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場 棄家公館N

“只能是我。”


隔了一日,也就是舊曆的十一月廿二日,封雲社休演地時候,一身體面便裝的赭杉軍才在中午時分,在麟趾巷的巷口下了洋車,向着這條寂靜整潔卻不熱鬧的巷子內唯一的府邸和宅門緩緩走了過來,看着起先是立在門口,後來竟滿臉賠笑,忙不迭出來,喊着“大哥,竟是你麼!”的東宮神璽,只是淡淡地瞭然地說了一句,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伏嬰先生受傷的事情,蒼向我說起了。”心內裏是有些五味雜陳的,知道東宮昨日那般表達,是有些爲難出口要求自己去探望病人,又有唯恐直接被拒絕地意味,既然當下人選只有練峨眉和自己,帥府慰問此事,似乎也只有自己前來才能稍微安全些吧。

“哦,原來赭大哥您已經知道……”東宮神璽笑地陽光燦爛,似乎連帥府牆頭的白雪都要融化,“請進吧。”

“叨擾……”

“您要前來,大帥已經知道,請直去二樓病房便可。”既已經說明,東宮神璽也便收起了有幾分玩鬧地客套,挺直了腰桿,變回了原來風度翩翩的青年商人。

“如此甚好。”赭杉軍微微提起大衣裏面醬色長衫的前襟,踏上了棄公館的臺階。


“大哥,請走這邊。”東宮神璽微微伸手一引,將赭杉軍直接帶上了一層半處的露臺。

“嗯?”因爲有人帶路,所以之前也沒在意究竟走到哪裏,只是沒有想到面前的門打開之後,看到的竟是帥府的後花園,“這是……”

“二樓有一半是大帥公務區,所以,請您從這邊的露臺繞過去……”東宮神璽笑得淡定了,說着在前面引路,又踏上了露臺邊上的臺階,“赭大哥……近來有風傳封雲社過年便要赴川,不知是也不是呢?”他腳步走得急,卻又有些莫名地頻頻回頭,同身後的客人搭話。

“嗯……尚未底定。”赭杉軍慢慢回答,心頭卻是不安,雖然說不清究竟有什不妙之處,卻一直覺得,要離開之事,被帥府知道便會生出什麼意料之外地麻煩來。

“哦,小弟明白。”東宮神璽不是傻瓜,又非帥府直屬,一時嘴快問了出來,其實倒是不在意結果的,沉默了一下,人便已經轉過了牆角,來到二層平臺,“對了!赭大哥!”

“啊?”正低頭數着臺階,料不到已經閉嘴的東宮神璽又轉身了,赭杉軍倒是嚇了一跳,“何事?”

“呃,封雲社……的地址,我有些記不起來了,赭大哥能再說一次麼?”

“……我倒是沒有告訴過你……”赭杉軍其實不是愛多話之人,今日因那原因到了帥府,又嫌壓抑不快兼具有些緊張,本就語梗,怎奈對方明顯在逗自己說話,雖然想不明白原因,但是總也不能不答了。

“哈,赭大哥,……”從二層陽臺走入室內,東宮神璽視線所及之內,已見那間病房的房門已經是如願虛掩了,當下一笑,說:“便是那間了,病人需要靜養,我便不過去了。”

“嗯……多謝。”赭杉軍輕輕咳嗽一聲,遲疑了一下,還是禮貌迴應。然後走上,嗅到內中的陌生的西藥味及中西皆同的血氣,靜立片刻,本要擡手敲門卻不知爲何竟是直接將門推開了。

……

“傷到……哪裏了?”赭杉軍看清了屋內傷者的姿勢,立在原地,張了張嘴,卻不知怎麼蹦出這麼一句。

“……赭老闆見笑了。”伏嬰師淡淡一說,同時滿意地看到那個看護已經照着自己的吩咐將門鎖打開之後,又將一把椅子放在床頭不遠的位置,“請您,坐這裏吧……否則,我看不到您。”

一皺眉頭,將大衣脫下交給過來待客的看護,默默走過去坐在椅子上,才看清了趴在床上的人此時的狼狽形容,眉頭皺了皺,帶些責備地口吻質疑那幾乎完全脫相地憔悴,“……我聽說,你傷的不重。”

伏嬰師勉力睜開眼睛,苦笑一聲,“本來不重……”

“嗯?”

