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的风景
作者:空谷云客
作者说明
曾用ID:深海鱼雷,Bluebird,汤伴侣
现用微博ID:空谷云客
冥想,祈祷文,水之五芒。
洗牌,切牌。
苍注视著黑纱桌布上倒扣的牌。暗花的底纹,以奇异的规律编织的图案,看得久了,会有一种仿佛要被吸进去的感觉。
塔罗,刚刚现世不久的占卜术,传说中是来自黑暗地底的妖魔的发明,不过只要有用,苍从不介意工具的来源。
苍在为自己今夜的出行测算吉凶。其实这是多余的,因为无论什么结果,他都非去不可。只是出于职业的习惯,苍在做事之前一定要心中有数。
最后一张……女祭司?
看著牌面,苍清秀的眉间微微一动,但并不是动摇。
今夜不宜出行。
他对著无人的房间读出这个结论,如同对无数客人做出各种解答时一样的平静语气。
将塔罗牌收起,换上早已准备好的白色长袍。开锁,从木箱里取出很久没有碰过的那把七弦小竖琴。
推开木门,第一眼看见阶前的紫罗兰在夕色中开了半朵。这是妹妹最喜欢的,苍在她死后一直照料著它们。
曾经就在这里,他坐在门前台阶上弹著七弦琴,弟弟妹妹们围著听得陶醉。同样的落日和干爽的风,还有盛开的金盏花和紫罗兰。
想起来像是过了很久,其实也并没有太长,只是一年前的事。
那时漫长的战争刚刚结束,疲惫的城邦却并没有休憩的机会。不知是触怒了哪位神,降下接连的灾难。战争过后,一场瘟疫席卷了全城。曾经毁掉了雅典城的瘟疫令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甚至还来不及掩埋死在战场的战士们,城里也开始堆起了焚烧尸体的木柴堆。
五个弟弟妹妹都没有逃过这场灾难,热闹的小木屋在一个月之内变成死寂。栅栏上爬著的牵牛都枯干了,唯有紫罗兰在黄昏寂寞地开放。
为什么独有苍活了下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安葬了五个弟妹后,苍在他们的墓前弹了十天琴,之后心爱的琴便被锁起在木箱中再没碰过。
此刻苍怀抱这把琴,在这个不安的黄昏走上萧条的街巷。
战争和疾病的双重打击下,曾经充满生机的繁盛的城邦一度几乎成为死城,现在显然也远远没有恢复。薄薄的尘雾中,落日的昏光平铺在石子的路面上。街道依然宽阔,行人却稀少了许多,空旷得令人害怕。
但苍在前往城门的路上还是被拦住了两三次,都是请他占卜的人。人们在困境和灾难面前变得脆弱,格外容易依赖于神秘的力量。
苍是一名占卜师。
这个职业在人们眼中有著致命的魅力,倾听宇宙的声音,捕捉命运的轨迹,以穿越时间的眼睛,去窥探未来的真相。从明天的天气,到一个城邦的存亡,都可以出自口中——只要有足够的力量。
也因此,人们容易带著好奇又害怕的心情,对这样的人敬而远之。这使得苍显得更加疏离于人群,他站在那里的气息淡漠疏冷,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
快要走到城门时,感到了注视的目光而回头,一位半白头发的老妇人正在很近的地方看著他。
“是苍吗,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熟悉的面容,是过去的一位邻居。老人的声音如记忆中一样慈祥,但苍没有迎上去,而是后退一步,保持礼貌的距离。
“是您,夫人。一段时间不见,您还好吗?”
“好。这种时候,还活著就是好啊。”
“……”苍沉默了一下,“是啊。”
“你还是老样子啊,这么话少。其他孩子怎么样了,赤云染的病好点没有,白雪飘还那么爱闹吗?”
“…………”苍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睛。
“难道……”
这很好猜,在这样的时候,哪家没有死人才是罕见的。当死亡天天在身边上演时,久而久之,人们的悲伤也渐渐变成了哀漠。
“……唉,苍啊,越是这样,越要好好活下去啊”
“嗯,让您挂心了。”
提起这件事,苍总是这样,仿佛把悲伤都沉淀深藏起来的气息,让人连安慰的话都无从说起。
“话说回来……穿得这样,还带著琴,难道你想在这时候出城吗?”
“是的。”苍看了一眼天色,夕阳已经完全坠落了下去。
“天马上就要黑了,城外有多危险,你该知道……”
苍正要答话,忽然心中一凛,有什么如一道白光闯入意识——
眼前的这位老人,将在明天突发急病死去。
这就是预知的灵感。有时候不需要任何工具和主动探寻的努力,就会有未来的影像掠过脑海。这种情况下得到的预知,是必然会发生,无论说不说出都无法改变的结果。
面对老人疑问的目光,苍闭上眼睛。说出真相有好处吗,等死是比死更可怕的事。
“请您多多保重,……留意健康。”
苍深吸一口有些颤抖的气,还是低声说了这样徒劳的废话。
预知是非常稀有的能力,并且即使有天赋,能够迈过这个门槛的人也是很少的。所以城里街头那些占卜师,其实有一多半是弄玄虚的骗子。
门槛外的人们常常觉得这是浪漫的职业,其实正相反。只有保持绝对的理智和客观,才有资格解读命运和未来。苍的性格非常适合这一职业,过于冷静和旁观的性格。
有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对本人并不是什么好事。当你和一个人聊天气的时候清楚地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死以及怎样死,对于苍来说,这个职业虽然胜任,但却辛苦。
“冷眼看久了,连心都会冷下去。”苍的老师这么说过。 苍很尊敬他的老师,却默默地不赞同老师所说的这句话。
在这样的思绪中,苍出了城,一直走到城郊外无人的荒野。
衰草荒烟中,脚下是不久前的战争的残骸,折断的长矛,破损的圆盾,被熏黑了羽饰的、镶著野猪牙的头盔。都带著干涸的血迹,在渐渐浓重的夜色中看不真切。
在地上划出早已牢记于心的图案。咬破指尖,将鲜血滴在阵心。
发黄褪色的古书中记载的,通往冥界入口的魔法阵。
传说中这一天是掌管亡魂的那位主神的生日,在夜色降临的时刻,冥界之门可能会对生者开启。能够到达冥王殿、获得认可的人类,将有机会得到冥界之主的召见。
然而那只是语焉不详的古老传说,从没有确切的记载证实有人成功见到了冥王,也许因为这是虚假的,也许因为去了的人都没能活著回来。
关于那位冥王陛下,倒是有文字给出过含糊的描述。传说中他有著黑夜一样的长发,俊美万分的容貌,和四对足以遮天蔽日的黑色翅膀。不过这不是苍所关心的资讯,他一向对八卦缺乏好奇,也不是热衷于触碰禁忌的人。
他只是必须要去而已。
夜幕吞没了西天最后一点余晖,萧瑟的凉风刮过无人的旷野,掀起苍的白袍。
六芒星发出红光,渐渐旋转起来,苍举步踏进了魔法阵,没有犹豫和回首。
“哥哥,世界的尽头是什么样的?”
