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子

第二十七章

  “最近陛下好像有些莫名急躁啊。”日常散帳之後,銀鍠黥武回憶適才帳內情形,隨口向從身邊走過的吞佛童子說道。

  “急躁是有,然而卻非莫名啊……”吞佛童子停下,轉身看看尚在帳內議事的棄天帝與參軍朱聞蒼日,“離開火焰城也快一月了啊……”神國雖然不大,然而看來對這等背水一戰早有覺悟,此時王叔南宮連城領兵在左,國相西門寒照領兵在右,與駐守國都的東宮神璽遙相呼應互為救援,魔國兵馬跋涉千里,受限於糧草補給,本來人數便不佔優,又需提防周遭各國,比起神國,暗藏危機亦是不少,棄天帝性格使然,攻城也不甚積極。

  “哦?心機將軍又看出什麼端倪了?”銀鍠黥武此時早已習慣吞佛童子這幅諱莫如深的模樣,看看他手上還未摘除的滲血綢帶,將頭盔摘下問道。

  “二世子難道忘記了陛下因何急著出兵?如今算算時日,是紅是白,總也該有消息了吧?”吞佛童子一面回答,一面擡頭看看天空,此時已經初夏,正午時分日光有些熾烈。

  “哈,你不說我倒忘了,不過,我想陛下不至於如此……嗯?”突然看見一名巡哨隊長帶領手下數名哨兵,壓著一平民服飾之人回營,看來應是抓到了對方細作。此事並不稀奇,兩人也不多做過問,反而讓開了通向中軍寶帳的路途。


  “推出斬首!”細作押入賬中,略加審問,棄天帝抓起案頭令箭,丟在地上。

  “陛下,來此日久,想來潛伏四周的細作已是不少。可否要加強巡哨?”朱聞蒼日拱手問道,雖然心中還有芥蒂,然而出兵在外,同仇敵愾,朱聞蒼日這中軍參軍,倒也是兢兢業業。

  “不必……殺之不盡,徒然暴露營中祕密而已。倒不如將計就計,讓他們做我魔國的傳訊之人。”棄天帝緩緩搖頭,徒然看向朱聞蒼日,道:“……你看方才之計可行否?”

  “雖然有些凶險,然而久在他國,與我軍不利,臣侄以為可行……只是……是否提前知會……”朱聞蒼日欲言又止,眼睛卻已經瞥向後帳。

  “不必了……”棄天嘆了一聲,道:“老師心思不在戰場,說與不說,並無分別。”說著,眉頭已是微微皺緊。


  “明知陣前受辱,你這是故意做給我看的麼?”記得初上戰場,回帳之時,看著蒼之背影,一股莫名憤怒衝上頂門。

  “東宮殿下所言非虛……”

  “一派胡言!他日上陣,必將此人斬於馬下!”

  “殺一人容易,難道棄兄還要殺盡天下眾生麼?”

  “明明便是虛言構陷,可嘆愚蠢,竟然相信啊。”

  “棄兄你又如何證明他們所言不實呢?”蒼說著,又開始緩緩挪步了。

  呆立片刻,突然搶步上前,將蒼抱在懷中,道:“吾自當向天下證明,吾非是第二個南宮神翳!”


  想起此言,蒼忽然沒來由的渾身一抖,手中毛筆滾落桌上的時候,之間帳簾一掀,棄天帝已經踏步走入,倒叫一旁伺候的戒神老者不知是先去拾筆還是先接下魔侯手中的頭盔斗篷。

  “老師,斷風塵得一男丁,可喜可賀啊!”

  “恩?”微微擡頭,看著棄天捻在手中的紅絛,道:“看來母子平安,棄兄總能安心了。”

  “哈哈,正是。學生決定從今夜起,軍中大慶三日,遙賀斷風塵!”