伏嬰師搖了搖頭,又把滿是紅絲的眼睛閉上,似乎是在說夢話一般:“小孟,給赭老闆拿個蘋果……”

“……不用。”

“反正……我也……不想吃。”客人來了,伏嬰師其實是很想張開眼睛的,但是兩日未閤眼,眼瞼實在是沉得要命,只能微微擰着脖子,面朝椅子的方向躺着。

赭杉軍皺着眉頭看了一會兒,覺得不像是假裝,禁不住將身子湊近,彎下腰,雙臂籠着壓在腿上,臉已經距離對方很緊了,其實沒想好說什麼,又是脫口:“……疼?”

“嗯。”輕輕用鬢角蹭蹭枕頭,算作點頭了,伏嬰師竟還能翹着嘴角,說:“疼地睡不着。”

“……我聽說,西醫有止痛的藥……”看了看床頭,藥瓶棉花不少,一旁的紙簍中還有上次換藥的帶血的紗布,“你知道是哪個麼?我拿給你?”

“我這裏沒有……”又是一陣鑽心的痛,額頭滑過一滴冷汗讓伏嬰師又不情願地醒了過來,“我不用……”

“……嗯?”

“止痛藥,會讓人變得遲鈍,大約還會有損腦智……”

“哎~~~”長長地嘆了口氣,赭杉軍又坐直了身子,“我覺得……你還是用些更好……”

“哈,我這次用過,也許下次中槍後也覺不出疼了……”似乎是提起了點精神,用手肘微微支撐起不受槍傷影響的半邊身子,掛着黑眼圈的臉上露了些和回答的內容更不相稱地笑容。

坐在椅中,看着努力側身要與自己交談之人,赭杉軍突然心中一陣悸動,他所知的第一個受過槍傷的人是蒼,然而那只是走火擦過,然而想到這人,是實實在在捱了一槍……原以爲這樣地位的人,養尊處優,天天心裏只是算計陰謀,然而,一個算計不到便有可能喪命此事……其實如今這亂世,任誰都是一樣吧,皆如螻蟻。

“啊!”坐在屋角的小看護一直在削蘋果,大約也是這兩天累得緊了,一刀便劃在了手指上,蘋果在冬天可是珍貴物事,那小看護有點緊張,用沒傷的手同時握着刀子和蘋果,舉着另一隻手不知所措。

“……先交給我,你去處理吧。”心頭沉重,赭杉軍連忙起身,接過了果子和刀,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便低頭繼續動了起來。

“……哈,”靜靜看了一會兒,伏嬰師一笑,“赭老闆原來不會削水果……”本以爲眼前人一向從容,此時卻笨手笨腳地有些可愛了。

“……我們吃果子,從來捨不得去皮的……”

“橘子也不?”

“橘子吃不起……”

伏嬰師覺得手肘被壓得累了,便倒身趴下了,“我口乾了,這個……切一半給我吃吧……要……皮少的那半。”

“好。”用刀子將蘋果剖開,將其中的一半遞了過去,看對方抖着手臂過來拿,赭杉軍心中一動,並沒有撤回空了的手,果然是將落下來的果子接了個正着。

“哈……手臂麻了。”

看着對方那有些不自然地彎着的手臂,再次覺得定然不是裝的,赭杉軍愣愣,慢慢坐下,才又向前搬了搬椅子,捏着蘋果,小心翼翼地抵在他口邊。

“謝……”再次勉勵撐起一點點身子來,叼着果子被破開的邊緣,咬了一小塊下來,可是卻不知是因爲哪根筋牽動,咀嚼的時候竟從耳後一直疼到腳心了,然而D省畢竟是花果之鄉,儘管是冬日的蘋果,還是甜的很了。

