉浸於音律之中了。


  “什麼!”剛剛下車走入自己府邸,赭杉軍身體還未坐正,就已經霍然站起,看著一同進入的墨塵音,雙眉陡然屹立,”你說陛下他……”

  “正是……”滿臉戚容的墨塵音又是一拱手,“已經啟程五日了……”

  “……”身形如飛,本想即刻備車直衝封雲之巔,然而才走到門口,赭杉軍絕不知道退縮的身形突然停了下來,緩緩搖頭道:“塵音,此事……並不在我能夠反對之列啊。”

  “奇首!”墨塵音亦起身,急道:“奇首,伯藏主已經放棄王位,此時卻不得已兄弟操戈,奇首難道要袖手旁觀麼?”

  赭杉軍緩緩搖頭道:“他隨軍而去,天子出兵名正言順啊,更可減少死傷,身為輔國,難道要我阻止麼?”

  墨塵音愣了半晌,突然抱拳道:“末將受教,告退了。”說罷,不等對方迴應,已經跳下了地,頭也不回的離去了。

  赭杉軍拳頭重重敲在廊柱之上,嘆道:“天下之大,竟無我容身之地麼?”

  旁邊負責招待的管家一愣,道:“主人何出此言?主人在玄朝貴為輔國,又是天子伯父;在魔國身為宰相恩師,又得魔侯敬重;即便是身在昭、尹這樣的諸侯身邊,又有哪一個不敬重主人?何況主人還有自己的封地……”

  “哈,吾車馬勞頓,已經累了,想獨自一人歇息了。”赭杉軍苦笑一聲,管家立刻緘口不語,將陶壺中清水加滿,躬身退去。


  “伏嬰,”傍晚時分,從浩渺居回到自己書房,新婚宰相仍是如往日一般,勤勞案牘,棄天帝喚了一聲,不等落座書案之後,即刻道:“軍馬整備如何?孤王想三日後出兵白狐國。”

  伏嬰師緩緩擡頭,看向有些耐不住性子的魔侯,“陛下這個決定下的突然,卻是為何?”

  “老師垂詢,孤王亦有些等得不耐煩了。”

  “……”伏嬰師小心將手中硃筆放在桌案之上,起身拱手道:“陛下難道忘了,蒼老師此來,乃是為了……”

  “住了吧……孤王明白。”棄天心中煩躁異常。

  “陛下即將此事交給伏嬰,便請放心,必不叫魔國傷損一兵一卒,也能令白狐國誠心歸附。”

  “……此事交你……”長長出了口氣,棄天提筆沾墨,突然又是一停,向著已經垂首的伏嬰師道:“再過兩日,便是蒼老師生辰,雖然他是外客不便國宴,然而我欲在天波宮內為老師賀壽,你也一起來吧。”

  “臣……受寵若驚。”似乎略有遲疑,伏嬰師最後仍是淡淡回答。


  蒼之壽辰,白日無話。

  入暮時分,伏嬰師告假要回去換下朝服,便裝前往天波宮祝壽。棄天自己離了書房案上如山的奏章公文,亦換了一身便服,從宮門口一名侍從手中搶了燈籠,自己挑著,優哉遊哉踱步而至便在自己寢宮一牆之隔的天波宮內。

  看著依舊黑魆魆只點著一盞石燈的院落,棄天臉上露出一絲不快,轉頭看向候在院門口的老僕人,道:“戒神,孤王不是吩咐過,今夜要在浩渺居與老師共飲,怎麼還未準備?”   “陛下……”戒神老者愁眉苦臉,道:“方才蒼先生說,壽誕之日,人身本就陽氣減弱,今日魔國文武都來賀壽,已經很勞累了,故此入暮之後最宜靜臥,否則易招無妄之災;其實酒宴早就擺上,但是蒼先生不讓老奴在屋內點燈,說是天光晦暗,縱使人間毫光一點,也是亂了自然陰陽,於身體有害。”

