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
第二十七章
“最近陛下好像有些莫名急躁啊。”日常散帐之后,银锽黥武回忆适才帐内情形,随口向从身边走过的吞佛童子说道。
“急躁是有,然而却非莫名啊……”吞佛童子停下,转身看看尚在帐内议事的弃天帝与参军朱闻苍日,“离开火焰城也快一月了啊……”神国虽然不大,然而看来对这等背水一战早有觉悟,此时王叔南宫连城领兵在左,国相西门寒照领兵在右,与驻守国都的东宫神玺遥相呼应互为救援,魔国兵马跋涉千里,受限于粮草补给,本来人数便不占优,又需提防周遭各国,比起神国,暗藏危机亦是不少,弃天帝性格使然,攻城也不甚积极。
“哦?心机将军又看出什么端倪了?”银锽黥武此时早已习惯吞佛童子这幅讳莫如深的模样,看看他手上还未摘除的渗血绸带,将头盔摘下问道。
“二世子难道忘记了陛下因何急著出兵?如今算算时日,是红是白,总也该有消息了吧?”吞佛童子一面回答,一面抬头看看天空,此时已经初夏,正午时分日光有些炽烈。
“哈,你不说我倒忘了,不过,我想陛下不至于如此……嗯?”突然看见一名巡哨队长带领手下数名哨兵,压著一平民服饰之人回营,看来应是抓到了对方细作。此事并不稀奇,两人也不多做过问,反而让开了通向中军宝帐的路途。
“推出斩首!”细作押入账中,略加审问,弃天帝抓起案头令箭,丢在地上。
“陛下,来此日久,想来潜伏四周的细作已是不少。可否要加强巡哨?”朱闻苍日拱手问道,虽然心中还有芥蒂,然而出兵在外,同仇敌忾,朱闻苍日这中军参军,倒也是兢兢业业。
“不必……杀之不尽,徒然暴露营中秘密而已。倒不如将计就计,让他们做我魔国的传讯之人。”弃天帝缓缓摇头,徒然看向朱闻苍日,道:“……你看方才之计可行否?”
“虽然有些凶险,然而久在他国,与我军不利,臣侄以为可行……只是……是否提前知会……”朱闻苍日欲言又止,眼睛却已经瞥向后帐。
“不必了……”弃天叹了一声,道:“老师心思不在战场,说与不说,并无分别。”说著,眉头已是微微皱紧。
“明知阵前受辱,你这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么?”记得初上战场,回帐之时,看著苍之背影,一股莫名愤怒冲上顶门。
“东宫殿下所言非虚……”
“一派胡言!他日上阵,必将此人斩于马下!”
“杀一人容易,难道弃兄还要杀尽天下众生么?”
“明明便是虚言构陷,可叹愚蠢,竟然相信啊。”
“弃兄你又如何证明他们所言不实呢?”苍说著,又开始缓缓挪步了。
呆立片刻,突然抢步上前,将苍抱在怀中,道:“吾自当向天下证明,吾非是第二个南宫神翳!”
想起此言,苍忽然没来由的浑身一抖,手中毛笔滚落桌上的时候,之间帐帘一掀,弃天帝已经踏步走入,倒叫一旁伺候的戒神老者不知是先去拾笔还是先接下魔侯手中的头盔斗篷。
“老师,断风尘得一男丁,可喜可贺啊!”
“恩?”微微抬头,看著弃天捻在手中的红绦,道:“看来母子平安,弃兄总能安心了。”
“哈哈,正是。学生决定从今夜起,军中大庆三日,遥贺断风尘!”
“……”眉头微微一簇,旋即展开,道:“断将军得一麟儿,大喜之事,前方战事不紧,陛下随意便可。”
军中大庆,第二日又逢伏婴师派人送来劳军物资,除了粮草之外,竟是额外送来五十坛美酒,倒是叫弃天帝喜出望外,当即下令,将酒全部启封,犒赏三军,顿时魔国大营之内酒气冲天,藉著风势,竟连十里外的神国都城都能隐约嗅出了。
“哈哈,”弃天坐在金顶帐内,上首是苍,下首朱闻苍日,本来还有银锽黥武与吞佛童子,只是酒兴正酣时,两人尚需巡营,先行告退了,弃天一笑,盏内美酒一饮而尽,笑道:“老师、苍日贤侄,单单饮酒太过无聊,不如玩个猜射游戏如何?”
