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第四十七场 弃家公馆N
“只能是我。”
隔了一日,也就是旧历的十一月廿二日,封云社休演地时候,一身体面便装的赭杉军才在中午时分,在麟趾巷的巷口下了洋车,向着这条寂静整洁却不热闹的巷子内唯一的府邸和宅门缓缓走了过来,看着起先是立在门口,后来竟满脸赔笑,忙不迭出来,喊着“大哥,竟是你么!”的东宫神玺,只是淡淡地了然地说了一句,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伏婴先生受伤的事情,苍向我说起了。”心内里是有些五味杂陈的,知道东宫昨日那般表达,是有些为难出口要求自己去探望病人,又有唯恐直接被拒绝地意味,既然当下人选只有练峨眉和自己,帅府慰问此事,似乎也只有自己前来才能稍微安全些吧。
“哦,原来赭大哥您已经知道……”东宫神玺笑地阳光灿烂,似乎连帅府墙头的白雪都要融化,“请进吧。”
“叨扰……”
“您要前来,大帅已经知道,请直去二楼病房便可。”既已经说明,东宫神玺也便收起了有几分玩闹地客套,挺直了腰杆,变回了原来风度翩翩的青年商人。
“如此甚好。”赭杉军微微提起大衣里面酱色长衫的前襟,踏上了弃公馆的台阶。
“大哥,请走这边。”东宫神玺微微伸手一引,将赭杉军直接带上了一层半处的露台。
“嗯?”因为有人带路,所以之前也没在意究竟走到哪里,只是没有想到面前的门打开之后,看到的竟是帅府的后花园,“这是……”
“二楼有一半是大帅公务区,所以,请您从这边的露台绕过去……”东宫神玺笑得淡定了,说着在前面引路,又踏上了露台边上的台阶,“赭大哥……近来有风传封云社过年便要赴川,不知是也不是呢?”他脚步走得急,却又有些莫名地频频回头,同身后的客人搭话。
“嗯……尚未底定。”赭杉军慢慢回答,心头却是不安,虽然说不清究竟有什不妙之处,却一直觉得,要离开之事,被帅府知道便会生出什么意料之外地麻烦来。
“哦,小弟明白。”东宫神玺不是傻瓜,又非帅府直属,一时嘴快问了出来,其实倒是不在意结果的,沉默了一下,人便已经转过了墙角,来到二层平台,“对了!赭大哥!”
“啊?”正低头数着台阶,料不到已经闭嘴的东宫神玺又转身了,赭杉军倒是吓了一跳,“何事?”
“呃,封云社……的地址,我有些记不起来了,赭大哥能再说一次么?”
“……我倒是没有告诉过你……”赭杉军其实不是爱多话之人,今日因那原因到了帅府,又嫌压抑不快兼具有些紧张,本就语梗,怎奈对方明显在逗自己说话,虽然想不明白原因,但是总也不能不答了。
“哈,赭大哥,……”从二层阳台走入室内,东宫神玺视线所及之内,已见那间病房的房门已经是如愿虚掩了,当下一笑,说:“便是那间了,病人需要静养,我便不过去了。”
“嗯……多谢。”赭杉军轻轻咳嗽一声,迟疑了一下,还是礼貌回应。然后走上,嗅到内中的陌生的西药味及中西皆同的血气,静立片刻,本要抬手敲门却不知为何竟是直接将门推开了。
……
“伤到……哪里了?”赭杉军看清了屋内伤者的姿势,立在原地,张了张嘴,却不知怎么蹦出这么一句。
“……赭老板见笑了。”伏婴师淡淡一说,同时满意地看到那个看护已经照着自己的吩咐将门锁打开之后,又将一把椅子放在床头不远的位置,“请您,坐这里吧……否则,我看不到您。”
一皱眉头,将大衣脱下交给过来待客的看护,默默走过去坐在椅子上,才看清了趴在床上的人此时的狼狈形容,眉头皱了皱,带些责备地口吻质疑那几乎完全脱相地憔悴,“……我听说,你伤的不重。”
伏婴师勉力睁开眼睛,苦笑一声,“本来不重……”
“嗯?”
伏婴师摇了摇头,又把满是红丝的眼睛闭上,似乎是在说梦话一般:“小孟,给赭老板拿个苹果……”
“……不用。”
“反正……我也……不想吃。”客人来了,伏婴师其实是很想张开眼睛的,但是两日未合眼,眼睑实在是沉得要命,只能微微拧着脖子,面朝椅子的方向躺着。
赭杉军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像是假装,禁不住将身子凑近,弯下腰,双臂笼着压在腿上,脸已经距离对方很紧了,其实没想好说什么,又是脱口:“……疼?”