雖然能夠坐在那裏耐心地喂對方吃蘋果,但是這大抵還是因爲照顧病人的心情,其實赭杉軍對伏嬰師仍是一素覺得無話的。雖然似乎有很多事情亟待確認或是有些請託,一來是此情此景實在不忍再提私事;二來……赭杉軍竟是有些自愧起來,即便是在此人安然無恙之時,自己也說不出口——然而數月之前,蒼竟是抱着何等的心情和勇氣才能來到這裏,向着一個更加危險的陌生人開口,求助自己的平安呢。

“赭老闆……”似乎是喉嚨潤了些,連疼痛也有幾分緩解了,伏嬰師的眼瞼擡高了點,然而似乎帶着些欲言又止的味道,改了口,問:“其實……有一齣戲,我一直是不太懂的……”

……

看着因爲向着自己說戲漸入了佳境,雖然語氣還沒有什麼變化,可是眼神卻放鬆了下來的來訪者,伏嬰師的精神似乎也好了起來,而況他本身也是喜歡戲的,之前要麼因爲生計不得深究,要麼就是事務太忙,然而天下太平不知何年,退休之後能端着茶壺泡戲院恐怕也只是一個引人苦笑的幻境了。然而似如今這般,身中槍傷,卻又偏偏得以趴在病床上和心儀的伶人探討唱腔做派……

“哈,卻說,您在這裏,這個一掀……”似乎竟是忘了什麼,伏嬰師有些興奮地撐起了上身,然而卻是有一聲輕微的皮肉再次撕裂的聲音順着神經直接傳入了腦中——不痛,然而話語卻是戛然而止,腦海中瞬間便空白了。下身溫熱的液體流過了本能按在傷口上的手指的縫隙,怎麼也止不住……

……

“哎呀,您怎麼能亂動,傷口都沒合上呢……”看護手忙腳亂直接掀開被子的時候,赭杉軍的嘴脣似乎是抖了抖,默默地攥緊拳頭,看着看護簡單處理傷口,又急急忙忙地轉身去叫大夫之後,才猛然醒悟,將目光從露着的後臀和已被血染紅的床單上挪開。

伏嬰師雙手疊在一起,撐着額頭,不知是睡了還是暈了,或只是單純的不想動。手上還帶着血,摸得潔白的枕頭上五行鮮紅的手印。

赭杉軍慢慢的坐回椅子上,卻又站起身,看着已經急匆匆衝進來的護士和醫生,說:“我,還是先告辭吧。”其實,醫生也不知該說什麼,心思更不在此,沒人允可,赭杉軍便在三四個人都圍在病床前的時候,慢慢的拿起了掛在在門邊衣帽架上的大衣,回過身,這時,屋內的燈亮了起來,正好看見醫生從助手手裏接過了注射器,轉身,輕輕地扭動門的把手,身後那個大約也是被燈光和聲響提醒的傷患似乎是用盡力氣說了一句話:

“赭老闆……金老闆已經回了封雲社了吧……”

步子赫然停住,赭杉軍靜了靜,耳邊傳來醫生略帶些責備和抱怨的聲音,知道不能再等,只得轉身,思忖着回答,不過他真地是不擅長在這種情形下應答。

“若是沒有……”枕頭已經溼了,能感覺到冰冷的針尖已經順着肌肉的紋理刺了進來,“那就……不好辦……”話未說完,已經眼前一黑,終於還是睡着了。

赭杉軍慢慢踱步走到床頭,爲着傷者而起地忐忑卻踏實了下來——伏嬰師再狼狽也還是那個伏嬰師,感嘆了一句,這時,之前一直坐在二層休息廳的東宮神璽聽到動靜也衝了過來。

“這……”

略微一攤手,“東宮少爺……我能不能寫張條子送回去……我等他醒來。”

“剛給他注射了鎮靜劑,估計要醒也得第二天了。”醫生氣的臉有點發白,這時才接過助手遞來的剪刀,將已經有些凌亂的紗布剪開。

“……那我也等。”