  棄天無語苦笑,頓時覺得幾個月前,蒼初到此地時的情形又再重現,笑了幾聲,才道:“辛苦你了,先去休息,孤王自己進去。”說著,邁過門檻,穿院入堂。石燈光芒微弱,棄天舉起燈籠,藉著光芒,果然照見冷冷清清的堂上,已經依照自己吩咐,兩張几案相對放在屏風之前,案上酒鬥肉糜,粟米菘菜,都承在溫酒冰鑑內,在沸水中冒著騰騰熱氣。

  棄天立在堂下,看清堂內佈置,先吹熄了燈籠火焰,緩緩踏上溫涼的地面。繞過屏風,藉著透過窗紗的月光,隱隱約約看見後屋榻上一人擁被高臥。

  “老師……”棄天含笑,迫不及待向前搶了一步,腳下卻是一絆,只聽“稀里嘩啦”一陣物品滾落的聲音,踉踉蹌蹌站住,險些摔了個跟頭的棄天此時雙眼才漸漸適應了暗夜星光,回身只見屋子一角,堆了一片各色禮盒,“哎呀……”想起剛才眼睜睜看著榻上之人也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嚇得一個激靈,棄天只覺得有趣,一面蹲下身,將散落的禮盒撿起,依照大小順序,逐一擺放穩妥,同時笑道:“黑燈瞎火,老師得了養生,倒是叫學生步履艱難啊。”

  “危樓防賊,此言不虛啊。”身邊多了一人,一面緩緩感嘆,一面將一隻滾落到榻下的小盒撿起,放回原位。

  “哈哈。”棄天早已習慣對方口吻,倒是不以為意,一面繼續收拾禮物,一面道:“看來老師在我魔國頗得人緣,此等光景,老師當年駕車前來,可有想到呢?”

  蒼伸出去撿禮盒的手驟然停住。黑暗之中只能聽見他緩慢的深沉的呼吸聲,隔了半晌,緩緩說道:“蒼何德何能,這些禮物,原本打算明日送到陛下那裡,才叫物歸原主。”說著繼續收拾面前大大小小的禮盒,可是黑暗之中,視物不清,擺不穩妥,只聽“嘩啦”一聲,如山的禮盒,再次塌了下來,一個禮盒想是包裹不嚴,竟是摔了開來,內中的禮物“噗嚕嚕”在地上散了一堆。

  “唉……這是何苦。”棄天實在是有些不太耐煩,當即站起身,走向屋角的高腳油燈而去,摸到了架上火石,幾下打著,一點橘紅色暖暖的光芒充滿屋內,與此同時,卻聽身後的蒼猛的吸了口冷氣,“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老師?”棄天聽到異聲,霍然回頭,卻見蒼已經癱倒在地,左手緊緊握著右臂,腕上竟纏著一條黑底紅環的赤練蛇!蛇口咬在蒼手腕筋脈聚集之處,絕不鬆口。

  “蒼!”見此情景,頓時一身冷汗透體,右手習慣性向腰間摸去——雷天雖然失落,然而以前日日佩戴的金刀尚在——誰料竟是抓了一空,才想起來此之前,已經將隨身兵器全都摘下,此時手五寸鐵,然而事態緊急,只得將牙一咬,徒手便向那條赤練蛇的七寸要害抓去。

  一手扶著渾身顫抖之人,一手緊掐赤練蛇的要害,棄天腦中一片空白,覺得渾身千斤之力,卻是怎麼也用不上,恍恍惚惚之間,只聽“咔嚓”一聲,赤練蛇終於鬆了口,棄天卻也顧不得那蛇死了沒有,隨手丟到一邊。

  這時,在外面聽到魔侯第一聲大喊的戒神老者和補劍缺也已經來到了後堂。

  “老師被蛇咬傷,快去請……”話未說完,補劍缺已經轉身衝了出去,而懷中原本因為疼痛變得有些僵直的身體已經開始癱軟下來,棄天一句話沒有說完,立刻轉身,又將全副精神灌注在對方身上。