“嗯。”轻轻用鬓角蹭蹭枕头,算作点头了,伏婴师竟还能翘着嘴角,说:“疼地睡不着。”
“……我听说,西医有止痛的药……”看了看床头,药瓶棉花不少,一旁的纸篓中还有上次换药的带血的纱布,“你知道是哪个么?我拿给你?”
“我这里没有……”又是一阵钻心的痛,额头滑过一滴冷汗让伏婴师又不情愿地醒了过来,“我不用……”
“……嗯?”
“止痛药,会让人变得迟钝,大约还会有损脑智……”
“哎~~~”长长地叹了口气,赭杉军又坐直了身子,“我觉得……你还是用些更好……”
“哈,我这次用过,也许下次中枪后也觉不出疼了……”似乎是提起了点精神,用手肘微微支撑起不受枪伤影响的半边身子,挂着黑眼圈的脸上露了些和回答的内容更不相称地笑容。
坐在椅中,看着努力侧身要与自己交谈之人,赭杉军突然心中一阵悸动,他所知的第一个受过枪伤的人是苍,然而那只是走火擦过,然而想到这人,是实实在在挨了一枪……原以为这样地位的人,养尊处优,天天心里只是算计阴谋,然而,一个算计不到便有可能丧命此事……其实如今这乱世,任谁都是一样吧,皆如蝼蚁。
“啊!”坐在屋角的小看护一直在削苹果,大约也是这两天累得紧了,一刀便划在了手指上,苹果在冬天可是珍贵物事,那小看护有点紧张,用没伤的手同时握着刀子和苹果,举着另一只手不知所措。
“……先交给我,你去处理吧。”心头沉重,赭杉军连忙起身,接过了果子和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低头继续动了起来。
“……哈,”静静看了一会儿,伏婴师一笑,“赭老板原来不会削水果……”本以为眼前人一向从容,此时却笨手笨脚地有些可爱了。
“……我们吃果子,从来舍不得去皮的……”
“橘子也不?”
“橘子吃不起……”
伏婴师觉得手肘被压得累了,便倒身趴下了,“我口干了,这个……切一半给我吃吧……要……皮少的那半。”
“好。”用刀子将苹果剖开,将其中的一半递了过去,看对方抖着手臂过来拿,赭杉军心中一动,并没有撤回空了的手,果然是将落下来的果子接了个正着。
“哈……手臂麻了。”
看着对方那有些不自然地弯着的手臂,再次觉得定然不是装的,赭杉军愣愣,慢慢坐下,才又向前搬了搬椅子,捏着苹果,小心翼翼地抵在他口边。
“谢……”再次勉励撑起一点点身子来,叼着果子被破开的边缘,咬了一小块下来,可是却不知是因为哪根筋牵动,咀嚼的时候竟从耳后一直疼到脚心了,然而D省毕竟是花果之乡,尽管是冬日的苹果,还是甜的很了。
虽然能够坐在那里耐心地喂对方吃苹果,但是这大抵还是因为照顾病人的心情,其实赭杉军对伏婴师仍是一素觉得无话的。虽然似乎有很多事情亟待确认或是有些请托,一来是此情此景实在不忍再提私事;二来……赭杉军竟是有些自愧起来,即便是在此人安然无恙之时,自己也说不出口——然而数月之前,苍竟是抱着何等的心情和勇气才能来到这里,向着一个更加危险的陌生人开口,求助自己的平安呢。
“赭老板……”似乎是喉咙润了些,连疼痛也有几分缓解了,伏婴师的眼睑抬高了点,然而似乎带着些欲言又止的味道,改了口,问:“其实……有一出戏,我一直是不太懂的……”
……
看着因为向着自己说戏渐入了佳境,虽然语气还没有什么变化,可是眼神却放松了下来的来访者,伏婴师的精神似乎也好了起来,而况他本身也是喜欢戏的,之前要么因为生计不得深究,要么就是事务太忙,然而天下太平不知何年,退休之后能端着茶壶泡戏院恐怕也只是一个引人苦笑的幻境了。然而似如今这般,身中枪伤,却又偏偏得以趴在病床上和心仪的伶人探讨唱腔做派……