“那……我去給您安排客房?”東宮神璽顯然有些措手不及,然而顯然更對赭杉軍這時的態度意外。

“……我就在這裏吧。”慢慢的坐下,“麻煩了……”

“……哦,那我,去拿紙筆。”東宮神璽說着,撓着後腦勺出門了。

——剛才說的那句話,也是計劃好的麼……不過,終於還是用了止痛安眠的藥物了,能期待你這個人醒來,能有些改變麼。

赭杉軍這樣想了想,雖然知道不該,嘴角還是忍不住也有些莞爾地抖了一下。



“塵音,你來一下……”

在赭杉軍去麟趾巷探病之後,封雲社衆人如往常一般練功,採買直至用過晌飯,藺無雙走出中門,看着正幫着衆人整理的墨塵音,招了招手。

“嗯?藺師哥?”墨塵音有些莫名看着有點正經的藺無雙,放下手裏的東西,跟了上去。

“哈,蒼,”轉身走回,卻也正好看見蒼換了身衣服出來,“我正說,給塵音說出戲……”

“嗯?”其實也是沒什麼事,蒼愣了一下,也爽然一笑,“哈,我倒是疏忽了……”師傅走得早,這一班師兄弟,其實蒼自己也是帶不下來的,這也是爲何戲班子只能勉強維持的緣故了。

“藺師哥,是哪一齣?”聽到這個消息,墨塵音有些緊張亦很期待了。

藺無雙微微一笑,說:“棍掃蕭金臺。”

“啊?”知道這齣戲可是要功力的,墨塵音心中立刻忐忑了起來,“我還……欠點火候吧。”幼年時,其實也曾見師傅向師哥傳授,不過只是看了幾眼便要捱罵,其實還是心裏有點悸悸 “我看可以,”藺無雙一笑,“你本來很有天賦和實力,若是不這般小心翼翼,放膽去做,反而更好。這話,其實赭師哥也私下跟我說過,嗯,蒼,你意下如何?”

“我也覺得可以的。”蒼點了點頭,“其實以塵音的能力,早就該上這齣戲了,只是藺師哥回來之前,沒人能說啊……師父……走得太早了……”說到此處,蒼輕輕長嘆了一聲,以前曾當異聞一般,聽說老老年間的人們活的都短的很,約莫只有三十幾歲的樣子,即便如此,蒼算算自己也僅僅二十多歲而已,卻感覺如同過了一輩子那樣沉重了。

“嗯,師傅走得早,大家更要努力。”藺無雙察言觀色,倒是要趕緊將話題扭轉了,“塵音,其實我這幾天已將戲文寫了,你先拿去看看,這戲其實你也看過幾遍吧,今天你便自己再看看,明日咱們上戲前早些去園子,我把身法說給你。”說着,捏着幾頁紙遞了過去。

“好……”墨塵音有些遲疑,又有些興奮的接了過來,便回房間去了。

“……蒼,帥府的人也差不多要來了吧?”辦完一件事,看着已經穿戴整齊的蒼,藺無雙倒是問地大方了,只因昨晚便已有人來打了招呼,蒼中午便要去陪大帥吃飯了。

“應該還有一會兒。藺師哥……”跟着已經起身回屋的藺無雙的腳步,走近正房的左間,練峨眉此時在前院和赤雲染、愛染溟娘等女眷一起縫縫補補,屋內倒也收拾得整齊雅緻,“……這麼急着給塵音上蕭金臺?有什麼事情麼?”

藺無雙微微回頭,淡淡一笑,說:“……我和峨眉逃門在外的時候,有一次差點被抓了回去,我腰上捱了一下,那時沒覺得有甚,最近天涼卻有些刺痛了,前幾天找了個好大夫看了下……怕是……以後若想站着活到老,有幾個筋斗便不能翻了。”

“啊?!”