“……我也不知道,因为没有去过。”
“那,什么时候哥哥带我去好吗?”
“……好,等你病好……”
“嗯,那说好了。”
“说好了。”
“……”
“还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哥哥在世界尽头弹琴,那琴声是不是就可以传到世界的外面去了?”
“哈……我会试试看。”
赤云染,家中唯一的女孩,苍温柔乖巧的妹妹。自十二岁起患了不治的病,再也无法离开家门一步。 只要能下床时,她就会坐在门前台阶上,一边为紫罗兰和金盏花浇水,一边听苍弹琴。 正因为被疾病限制住了脚步,所以才格外向往外面的世界,想像代替足迹,早早就飞到了天地的尽头。
“……哥哥,其实我知道我去不了的。”
“……”
“等兄弟们都长大了,哥哥就可以轻松了。那时候,代替我去看看世界尽头的风景,好不好?”
在空间隧道的漩涡中,尘封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腾著。直到失重的感觉突然消失,脚下重新坚实。
眼睛一时无法适应幽暗的环境,耳边最先听到的是哗哗的水声。
这就是冥河吗?在东方被称为忘川、三途河,所有亡灵必经的、永不停息的河流。
几乎没有一刻停留,苍向前走去。所有古书中都有重要提示,一旦开始了这条路,就绝不可以再回头。
身后仿佛有著深渊般无边的浓黑和冷意,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断崖边上,只要后退一步就会坠下无底的虚空。
前方却是大片大片几乎灼目的火红,那是曼珠沙华铺成的“火照之路”, 奇异的花香,浓重如血的艳色,花叶不相逢的红色彼岸花,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
苍在冥河边停住了脚步。河水不算暗浊,却毫不透明,看不见水底,映不出倒影。
无边的寂静,不息的水声,天地一体幽暗昏黄。地上再可怕的所在都不会给人这样窒息般的压抑感,不愧是冥界,没有生命和阳光的地方。
一只小船正向他缓缓驶来,湍急的河流中,船身竟没有激起一点水花。
船越来越近,渐渐看清了船上人的面目。红发有著火的烈气,英俊的脸却白得骇人,极端的色彩对比加重了桀骜又冰冷的气息。
船慢慢停了下来,撑船者打量苍一眼:“活人?”
“这只船不载活人吗?”苍反问。
“我不介意,只要你付得起船费。”
“船费是指?”
“放心,向死人索要财物不是我做的事。”
“无形的船费,想必也不会是太容易的题目。”
“说个笑话吧。如果能让我觉得好笑,就渡你过去。”
有些无聊的难题。且不说眼前这人显然不是能被轻易逗笑的,一般亡魂到了这里,谁还有心情和胆量讲笑话呢?
“我不会说笑话。讲故事可以么?”
在这样的地方讲笑话,苍觉得是对众多亡灵的不敬和亵渎。
对方听后,看了苍一眼,那目光仿佛带著几分新鲜兴趣,其实眼底只有一片冷漠。
“可以。如果是让我觉得有趣的故事。”
说完他将船停靠在岸边,示意苍上船。
“感谢通融。”苍说。并没有立刻上船,而是弯下腰去,从冥河河畔采起一捧火红的曼珠沙华。
这一举动看在红发撑船者的眼中,他眯起了眼睛,没有说什么。苍带著花踏上那只小船,船身一时稍有些摇晃,但很快稳定了下来。
“我是冥河的摆渡人,吞佛童子。那么,有趣的渡者,准备好了吗?”
“是,占卜师苍,请多关照。”
船行到中途,吞佛童子开口了:“那么,请履行条件吧。”
“苍没有浪漫的口才,希望不会让您失望。”
“现在谦虚有点晚了。如果让我失望,就只能请阁下下船游过去了。”
此时他们大概正在河心,两边都看不到岸,只有幽暗的烟水茫茫。苍看一眼河水,湍急而冰冷,连鹅毛都飘不起的水。
“有一个占卜师,他的工作只是每天在街头为人占卜,却有一个不算很小的愿望——他要知道世界尽头怎么走。
实际上由于家庭的缘故,他连这个城邦都无法离开,于是他去请教圣学院最有名的学者。
本以为会是位老人,想不到学者是和他年龄相仿的青年。雪白的长发和圣洁的气质,比起学者,更像是神的祭司。”
苍讲到这里时,吞佛童子像是听到了什么感兴趣的词,扭头看了苍一眼。
“可惜占卜师的问题,连学者也无法回答。没有人能确切知道世界尽头在哪里,有人说那里有去往天国的阶梯,也有人说那里接通著冥府的入口。
那也是没办法的,占卜师并没有指望这个问题能如此轻松地解决。
会面并没有就此结束,学者将占卜师留下来,他们两人聊了三天三夜。从巴比伦的覆灭到爱琴海的洋流,后来因为占卜师的一句‘永生与死亡哪个更糟糕’,开始了关于生命的漫长讨论。”
“哦,相见恨晚?”吞佛童子第一次插嘴。
“可以这么说。双方都认定对方是此生难得的知音,不需时间就能建立默契。”
苍说到这里,停住了。
“真感人。”吞佛童子说,“然后呢?”
“第四天早上,占卜师走后,学者自杀了。”
“……哈。确定不是他杀?”
苍没有回答,看了一会河水,“故事讲完了。”
“到结局还留有悬念的故事。我有点好奇那位学者自杀的理由?”