“哈,却说,您在这里,这个一掀……”似乎竟是忘了什么,伏婴师有些兴奋地撑起了上身,然而却是有一声轻微的皮肉再次撕裂的声音顺着神经直接传入了脑中——不痛,然而话语却是戛然而止,脑海中瞬间便空白了。下身温热的液体流过了本能按在伤口上的手指的缝隙,怎么也止不住……
……
“哎呀,您怎么能乱动,伤口都没合上呢……”看护手忙脚乱直接掀开被子的时候,赭杉军的嘴唇似乎是抖了抖,默默地攥紧拳头,看着看护简单处理伤口,又急急忙忙地转身去叫大夫之后,才猛然醒悟,将目光从露着的后臀和已被血染红的床单上挪开。
伏婴师双手叠在一起,撑着额头,不知是睡了还是晕了,或只是单纯的不想动。手上还带着血,摸得洁白的枕头上五行鲜红的手印。
赭杉军慢慢的坐回椅子上,却又站起身,看着已经急匆匆冲进来的护士和医生,说:“我,还是先告辞吧。”其实,医生也不知该说什么,心思更不在此,没人允可,赭杉军便在三四个人都围在病床前的时候,慢慢的拿起了挂在在门边衣帽架上的大衣,回过身,这时,屋内的灯亮了起来,正好看见医生从助手手里接过了注射器,转身,轻轻地扭动门的把手,身后那个大约也是被灯光和声响提醒的伤患似乎是用尽力气说了一句话:
“赭老板……金老板已经回了封云社了吧……”
步子赫然停住,赭杉军静了静,耳边传来医生略带些责备和抱怨的声音,知道不能再等,只得转身,思忖着回答,不过他真地是不擅长在这种情形下应答。
“若是没有……”枕头已经湿了,能感觉到冰冷的针尖已经顺着肌肉的纹理刺了进来,“那就……不好办……”话未说完,已经眼前一黑,终于还是睡着了。
赭杉军慢慢踱步走到床头,为着伤者而起地忐忑却踏实了下来——伏婴师再狼狈也还是那个伏婴师,感叹了一句,这时,之前一直坐在二层休息厅的东宫神玺听到动静也冲了过来。
“这……”
略微一摊手,“东宫少爷……我能不能写张条子送回去……我等他醒来。”
“刚给他注射了镇静剂,估计要醒也得第二天了。”医生气的脸有点发白,这时才接过助手递来的剪刀,将已经有些凌乱的纱布剪开。
“……那我也等。”
“那……我去给您安排客房?”东宫神玺显然有些措手不及,然而显然更对赭杉军这时的态度意外。
“……我就在这里吧。”慢慢的坐下,“麻烦了……”
“……哦,那我,去拿纸笔。”东宫神玺说着,挠着后脑勺出门了。
——刚才说的那句话,也是计划好的么……不过,终于还是用了止痛安眠的药物了,能期待你这个人醒来,能有些改变么。
赭杉军这样想了想,虽然知道不该,嘴角还是忍不住也有些莞尔地抖了一下。
“尘音,你来一下……”
在赭杉军去麟趾巷探病之后,封云社众人如往常一般练功,采买直至用过晌饭,蔺无双走出中门,看着正帮着众人整理的墨尘音,招了招手。
“嗯?蔺师哥?”墨尘音有些莫名看着有点正经的蔺无双,放下手里的东西,跟了上去。
“哈,苍,”转身走回,却也正好看见苍换了身衣服出来,“我正说,给尘音说出戏……”
“嗯?”其实也是没什么事,苍愣了一下,也爽然一笑,“哈,我倒是疏忽了……”师傅走得早,这一班师兄弟,其实苍自己也是带不下来的,这也是为何戏班子只能勉强维持的缘故了。
“蔺师哥,是哪一出?”听到这个消息,墨尘音有些紧张亦很期待了。
蔺无双微微一笑,说:“棍扫萧金台。”
“啊?”知道这出戏可是要功力的,墨尘音心中立刻忐忑了起来,“我还……欠点火候吧。”幼年时,其实也曾见师傅向师哥传授,不过只是看了几眼便要挨骂,其实还是心里有点悸悸 “我看可以,”蔺无双一笑,“你本来很有天赋和实力,若是不这般小心翼翼,放胆去做,反而更好。这话,其实赭师哥也私下跟我说过,嗯,苍,你意下如何?”