“臣侄无异议,请陛下出题。”
“诶,老师在此,怎轮得到我啊?”弃天微笑,转身看向虽然一直陪宴,但却少有言语的苍,“老师出个题目,让晚辈们猜射一番如何?”
“嗯……”苍微微沉吟,随后道:“那便想想,欲败魔侯弃天,需先除何人呢?”
“啊?”朱闻苍日脸上神色有些吃惊,转头看看魔侯,却见他豪爽大笑,道:“老师这个题目倒是处的有趣。吾心中已有答案,只是……”说著亦转身看著朱闻苍日,“贤侄心中可有定夺了么?”
朱闻苍日凤目微转,最后将目光顶在苍的身上,道:“弦首,晚辈也有答案了……”
弃天抢先道:“既然都有答案,不如连同老师一起,将之写在手心,一起翻出,看看是否所见略同,倒也公平趣味的紧啊。”
“可。”
戒神老者取来笔墨,三人背转,各执墨毫,提笔在手心写字,随后转身,伸出虚握拳头的左手,同时缓缓张开。
“啊!”在一旁好奇观看的戒神老者与补剑缺看清三人手心笔体各异的文字,惊讶地叫出声来,只因所写皆是:“伏婴”两字。
“哈哈哈哈哈,伏婴啊,”弃天帝大笑不止,而朱闻苍日微微抬眼,却和对面苍微弱的目光一对,心中或有所动,不过也随即微笑起来,道:“伏婴表弟,不愧陛下肱骨之臣啊。”
(伏婴师:阿嚏……阿嚏……没搞错吧,我都病这样了还有人玩我……)
“哈哈,”弃天笑容渐收,起身向著苍一揖,道:“伏婴师忠臣良友,学生多谢老师教诲。”说著将手一背,道:“今日庆典正兴,孤王营内巡视,振奋三军士气,狼叔你留下照顾老师与苍日贤侄,戒老陪我便好。”说著,面带微笑,负手走出营帐。
“弦首……”补剑缺同戒神老者一道出去为弃天帝备马,朱闻苍日转身拱手,望定正用绢帕蘸著酒水将掌心中的文字从容擦去的苍,“弦首,您出这个题……”
“苍日殿下心中的答案其实是苍吧?”并未抬头,缓缓而道,却叫对方暗暗吸了一口冷气。
“弦首说笑了,若真是针对王叔,弦首与伏婴表弟,皆是必除之人啊。”心知在对方面前,勉强辩驳无效,朱闻苍日索性实言以对。
“非也,苍日殿下忘了苍是为何而来的了?”
“弦首,苍日亦是魔国子民,对魔国忠心,与他人一般无二。”朱闻苍日神色一整,一字一顿回答,话语方落,却见对方眼中露出些微嘲笑神色,便继续道:“倘若弦首此来,真正欲效仿认萍生,那苍日纵使身受魔侯千刀万剐,亦必除之!”
“哈……”苍缓缓道:“认萍生之为,唯利一玄;吾所欲者,天下苍生之安泰也。然一旦事不可违,亦有退而求其次之说啊。”
朱闻苍日凤目微动,突然笑道:“弦首醉了,今日先休息,来日方长,若有机会,苍日必当时常请教。”这时,门帘一挑,却见全身盔甲的补剑缺提刀走入。
苍轻轻瞥了一眼如此打扮护在帐内的补剑缺,眼睑垂下,道:“看来,纵使苍欲就寝,也还要等些时日啊。”此时,外面已是一阵兵马战乱之声,过不多时,火光摇曳,神国前来劫营的军马竟似已经杀到金顶大帐附近。
“苍日殿下,苍又有一谜,可愿一射否?”
“弦首请讲。”
“倘若神国军马攻入帐内,倒是先杀殿下还是先斩苍之首级呢?”
“这么……”朱闻苍日凝神思考,“苍日乃是敌国,怕是立斩无赦,只是玄朝于神亦是世仇,弦首也应断无生理……不过陛下在外,若论质子的价值,苍日便是望尘莫及,神国将领若是有心,只怕不会杀了弦首吧。”
“哈,这其中利害,殿下倒是算得清楚啊。”话音刚落,帐帘已被挑开。只是尚未看清进来的是何人,周围喊杀声又是大作,似乎又有一波军马从外合围起来。
“竟有埋伏!”西门寒照持剑挑开魔侯金顶大帐帐帘,尚未向内观望便已听到喊杀之声,心中惊觉不对,跨出去的一步竟又退出,翻身上马,此时已有人来报:“启禀相国,所有营内皆无兵士,床铺上乃是草人!”