  “……”眉頭微微一簇,旋即展開,道:“斷將軍得一麟兒,大喜之事,前方戰事不緊,陛下隨意便可。”


  軍中大慶,第二日又逢伏嬰師派人送來勞軍物資,除了糧草之外,竟是額外送來五十罈美酒,倒是叫棄天帝喜出望外,當即下令,將酒全部啟封,犒賞三軍,頓時魔國大營之內酒氣沖天,藉著風勢,竟連十里外的神國都城都能隱約嗅出了。

  “哈哈,”棄天坐在金頂帳內,上首是蒼,下首朱聞蒼日,本來還有銀鍠黥武與吞佛童子,只是酒興正酣時,兩人尚需巡營,先行告退了,棄天一笑,盞內美酒一飲而盡,笑道:“老師、蒼日賢侄,單單飲酒太過無聊,不如玩個猜射遊戲如何?”

  “臣侄無異議,請陛下出題。”

  “誒,老師在此,怎輪得到我啊?”棄天微笑,轉身看向雖然一直陪宴,但卻少有言語的蒼,“老師出個題目,讓晚輩們猜射一番如何?”

  “嗯……”蒼微微沉吟,隨後道:“那便想想,欲敗魔侯棄天,需先除何人呢?”

  “啊?”朱聞蒼日臉上神色有些吃驚,轉頭看看魔侯,卻見他豪爽大笑,道:“老師這個題目倒是處的有趣。吾心中已有答案,只是……”說著亦轉身看著朱聞蒼日,“賢侄心中可有定奪了麼?”

  朱聞蒼日鳳目微轉,最後將目光頂在蒼的身上,道:“弦首,晚輩也有答案了……”

  棄天搶先道:“既然都有答案,不如連同老師一起,將之寫在手心,一起翻出,看看是否所見略同,倒也公平趣味的緊啊。”

  “可。”

  戒神老者取來筆墨,三人背轉,各執墨毫,提筆在手心寫字,隨後轉身,伸出虛握拳頭的左手,同時緩緩張開。

  “啊!”在一旁好奇觀看的戒神老者與補劍缺看清三人手心筆體各異的文字,驚訝地叫出聲來,只因所寫皆是:“伏嬰”兩字。

  “哈哈哈哈哈,伏嬰啊,”棄天帝大笑不止,而朱聞蒼日微微擡眼,卻和對面蒼微弱的目光一對,心中或有所動,不過也隨即微笑起來,道:“伏嬰表弟,不愧陛下肱骨之臣啊。”

  (伏嬰師:阿嚏……阿嚏……沒搞錯吧,我都病這樣了還有人玩我……)

  “哈哈,”棄天笑容漸收,起身向著蒼一揖,道:“伏嬰師忠臣良友,學生多謝老師教誨。”說著將手一背,道:“今日慶典正興,孤王營內巡視,振奮三軍士氣,狼叔你留下照顧老師與蒼日賢侄,戒老陪我便好。”說著,面帶微笑,負手走出營帳。

  “弦首……”補劍缺同戒神老者一道出去為棄天帝備馬,朱聞蒼日轉身拱手,望定正用絹帕蘸著酒水將掌心中的文字從容擦去的蒼,“弦首,您出這個題……”

  “蒼日殿下心中的答案其實是蒼吧?”並未擡頭,緩緩而道,卻叫對方暗暗吸了一口冷氣。

  “弦首說笑了,若真是針對王叔,弦首與伏嬰表弟,皆是必除之人啊。”心知在對方面前,勉強辯駁無效,朱聞蒼日索性實言以對。

  “非也,蒼日殿下忘了蒼是為何而來的了?”

  “弦首,蒼日亦是魔國子民,對魔國忠心,與他人一般無二。”朱聞蒼日神色一整,一字一頓回答,話語方落,卻見對方眼中露出些微嘲笑神色,便繼續道:“倘若弦首此來,真正欲效仿認萍生,那蒼日縱使身受魔侯千刀萬剮,亦必除之!”

  “哈……”蒼緩緩道:“認萍生之為,唯利一玄;吾所欲者,天下蒼生之安泰也。然一旦事不可違,亦有退而求其次之說啊。”

  朱聞蒼日鳳目微動,突然笑道:“弦首醉了,今日先休息,來日方長,若有機會,蒼日必當時常請教。”這時,門簾一挑,卻見全身盔甲的補劍缺提刀走入。

  蒼輕輕瞥了一眼如此打扮護在帳內的補劍缺,眼瞼垂下,道:“看來,縱使蒼欲就寢,也還要等些時日啊。”此時,外面已是一陣兵馬戰亂之聲,過不多時,火光搖曳,神國前來劫營的軍馬竟似已經殺到金頂大帳附近。

  “蒼日殿下,蒼又有一謎,可願一射否?”