  扶起口中溢滿鮮血的蒼,顫聲道:“老師忍耐,學生……這就……這就……”說著哆哆嗦嗦扯下腰間陳舊的香囊,撕破外面錦帛,倒出一顆拇指指節大小淺黃色的藥丹來。

  蒼只覺得呼吸陣陣急促困難,見到藥丹,雖然想要詢問,滿是血腥的喉嚨卻是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渾身皮膚與外物接觸痛的地方的都是刺痛得厲害,口脣微動,眼前已經是陣陣發黑,連棄天的聲音,也是漸漸遠去。

  “蒼……”心知蛇毒蔓延之快,最不能拖延,眼見懷中人眼瞼慢慢下垂,臉色也委頓了下來,棄天更不怠慢,看看手中藥丹,正要放入口中嚼碎,手臂卻被一雙手牢牢抓著。

  “大王啊,這藥丹……乃是老王爺給你的救命藥丹啊!”戒神老者臉上神色惶急,這丹藥佩在身上,所有毒蟲盡皆辟易,即使是中了任何不可解的劇毒,不能化解也能剋制毒性,容出時間救治,乃是魔族至寶,世上僅有兩顆,十四年前,棄天離開神無山谷之時,閻魔旱魃親手相贈一顆。

  “是又如何?”棄天手臂輕輕一晃,戒神老者已經是一個踉蹌,但是一對蒼老枯乾的手還是抓著魔侯手臂不放。

  “陛下,蒼老師中毒不深,赤練蛇毒並非是劇毒,縱使毒發,也要幾個時辰;但是陛下您失了這藥丹,今後任何人便都能毒害大王了啊。”身後冷靜的話語,卻是遲到的伏嬰師聲音。

  棄天猛一回頭,見到對方胸口稍有喘息,看來也是緊張非常,“你……你忍心看著蒼如此受苦?”

  伏嬰師雙膝跪倒,伏地道:“陛下,見到老師受此無妄之災,臣亦痛徹心扉,但是,臣更不能眼睜睜看著陛下如此輕率,太醫已在路上,請陛下稍安勿躁。”他來時路上見到了急匆匆的補劍缺,簡單詢問,便已經明瞭此間變故,加快腳步趕來。

  棄天手攥拳頭,恨然道:“吾方才不該離開老師身邊啊,否則……”他身有避毒之物,縱使毒蟲就在手中,也是半點不敢造次。

  “陛下,多說無益,請先處理蒼老師傷口吧。”伏嬰師說著,已經率先一步,搶過蒼垂在胸前的右手,將傷口湊在口邊吮吸起來。

  “伏嬰……”棄天動容道:“讓孤王來吧。”

  伏嬰師卻不回答,將毒液毒血吸了滿口,吐在戒神老者捧來的酒碗之內,又用燒酒略微漱口,亦吐了出去,才道:“此臣當為陛下為之……請陛下千萬不要輕易拿自己龍體冒險。”說著,扯下一條衣襟,將蒼的右袖推上,布條纏在已經有些腫脹的右臂手肘之上。

  棄天長出口氣,緩緩擡袖,輕輕擦淨從蒼牙齦處滲出的鮮血,待到伏嬰師處理完畢,才將他身軀打橫抱起,明知對方已經昏迷,卻仍是忍不住道聲:“老師請先忍耐,魔國太醫,治療這等蛇毒頗有心得,當無大礙。”

  ……

  太醫在內中慢慢治療之時,棄天與伏嬰師君臣二人亦來到院內,看著已經從屋內搬出,堆在燈火通明的院中的禮物,棄天不由的冷哼一聲,道:“伏嬰師……此事,再加上先前狼災,總該足夠治罪了吧?”