“可恶!”西门寒照手中宝剑一挥,道:“撤离!”话音刚落,却见火焰之中,一名红发白马的将官已经杀至眼前,他猝不及防,急急一横手中兵器,欲先守住门户,谁知用力猛了,反倒差点落马。然而对方却不进攻,也勒住马匹,冷冷道:“魔将吞佛童子,领教了!”随后长枪一擎,脸上一片肃然高傲,竟是等他先行发招。
西门寒照更不答话,挥剑迎上,只过了三个回合,便在悠闲走出大帐观望的三人一片唏嘘声中身首异处了。
主将战死,西门寒照残部勉强逃出魔国军营,不敢回去自己营地,便在几名下级军官带领之下,向著南宫连城的营寨逃去,逃到中途,却听得对面路上一阵军马行进之声,本以为是南宫连城前来支援,然而走近一看,却是魔国二世子银锽黥武率队而来,漆黑战马颈下,正挂著南宫连城人头。
魔国营地火起,南宫连城确实按照约定引兵驰援,然而不料银锽黥武早已埋伏在中途,如狼似虎,瞬间就被杀得大败,南宫连城更是死于其手。银锽黥武此时乃是一鼓作气取下南宫连城的营寨,正在回归路上,骤然抬头看向西方号炮烟花闪亮,心知大营安全,当即掉转行军方向,直扑神国都城而去,倒叫藏匿在咫尺之地树林内的神国残兵败将长出口气,各个瘫坐地上,嚎啕大哭。
等到银锽黥武引兵到达,天已微明,却见城门大敞,双方正在城内混战,他的部下虽经小战,然而一路行来也算得上是略得修整喘息,冲入已经厮杀半夜的战团,胶著战况顿时改变,朝阳初升之时,城头旗号尽换,银锽黥武也已经冲入空空如也王宫了。
“陛下安在?”城内战乱稍歇,各人纷纷开始清点本部人马,银锽黥武骤然惊觉不对,问了一声。众人面面相觑,终有一人上前回禀道:“陛下昨夜前来攻城,东宫神玺出城夜战,战败之后欲逃回城内,谁料陛下宝马神速,竟是追过了吊桥,据投降的神国兵士讲,两人一前一后,穿城而过……”
“啊?尔等怎不派人去追?”
“二世子,陛下与东宫神玺胯下皆是宝马,何其神速,何况当时一团混战。人人自顾不暇……”
“罢了,现在……”正要派人出城找寻,却听军士来报,吞佛童子已经护著弦首与苍日殿下来到城外了。
“哈,东宫神玺首级便送你,做弃天并吞天下的助力又有何妨?!”被一戈打落马下,利刃在劲之时,东宫神玺冷冷一笑。
“……”弃天手中风天一紧,但是却未挥下,道:“你阵前辱骂老师,吾恨不能将你碎尸万段,然而老师所言不差,杀你一人难封天下愚人口舌,吾倒要证明,弃天岂是南宫神翳可比!”说著,风天一晃,已经收回。
东宫神玺愣了片刻,突然“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神君印玺,丢给弃天,道:“给你!时运不济,无话可说,东宫神玺突然想能够亲眼看你扫平天下了。”说著站起身,翻身上马而去。
“陛下去追东宫神玺,至今未回!”见到吞佛童子,银锽黥武省下一切客套寒暄,对方一只脚还没甩脱马镫,劈头盖脸扔下一句。
“嗯,你连番战斗辛苦,便留守城内,略作休息,我领人去找。”吞佛童子倒是从容,直接翻身上马,点了数十名精锐小校,全都上马,直接向著东北方出城去了。
出城之后,吞佛童子倒是不疾不徐,寻至城外三里左右,果不其然,看见一金黑色骑士身影缓缓步出一片茂密野林,正是,魔侯弃天帝。
弃天看见自己人马旗号,催促胯下玄貘脚步略快,等到能够看清五官之时,对著在马上抱拳为礼的众人,轻轻一晃手中神君印玺,道:“收兵,大捷!”