“我也觉得可以的。”苍点了点头,“其实以尘音的能力,早就该上这出戏了,只是蔺师哥回来之前,没人能说啊……师父……走得太早了……”说到此处,苍轻轻长叹了一声,以前曾当异闻一般,听说老老年间的人们活的都短的很,约莫只有三十几岁的样子,即便如此,苍算算自己也仅仅二十多岁而已,却感觉如同过了一辈子那样沉重了。
“嗯,师傅走得早,大家更要努力。”蔺无双察言观色,倒是要赶紧将话题扭转了,“尘音,其实我这几天已将戏文写了,你先拿去看看,这戏其实你也看过几遍吧,今天你便自己再看看,明日咱们上戏前早些去园子,我把身法说给你。”说着,捏着几页纸递了过去。
“好……”墨尘音有些迟疑,又有些兴奋的接了过来,便回房间去了。
“……苍,帅府的人也差不多要来了吧?”办完一件事,看着已经穿戴整齐的苍,蔺无双倒是问地大方了,只因昨晚便已有人来打了招呼,苍中午便要去陪大帅吃饭了。
“应该还有一会儿。蔺师哥……”跟着已经起身回屋的蔺无双的脚步,走近正房的左间,练峨眉此时在前院和赤云染、爱染溟娘等女眷一起缝缝补补,屋内倒也收拾得整齐雅致,“……这么急着给尘音上萧金台?有什么事情么?”
蔺无双微微回头,淡淡一笑,说:“……我和峨眉逃门在外的时候,有一次差点被抓了回去,我腰上挨了一下,那时没觉得有甚,最近天凉却有些刺痛了,前几天找了个好大夫看了下……怕是……以后若想站着活到老,有几个筋斗便不能翻了。”
“啊?!”
“没事,没事,”笑得淡然,蔺无双轻轻拍拍苍的肩头,“我唱文戏也是一样叫座了。”
“我……”
“别和大家说,你知道我是不喜欢叫别人白白操心的人。只有峨眉和你知道就好。”
缓缓点了点头,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汽车进巷子的鸣笛声,已经穿透两道院子传了进来了。
今天的车是开到天波别业去的,苍上车时一直想着蔺无双的腰伤,恍惚了半路看见大明湖的一片开阔,才猛地恍然了。
“苍……苍先生……”在客厅见到的,是一身便装的黥武,这时还有点早,黥武也只是偶尔路过,听见汽车声音,本就闷得发慌便凑来看看,“叔公……不在……啊?”
“……嗯,长官要我中午陪他午餐。”
“哦,对,帅府好像是来通知的……”怀里抱着一摞书,黥武一人住在这别墅,倒也逍遥,本来都是在书房正襟危坐,唯有今日,天有些阴沉,屋里壁炉又烧的舒服,更觉得浑身懒了,便想要拿些去自己卧室了趴床看书,此时既然苍到来,他也不好便将他一人留在客厅,便坐了下来,像是要陪他说话消磨了。
“……苍先生你,今日不用上戏么?”
“嗯……今日歇演,黥武……你,这是……”
“嗯,放假后,萧学长去帅府上班,我还留在那里怕他发现我和小叔的身份,便搬到别墅来住了。”把书放在膝头,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和苍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咦?学校的年假放的这般早么?”是听说上西学的每年最热和最冷的时候,皆是要休息的……说不上为此而羡慕,却也增添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自己心中“文明上学”的好处了。
“这,其实今年是早了,不过我读的西式学校,是放寒假的,一般情况下要放到十五之后了……”
“哦……”又听到了自己不熟悉的事情,苍又有些黯然,眼神垂了一下,便扫见黥武膝头的精装书本了,“这些书……”
“哈,闲来读读,都是些戏剧、文学之类……”
“戏剧,那是……戏曲的本子么?”
“嗯……不是具体的剧本,是些……如何写的教条吧……”
“嗯?”
……
弃天帝走近天波别业的时间,其实午餐也算迟到了,不过别墅里似乎还是没有什么已经开饭或者用过了之类的气氛,侧头问问专门赶来伺候的戒神老者,才得知苍先生和黥武少爷在房内看书了。
“老爷,去叫他们么?饭菜已经上桌了。”看着主人一脸疲惫地沉吟模样,戒神老者补了一句。
“我去换衣服,然后开饭。”
……
苍和黥武丢下书本匆匆跑来餐厅的时候才觉得有些饿了,不过好在弃天帝并未让他们久等,才刚刚走到自己的座位,走廊里就响起了那节奏熟悉,却似乎比之前的皮鞋踏地略轻微的脚步声了。
“叔公!”