  “弦首請講。”

  “倘若神國軍馬攻入帳內,倒是先殺殿下還是先斬蒼之首級呢?”

  “這麼……”朱聞蒼日凝神思考,“蒼日乃是敵國,怕是立斬無赦,只是玄朝於神亦是世仇,弦首也應斷無生理……不過陛下在外,若論質子的價值,蒼日便是望塵莫及,神國將領若是有心,只怕不會殺了弦首吧。”

  “哈,這其中利害,殿下倒是算得清楚啊。”話音剛落,帳簾已被挑開。只是尚未看清進來的是何人,周圍喊殺聲又是大作,似乎又有一波軍馬從外合圍起來。

  “竟有埋伏!”西門寒照持劍挑開魔侯金頂大帳帳簾,尚未向內觀望便已聽到喊殺之聲,心中驚覺不對,跨出去的一步竟又退出,翻身上馬,此時已有人來報:“啟稟相國,所有營內皆無兵士,床鋪上乃是草人!”

  “可惡!”西門寒照手中寶劍一揮,道:“撤離!”話音剛落,卻見火焰之中,一名紅髮白馬的將官已經殺至眼前,他猝不及防,急急一橫手中兵器,欲先守住門戶,誰知用力猛了,反倒差點落馬。然而對方卻不進攻,也勒住馬匹,冷冷道:“魔將吞佛童子,領教了!”隨後長槍一擎,臉上一片肅然高傲,竟是等他先行發招。

  西門寒照更不答話,揮劍迎上,只過了三個回合,便在悠閒走出大帳觀望的三人一片唏噓聲中身首異處了。


  主將戰死,西門寒照殘部勉強逃出魔國軍營,不敢回去自己營地,便在幾名下級軍官帶領之下,向著南宮連城的營寨逃去,逃到中途,卻聽得對面路上一陣軍馬行進之聲,本以為是南宮連城前來支援,然而走近一看,卻是魔國二世子銀鍠黥武率隊而來,漆黑戰馬頸下,正掛著南宮連城人頭。

  魔國營地火起,南宮連城確實按照約定引兵馳援,然而不料銀鍠黥武早已埋伏在中途,如狼似虎,瞬間就被殺得大敗,南宮連城更是死於其手。銀鍠黥武此時乃是一鼓作氣取下南宮連城的營寨,正在迴歸路上,驟然擡頭看向西方號炮煙花閃亮,心知大營安全,當即掉轉行軍方向,直撲神國都城而去,倒叫藏匿在咫尺之地樹林內的神國殘兵敗將長出口氣,各個癱坐地上,嚎啕大哭。

  等到銀鍠黥武引兵到達,天已微明,卻見城門大敞,雙方正在城內混戰,他的部下雖經小戰,然而一路行來也算得上是略得修整喘息,衝入已經廝殺半夜的戰團,膠著戰況頓時改變,朝陽初升之時,城頭旗號盡換,銀鍠黥武也已經衝入空空如也王宮了。

  “陛下安在?”城內戰亂稍歇,各人紛紛開始清點本部人馬,銀鍠黥武驟然驚覺不對,問了一聲。眾人面面相覷,終有一人上前回稟道:“陛下昨夜前來攻城,東宮神璽出城夜戰,戰敗之後欲逃回城內,誰料陛下寶馬神速,竟是追過了吊橋,據投降的神國兵士講,兩人一前一後,穿城而過……”

  “啊?爾等怎不派人去追?”