神国城内,将印玺交给朱闻苍日保管,命他修书写表,四处报捷,弃天帝卸下盔甲,正要走向暂时安置苍的神国相府,却见银锽黥武喜滋滋抱著一只信鸽跑来,驻足之后,将手中写著“晦日得丁”的红绸奉上。
“哈。”弃天帝终于长出口气,道了一声:“天助我也啊。”说著,大踏步走向后院去了。
“学生设计赚城,老师受惊了。”弃天穿过层层简朴院落,来到后面卧室门口,只见门扉轻掩,便立在院内通报。
“比之弃兄野战劳心豁命,苍之所经,不算什么。”
“……”苍并未请入,弃天倒也并不惊讶,继续道:“学生与神国废君东宫神玺一战,夺得国玺,却叫他脱逃了。”
屋内沉默片刻,又再出声道:“一夜未眠,吾已睡下,弃兄也请觅地休息吧。”
听出对方语气不似刚才,弃天帝嘴角一挑,道:“学生遵命。”随后踏上台阶,推开屋门,笑嘻嘻的走了进去。
“弃兄,昨日已是夏至了……”
占领神国,不过三日,城内秩序,便已井然。
这日清晨,吞佛童子正领著几名军士在神都街上巡查,微一侧头,只见有些凌乱冷清的大街上,一个熟悉身影缓步而行,不由得皱皱眉头,命令身边军士原地等待,自己则翻身下马,缓缓走向那人,轻轻唤道:“弦首?神国方破,四下尚未安定,恐怕尚有漏网不轨之徒……您出来散步,怎么不带随从护卫?”进入神国已经数日,虽然已经向玄朝朝廷上表报捷,然而传递书信旨意总需要些时日,而神国虽小,然而强行攻入,民愤难息,要将全境控制也是不易。魔国君臣自弃天帝以下,进城之后反倒更加忙碌了。
苍缓缓转头,道:“无妨……众人甚忙,一时找不到同伴,便先出来走走,神都不大,总能遇到同行之人吧。”
吞佛童子抱拳,道:“那……未知末将是否有幸?”
苍垂目颔首,道:“端看将军方便否了。”说著,却不等对方回答,已经再次举步前行。
吞佛童子嘴角上翘,道声“遵命”,便牵了马匹在后面跟随,在街对面等在原地十几个兵卒对望几眼,也在后面不远不近的默默跟著。
“吞佛将军,”信步在家家闭户,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著,苍虽然叫了对方名字,语气却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此地居民安在?”
“弦首,此街正对西门,东宫神玺早将居民迁出,安排兵卒,当日攻入吾虽不在场,然而事后……”
“吾知……将军莫不是忘了,正是将军一路护送苍进城?”苍立身站住,转脸透过已经烧焦的窗格看向废屋之内,顿时将眼睛闭上了。此时,一小队兵卒抬著几具早已烧焦不辨敌我的尸体从屋内出来,向著吞佛童子略一行礼,急匆匆去了。困城一月,情景已是惨不堪言,然而……
“元年三月,烈王既得天下,率军合围封云城,六月城破……”
想到《文武贯?烈王本纪》这句,苍忽然没来由的在盛夏阳光之下打个冷战。
“弦首……”吞佛童子指了指左右边一条小巷,道:“前面已是废墟,夏季尸体易腐,弦首穿的单薄,还是不要过去了。从这里穿过,陛下已经将上风处西北角门之后的空地划定临时市集以及发放粮米的之所,末将也正要前去巡视,不如……”
“也好。”
穿过几条已经清理干净的小巷,眼前景象仿佛同方才并非同时同地,百姓们虽然有些惊恐却也是神色如常,在士兵引导之下,井然有序,领取粮米及日常生活用品,老弱妇孺身体不适也有军医照顾。
“弦首……”吞佛童子四下扫视,没看出什么异常,当即转身,看著有些痴愣愣若有所思的苍,刚要开口,却听见城门附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音越大,更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哀求之声,已经吸引了两人注意。
“何事?”缓步上前,苍竟是提前发问,看著与自己只剩一丈之隔,立在城门外炎炎烈日之下,衣衫褴褛的十几个难民,面容竟有些颤抖了。
“这位大人……”其中领头者大约是看出苍复式虽然简朴,却是气度不凡,心中顿时有了一丝希望,眼神一亮,隔著士兵左右交叉的兵器,用尽力气半喊半说道:“小的们乃是玄朝的饥民,听说魔君在神国放粮,小的们饿了几天,走了上百里,请这位大人开开恩,放小的们进去讨口饭吃!”