  伏嬰師彎腰捏起腳邊那條被棄天活生生掐折頸骨,捏碎心臟的死蛇,交給戒神老者道:“戒老,麻煩將此蛇送進後面,讓太醫取膽解毒。”隨後又撿起那被摔開的禮匣,看了又看,道:“陛下,此禮物是何人所送……”

  “嗯,難道不是……”正要脫口而出,棄天也是一愣,這禮盒內外竟是空無一字!

  “正是……”伏嬰師緩緩搖了搖頭,“此事仍是毫無對證啊。”

  “查!”棄天憤然一甩袖子,“查出此禮何人所送,孤王將他五馬分屍!”

  “陛下……”伏嬰師將手中的禮盒放下,整整衣襟,竟是恭恭敬敬一拱手道:“陛下,若想大概推知是誰所為,倒也不難。”

  “哦?”棄天倒是來了興趣,“你說。”

  “此蛇毒性雖然不烈,然而若非陛下在此,於蒼老師入睡之時暗暗傷人,拖到天明只怕也是回天乏術,既如此,試問蒼老師若亡,更有何人受益?”

  棄天垂目沉思,緩緩搖了搖頭,道:“這……若說是蒼日朱武,老師暴斃,他們必然脫不了干係;即便不是他們所為,孤王最後說不定也將罪責推在他們身上……但是若是暴風殘道、算天河等人……孤王實在想不出……”

  伏嬰師深吸口氣,望定沉思的魔侯,緩緩道:“陛下,蒼老師若死,天子作何反應?”

  棄天帝微微一愣,道:“定然是立即處死九禍,領兵問罪我國,便是此一點,朱武便要三思而行……不對,赭老師必定力保九禍,倘若真是如此……只怕朱武更是急於拿下孤王之位……那時孤王背腹受敵,而朱武即位以後,受制於人,也一定不敢妄動……”說到此處,棄天突然渾身一抖,臉露震驚之色,隨即搖頭,道:“不可能,絕不可能!”突然,眼睛一亮道:“孤王今夜要來天波宮,縱使文武不知,也該想到,莫非此蛇乃是為了……”

  伏嬰師並不不置評,依舊緩緩道:“陛下,但凡王族,皆知道陛下隨身配有百毒不侵的藥丸,若說此蛇乃是謀害陛下,卻也於理不通啊!”

  面對宰相冷冷無情的目光,棄天竟是向後退了半步,突然將拳頭一握,“嗨”了一聲。

  “陛下……蒼老師所提他給赭老師的迴天奇策……”

  “夠了!”棄天一聲低吼,卻是震得院內小心翼翼檢查禮物的幾位宮人全都一愣,“都出去!”隨手一揮,隨後指了指仍然立在原地的伏嬰師,道:“你也一樣。”

  “陛下,仲春驚蟄,蒼老師不慎被毒蟲咬傷,這樣可否?”

  “出去!”

  “臣告退。”

  “等一下!”棄天突然擡起頭來,異色眸子之內閃爍一絲鷹隼一樣的利光,直勾勾盯著緩緩直起身的宰相,“伏嬰……”迎上對方無懼的眼神,兩人對視半晌,棄天臉上的戾氣忽然消退,道:“孤王莽撞了,此事交你處理。”

  “臣受寵若驚。”一躬到地,隨後緩緩退出。


  “唉……伏嬰,孤王之前表現,蒼老師若有不測,於你也是……”

  即便是在心中默唸,棄天仍是不忍此念成句,慢慢平靜心思時,才看見東方已經微微泛白,雖有轉身看顧老師的心思,卻也只能無可奈何,跨步出了院子,回去自己寢宮更衣上朝了。

  ……

  今日是個陰天,立在昏暗的晨曦中看向坐在銀安殿上魔侯陰沉的臉,魔國文武都覺得不寒而慄。宮裡的消息不知為何傳的如此之快,蒼被從壽禮堆中爬出的毒蛇咬傷的事情不脛而走,黎明之時,不知有多少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醒了過來。

