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盡頭的風景

作者:空谷雲客

作者說明

曾用ID:深海魚雷,Bluebird,湯伴侶

現用微博ID:空谷雲客


冥想,祈禱文,水之五芒。

洗牌,切牌。

蒼注視著黑紗桌布上倒扣的牌。暗花的底紋,以奇異的規律編織的圖案,看得久了,會有一種彷彿要被吸進去的感覺。

塔羅,剛剛現世不久的占卜術,傳說中是來自黑暗地底的妖魔的發明,不過只要有用,蒼從不介意工具的來源。

蒼在為自己今夜的出行測算吉凶。其實這是多餘的,因為無論什麼結果,他都非去不可。只是出於職業的習慣,蒼在做事之前一定要心中有數。


最後一張……女祭司?

看著牌面,蒼清秀的眉間微微一動,但並不是動搖。


今夜不宜出行。

他對著無人的房間讀出這個結論,如同對無數客人做出各種解答時一樣的平靜語氣。

將塔羅牌收起,換上早已準備好的白色長袍。開鎖,從木箱裡取出很久沒有碰過的那把七絃小豎琴。


推開木門,第一眼看見階前的紫羅蘭在夕色中開了半朵。這是妹妹最喜歡的,蒼在她死後一直照料著它們。

曾經就在這裡,他坐在門前臺階上彈著七絃琴,弟弟妹妹們圍著聽得陶醉。同樣的落日和乾爽的風,還有盛開的金盞花和紫羅蘭。

想起來像是過了很久,其實也並沒有太長,只是一年前的事。


那時漫長的戰爭剛剛結束,疲憊的城邦卻並沒有休憩的機會。不知是觸怒了哪位神,降下接連的災難。戰爭過後,一場瘟疫席捲了全城。曾經毀掉了雅典城的瘟疫令人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去,甚至還來不及掩埋死在戰場的戰士們,城裡也開始堆起了焚燒屍體的木柴堆。

五個弟弟妹妹都沒有逃過這場災難,熱鬧的小木屋在一個月之內變成死寂。柵欄上爬著的牽牛都枯乾了,唯有紫羅蘭在黃昏寂寞地開放。

為什麼獨有蒼活了下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安葬了五個弟妹後,蒼在他們的墓前彈了十天琴,之後心愛的琴便被鎖起在木箱中再沒碰過。

此刻蒼懷抱這把琴,在這個不安的黃昏走上蕭條的街巷。

戰爭和疾病的雙重打擊下,曾經充滿生機的繁盛的城邦一度幾乎成為死城,現在顯然也遠遠沒有恢復。薄薄的塵霧中,落日的昏光平鋪在石子的路面上。街道依然寬闊,行人卻稀少了許多,空曠得令人害怕。

但蒼在前往城門的路上還是被攔住了兩三次,都是請他占卜的人。人們在困境和災難面前變得脆弱,格外容易依賴於神祕的力量。


蒼是一名占卜師。

這個職業在人們眼中有著致命的魅力,傾聽宇宙的聲音,捕捉命運的軌跡,以穿越時間的眼睛,去窺探未來的真相。從明天的天氣,到一個城邦的存亡,都可以出自口中——只要有足夠的力量。

也因此,人們容易帶著好奇又害怕的心情,對這樣的人敬而遠之。這使得蒼顯得更加疏離於人群,他站在那裡的氣息淡漠疏冷,好像不屬於這個世界。


快要走到城門時,感到了注視的目光而回頭,一位半白頭髮的老婦人正在很近的地方看著他。

“是蒼嗎,這麼晚了,要去哪裡?”

熟悉的面容,是過去的一位鄰居。老人的聲音如記憶中一樣慈祥,但蒼沒有迎上去,而是後退一步,保持禮貌的距離。

“是您,夫人。一段時間不見,您還好嗎?”

“好。這種時候,還活著就是好啊。”

“……”蒼沉默了一下,“是啊。”

“你還是老樣子啊,這麼話少。其他孩子怎麼樣了,赤雲染的病好點沒有,白雪飄還那麼愛鬧嗎?”