“……”苍的手已经抬起,看似便要吩咐兵卒放人,然而突然想起自己身份,动作一顿,转身看向站在自己三尺之外的吞佛童子,道:“吞佛将军……”
吞佛童子心中为难,然而苍既然招呼,也不能再装聋作哑,只得走上,抱拳道:“弦首。”此时玄朝饥民见到如此威武的将军来到,又开始一阵骚动哀求。
“吞佛将军……救民于水火,乃是魔侯所愿,便放他们进来如何?”苍双目微微张开,望定对方。
“这……”吞佛童子略微迟疑。
“将军啊,不能放他们进来啊,昨日好心,放了一人进来吃些东西,谁料今日便又引来了十多个,再放他们进去,谁知明日再来多少!只怕不几天,便什么也叫他们吃空了啊……我们都是吃军粮的,行军在外,都知道大王领兵在外,宰相大人筹措军粮千里转送不容易啊,神国被灭,百姓没有依靠,大王养著理所当然;玄朝子民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国君,难道也要咱们来养么……”旁边一个兵士插言,手中横持的兵刃唯有握得更紧,突然察觉说多了,慌忙住口,有些惊恐的看著吞佛童子。
吞佛童子微微摇头,对那多嘴士兵表示些许宽慰,随后干笑一声,转身看著玄朝弦首。
苍静立不动,面前饥民精疲力尽又满怀期待的眼睛,身后亦传来军士们分发粮米的声音……
“大人啊,去年水灾,今年春季又是旱灾,我们都是贫农,没有余粮,实在撑不住了,如今雨季又至,眼看长河下游又要决口,便是有些余粮的,也断断熬不过一年啊!”
“大人,您便赏些粮米吧,小的这几口人,也吃不了多少,倒是听说后面大批饥民也到了附近,大人还要早作准备啊!”
“大人啊,我们都是壮丁,故此走在前面,给我们些吃的,熬过了这关,肯定回去种地……”
“吞佛将军……”苍双手攥拳,方下定决心之时,却见吞佛童子已经缓步上前,看看这十几人,道:“你们,可愿入我魔籍,从军报恩么?”
“啊?”几个人面面相觑,彼此看看,最后目光又停留在吞佛童子身上,却都没有回答。
“你们答应,从此便算是魔国士兵,吃军粮,为国报效,如何?”吞佛童子脸上毫无表情,“只是,既然从军,便知道风险了吧?”
“……”一阵沉默之后,终有一人叫道:“小的愿意!”说著挤到人群前面。
“放入!”
“小的也愿意!”“小的也是!”……
“将他们领下,先吃饱饭,再入编行伍,发给衣服武器。“吞佛童子吩咐完毕,正要转身,却听身后已有人继续道:“以后若有人来此,照此办理,一人从军,全家便入魔籍。等到此间事了,一并随军回国!”
“陛下!”闻听此言,众人一惊回头,顿时跪倒了一大片。
“……”弃天帝此时已经下马,看著鹤立鸡群的苍缓缓转身,与自己对视片刻,嘴角微翘,道:“学生能力有限,只能如此了。”
“救人利己,苍……无异议。”
“哈,老师私自出来,却叫学生找的好苦啊。”
“奇首,奇首!万万不可啊!”封云城内,任沉浮终于追上一脚已经跨出自己府门之外的赭杉军,顾不得礼数体统,一把抓著对方高高扬起的袖子。
“任大人,勿要阻拦!!”赭杉军一手已经板上门口车轼,转身看著满脸是汗的任沉浮,再吼一声:“难道便任由他这等胡来么!”声音之大,在空荡荡的巷子里不停回响。
“奇首啊……”任沉浮用尽吃奶的力气,重新将赭杉军拉回府门之内,“隔墙有耳,您纵使愤怒,也不要对天子失礼啊!”
“咳!”赭杉军重重一叹,道:“屠杀灾民,这难道是天子当为之事?!”
“这……天子第一次离开国都,天下时局不定,见到逃难灾民冲城,一时惊怒,有了误会也是……”任沉浮也将头偏过,昨日接到官报,乃是“乱民聚众造反,已平定,全歼反贼百余。”然而几天后接到随行的白雪飘的书信方知:天子前往副都月华城时,中途遇到饥民叫城求食,天子以为百姓作乱,派卫队镇压。
“任大人!你是真的忠心还是想要趁机乱国!天子铸下大错,怎可无人点醒,我赶去月华,有错么?”