“……为了体验吧。”
“那不奇怪,懂得太多的人很容易变成疯子。”
“……”对吞佛童子的话,苍没有反对或赞同,“他需要死亡的体验来完善自己哲学,最后一个环节。”
“可以理解。” 吞佛童子说
“很高兴听到您这样说。”苍将目光转过来,“故事中的学者,三年前经过此地的圣学院‘青莲导师’一步莲华,不知您是否还记得。”
吞佛童子低声笑了。
“那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渡者啊。第一次有亡灵对我这个冥河摆渡人说,如果我不改变那‘恶质且无意义’的渡船条件,就不肯停止他的说教。”
“……”
“过去我的船费可不是这么无害的东西,而是要留下一份记忆啊。”
“……对重要之人的记忆吗?”
“重要之事也可以。”
“……”苍似乎并不想评价冥界的作法,“这个改变,是因为一步莲华吗?”
“如果我说是,你会有什么感想?”
“谢谢。”
“不用客气。”
“既然如此,一步莲华……是否在您这里留下过什么?”
“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你就是故事中的占卜师。”
苍点了一下头。他会破天荒地对一个陌生人说了这么多话,当然不只是为了渡河。
吞佛童子取出一卷羊皮纸。
“‘如果日后我的朋友路过这里,请将它交给他。’这是原话。上面都是晦涩的台词,大概就是所谓的体悟。”
渡船继续平稳前行,苍坐在船上,听著耳边一成不变的寂静水声,手指摸著光滑柔韧的羊皮纸。
实际上,一步莲华的死因并没有他刚才所说的这么简单。他死后苍查访遍了所有可能的资讯管道,摸出了真相的大概轮廓。大立法官袭灭天来,也就是一步莲华的孪生弟弟,暗中用了什么手段向元老院施压,正准备给他安一个罪名,一步莲华在那时,选择自尽恐怕也有维护圣学院声誉和城邦法律的考量在内。
朋友,就算你走得再从容宁静和理由充分,我还是不能忘记刚结束了三日长谈回到家就听到你死讯的那种心情。
心中默念著一步莲华的名字,苍从那把曼珠沙华中挑出开得最艳丽的一枝,抛入冥河的激流之中。
吞佛童子注视著那枝花迅速被河水吞没,两人都没有说话。
而后吞佛童子将目光投在苍怀中的花束,刚才从冥河河畔边采来的。
“真有雅兴,我还以为你是在春游踏青。”
苍将头稍微偏过来一个角度,“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吞佛童子低低地笑了一声。
“……哈。你的话,会成为令陛下满意的人……也说不定。”
“进入此门,必须放下一切希望。”
漆黑的大门上,只镌刻著这样一行文字。
冥界之门是这样高大,把头尽力仰起,也几乎看不到顶端。
苍没有立刻进门。因为他正被一头通体乌黑的巨龙盯视著,硕大的金眼中闪著危险的光,看起来像是看守冥界大门的责任者。
看到苍没有退缩的意思,巨龙发出一声沉重的鼻息,似乎随时都可能向苍喷火。
面对这样的龙,就算是射狮杀蛇的英雄们也会无能为力吧?
苍反而走上前一步,仰起头。
“很高兴见到您,地狱之门的守护者,能听到我的话吗?”
巨龙显然没料到苍会对它说话,发愣了一瞬。
“据说冥界的创立,至少也有万年了。”苍的声音平静却有穿透力,“身为人类恐怕无法理解这么漫长的概念,但可想而知,一直守在这里,很孤独和辛苦吧?”
似乎是有点烦躁,巨龙将前爪重重拍在地上,但并没有袭击苍。地面微微颤动,苍手中的曼珠沙华被震下了一朵,又被龙的低啸吹出几步之远。
显然,苍的话不但能被它听懂,还能引动它的情绪。
“如果不嫌弃的话,让我为您弹奏一曲吧?”
苍说话时,手指在怀中的七弦上拂过,一串柔和的音符流动出来。
巨龙一动不动地看著苍。苍将其理解为默许,弹起琴来。
终年只飘荡著亡灵哭声的地狱,第一次有了优美清澈的乐声。像水纹般徐徐扩散,没入四方不见尽头的黑暗。
黑龙渐渐放松了姿态,渐渐伏在了地上,渐渐将头搭在前爪上,渐渐合上了眼睛。
最后一个音符飘散时,守门的龙已经发出了沉睡中均匀的呼吸。
比预料的还要快,大概是长久以来太累了吧。
苍轻吁一口气,虽然刚才表现得镇静,冷汗还是稍稍湿了衣袍。不敢停留,他抱琴快步进入了冥界的大门。
眼前是二选一的分岔路。一条狭窄而不平,但并非不能走。另一条平坦安静得令人生疑。
苍权衡了一秒,踏上平坦宽阔的大路。身后立刻生出茂密的荆棘堵住了来时的路口。
一旦选择便无法回头的路吗。
苍没有慌乱,只是加倍警惕著四周,继续向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无限延伸的路,两旁单调不变的景色和死一般的寂静,让人很难保持时间的概念。
终于走到尽头时,眼前又是一个岔路口。
一条狭窄而不平,另一条平坦安静得令人生疑。和刚才一模一样的选择。
苍停住步子,思索了一下,从手里的曼珠沙华中取出一枝,别在一株枯树上作为标记。然后再一次踏上了平坦的大路。
走到尽头,仍然是岔路口,仍然是同样的小路和大路的二选一。
但路口的枯树上并没有那朵红艳的花,即是说,这并不是回圈的死路。
苍第三次选择了大道。
有一个人在终点等他。有些奇怪的打扮,半张暗金色的面具,下面是像曼珠沙华一样红的嘴唇。
“恭喜,您已经通过了。远来的占卜师。”
苍没有说话。
“我是地狱入口的亡灵接引者,可以叫我伏婴师。”对方继续说,“您能通过的关键在哪里,您不好奇吗?”