“沒事,沒事,”笑得淡然,藺無雙輕輕拍拍蒼的肩頭,“我唱文戲也是一樣叫座了。”

“我……”

“別和大家說,你知道我是不喜歡叫別人白白操心的人。只有峨眉和你知道就好。”

緩緩點了點頭,還沒想好要說些什麼,汽車進巷子的鳴笛聲,已經穿透兩道院子傳了進來了。


今天的車是開到天波別業去的,蒼上車時一直想着藺無雙的腰傷,恍惚了半路看見大明湖的一片開闊,才猛地恍然了。

“蒼……蒼先生……”在客廳見到的,是一身便裝的黥武,這時還有點早,黥武也只是偶爾路過,聽見汽車聲音,本就悶得發慌便湊來看看,“叔公……不在……啊?”

“……嗯,長官要我中午陪他午餐。”

“哦,對,帥府好像是來通知的……”懷裏抱着一摞書,黥武一人住在這別墅,倒也逍遙,本來都是在書房正襟危坐,唯有今日,天有些陰沉,屋裏壁爐又燒的舒服,更覺得渾身懶了,便想要拿些去自己臥室了趴床看書,此時既然蒼到來,他也不好便將他一人留在客廳,便坐了下來,像是要陪他說話消磨了。

“……蒼先生你,今日不用上戲麼?”

“嗯……今日歇演,黥武……你,這是……”

“嗯,放假後,蕭學長去帥府上班,我還留在那裏怕他發現我和小叔的身份,便搬到別墅來住了。”把書放在膝頭,坐在客廳裏的沙發上,和蒼中間隔着一個人的距離。

“咦?學校的年假放的這般早麼?”是聽說上西學的每年最熱和最冷的時候,皆是要休息的……說不上爲此而羨慕,卻也增添了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自己心中“文明上學”的好處了。

“這,其實今年是早了,不過我讀的西式學校,是放寒假的,一般情況下要放到十五之後了……”

“哦……”又聽到了自己不熟悉的事情,蒼又有些黯然,眼神垂了一下,便掃見黥武膝頭的精裝書本了,“這些書……”

“哈,閒來讀讀,都是些戲劇、文學之類……”

“戲劇,那是……戲曲的本子麼?”

“嗯……不是具體的劇本,是些……如何寫的教條吧……”

“嗯?”

……

棄天帝走近天波別業的時間,其實午餐也算遲到了,不過別墅裏似乎還是沒有什麼已經開飯或者用過了之類的氣氛,側頭問問專門趕來伺候的戒神老者,才得知蒼先生和黥武少爺在房內看書了。

“老爺,去叫他們麼?飯菜已經上桌了。”看着主人一臉疲憊地沉吟模樣,戒神老者補了一句。

“我去換衣服,然後開飯。”

……

蒼和黥武丟下書本匆匆跑來餐廳的時候才覺得有些餓了,不過好在棄天帝並未讓他們久等,才剛剛走到自己的座位,走廊裏就響起了那節奏熟悉,卻似乎比之前的皮鞋踏地略輕微的腳步聲了。

“叔公!”

看着少有地穿着中式長袍馬褂的棄天帝,蒼愣了一下,才叫了聲,“長官。”低下頭,看着自己身上也是同樣質地搭配,只是顏色淺了很多的一身,倒是覺得怪怪地有很有趣了。

“坐。”還是中式的衣服穿上放鬆,棄天帝輕鬆的活動了一下肩膀,坐在了主位上。

……

“……停。”棄天帝輕輕扶了一下單片眼鏡,看着站在身前的黥武,“我問你這本書說了什麼,你不用背誦,用自己的話說就好……坐,坐下說……”

午飯末尾,偶然聊到了自己回來之前這兩個年輕人所做的事情,棄天帝倒是難得起了心性,要考校其侄孫的功課來。下午陽光變了方向,別墅的書房又嫌窄小,索性便在客廳了。

“呃……好……”微微坐下一個,黥武整理了一下心神,看着似乎是有些心不在焉的翻閱着那幾本書的叔公,有點緊張的張了張嘴……

“嗯,這本呢……”換書的間隙,瞟了一眼坐在一邊默不作聲的蒼,卻見他也從散落的一大堆書本中挑了一本,在陽光下專心致志的看着,那景象,卻叫黥武結結巴巴的回答成了耳邊風了。