“奇首……”任沉浮摇了摇头,轻轻将敞开的府门关上,才道:“奇首,任沉浮才是要救玄朝啊!”随后他压低了声音道:“奇首,吾知你此去乃是为人臣当为之事,然而,当此乱世,奇首难道不应为可为之事么?天子其人,又有谁比奇首更加了解?难道奇首认为此去会有些作用么?天子暴戾之气已现,且与奇首虽有叔侄之亲,却无亲切之感,此事您再违命离开封云城,劝谏结果,只怕……是自身难保啊。”
赭杉军眉峰一抖,又再度直指天庭,道:“赭杉军岂是因畏死而不敢直谏之人?!”
任沉浮满脸苦意,道:“奇首,奇首凛然正气,天下皆知,只是奇首可有想过,天子万一迁怒于您,您纵然死不足惜,何奈苍生!纵使您只是暂离朝廷,对天下来说,也是莫大危机。此事已成,人死不能复生,天子不是愚钝之人,只怕早有预备您前往理论,一番冲突只怕难免,您便隐忍一时,倘若能得天子对您再多些仰赖缓和,日后或有转机啊。”
赭杉军眉头深皱,涩涩扭头,看著满脸是汗的任沉浮,道:“任大人,您这是在教我佞臣心术啊!”
任沉浮苦笑出声,道:“奇首,任沉浮本就是通敌卖国,谗佞邀宠,无所不为,反复无常的小人,但是……不如,您便将要对天子所说的话写成本章,让在下跑这一趟吧。”
“……任大人……”赭杉军不由动容,“您……这是……”
“吾只知,奇首性命,便是玄朝存亡啊。”任沉浮说完,转身向著府门走去,道:“下官明日便可动身,请奇首慢慢斟酌字句,但愿能有些作用啊。”说著,轻轻拉开府门,只是还未跨出,便见一个文案小隶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顺势冲到转身欲言的赭杉军身边,将手中新近送来的官报在头顶一举。
“月华宫女官碧霞君,卫队统领灵湘子、道清子,以下犯上,恶语中伤弦首,已处极刑。由赤云染暂兼月华宫女官长之职,月华宫羽林军将军暂缺,请奇首尽快推荐接替人选。”
赭杉军看罢,只觉眼前一黑,再度回神之时,双手已空,一张轻轻薄薄的白绢,早已落在脚边了。
“奇首……”任沉浮捡起来看过,脸上也是震惊非常,然而使他忧心者,仍是面前不动如山的辅国。
“……九方墀、黄商子戍边多年,可堪此任,至于内宫之事,请赤云染女官代为甄选吧。”赭杉军说罢,双手无力垂在体侧,缓缓转身,只是身子只转了半圈,便听巷口一阵马蹄声急,銮铃响动,却叫从不畏惧的身影猛的一震。
“报!墨尘音将军有紧急军情呈上!”
立在耀国国都紫耀城外的一座土山之巅,看著龙威宫旁自己的宅邸被耀侯卫队的旗号重重包围,寂寞侯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想不到好友你心中还有留恋啊。”身后一名虬髯的中年人略有些不揶揄的说道。
“……并非留恋,只是……”
“哈,好啦好啦,无论你怎样讲,我必定说不过你,是说:沐紫瑛与紫宫太一真正在玄朝境内跳崖身亡了?”虬髯之人挥了挥手,转移了话题。
“吾说不准……”寂寞侯缓缓转身,将手拢在口边咳嗽一声。
“说不准?世上还有文武冠冕说不准的事情?”
“伏婴师病得太突然也太自然,让吾没有足够的时间与他仔细相处……”一面说著这句话,一面已经走到了那有些愕然的虬髯客身后。
“所以?你不确定他究竟有何打算。”
“咳咳,便是现在,我也只是清楚他打算让紫宫太一与沐紫瑛身亡而已。”
“啊?那他不是做到了?”
“你问我的是:沐紫瑛与紫宫太一是否跳崖身亡,而不是他们是否身亡。”
“啊……是说……”虬髯客似乎恍然一悟,然而刚要出口却被打断了。
“好友也该回狱国看看了吧?”
“嗯?”
“既如此,替我将这封信送给魔相……”寂寞侯说著,从怀中取出一扎素帛。
“送给伏婴师?!”
“你很惊讶?”