  “二世子,陛下與東宮神璽胯下皆是寶馬,何其神速,何況當時一團混戰。人人自顧不暇……”

  “罷了,現在……”正要派人出城找尋,卻聽軍士來報,吞佛童子已經護著弦首與蒼日殿下來到城外了。


  “哈,東宮神璽首級便送你,做棄天併吞天下的助力又有何妨?!”被一戈打落馬下,利刃在勁之時,東宮神璽冷冷一笑。

  “……”棄天手中風天一緊,但是卻未揮下,道:“你陣前辱罵老師,吾恨不能將你碎屍萬段,然而老師所言不差,殺你一人難封天下愚人口舌,吾倒要證明,棄天豈是南宮神翳可比!”說著,風天一晃,已經收回。

  東宮神璽愣了片刻,突然“哈哈”一笑,從懷中掏出神君印璽,丟給棄天,道:“給你!時運不濟,無話可說,東宮神璽突然想能夠親眼看你掃平天下了。”說著站起身,翻身上馬而去。


  “陛下去追東宮神璽,至今未回!”見到吞佛童子,銀鍠黥武省下一切客套寒暄,對方一隻腳還沒甩脫馬鐙,劈頭蓋臉扔下一句。

  “嗯,你連番戰鬥辛苦,便留守城內,略作休息,我領人去找。”吞佛童子倒是從容,直接翻身上馬,點了數十名精銳小校,全都上馬,直接向著東北方出城去了。

  出城之後,吞佛童子倒是不疾不徐,尋至城外三裡左右,果不其然,看見一金黑色騎士身影緩緩步出一片茂密野林,正是,魔侯棄天帝。

  棄天看見自己人馬旗號,催促胯下玄貘腳步略快,等到能夠看清五官之時,對著在馬上抱拳為禮的眾人,輕輕一晃手中神君印璽,道:“收兵,大捷!”


  神國城內,將印璽交給朱聞蒼日保管,命他修書寫表,四處報捷,棄天帝卸下盔甲,正要走向暫時安置蒼的神國相府,卻見銀鍠黥武喜滋滋抱著一隻信鴿跑來,駐足之後,將手中寫著“晦日得丁”的紅綢奉上。

  “哈。”棄天帝終於長出口氣,道了一聲:“天助我也啊。”說著,大踏步走向後院去了。

  “學生設計賺城,老師受驚了。”棄天穿過層層簡樸院落,來到後面臥室門口,只見門扉輕掩,便立在院內通報。

  “比之棄兄野戰勞心豁命,蒼之所經,不算什麼。”

  “……”蒼並未請入,棄天倒也並不驚訝,繼續道:“學生與神國廢君東宮神璽一戰,奪得國璽,卻叫他脫逃了。”

  屋內沉默片刻,又再出聲道:“一夜未眠,吾已睡下,棄兄也請覓地休息吧。”

  聽出對方語氣不似剛才,棄天帝嘴角一挑,道:“學生遵命。”隨後踏上臺階,推開屋門,笑嘻嘻的走了進去。

  “棄兄,昨日已是夏至了……”



  佔領神國,不過三日,城內秩序,便已井然。

  這日清晨,吞佛童子正領著幾名軍士在神都街上巡查,微一側頭,只見有些凌亂冷清的大街上,一個熟悉身影緩步而行,不由得皺皺眉頭,命令身邊軍士原地等待,自己則翻身下馬,緩緩走向那人,輕輕喚道:“弦首?神國方破,四下尚未安定,恐怕尚有漏網不軌之徒……您出來散步,怎麼不帶隨從護衛?”進入神國已經數日,雖然已經向玄朝朝廷上表報捷,然而傳遞書信旨意總需要些時日,而神國雖小,然而強行攻入,民憤難息,要將全境控制也是不易。魔國君臣自棄天帝以下,進城之後反倒更加忙碌了。

  蒼緩緩轉頭,道:“無妨……眾人甚忙,一時找不到同伴,便先出來走走,神都不大,總能遇到同行之人吧。”

  吞佛童子抱拳,道:“那……未知末將是否有幸?”

  蒼垂目頷首,道:“端看將軍方便否了。”說著,卻不等對方回答,已經再次舉步前行。

  吞佛童子嘴角上翹,道聲“遵命”,便牽了馬匹在後面跟隨,在街對面等在原地十幾個兵卒對望幾眼,也在後面不遠不近的默默跟著。

  “吞佛將軍,”信步在家家閉戶,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走著,蒼雖然叫了對方名字,語氣卻又像是自言自語一般,“此地居民安在?”