“不好奇。”苍说。
“……哈。”
“不过有一点猜测。是‘坚持自己的选择’吗。”
“答对了。无论选哪一条路都有理由。但面对反复出现同样的题目,很多人都会疑惑和动摇。”
伏婴师说著,挥一挥手,仿佛什么东西碎裂的轻响,大路和小路都像尘沙一样消散,现出了真实的,暗紫色的,地狱的天空。
之前那枝用来标记的曼珠沙华掉落在苍的脚边。苍并不意外,早就考虑到了这是幻象的可能。
“所有亡灵都要经过这一关吗?”苍边说边放眼看了看,天地赤紫,黑岩连绵,这就是地狱的景色。
“当然不是,只是对特殊客人的特别招待。”
“我很荣幸。”
“闯入地狱的占卜师,是来做什么的呢?这里是没有未来的世界,您恐怕接不到生意啊。”
“为了一见冥界之主。”
“哦,那个陛下生日这天会接见生者的说法吗?遗憾啊,那只是人类错误的传言。神是没有生日的。”
“……是吗。”苍并没有露出受挫的表情,“那为什么魔法阵是准确的,又会有这样的考题?如果冥界真的拒绝生者,我不可能走到这里。”
伏婴师轻轻发出笑声。
“您说对了。其实这个传言是我去人间散播的。”
“……”
伏婴师没有再多解释,苍也没有追问为什么。片刻的沉默。
“那么,跟我来吧。像您这样的人,我很乐意做一回导游。”
“您觉得地狱的风景怎么样?”
“与它的职能很相称。”
“哦,我喜欢这个说法。对了,您有亲人吗?”
“曾经有。”
“那您既然来到这里,一定有再见他们一面的愿望,可惜我要说,死亡是不可逆的分离,他们已经不再属于您了。即使见到,他们也不会再记得您。”
“感谢您的提醒。”
“哈,您真是个冷淡的人。”
苍跟在伏婴师身后,一路穿过冥界各地。漫长的路途中,有由苦役的眼泪汇成、水声如同哀鸣的悲叹河,有人面妖鸟凄厉啼叫著的自杀者树林,以及刮著黑风下著冷雨的各种炼狱。
在一株黑色的杨树下,苍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占卜师?”
“如果时间充裕我会乐意参观一下贵地,但现在,我希望能走最近的道路。”
“哦哦,您看出来了啊。”
“如果您没有引路的诚意,我不想再劳烦您。”
伏婴师微张开红艳的唇,无声地笑了。
“您果然不好骗。难怪连执政官亲自出面都没能把您留住。”
“……”苍那双烟水朦胧的眼中第一次闪过意外而警惕的亮光。
伏婴师仍然在笑:“不用奇怪,其实我认识您很久了——通过一个人的记忆。”
“……是吗。”
就在这时,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似远似近,像是来自天边,又像是近在耳旁。
“伏婴,别绕了,带他过来。”
“……是,陛下。”
伏婴师向著声音传来的方向鞠了一躬,转身对苍说:“走吧,这一次是最近的路。”
冥王殿比他所想的还要宏伟。高大的环柱,庄重的浮雕。听著自己脚步的回响,苍将怀中的七弦琴调整了一下位置。
沿著深紫色的地毯望过去,高高的王座上坐著一个人影,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只辨认得出一身黑衣黑发。但苍已经可以感受得到那种不容侵犯的强大气息,比起神圣高贵,更鲜明的是威严与压迫感,无须怀疑,这样的气息只有神才能拥有。
这就是冥界的主神,一切亡灵的主宰者……冥王吗。
苍就停在这样距离的地方,不再前行了。
“怎么不走近一点?”王座传来的声音说。
“不用,只要能让您听清我的声音就可以了。”
寂静空旷的大殿,声音可以传得很远。
“难得的机会,你不想知道我的样子吗?”
“人类不应该对神抱有那种好奇,冥王陛下。”苍回答,语气中却并没有虔敬的味道。
“哼,你很无趣。”
“让您失望了。”
“……哈。先说出你的目的吧,人类。”
“为了向您问一个问题。”
“新颖的答案。过去偶尔也有活人费劲心机地进来,无非就是想见亲人一面或者为谁求得死神的赦免——真难说哪个更愚蠢。”
“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既然走到这里,你算是取得了和我说话的资格。不过在你问我之前,我要先问你。”
“请说,冥王陛下。”
“你觉得你为什么能到这里?”
“因为您的恩准。”
“哦?”
“您派人到地上去散布冥王生辰的传言,说明您并不排斥、甚至希望偶尔有活著的人类踏足您的领地,是吗。”
“前提是那个人类配得上。他们很多连冥河都过不了,剩下的也大多成了门口那只龙的午餐。”
“……”苍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我本以为您是出于对人类的好奇和兴趣才想要偶尔将地狱之门向人开放。”
“差不多,看看人类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也是一种消遣。”
“……”
即使偶尔会产生关注和兴趣,也是不带任何好意与怜悯的,也许这才是神看待人类的眼光。就像小孩子观察蚂蚁一样,满足了好奇后可以随手捏死。
苍觉得不想再多聊下去。
“现在您允许我发问了吗,尊贵的冥王大人。”
“说。”
“十年来,我的家乡一直被战火和瘟疫折磨,请问……这是不是您的意志?”
王座的方向有片刻没有声音,然后——
“走近些。这是命令。”
苍向前走了几步。
“再近些。你在躲什么?”
苍又靠近了几步,这个距离已经足够将对方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
以随意的姿态斜靠在王座中,夜一般的黑发流泻到地上。金蓝双色的妖瞳,一边如月光,一边如湖水。
完美的,不属于人间的美貌。
“……”即使是苍,在这样的视觉冲击下也有了一瞬间的发怔。
苍在愣神的时候,神也在端详著他。
大殿中仅有的灯是两尊少女的圆雕,一簇火在雕像手中燃烧著,恰好照亮占卜师年轻的脸。柔和浅淡的亚麻色的长发,罕见的东方气质的面孔。额头正中有一道形状优美的红纹,是因占卜力形成的、象征高位占卜师的印记。
黑发的神微微一笑。
“好,我决定回答你的问题。”
“……”
“没错,那场漫长的战争和随后的瘟疫,都是我带来的。”
“为什么?”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
“不过我今天心情好,就告诉你——因为我需要祭品。”
“……祭品,蜂蜜和乳酪,金碗盛著的美酒,整头的黑羊和公牛。这些献祭不够满足您吗?”