  “銀鍠朱武。”棄天坐在龍椅之內,也不知沉默了多久,突然沉聲喚來立在武將之首的大殿下,聲音不大,卻彷彿一個炸雷震得人心一顫,在每位大臣心中都已經預想許久的宮廷內鬥彷彿就在眼前了。

  “陛下。”銀鍠朱武從容出班——昨夜第一個聽到消息的是當夜值巡的黑羽恨長風,雖然並沒有明說出來,但是夤夜來訪的三王子臉上懷疑的表情,卻已經說明了一切——此時,大殿上安靜的連眾人不自然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孤王命你整編、訓練魔、邪兩部軍馬,未知進展如何?”

  聽到了這句話,又不知多少人暗暗長出口氣,隨後,又覺得面前魔侯深不見底。

  “啟稟陛下,自那日發出王令之後,除了個別偏遠部落尚未抵達,其餘兵勇已經全部整編完畢,在國都周圍千里方圓,尋水草充沛之編營駐紮,分別由三個犬子統領訓練,只待陛下一聲令下,三日之內皆可到達國都,再去往白狐國境內,也不過就是五六日的時間了。”

  “侄兄辛苦。”棄天緩緩點頭,卻又是沉默半晌,道:“孤王已將調兵虎符授予伏嬰師,此一戰,由宰相……全權決策。何日發兵……也無需報備,便宜行事。”

  “謝陛下信任,伏嬰師受寵若驚。”魔國宰相無視自己主君話中的遲疑與停頓,出班叩拜,同時銀鍠朱武亦是躬身道:“臣遵旨。”

  “……”棄天帝坐在龍座之上,竟是一時沒了反應,隔了半晌,在一旁侍奉的補劍缺只得偷偷咳嗽一聲,棄天眉頭微微蹙蹙,才回過神來,道:“兩位愛卿平身,眾位卿家還有何事?孤王……”

  “啟稟陛下,臣華顏無道請旨。”一個洪亮的女子聲音響徹寶殿。

  棄天本已有些收斂的眼光無奈的亮起,道:“華顏將軍,請旨為何?”

  華顏無道大步跨出,單膝跪地,抱拳道:“陛下,平定白狐國之亂,華顏無道願請纓前往。”

  “哦?”棄天微微一愣,道:“難得華顏將軍有此膽魄,但此時孤王已經交給宰相全權處理,譴將派兵之事,幾位將軍請與宰相參詳。”

  “臣……遵旨。”雖然口氣中還有不甘,然而既然事情還有轉機,華顏無道也不便在此時力爭,行禮之後,退歸本列。

  “還有何事,早早奏上,無事……”眼見金烏東昇,終於略微破開了天空陰霾,一隻不辨種類的飛鳥影子從天空橫掠而過,棄天突然覺得如坐鍼氈,在這空曠朝堂之上,竟是片刻也再多呆不得。

  “陛下,臣侄尚有事啟奏。”不等魔侯“退朝”二字出口,朱聞蒼日已經搶步跨出。

  “何事?!”棄天語氣中帶著一分不悅,將雙手放在膝頭,向下問道。

  “陛下,臣侄奉命掌管魔國與天子領地之互市,去歲秋季尚可,然而入春之後,玄商大量進入我國。玄人多狡詐,商賈之輩更是如此;而魔國子民天性淳樸,多有受其欺瞞者,雖非傾家蕩產,卻總也難免心生怨尤,更有天性不良者,爭相效仿,長此以往,世風日下,我族風氣蕩然無存。臣以為,魔玄互市,是否得宜,該當商榷。”