  “弦首,此街正對西門,東宮神璽早將居民遷出,安排兵卒,當日攻入吾雖不在場,然而事後……”

  “吾知……將軍莫不是忘了,正是將軍一路護送蒼進城?”蒼立身站住,轉臉透過已經燒焦的窗格看向廢屋之內,頓時將眼睛閉上了。此時,一小隊兵卒擡著幾具早已燒焦不辨敵我的屍體從屋內出來,向著吞佛童子略一行禮,急匆匆去了。困城一月,情景已是慘不堪言,然而……


  “元年三月,烈王既得天下,率軍合圍封雲城,六月城破……”


  想到《文武貫?烈王本紀》這句,蒼忽然沒來由的在盛夏陽光之下打個冷戰。

  “弦首……”吞佛童子指了指左右邊一條小巷,道:“前面已是廢墟,夏季屍體易腐,弦首穿的單薄,還是不要過去了。從這裡穿過,陛下已經將上風處西北角門之後的空地劃定臨時市集以及發放糧米的之所,末將也正要前去巡視,不如……”

  “也好。”

  穿過幾條已經清理乾淨的小巷,眼前景象彷彿同方才並非同時同地,百姓們雖然有些驚恐卻也是神色如常,在士兵引導之下,井然有序,領取糧米及日常生活用品,老弱婦孺身體不適也有軍醫照顧。

  “弦首……”吞佛童子四下掃視,沒看出什麼異常,當即轉身,看著有些痴愣愣若有所思的蒼,剛要開口,卻聽見城門附近突然傳來一陣喧譁,聲音越大,更傳來的斷斷續續的哀求之聲,已經吸引了兩人注意。

  “何事?”緩步上前,蒼竟是提前發問,看著與自己只剩一丈之隔,立在城門外炎炎烈日之下,衣衫襤褸的十幾個難民,面容竟有些顫抖了。

  “這位大人……”其中領頭者大約是看出蒼複式雖然簡樸,卻是氣度不凡,心中頓時有了一絲希望,眼神一亮,隔著士兵左右交叉的兵器,用盡力氣半喊半說道:“小的們乃是玄朝的饑民,聽說魔君在神國放糧,小的們餓了幾天,走了上百里,請這位大人開開恩,放小的們進去討口飯吃!”

  “……”蒼的手已經擡起,看似便要吩咐兵卒放人,然而突然想起自己身份,動作一頓,轉身看向站在自己三尺之外的吞佛童子,道:“吞佛將軍……”

  吞佛童子心中為難,然而蒼既然招呼,也不能再裝聾作啞,只得走上,抱拳道:“弦首。”此時玄朝饑民見到如此威武的將軍來到,又開始一陣騷動哀求。

  “吞佛將軍……救民於水火,乃是魔侯所願,便放他們進來如何?”蒼雙目微微張開,望定對方。

  “這……”吞佛童子略微遲疑。

  “將軍啊,不能放他們進來啊,昨日好心,放了一人進來吃些東西,誰料今日便又引來了十多個,再放他們進去,誰知明日再來多少!只怕不幾天,便什麼也叫他們吃空了啊……我們都是吃軍糧的,行軍在外,都知道大王領兵在外,宰相大人籌措軍糧千里轉送不容易啊,神國被滅,百姓沒有依靠,大王養著理所當然;玄朝子民又不是沒有自己的國君,難道也要咱們來養麼……”旁邊一個兵士插言,手中橫持的兵刃唯有握得更緊,突然察覺說多了,慌忙住口,有些驚恐的看著吞佛童子。

  吞佛童子微微搖頭,對那多嘴士兵表示些許寬慰,隨後乾笑一聲,轉身看著玄朝弦首。

  蒼靜立不動,面前饑民精疲力盡又滿懷期待的眼睛,身後亦傳來軍士們分發糧米的聲音……

  “大人啊,去年水災,今年春季又是旱災,我們都是貧農,沒有餘糧,實在撐不住了,如今雨季又至,眼看長河下游又要決口,便是有些餘糧的,也斷斷熬不過一年啊!”