“蒼,”突如其來的叫了一聲,倒叫面前的兩個年輕人都嚇了一跳。

“長官……”放下書,才想起自己乃是在天波別業了,怎麼竟會在此人面前如此放肆忘我,想到這一點,蒼竟有些驚詫起來,然而適才在陽光下看着自己感興趣的文字,耳邊還傳來他人……或是……家人的談話,竟就能如此安詳……“長官您……”

“蒼,明年,你有什麼打算?”其實一直用書本當着臉,眼神早就飄在他的身上,棄天帝突然想明白了,便毫不遲疑的開口了。

“明年……嗯……”靜了一下,便知道所謂明年的打算,指的不僅僅是自己搬來住的事情,“……我……沒有想過。”

“想,唸書麼?”將手中《法意》(新譯本名:《論法的精神》)隨便一扣,轉身看着蒼慢慢點了點頭,隨後自己也認真起來,又看看戛然靜默的黥武,“嗯……不過……你們……想去西洋唸書麼?”

“叔公……”

“嗯?”

“孫兒……怕是應付不來。”

“……如果合適,讓朱武也去開開眼界,到時候你們幾人一起,讓他照顧……”想得遠了,棄天帝自己也笑了起來,正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了起來,卻是來向D省督辦彙報軍情的了。

“我去辦公,你們自便。”換回了軍服,站在門口披上大衣的功夫,一家之主突然又回頭,向着一起來送行的黥武說:“那本《法意》先不用看了,你現在還明白不了,去找些介紹別國的書籍來看看吧,眼光還要放得廣些,書房沒有,就去省立圖書館借。晚上……我回來。”最後這幾個字,自然是看着蒼了。



舊曆的十一月廿三日,西曆已經是次年的1月7日了。

即使赭杉軍不是一直坐在伏嬰師的床邊整整一夜時間,也基本是不會睡着的,偶一睜眼,才見窗外亮了,床上人的睡顏也看的清楚了——只是其實已經並非睡顏——伏嬰師睜開了眼睛,也正默默地盯着。

“金師弟他……”從昨夜開始到眼下這個檔口,其實想了許久,赭杉軍才做下這個決定率先開口,見到對方微微頷首,才安心繼續,“倘若是他一時糊塗做錯了事情……能否請伏嬰你……指點一條出路。”

“……赭老闆,能否先告知金老闆現在狀況……以及,人在何處?”伏嬰師嘴角浮起了一個微笑,儘管藥效漸漸退去,聲音還有點嘶啞,卻彷彿也同樣思考了一夜般,早料定了對方會這樣問話,也想好了應對之策。

赭杉軍吐了口氣,竟是向下伏了身子,毫不畏懼地距離那張自己曾經厭惡又永遠看不懂其內心的面孔更近了些,“抱歉,你動機不明,我也無可奉告。”

“哈……赭老闆,問計於人,應是有些誠意的吧。”儘量收斂算計的眼光,只是語氣還是不善。

“……事關重大,赭杉只想要個參考……”眉鋒如刀,迎上這眼神,赭杉軍這次沒有皺眉躲開。因昨晚在他床邊靜坐,赫然醒悟——之前的不屑,原來都是逃避。

對方不躲不閃,伏嬰師其實是有些驚喜的,但是一副胸有成竹地模樣並未改變,只是還沒有來得及後悔,話已出口:“赭老闆,可還記得欠在下的人情?”