看着少有地穿着中式长袍马褂的弃天帝,苍愣了一下,才叫了声,“长官。”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也是同样质地搭配,只是颜色浅了很多的一身,倒是觉得怪怪地有很有趣了。
“坐。”还是中式的衣服穿上放松,弃天帝轻松的活动了一下肩膀,坐在了主位上。
……
“……停。”弃天帝轻轻扶了一下单片眼镜,看着站在身前的黥武,“我问你这本书说了什么,你不用背诵,用自己的话说就好……坐,坐下说……”
午饭末尾,偶然聊到了自己回来之前这两个年轻人所做的事情,弃天帝倒是难得起了心性,要考校其侄孙的功课来。下午阳光变了方向,别墅的书房又嫌窄小,索性便在客厅了。
“呃……好……”微微坐下一个,黥武整理了一下心神,看着似乎是有些心不在焉的翻阅着那几本书的叔公,有点紧张的张了张嘴……
“嗯,这本呢……”换书的间隙,瞟了一眼坐在一边默不作声的苍,却见他也从散落的一大堆书本中挑了一本,在阳光下专心致志的看着,那景象,却叫黥武结结巴巴的回答成了耳边风了。
“苍,”突如其来的叫了一声,倒叫面前的两个年轻人都吓了一跳。
“长官……”放下书,才想起自己乃是在天波别业了,怎么竟会在此人面前如此放肆忘我,想到这一点,苍竟有些惊诧起来,然而适才在阳光下看着自己感兴趣的文字,耳边还传来他人……或是……家人的谈话,竟就能如此安详……“长官您……”
“苍,明年,你有什么打算?”其实一直用书本当着脸,眼神早就飘在他的身上,弃天帝突然想明白了,便毫不迟疑的开口了。
“明年……嗯……”静了一下,便知道所谓明年的打算,指的不仅仅是自己搬来住的事情,“……我……没有想过。”
“想,念书么?”将手中《法意》(新译本名:《论法的精神》)随便一扣,转身看着苍慢慢点了点头,随后自己也认真起来,又看看戛然静默的黥武,“嗯……不过……你们……想去西洋念书么?”
“叔公……”
“嗯?”
“孙儿……怕是应付不来。”
“……如果合适,让朱武也去开开眼界,到时候你们几人一起,让他照顾……”想得远了,弃天帝自己也笑了起来,正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却是来向D省督办汇报军情的了。
“我去办公,你们自便。”换回了军服,站在门口披上大衣的功夫,一家之主突然又回头,向着一起来送行的黥武说:“那本《法意》先不用看了,你现在还明白不了,去找些介绍别国的书籍来看看吧,眼光还要放得广些,书房没有,就去省立图书馆借。晚上……我回来。”最后这几个字,自然是看着苍了。
旧历的十一月廿三日,西历已经是次年的1月7日了。
即使赭杉军不是一直坐在伏婴师的床边整整一夜时间,也基本是不会睡着的,偶一睁眼,才见窗外亮了,床上人的睡颜也看的清楚了——只是其实已经并非睡颜——伏婴师睁开了眼睛,也正默默地盯着。
“金师弟他……”从昨夜开始到眼下这个档口,其实想了许久,赭杉军才做下这个决定率先开口,见到对方微微颔首,才安心继续,“倘若是他一时糊涂做错了事情……能否请伏婴你……指点一条出路。”
“……赭老板,能否先告知金老板现在状况……以及,人在何处?”伏婴师嘴角浮起了一个微笑,尽管药效渐渐退去,声音还有点嘶哑,却仿佛也同样思考了一夜般,早料定了对方会这样问话,也想好了应对之策。
赭杉军吐了口气,竟是向下伏了身子,毫不畏惧地距离那张自己曾经厌恶又永远看不懂其内心的面孔更近了些,“抱歉,你动机不明,我也无可奉告。”
“哈……赭老板,问计于人,应是有些诚意的吧。”尽量收敛算计的眼光,只是语气还是不善。
“……事关重大,赭杉只想要个参考……”眉锋如刀,迎上这眼神,赭杉军这次没有皱眉躲开。因昨晚在他床边静坐,赫然醒悟——之前的不屑,原来都是逃避。
对方不躲不闪,伏婴师其实是有些惊喜的,但是一副胸有成竹地模样并未改变,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后悔,话已出口:“赭老板,可还记得欠在下的人情?”