  “大人,您便賞些糧米吧,小的這幾口人,也吃不了多少,倒是聽說後面大批饑民也到了附近,大人還要早作準備啊!”

  “大人啊,我們都是壯丁,故此走在前面,給我們些吃的,熬過了這關,肯定回去種地……”

  “吞佛將軍……”蒼雙手攥拳,方下定決心之時,卻見吞佛童子已經緩步上前,看看這十幾人,道:“你們,可願入我魔籍,從軍報恩麼?”

  “啊?”幾個人面面相覷,彼此看看,最後目光又停留在吞佛童子身上,卻都沒有回答。

  “你們答應,從此便算是魔國士兵,吃軍糧,為國報效,如何?”吞佛童子臉上毫無表情,“只是,既然從軍,便知道風險了吧?”

  “……”一陣沉默之後,終有一人叫道:“小的願意!”說著擠到人群前面。

  “放入!”

  “小的也願意!”“小的也是!”……

  “將他們領下,先吃飽飯,再入編行伍,發給衣服武器。“吞佛童子吩咐完畢,正要轉身,卻聽身後已有人繼續道:“以後若有人來此,照此辦理,一人從軍,全家便入魔籍。等到此間事了,一併隨軍回國!”

  “陛下!”聞聽此言,眾人一驚回頭,頓時跪倒了一大片。

  “……”棄天帝此時已經下馬,看著鶴立雞群的蒼緩緩轉身,與自己對視片刻,嘴角微翹,道:“學生能力有限,只能如此了。”

  “救人利己,蒼……無異議。”

  “哈,老師私自出來,卻叫學生找的好苦啊。”



  “奇首,奇首!萬萬不可啊!”封雲城內,任沉浮終於追上一腳已經跨出自己府門之外的赭杉軍,顧不得禮數體統,一把抓著對方高高揚起的袖子。

  “任大人,勿要阻攔!!”赭杉軍一手已經板上門口車軾,轉身看著滿臉是汗的任沉浮,再吼一聲:“難道便任由他這等胡來麼!”聲音之大,在空蕩蕩的巷子裡不停迴響。

  “奇首啊……”任沉浮用盡吃奶的力氣,重新將赭杉軍拉回府門之內,“隔牆有耳,您縱使憤怒,也不要對天子失禮啊!”

  “咳!”赭杉軍重重一嘆,道:“屠殺災民,這難道是天子當為之事?!”

  “這……天子第一次離開國都,天下時局不定,見到逃難災民衝城,一時驚怒,有了誤會也是……”任沉浮也將頭偏過,昨日接到官報,乃是“亂民聚眾造反,已平定,全殲反賊百餘。”然而幾天後接到隨行的白雪飄的書信方知:天子前往副都月華城時,中途遇到饑民叫城求食,天子以為百姓作亂,派衛隊鎮壓。

  “任大人!你是真的忠心還是想要趁機亂國!天子鑄下大錯,怎可無人點醒,我趕去月華,有錯麼?”

  “奇首……”任沉浮搖了搖頭,輕輕將敞開的府門關上,才道:“奇首,任沉浮才是要救玄朝啊!”隨後他壓低了聲音道:“奇首,吾知你此去乃是為人臣當為之事,然而,當此亂世,奇首難道不應為可為之事麼?天子其人,又有誰比奇首更加了解?難道奇首認為此去會有些作用麼?天子暴戾之氣已現,且與奇首雖有叔侄之親,卻無親切之感,此事您再違命離開封雲城,勸諫結果,只怕……是自身難保啊。”

  赭杉軍眉峰一抖,又再度直指天庭,道:“赭杉軍豈是因畏死而不敢直諫之人?!”

  任沉浮滿臉苦意,道:“奇首,奇首凜然正氣,天下皆知,只是奇首可有想過,天子萬一遷怒於您,您縱然死不足惜,何奈蒼生!縱使您只是暫離朝廷,對天下來說,也是莫大危機。此事已成,人死不能復生,天子不是愚鈍之人,只怕早有預備您前往理論,一番衝突只怕難免,您便隱忍一時,倘若能得天子對您再多些仰賴緩和,日後或有轉機啊。”

  赭杉軍眉頭深皺,澀澀扭頭,看著滿臉是汗的任沉浮,道:“任大人,您這是在教我佞臣心術啊!”