閉了閉眼,赭杉軍又慢慢坐直了回去。

“……嘖。……區區一個金鎏影,尚不值得我花費如此代價。”伏嬰師也覺得脖子擡着有些酸了,便又帶着點疲倦地躺回已經換過外罩的枕頭,側着頭,找了個舒服姿勢,才又笑了出來:“其實,赭老闆無需如此緊張。金鎏影在大帥眼中,無非是個小人物而已。”

身子一震,赭杉軍難得冷哼了一聲。

伸出一隻胳膊抱了枕頭,似乎是更加舒服一些,伏嬰師知道這話必會叫人誤會,卻不疾不徐地繼續說:“大帥非是以身份錢財斷人的膚淺之徒,小人物所指,乃是實實在在的,無足輕重罷了。”

“……無論做了什麼,皆……動搖不了他麼。”

“既然動搖不了,又何必費神懲罰……所以,金老闆是去是留,其實是他的自由也是貴班的自由……大帥這裏在意的只有蒼老闆而已。只是……”看到赭杉軍長出口氣,伏嬰師才又加上這個轉折,似乎就是爲了誘他再度將眸子落在自己眉下,才略微側頭,看看自己傷口的方向,“……無足輕重,也不會刻意放過寬大,若有流彈飛矢,便也只能看各人造化了。”

赭杉軍沉默良久,才猛然醒悟,自己的震驚竟是似乎隨着此人的目光回憶,親臨了蓮花山那槍戰一般。

“已經查明五色妖姬乃是薄紅顏和恨不逢留在城內的負責人……以金老闆和她之前的關係以及事發後的行蹤,怕是……我昨日說他沒有回來就不好辦了……”

嘴脣有些顫抖,赭杉軍霍然站起,卻又不知該以何言道別,然而聽到伏嬰師的話,又轉回了身。

“是一時心急,胡說的。小孟!”伏嬰師微微一笑,輕輕拉拉枕邊的鈴鐺繩頭,“赭老闆要回去了,你請戒老安排送他吧。”說完,伏嬰師再度閉眼,似乎是又要睡了。

……

“……這樣好麼?”汽車從外面院子開走,任沉浮才從隔壁轉了出來,抱肘看着床上似乎已經筋疲力盡的傷患,“大帥還沒有什麼指示,金鎏影和五色妖姬的關係其實也沒有定論……”

“哈……當然有定論,便是金鎏影協助五色妖姬要 便是金鎏影協助五色妖姬要對大帥不利啊。”

“嗯?你能肯定?”

“要證據?不需要……即使現在不是,出結論的時候也一定是了。今天斷風塵已經加派人手,去封雲社保護了吧?”

“你……”任沉浮眉頭皺了起來:這許多日子,即便事發當日金鎏影並未參與,然而如今,一方走投無路,一方急尋幫手,而金鎏影同封雲社,封雲社同大帥府微妙的關聯,不加利用,五色妖姬便是白白留在J城了。而警員巡邏,封雲社急尋……

“哈。”

“我很擔心……”

“不用擔心,萬無一失。”伏嬰師搖了搖頭,這一覺睡醒,大約是休息得好了,似乎覺得臀部也沒有那麼痛了。“大帥的意思,大約也是要引蛇出洞……金鎏影只是一個戲子,做不了咱們能夠做到,也做不了五色能夠做的事,站在哪方,其實都是變數……”

“我是擔心你……”任沉浮收口不說,只是慢慢走過去,將唱針放在了唱片上,“好好靜養,才能再坐進戲園子看戲啊。”

“嗯?”伏嬰師一愣,恰巧唱片中沒頭沒腦冒出【群借華】中的一句:【昨日立在帳中誇下海口,這樁事到叫我替你擔憂】他便笑着,跟着後面主演的唸白道:“哎呀,大夫,我也沒有什麼要緊地事,你……倒是替我擔地什麼憂啊~”

“看得出來,你很喜歡赭杉軍……的戲吧?”

“任祕書……”

“嗯?”

“在戳傷我心此點,挽月小姐……和你倒是般配……”

“哈,恰恰忘了同你說,挽月小姐那天已被大帥許給那個……就是原來在你手下的……左門佑軍了。”


【怎麼……還有此事啊!】


這句,倒不是赫然將臉埋進枕頭的伏嬰師說的,乃是從那唱針下面飄出的赭杉軍的唸白來應景的了。


【看起來,你算不得什麼好朋友……】


任沉浮等了一會兒,直到聽見這句唱腔,又聽到大帥的專車駛近,才笑笑走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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