“蜂蜜和乳酪?那种可笑的东西,只配丢到冥河里去。”
“……人类也许不了解您的口味。可是虔诚的敬意比最上等的祭品更珍贵。”
“对我,没有什么能谈得上珍贵。至于祭品,只有真切的牺牲、鲜血和生命才算得上奉献给我的祭品。”
“……原来您的喜好是这样的。”苍眨了一下眼睛,“看来人类确实有点傻。”
神高傲地仰起脸,好像在用下巴看苍。
“当然,人类一向愚昧,而且肮脏。”
“虽然我们用词类似,含义应该分歧很大。”苍的声音冷了一点,“先不说这个。我这才知道神是这样看待人类的。不过我们并不会把任何事都归咎于神。战争其实是一部分人的贪婪与狭隘所带来的纷争。这也许是人类好斗天性的必然,永远无法杜绝。”
这个回答令神露出了微有些意外的表情,还没等他反应什么,只听苍继续说:“但瘟疫,您可以停手吗?”
神眯起了眼睛,在王座中换了一个姿势,用单手支著下颌。
“向我提出这种请求,人类,你倒很有底气啊?”
苍做出一个谦恭的低头动作,“我只能以最大的诚心向您请求——或者交易。”
“哈!交易?你要与神谈交易?”神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的东西。
“如果我有什么能让您入眼的筹码的话。”
苍的脸上平静而坚定,一种“任何条件随便开”的表情,好像即使要求他跪下亲吻自己的鞋尖,他也会立刻照办。
但却完全没有卑微之态。
“这种事该是你们执政的高层来管吧。但刚才听伏婴说,你只是个街头的占卜师?”
“是。与执政者无关。我是代表个人前来。”苍简单地说。
“嗯……”
不知是真的在思考还是故意在拖时间,主宰冥界的神很久都没有给出答复。苍一直安静地等著,目光流过成排的廊柱上雕刻的莨苈花的图案。
“嗯……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价值。你叫什么名字?”
“苍。”
“吞佛和伏婴那两关就罢了,魔龙那里你是怎么闯过来的?”
“我会一点催眠术。”
“不止是一点吧?你究竟是做什么的。”
“占卜的确是我的本职。”
“那些整天罩在斗篷里、抱著水晶球或是几张纸牌,靠嘴吃饭的家伙吗?你不像。你的气质倒是挺像神殿里的祭司。”
“常有人这么说,不过现在我很庆幸没有选择这个职业。”
“什么意思?”
“嗯……自从见到了您后,觉得有点讽刺。”
“……”
大殿猛然陷入了死寂,只有柱灯上的火燃烧的轻响。
随后,幽暗的冥王殿中响起了第三个声音:“请容我提醒一下,占卜师。搞清楚你正在对谁说话。”
这个声音来自王座的帷幔之后,是将苍带入这里的那位伏婴师。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后,伏婴师就隐入了王座后的阴影之中。冥王与苍交谈时他一直很尽职地静默著,现在,苍话语中过于胆大包天的含义让他也突然出声了。
冥界的主人摆了摆手:“让他说。”
“感谢您的宽宏。苍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苍又一次低头,“只是,尊重是对等的。人们何必要去膜拜视我们为蝼蚁与污泥的存在……即使他是神?”
“……”
“况且,您的尊贵与不朽也不需要靠人类的膜拜来证明。”
总算有了几个好词,但听起来仍然像是讽刺。
“自从你知道战争和瘟疫是我的意志之后,态度就变化很大啊?怎么,把我当成仇人了?你想要报仇?”
“……不,我只想知道怎样才能令您满意收手。”
“哼,你掩饰得不错,但我能看出你的愤怒。”
“可能因为这一路的见闻吧。那些祭品即使死后也不得安宁,要被您的摆渡人勒索,被您的巨龙惊吓……冥界何苦要这样为难死者?”
“为了让人类知道,神赐予的生命是宝贵的。”
“……合理的解释。不过……您要人珍视生命,而您自己似乎毫不在意人命?”
好像听到了什么很可笑的话,神用不屑一驳的目光看了苍一眼,继续说:“即使转世后忘记了在冥界体尝的东西,也无法完全抹去留在灵魂上痕迹。”
“为了在人们的灵魂中刻下永远的……对死亡的恐惧吗……”
苍说著,低低地冷笑了。
“被恐惧,和被喜爱,您极端彻底地选择了前者啊。”
“……哈哈哈哈哈!”神忽然放声笑起来,不过这样的大笑由他做来还是显得很优雅贵气。
“我决定了。给你一个交易的机会。你做我的仆人,来换瘟疫的终结。”
“……”
“让你在地上做我神殿的祭司也不错,不过还是直接留你在身边更好。”
“一旦答应了就不能辞职,不能回头,要永远留在冥界侍奉陛下,请考虑清楚呐。”伏婴师又在王座后的阴影中出声插言。
“想好了,别反悔。”
冥王一边说,一边注意著苍的表情。
摇曳的火光照著苍的脸,他叹了口气,微微一笑:“真是合算的买卖。成交。”
就在苍说完这句话的瞬间,忽然有强烈的灼痛击穿腰际,像是有烧红的烙铁压在腰眼上。苍虽然克制住了没有发出声音,还是站立不住,向前扑倒在覆著地毯的台阶上。
深紫的地毯厚实柔软,那种仿佛填满了全部神经的灼痛迅速退去,世界冷却下来,才发现汗水已经打湿了鬓发。衣料下,腰间那一小块皮肤仍然烫得钻心,使身体还无法从麻木中恢复。
冥王从王座中起身,走过来。苍看到黑色长袍的一角停在自己面前。
“那是作为证明的烙印。同时也是束缚,从此你不可能离开我的身边。”
说著矮下身子,伸手抬起苍的脸。苍顺著这个动作,对上对方的目光。
湖水和月光的眼睛,钻石一样美丽剔透、又坚硬冰冷。
“……非常感谢您,冥王陛下。”苍喘了一口气,低声说出刚才没来得及说的谢辞。
“在那之前,你应该先记住主人的名字。冥界之王只是我的职位,我叫弃天帝。”
声音中带著对这个名字的满意与自豪。
这是苍第一次听到冥王的真名。也许是因为人们从来都不敢直呼、也不愿提起他的名字——象征死亡的名字。
异色的眼眸直直逼视著苍,苍移开了视线。
“我问你,人类最畏惧的是什么?”叫做弃天帝的神低声问。
“死亡。”苍说。
弃天帝伸手替苍拢了拢因为跌倒而散乱的头发,他的手指很凉。苍下意识地微微侧头,避开他的动作。
“我是掌管死亡的神。你为什么不像其他人类那样畏惧我?”