  任沉浮苦笑出聲,道:“奇首,任沉浮本就是通敵賣國,讒佞邀寵,無所不為,反覆無常的小人,但是……不如,您便將要對天子所說的話寫成本章,讓在下跑這一趟吧。”

  “……任大人……”赭杉軍不由動容,“您……這是……”

  “吾只知,奇首性命,便是玄朝存亡啊。”任沉浮說完,轉身向著府門走去,道:“下官明日便可動身,請奇首慢慢斟酌字句,但願能有些作用啊。”說著,輕輕拉開府門,只是還未跨出,便見一個文案小隸跌跌撞撞的衝了進來,順勢衝到轉身欲言的赭杉軍身邊,將手中新近送來的官報在頭頂一舉。

  “月華宮女官碧霞君,衛隊統領靈湘子、道清子,以下犯上,惡語中傷弦首,已處極刑。由赤雲染暫兼月華宮女官長之職,月華宮羽林軍將軍暫缺,請奇首儘快推薦接替人選。”

  赭杉軍看罷,只覺眼前一黑,再度回神之時,雙手已空,一張輕輕薄薄的白絹,早已落在腳邊了。

  “奇首……”任沉浮撿起來看過,臉上也是震驚非常,然而使他憂心者,仍是面前不動如山的輔國。

  “……九方墀、黃商子戍邊多年,可堪此任,至於內宮之事,請赤雲染女官代為甄選吧。”赭杉軍說罷,雙手無力垂在體側,緩緩轉身,只是身子只轉了半圈,便聽巷口一陣馬蹄聲急,鑾鈴響動,卻叫從不畏懼的身影猛的一震。

  “報!墨塵音將軍有緊急軍情呈上!”


  立在耀國國都紫耀城外的一座土山之巔,看著龍威宮旁自己的宅邸被耀侯衛隊的旗號重重包圍,寂寞侯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

  “想不到好友你心中還有留戀啊。”身後一名虯髯的中年人略有些不揶揄的說道。

  “……並非留戀,只是……”

  “哈,好啦好啦,無論你怎樣講,我必定說不過你,是說:沐紫瑛與紫宮太一真正在玄朝境內跳崖身亡了?”虯髯之人揮了揮手,轉移了話題。

  “吾說不準……”寂寞侯緩緩轉身,將手攏在口邊咳嗽一聲。

  “說不準?世上還有文武冠冕說不準的事情?”

  “伏嬰師病得太突然也太自然,讓吾沒有足夠的時間與他仔細相處……”一面說著這句話,一面已經走到了那有些愕然的虯髯客身後。

  “所以?你不確定他究竟有何打算。”

  “咳咳,便是現在,我也只是清楚他打算讓紫宮太一與沐紫瑛身亡而已。”

  “啊?那他不是做到了?”

  “你問我的是:沐紫瑛與紫宮太一是否跳崖身亡,而不是他們是否身亡。”

  “啊……是說……”虯髯客似乎恍然一悟,然而剛要出口卻被打斷了。

  “好友也該回獄國看看了吧?”

  “嗯?”

  “既如此,替我將這封信送給魔相……”寂寞侯說著,從懷中取出一紮素帛。

  “送給伏嬰師?!”

  “你很驚訝?”

  “我以為,你也許會送信給棄天帝,只是送給伏嬰師……”

  “魔侯之事,無需我操心啊。算了,或許是我多此一舉吧。”寂寞侯加快了腳步向著山下而去。

  “喂,講話講清楚啊!”已經接過了信帛的虯髯客一面將之揣入懷內,一面追去。

  “哈,魔相伏嬰師……當真是叫寂寞侯羨慕得緊啊。”


  “哈哈,沐紫瑛死了!”玄天子坐在月華行宮之內,同時亦收到了墨塵音之呈報,看看在一旁侍立的翠山行與白雪飄笑道:“這下倒是真正不用擔心了,只要等叔父一到封雲城,將棄天關起來,寡人天下便太平了。”

  翠山行與白雪飄心中同時一寒,對望一眼,翠山行終於道:“陛下……”只是還未說完,白雪飄便輕輕一扯他的袖子。

  “何事?”