  “陛下,臣有異議。”棄天尚未開口,朱聞蒼日下首的伏嬰師已經搶先出班。

  “講。”棄天將右肘撐在書案之上,用四根長指的第三指節支起下頜,異色雙眸掃過並肩而立的兩位重臣。

  “陛下,奸商橫行,只因疏於管理;國民仿效,也只是一時不辨忠奸;然國民因商而富,眼界日漸開闊,此乃安邦教化之本,兩相權衡,臣以為互市仍是大利,當務之急,乃是朝廷用心,未雨綢繆,修章制典,規範世風,賞善罰惡,則自然無人敢亂法犯禁。封雲城禮儀智謀之源,兩位輔國睿智聰慧、恭謹有禮之風範,想來眾位都有見識;魔國亦為神州一員,教化禮儀本應不遜封雲,然而久處一隅,地遠閉塞,當此時節,世風有損,只因國民只學得封雲之智,而未通其禮,即令學智,亦是微末小智,而非大智,是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而已。臣以為,陛下應當設立官學,延請通曉封雲之學的賢明能士,先從王公以及氏族中優秀子弟開始,傳授封雲仁、義、禮、智、信各門典籍,從上至下,教化國民,方為正策。”

  “嗯,……”棄天直起上身,正要點頭,卻被朱聞蒼日打斷道:“陛下,規範商賈,是臣侄分內,自當盡力。然而伏嬰丞相所建言立學傳典之事,盡是一廂情願之詞。魔族民風本來淳樸良善,乃是上天所賜,何必舍我珠玉,而奪他人之瓦礫?伏嬰宰相需防邯鄲學步之窘境啊。”話音剛落,武將班中,暴風殘道也不待啟奏,心直口快搶道:“二殿下說的沒錯,魔族民風我倒喜歡得很,何必去學玄朝勞什子的裝模作樣、陰險狡詐啊!”此言一出,武將班中便是一陣贊同,即便是斷風塵與黑羽恨長風也只是低頭不語,看來也是各懷心思決心做壁上觀了。朱聞蒼日頓了一頓,繼續道:“而況,我國境內族民中,又有幾人通曉魔國典籍?莫非竟要將傳道授業之重責,交給外人?”此言一出,竟連文官班內,也開始有人點頭了。

  四下贊同之聲四起,然而伏嬰師絲毫不為所動,臉上照舊一片冷靜從容,緩緩道:“蒼日殿下,如今白絹染墨,難道還能洗淨?墨跡雖小,幾經渲染,等到擴散,便成廢料;然而謹慎點染,順勢描畫,卻可得一佳作啊。賞善罰惡,只能治標;然而因勢利導,教化小民,方是治本之策。而況,封雲之學海納百川,博大精深,並非移民之本性,乃是疏導清流,自然而已。”

  蒼日鳳目一閃,冷冷問道:“伏嬰宰相對封雲之禮如此推崇,卻不知對蒼弦首之所為如何置評?”

  伏嬰師眼神亦是一凜,然而卻是不動聲色道:“蒼老師所為,從不逾人臣之分,吾不知有何不妥?”

  蒼日一聲冷笑,道:“自毀戰車;雪夜私逃;戰場通敵……凡此種種,每每皆令陛下涉險,這也是仁厚君子所為麼?”

  “夠了!”一聲大喝,打斷了朱聞蒼日之言,朝堂上頓時一片鴉雀無聲,銀鍠朱武一愣之下,慌忙出班,道:“陛下,二弟一時失言,雖對弦首不敬,卻也並非有意抗旨,請陛下恕罪!”

  棄天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孤王累了,今日退朝,各人先回府休息,午膳之後,伏嬰師共三位賢侄……”話語一頓,異色雙眸從文武臉上掃過,繼續道:“……再來孤王宮內詳議此事。”說著,已經起身,袍袖一甩,轉向後殿去了。

  “哈……”朱聞蒼日看看一旁面不改色的伏嬰師,道:“就是論事而已,妹夫不要記恨為兄啊。”此時,銀鍠朱武已經一扯他的袖子,當即順水推舟,一拱手道:“宰相大人少陪,今日下午當再與大人討論此事。”隨後轉身下殿去了。

  伏嬰師長出口氣,緩緩走出銀安殿,立在丹墀之前,沉吟半晌,緩步走下,卻是轉身向著書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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