“很简单。因为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
“快到了,前面就是‘真理田园’,简单说,是对亡灵进行审判的地方。”
“……”
“负责这里的是冥界四大判官,断风尘,暴风残道,华颜无道,晦王。”
伏婴师一边带路,一边向苍介绍。
从冥王殿到真理田园。苍一路上几乎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听著伏婴师的解说,偶尔“嗯”上几声。
“哦对了,您现在好像有很麻烦的事要考虑,我不该打扰您。真是抱歉呐。”说了一路的伏婴师这时才这样说,轻轻的笑容中丝毫看不出抱歉的诚意。
“很麻烦的事要考虑”,这令苍又想起刚才在冥王殿中的对话。
“先别高兴的太早,还有一个问题。治疗瘟疫的草药,需要有人带到地上去。可是你又不能离开冥界了,怎么办?”把玩著苍的一束头发,弃天帝漫不经心地说。
“……您是无所不能的主神。”
“当然。”弃天帝显然很受用这句话,“那么,如果我能让你的弟妹复活,你又能付出什么代价呢?”
吃惊的神色在苍的脸上一晃而过,下一秒苍毫不犹豫地说:“任何代价。”
“哈哈,你的一切都属于我了,还有什么可以付的?就算是对有趣的新仆人的赏赐吧,你留下,换你的亲人回去,顺便带药草去人间,怎么样?”
“那……最好。”
“只能换一个。”
“……”
弃天帝饶有兴趣地看著苍:“你会怎么选择呢?”
“……这件事我不能一个人决定。”
“有区别么,最后他们还是会听你的。”
“有。”
苍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向殿外走去。
“说起来,现在你要去见的那几个人,是你的……”伏婴师的话打断了苍的回忆。
“我的弟弟和妹妹。”
“刚才去查了一下,有一个你肯定爱听的消息,那几个小孩还没有参加审判,那么记忆自然也还没有被洗去。也就是说,他们应该还没有忘记你。”
苍停住了脚步。显然这个消息对他有相当的冲击力。
“还没有参加审判,原因是……?”
“排队啊。排了近一年还没排上呢。”
苍在心里暗松一口气,不是什么不利的原因就好。
“……冥界的工作效率一直是这样吗?”
“只是因为这两年死人太多罢了。陛下又不肯扩充编制,我们几个人每天都忙得昏头啊~”
“嗯……感谢您的指点。”
“不用客气,您现在也是陛下的人了,我们就是同僚啊。”
苍没有回应这个说法,默默地向前走。在他的身后,伏婴师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
“这位就是四大判官之首的断风尘。这位是……嗯,我们的新同僚,苍。”
伏婴师为两人做著介绍,并将事情大致一说。
“哦,了解。”叫做断风尘的判官打量了苍几眼,才点头说。
在世人的想像中,冥界的职员都是阴森可怖、面目狰狞,看来事实正好相反。眼前的判官,和伏婴师一样的漆黑长发,白皙俊美的面容。也并不像典型判官形象那样威严铁面,反而嘴边常挂著像是轻佻又像是讽刺的笑意。
“翠山行,赤云染,白雪飘,黄商子,九方墀……我看看……”断风尘翻了翻卷宗,“哟,来得真巧,明天就轮到他们了。”
“哦,您还真是幸运。”伏婴师对苍说。
“立刻去把这五个人带来。”断风尘转头吩咐侍从。
“大哥!!!”
白雪飘冲在最前面,一头扎进了苍的怀里。
苍下意识地搂住了他。不再是记忆中那温热健康的躯体,而是冰凉的、有些不真实的触感。他们跑来得很急,脚步却没有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留下响声。
这就是……死后的灵魂。
其他四个也都围了上来,个个脸上都写满了激动和悲伤。
“哥哥!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还活著,你还活著对吧!我能感到你身上的热度!”
“大哥……”
“嗯……我来看看你们。”苍将那一大把曼珠沙华递给赤云染,“顺路摘的。”
“好美……”赤云染抬起头,努力向苍露出笑容,声音却早就哽咽了。
“……大哥你还好吗?”“我们都很想你……”
“先听我说。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托付给你们之中的一个人。”
苍这么一说,五个人立刻全部安静了下来。
苍以最简洁的方式将事情说了一遍。
五个人一时间更安静了。
“大哥……你是说,城邦有救了……代价是你把自己卖给了冥王?”白雪飘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是最好的办法。而且还能换你们其中一人回去。……云染,别哭。”
“可是……!”
“没有可是。放心吧,冥王……并不是难相处的神。”
为了让弟妹们安心,苍面不改色地说谎。
“就是说,你永远都要留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五人显然仍不能接受。
“……好了,先来商量到底让谁回去吧,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
极大的难题,让他们暂时转移了注意力。
推让和争吵了一番,最后由翠山行代表五人说:“哥哥,你来决定吧,我们都听你的。”
“是的,无论你选了谁,其他人都会很高兴的。”九方墀补充说。
“……”
不意外的回答,苍仍然感到心口一阵闷痛。
这时高坐在上面翻著卷宗的断风尘忽然插嘴:“原来你只是个家里一堆累赘的街头占卜师啊,陛下怎么会看中你呢?”
苍看起来毫不在意也不打算回答,他的五个弟妹却都露出了愤怒的表情。
断风尘一边翻著又说:“话说这种年月,占卜师能混得到饭吃吗?”
白雪飘正要说话,翠山行向他递去一个制止的眼色,转头对断风尘说:“大哥的实力,即使去做高层御用的预言者也没问题,他只是不想为那些贵族服务罢了。”
“哦,真厉害,那他为什么没有靠预知来挽救亲人的生命呢?”
“这的确是我的错。”苍开口说,带著“希望话题到此为止”的语气。
白雪飘却再也忍不住地大声说:“你知道那个结束了九年战争的预言是谁做出的吗?吟游诗人们传唱的那个神秘的预言者是谁?就是我们的哥哥!”