  白雪飄搶在翠山行前面,道:“陛下吉人天相,臣等恭賀。”

  “哈哈,下去吧,今日寡人高興,不想公務,你們也回去休息吧。”

  “是。”白雪飄一躬身,拉著翠山行退出書房。

  “白大人,方才為何阻止我說話!”離了天子寢宮,翠山行突然停步,側頭問道。

  白雪飄皺眉搖頭,道:“難道翠大人還想重蹈前日靈湘子三人的覆轍麼?他三人只因提及弦首夜宿魔侯寢宮被天子聽見,便身首異處,如今大人再將魔侯與弦首並提,只怕徒惹天子不悅啊。”

  “豈有此理!魔侯若得知此事,又怎會再送弦首前來月華?此事難道不需要提醒陛下麼!”翠山行眉頭一皺,口中雖如此說,然而已經擡腳緩緩走下丹墀。


  “陛下!”

  聽到宮人聲音,正在月花樹下賞花的玄天子眉頭一皺,不耐煩道:“何事?”

  “啟稟陛下,有封雲城急函到,翠山行、白雪飄兩位大人不敢自專,送來請陛下裁奪。”

  “嘖,吾這幾日還在納悶,怎地大伯父一直沒有動靜,……”玄天子說著,轉身看了一眼宮人手中卷軸,道:“拿到寡人的書房去,現在心情正好,不想看。”


  “陛下!”

  正在神國宰相府內,同蒼一起用膳,突然院內一聲呼叫,棄天帝擡頭看看,不動聲色的抓起桌邊的手巾擦擦嘴角,起身向著還在用右手三指捏著銀匙喝粥的蒼道:“軍情緊急,學生失陪,老師請慢用。”

  “嗯。”蒼亦不擡頭,似乎也將全部心思放在面前半碗粟米粥上。


  “何事?”

  “任沉浮大人送來的加急密信。”

  “拿來我看……這!!”


  一夢醒來,蒼只覺得不同往日的涼爽,轉身看看,果然半邊床榻還是空著,看樣子根本沒人睡過。側頭看看,隔壁書房尚有燈光,本想睡去,卻不知是何心血來潮,竟是翻身而起,披衣走去。

  房內無人,唯有寫了一半的一張表章攤在案頭。走去細看,卻見塗塗改改,不知反覆了幾次,唯有一句話格外刺目:

  “驚悉耀國公主死訊,倍感震驚……”


  “老師!這麼晚了,起來有事?”

  表章寫到一半,心亂如麻出去透氣的棄天帝再度回來,卻見正堂之上,蒼端然坐在几案之後,一對眼中怒火升騰而臉上表情卻又冷若冰霜,見他進來,目光垂下,看著桌上自己寫了一半的表章。

  “竊信盜書,非君子所為,蒼當自省;然而……”目光停留在那唯一看得清的一句話上,一時說不出話來。

  “老師……這也是學生傍晚時分才……”

  “不想蒼也成了你們殺人的幫凶!”

  “老師!此事尚屬風傳,學生也是太過震驚,適才外出深思,或許消息有誤也未可知。”

  “難道這不是你與伏嬰早已籌劃的結果麼!”蒼豁然起身。

  “老師,此事吾亦震驚!當日伏嬰借調滴血飛煙與落日飄跡兩人,也並未說明是何……”驚覺失言,棄天帝語音一滯,看著臉上怒容漸漸轉成悽哀之色的蒼。

  “果然……是真麼……”蒼輕輕閉上了眼睛,“也許,是吾錯了,若是吾當日不曾應允,便不會有今日之事。”

  “老師……”棄天踏上一步,“老師,沐紫瑛心儀紫宮太一之事,是吾有意隱瞞,請老師莫再自責啊!”

  蒼緩緩搖頭,道:“縱無此事,吾答應的……仍是太自私了……”

  ——為何當日,吾卻覺得不答應才是自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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