闭了闭眼,赭杉军又慢慢坐直了回去。
“……啧。……区区一个金鎏影,尚不值得我花费如此代价。”伏婴师也觉得脖子抬着有些酸了,便又带着点疲倦地躺回已经换过外罩的枕头,侧着头,找了个舒服姿势,才又笑了出来:“其实,赭老板无需如此紧张。金鎏影在大帅眼中,无非是个小人物而已。”
身子一震,赭杉军难得冷哼了一声。
伸出一只胳膊抱了枕头,似乎是更加舒服一些,伏婴师知道这话必会叫人误会,却不疾不徐地继续说:“大帅非是以身份钱财断人的肤浅之徒,小人物所指,乃是实实在在的,无足轻重罢了。”
“……无论做了什么,皆……动摇不了他么。”
“既然动摇不了,又何必费神惩罚……所以,金老板是去是留,其实是他的自由也是贵班的自由……大帅这里在意的只有苍老板而已。只是……”看到赭杉军长出口气,伏婴师才又加上这个转折,似乎就是为了诱他再度将眸子落在自己眉下,才略微侧头,看看自己伤口的方向,“……无足轻重,也不会刻意放过宽大,若有流弹飞矢,便也只能看各人造化了。”
赭杉军沉默良久,才猛然醒悟,自己的震惊竟是似乎随着此人的目光回忆,亲临了莲花山那枪战一般。
“已经查明五色妖姬乃是薄红颜和恨不逢留在城内的负责人……以金老板和她之前的关系以及事发后的行踪,怕是……我昨日说他没有回来就不好办了……”
嘴唇有些颤抖,赭杉军霍然站起,却又不知该以何言道别,然而听到伏婴师的话,又转回了身。
“是一时心急,胡说的。小孟!”伏婴师微微一笑,轻轻拉拉枕边的铃铛绳头,“赭老板要回去了,你请戒老安排送他吧。”说完,伏婴师再度闭眼,似乎是又要睡了。
……
“……这样好么?”汽车从外面院子开走,任沉浮才从隔壁转了出来,抱肘看着床上似乎已经筋疲力尽的伤患,“大帅还没有什么指示,金鎏影和五色妖姬的关系其实也没有定论……”
“哈……当然有定论,便是金鎏影协助五色妖姬要 便是金鎏影协助五色妖姬要对大帅不利啊。”
“嗯?你能肯定?”
“要证据?不需要……即使现在不是,出结论的时候也一定是了。今天断风尘已经加派人手,去封云社保护了吧?”
“你……”任沉浮眉头皱了起来:这许多日子,即便事发当日金鎏影并未参与,然而如今,一方走投无路,一方急寻帮手,而金鎏影同封云社,封云社同大帅府微妙的关联,不加利用,五色妖姬便是白白留在J城了。而警员巡逻,封云社急寻……
“哈。”
“我很担心……”
“不用担心,万无一失。”伏婴师摇了摇头,这一觉睡醒,大约是休息得好了,似乎觉得臀部也没有那么痛了。“大帅的意思,大约也是要引蛇出洞……金鎏影只是一个戏子,做不了咱们能够做到,也做不了五色能够做的事,站在哪方,其实都是变数……”
“我是担心你……”任沉浮收口不说,只是慢慢走过去,将唱针放在了唱片上,“好好静养,才能再坐进戏园子看戏啊。”
“嗯?”伏婴师一愣,恰巧唱片中没头没脑冒出【群借华】中的一句:【昨日立在帐中夸下海口,这桩事到叫我替你担忧】他便笑着,跟着后面主演的念白道:“哎呀,大夫,我也没有什么要紧地事,你……倒是替我担地什么忧啊~”
“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赭杉军……的戏吧?”
“任秘书……”
“嗯?”
“在戳伤我心此点,挽月小姐……和你倒是般配……”
“哈,恰恰忘了同你说,挽月小姐那天已被大帅许给那个……就是原来在你手下的……左门佑军了。”
【怎么……还有此事啊!】
这句,倒不是赫然将脸埋进枕头的伏婴师说的,乃是从那唱针下面飘出的赭杉军的念白来应景的了。
【看起来,你算不得什么好朋友……】
任沉浮等了一会儿,直到听见这句唱腔,又听到大帅的专车驶近,才笑笑走出了。
Pagevi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