“哦?”断风尘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赤云染叹了口气,接过话来:“作为代价,他的预知能力暂时失灵了。就在这个空白期里,瘟疫来了……”
“况且,有些事靠预知是避不过的。”九方墀说。
“嗯,我们从没有怪过他。他是最好的哥哥。”翠山行说著,目光看向苍。
“家庭会议我不想打扰,不过刚才听到了有趣的话题。”这时候换伏婴师插嘴了,“瞧瞧这些天真的脸,只知道无条件的崇拜,你们知道你们伟大的哥哥当时做出的是怎样的预言吗?”
“你想要挑拨什么?”白雪飘警惕地问。
“只想说,真相往往是灰色的,没有黑白分明那么简单呢。”伏婴师突然露出一种阴冷犀利的气息,充满攻击性。
“大哥无论做什么,我们都支持和理解。”翠山行干脆地说。
“呵呵……”伏婴师笑了,那种阴冷的气息忽然淡去了一半,“的确是一路人啊,一年前赭杉军在这里,也是这样说的。”
“……”
五人全都沉默的时候,苍开口了:“原来,您之前提到的‘那个人’,就是赭杉军吗?”
“是啊。”
赭杉军是苍自幼的朋友,也是“九年战争”中最有名的英雄。其实他在前八年中一直默默无闻,直到最后的决战,赭杉军的名字才被所有人熟知——他在重伤下射杀了敌方的王,而自己也因失血过多而牺牲在战场上。
那时候战争已经拖了太久,仍然胶著的局势令整个城邦筋疲力尽。被战火煎熬多年的人们,已经不再那么热切地翘首期盼前线的消息,只有女人们仍然苦苦等待著丈夫和儿子的归来,却看不到一丝解脱的曙光。
就在那时,苍主动找到元老院,说出了自己的预知:漫长的战争即将结束,明夜就是决战的时机。军营中有一位叫赭杉军的战士,请让他在最后一战中担任先锋的位置。
预言实现了。英雄的生命换回了迟来的和平。因战争而分别多年的朋友,却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
穿著不起眼的亚麻袍子混在人群之中,苍默默地看著被汗和血打湿鬃毛的战马驮著朋友的遗体归来。安静的睡脸依然英俊,比记忆中多了些成熟的风霜。当柴堆架起来,市民们都拥上去瞻仰英雄时,苍独自离开了。是他的话让朋友变成这样,在明知后果的情况下, 所以他没有资格流泪。
那个预言的后半段,元老院并未对外公布——这场战争必须有那名红发的年轻人才能终结,因为他是神所点名的最后的祭品。
无论什么结果,都要真实地作出预言,这就是预言者的责任和守则——守护未来的真相。
一夜之间,年轻的朋友由鲜活变得死寂,由职位不高的战士变成了人们争相传颂的英雄。而苍的名字依然无人知道。拒绝了元老院要他留下来任职的邀请,苍继续在街头占卜。每当听到吟游诗人们传唱的诗歌中,自己和朋友的形象越来越玄,苍就会望著战场的方 向,默默地出一回神。
一步莲华也好,赭杉军也好,每次都是因为他的一句话。
苍深吸一口气,挥走了这些思绪,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回忆著伏婴师之前的话:“您之前说‘通过他的记忆’,是指什么?”
“要赭杉军作为祭品,并不是陛下本人的愿望,而是我向陛下要求的。——因为他实在是个很好的研究样本啊。”
“……他现在在哪里?”
“我研究了他的灵魂之后,顺手做成标本了。嗯……放在哪里了呢?”
“……!”
“哦哦,开玩笑的。他已经转世去了,去遥远的富庶的东方。和那个自杀的学者一步莲华一样。”
“……哈。”
向著东方以目光祝福之后,苍转过身来,依次看过弟妹们的面庞。
“云染。”他叫了一声。
“哥哥?”文静的妹妹向前靠近一步,苍将一粒金色的种子放在她的手中。
“这就是能够治愈瘟疫的药草的种子。一定要好好带回去。”
“……哥哥!为什么!”
“因为你过去得到的太少了。”苍说。
其他四人在一旁发出低低的吁气声,虽然没有说话,表情也都在衷心地赞同和高兴。
“不……那为什么不是白雪飘呢,他最小啊!”
白雪飘笑著摇了摇头:“姐姐,我可是男孩子啊。”
“就这样吧,云染,再推下去,让冥王失去耐心就坏了。”翠山行说。
赤云染捧著那粒希望的种子,嘴唇抖动著,还想要说什么,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们把艰巨的使命交给了你,我相信你能做到。”又取出一卷羊皮纸,“这个,是青莲导师一步莲华的东西,记得回去交给圣学院的善法天子。”
“就这么定了!”白雪飘拍了拍手,“……对了,大哥,你还带著琴啊?那给我们弹一曲吧!……最后。”
“……是啊。明天,我们就要忘记彼此。哥哥你就弹一曲,作为……纪念吧。”
苍坐下来,手指拨动琴弦。五个人很自然地围坐在苍的身边,就像过去的日子一样。苍说话很少,总用琴声代替语言。他弹琴弟妹们听,是这个家庭中最常见的风景。
地狱中从未有过的诗意的琴声,吸引得里里外外的冥界职神和亡灵都不禁驻足倾听。苍低垂眼帘,手指的动作如流水一样优美,亚麻色的长发随风而动,比过去任何一次弹奏都要投入。
明天,你们就要忘记我。而我,在这不见阳光的地底,会永远记得你们,为你们祝福。
一曲结束时,周围竟响起了一片掌声。
赤云染最先擦了擦眼泪,捧著刚刚编好的花环站起来。刚才在听琴的时候,她将苍带来的那些艳丽的红花编成了一个精美的花冠。
“别!”翠山行急忙去拉赤云染。他想说“那是黄泉的花,哥哥还是活人,不能戴。”,但这句话还没有出口,苍用眼神制止了他。
少女踮起脚,轻轻将花环戴在苍的头上,就像女祭司为奥林匹亚的胜者戴上最神圣的橄榄冠。
“谢谢,很漂亮。”
“哥哥,你是我们心中永远的英雄。”
“穿上它。”
弃天帝斜靠在床上,指向床尾搭著的一件深紫色的长袍。
这里是冥界主神的私室,比苍见过的执政官宅邸的起居室还要大上几倍。
“我没穿过这么高贵的颜色。”紫色是最昂贵的染料,苍从来没有碰过。
“我说你能穿,你就能。你现在这身太寒酸了,给我丢脸。”
苍不想再和他争,伸手拿起了那件紫色长袍。刚走出两步——
“就在这里换。”弃天帝支著头,很有兴致地等著苍的反应。
颜色浅淡形状优美的眉动了一动,虽然只是细微的表情,但对苍这样的人来说已经算是相当明显的情绪流露了。
没有再说什么,苍迅速将手指伸向肩头的别扣,“哢”的一声轻响,柔软宽松的纯白布料就脱落下来,掉在脚边。
弃天帝一眼就看清了苍腰间的那个小小的烙印,在白皙的身体上无比醒目。高贵的纯黑,勾勒出复杂妖娆的图案。象征所有权的印记。
苍很快把那件紫色长袍换上。
“果然很适合你。”弃天帝满意地打量著他,看了一会,又觉得画面中好像少了什么。
“你的琴呢?”