“我以为,你也许会送信给弃天帝,只是送给伏婴师……”
“魔侯之事,无需我操心啊。算了,或许是我多此一举吧。”寂寞侯加快了脚步向著山下而去。
“喂,讲话讲清楚啊!”已经接过了信帛的虬髯客一面将之揣入怀内,一面追去。
“哈,魔相伏婴师……当真是叫寂寞侯羡慕得紧啊。”
“哈哈,沐紫瑛死了!”玄天子坐在月华行宫之内,同时亦收到了墨尘音之呈报,看看在一旁侍立的翠山行与白雪飘笑道:“这下倒是真正不用担心了,只要等叔父一到封云城,将弃天关起来,寡人天下便太平了。”
翠山行与白雪飘心中同时一寒,对望一眼,翠山行终于道:“陛下……”只是还未说完,白雪飘便轻轻一扯他的袖子。
“何事?”
白雪飘抢在翠山行前面,道:“陛下吉人天相,臣等恭贺。”
“哈哈,下去吧,今日寡人高兴,不想公务,你们也回去休息吧。”
“是。”白雪飘一躬身,拉著翠山行退出书房。
“白大人,方才为何阻止我说话!”离了天子寝宫,翠山行突然停步,侧头问道。
白雪飘皱眉摇头,道:“难道翠大人还想重蹈前日灵湘子三人的覆辙么?他三人只因提及弦首夜宿魔侯寝宫被天子听见,便身首异处,如今大人再将魔侯与弦首并提,只怕徒惹天子不悦啊。”
“岂有此理!魔侯若得知此事,又怎会再送弦首前来月华?此事难道不需要提醒陛下么!”翠山行眉头一皱,口中虽如此说,然而已经抬脚缓缓走下丹墀。
“陛下!”
听到宫人声音,正在月花树下赏花的玄天子眉头一皱,不耐烦道:“何事?”
“启禀陛下,有封云城急函到,翠山行、白雪飘两位大人不敢自专,送来请陛下裁夺。”
“啧,吾这几日还在纳闷,怎地大伯父一直没有动静,……”玄天子说著,转身看了一眼宫人手中卷轴,道:“拿到寡人的书房去,现在心情正好,不想看。”
“陛下!”
正在神国宰相府内,同苍一起用膳,突然院内一声呼叫,弃天帝抬头看看,不动声色的抓起桌边的手巾擦擦嘴角,起身向著还在用右手三指捏著银匙喝粥的苍道:“军情紧急,学生失陪,老师请慢用。”
“嗯。”苍亦不抬头,似乎也将全部心思放在面前半碗粟米粥上。
“何事?”
“任沉浮大人送来的加急密信。”
“拿来我看……这!!”
一梦醒来,苍只觉得不同往日的凉爽,转身看看,果然半边床榻还是空著,看样子根本没人睡过。侧头看看,隔壁书房尚有灯光,本想睡去,却不知是何心血来潮,竟是翻身而起,披衣走去。
房内无人,唯有写了一半的一张表章摊在案头。走去细看,却见涂涂改改,不知反复了几次,唯有一句话格外刺目:
“惊悉耀国公主死讯,倍感震惊……”
“老师!这么晚了,起来有事?”
表章写到一半,心乱如麻出去透气的弃天帝再度回来,却见正堂之上,苍端然坐在几案之后,一对眼中怒火升腾而脸上表情却又冷若冰霜,见他进来,目光垂下,看著桌上自己写了一半的表章。
“窃信盗书,非君子所为,苍当自省;然而……”目光停留在那唯一看得清的一句话上,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师……这也是学生傍晚时分才……”
“不想苍也成了你们杀人的帮凶!”
“老师!此事尚属风传,学生也是太过震惊,适才外出深思,或许消息有误也未可知。”
“难道这不是你与伏婴早已筹划的结果么!”苍豁然起身。
“老师,此事吾亦震惊!当日伏婴借调滴血飞烟与落日飘迹两人,也并未说明是何……”惊觉失言,弃天帝语音一滞,看著脸上怒容渐渐转成凄哀之色的苍。
“果然……是真么……”苍轻轻闭上了眼睛,“也许,是吾错了,若是吾当日不曾应允,便不会有今日之事。”
“老师……”弃天踏上一步,“老师,沐紫瑛心仪紫宫太一之事,是吾有意隐瞒,请老师莫再自责啊!”
苍缓缓摇头,道:“纵无此事,吾答应的……仍是太自私了……”
——为何当日,吾却觉得不答应才是自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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