“收起来了。”
“拿出来,我要听你弹琴。”
“很抱歉,我的琴一天只能弹一次,因为灵感用尽了。如果勉强奏出粗劣的曲子,是对您的不敬。”
“哼,借口吧?”弃天帝冷笑,“给看门的龙听,给那么多亡灵听,却不给我听?”
“您多心了。以后的机会还有很多。”
“你这是什么表情。能侍奉我,你应该感到幸运和荣耀。”
“当然。”苍淡淡地说,没有说什么刺耳的话,也许是弃天帝答应解除瘟疫又放赤云染回去的作法令他的态度有所柔和。
“现在你的家乡已经得救了,你还一脸忧郁的做什么?”
“这一次是得救了。”
“哈,你想得真够远。定期的灾难是必要的。可以帮人类认清自己。”弃天帝用修长的手指敲著圆枕,“人类只有在灾难面前才格外虔诚、格外信仰神。”
“人类也会在灾难面前懂得坚强、懂得依靠自己的力量。”
“有趣。你好像一直在代表人类发言?”
“有什么不对么?”
“哼,有资格与我说话的人类可不多。何况你现在已经不是普通的人类,而是被我选中的人。你没必要把自己和那些肮脏低等的存在放在一起。”
苍皱了皱眉,不再说话。这个问题暂时沟通不能。
反正,以后的时间还有很多。
“也许总有一天,您会对人类……”
苍刚说了一半,感到弃天帝不满的目光,于是收住了话头。
“人类的话题到此结束。”
“是。”
弃天帝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苍静等著。弃天帝抿了抿嘴,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哼,你就不关心一下你要侍奉的主人本身吗?”
“……”苍露出一个很浅的笑。这位掌管死亡的大神,原来也有这种……让人意外的一面。
“嗯……关于您,可以慢慢了解,以后时间很多。不过既然您这样说了,关于您我有一个问题。”
“说。”
“在这没有生机与阳光的地底,满眼只有无力的亡魂,您不会感到寂寞吗?”
“……少拿你对付魔龙的那套来应付我。”这种话题让弃天帝觉得不知如何应对,于是挥了挥手,“不说了。”
“是。”
“对了,刚才听伏婴说,原来那个一句预言结束了战争、让我少收了许多祭品的人,就是你?”
因为战争的祭品没有满足神,才又降下一场瘟疫。
“看来我不该预言。至少死在战场上会更有尊严一点。”
“互相残杀就更光荣么?可笑的人类观点。”
苍只是看了弃天帝一眼。虽然有理,也不该由单方面的杀人者做出这种指责吧。
弃天帝的手指停住了。就是这个眼神,从苍踏入冥王殿的时候就是这样平静如水的眼神,虽然态度几番起伏,这眼神始终没有变过。
“是什么给你勇气?明明除了乞求没有任何筹码,还敢这样看著我?”
“陛下,神最不缺的就是人类的膜拜和畏惧,我想最泛滥的东西打动不了您。”
“……哈哈……”弃天帝又一次笑了,他忽然气势十足地站起身来,华贵的黑袍流泻在木地板上。
“我确实想要一点新鲜的东西,不过,”他走过去,用两根手指捏住苍的下颌,“我不需要危险的仆人。你要是妄图改变我,我就把你这灵巧的舌头丢到地狱最底层的深渊去。”
下巴被捏得生疼,苍只是沉著地一笑:“我只是一个渺小的人类,怎么可能对您谈得上‘危险’。陛下,您的话很奇怪。”
“……哈。”弃天帝放开了苍,“好吧,现在你闭上眼睛,带你去个地方。”
苍依言闭眼,弃天帝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脚下立刻虚幻起来,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到了,睁眼。”
一个比冥界更幽暗百倍的地方,眼睛一时无法适应,只看到一片黑暗。耳边是哗哗的水声,似曾相识。
“这就是世界的尽头,即冥界的入口,你来的时候不能回头,现在可以看了。你不是一直想看吗。”
“……”
“奇怪我是怎么知道的?那个通往冥界入口的魔法阵,会勾起人内心最深刻的愿望和执念。你的那些回忆都被伏婴看见了。”
“嗯,其实想看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妹妹。”
“有什么关系,就让你见识见识。”弃天帝在耳边说,“这个世界是被深广的黑暗所包裹的,所以世界尽头的风景,就是无尽的黑暗啊。”
世界和人生的尽头,都是这样像睡眠一般,安详而深广的黑暗。
弃天帝所掌管的力量,其实也是这种感觉吧。
耳边只有冥河永不停息的水声,和身后人近在咫尺的吐息。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后,苍发现眼前并不是只有单调的黑色,而是……一副令人惊叹的画面。
无边的黑暗中,浮著无数星星点点的银光,就像是夜幕中的星辰。银光汇成大流,好像银河从天空中倾倒下来,落在地上形成了冥河。在断崖的边上,盛开著一线红艳如火的曼珠沙华,热烈地燃烧著,并跟随冥河一路延伸到远方。
“那些是构成灵魂的元初的灵子。”
“……很美丽。”
“现在觉得很值了吧?”
“……哈。……来这里前,我用塔罗为自己占了一卦。”
“塔罗?那是我发明的。”
“……很好用。”
“算的结果呢?”
“今夜不宜出行。”
“看来你的结果不准。”
“我也这么认为。”
“你达成了所有心愿,我得到了一个有趣的仆人。”
“是啊,双赢的选择。合作愉快,弃天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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