“…………”蒼沒有回答,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睛。

“難道……”

這很好猜,在這樣的時候,哪家沒有死人才是罕見的。當死亡天天在身邊上演時,久而久之,人們的悲傷也漸漸變成了哀漠。

“……唉,蒼啊,越是這樣,越要好好活下去啊”

“嗯,讓您掛心了。”

提起這件事,蒼總是這樣,彷彿把悲傷都沉澱深藏起來的氣息,讓人連安慰的話都無從說起。

“話說回來……穿得這樣,還帶著琴,難道你想在這時候出城嗎?”

“是的。”蒼看了一眼天色,夕陽已經完全墜落了下去。

“天馬上就要黑了,城外有多危險,你該知道……”


蒼正要答話,忽然心中一凜,有什麼如一道白光闖入意識——

眼前的這位老人,將在明天突發急病死去。

這就是預知的靈感。有時候不需要任何工具和主動探尋的努力,就會有未來的影像掠過腦海。這種情況下得到的預知,是必然會發生,無論說不說出都無法改變的結果。

面對老人疑問的目光,蒼閉上眼睛。說出真相有好處嗎,等死是比死更可怕的事。

“請您多多保重,……留意健康。”

蒼深吸一口有些顫抖的氣,還是低聲說了這樣徒勞的廢話。


預知是非常稀有的能力,並且即使有天賦,能夠邁過這個門檻的人也是很少的。所以城裡街頭那些占卜師,其實有一多半是弄玄虛的騙子。

門檻外的人們常常覺得這是浪漫的職業,其實正相反。只有保持絕對的理智和客觀,才有資格解讀命運和未來。蒼的性格非常適合這一職業,過於冷靜和旁觀的性格。

有一雙看透一切的眼睛,對本人並不是什麼好事。當你和一個人聊天氣的時候清楚地知道他會什麼時候死以及怎樣死,對於蒼來說,這個職業雖然勝任,但卻辛苦。


“冷眼看久了,連心都會冷下去。”蒼的老師這麼說過。 蒼很尊敬他的老師,卻默默地不贊同老師所說的這句話。


在這樣的思緒中,蒼出了城,一直走到城郊外無人的荒野。

衰草荒煙中,腳下是不久前的戰爭的殘骸,折斷的長矛,破損的圓盾,被燻黑了羽飾的、鑲著野豬牙的頭盔。都帶著乾涸的血跡,在漸漸濃重的夜色中看不真切。


在地上劃出早已牢記於心的圖案。咬破指尖,將鮮血滴在陣心。

發黃褪色的古書中記載的,通往冥界入口的魔法陣。


傳說中這一天是掌管亡魂的那位主神的生日,在夜色降臨的時刻,冥界之門可能會對生者開啟。能夠到達冥王殿、獲得認可的人類,將有機會得到冥界之主的召見。

然而那只是語焉不詳的古老傳說,從沒有確切的記載證實有人成功見到了冥王,也許因為這是虛假的,也許因為去了的人都沒能活著回來。

關於那位冥王陛下,倒是有文字給出過含糊的描述。傳說中他有著黑夜一樣的長髮,俊美萬分的容貌,和四對足以遮天蔽日的黑色翅膀。不過這不是蒼所關心的資訊,他一向對八卦缺乏好奇,也不是熱衷於觸碰禁忌的人。

他只是必須要去而已。


夜幕吞沒了西天最後一點餘暉,蕭瑟的涼風颳過無人的曠野,掀起蒼的白袍。

六芒星發出紅光,漸漸旋轉起來,蒼舉步踏進了魔法陣,沒有猶豫和回首。


“哥哥,世界的盡頭是什麼樣的?”

“……我也不知道,因為沒有去過。”

“那,什麼時候哥哥帶我去好嗎?”

“……好,等你病好……”

“嗯,那說好了。”

“說好了。”

“……”

“還在想什麼?”

“我在想,如果哥哥在世界盡頭彈琴,那琴聲是不是就可以傳到世界的外面去了?”

“哈……我會試試看。”

赤雲染,家中唯一的女孩,蒼溫柔乖巧的妹妹。自十二歲起患了不治的病,再也無法離開家門一步。 只要能下床時,她就會坐在門前臺階上,一邊為紫羅蘭和金盞花澆水,一邊聽蒼彈琴。 正因為被疾病限制住了腳步,所以才格外向往外面的世界,想像代替足跡,早早就飛到了天地的盡頭。

“……哥哥,其實我知道我去不了的。”

“……”

“等兄弟們都長大了,哥哥就可以輕鬆了。那時候,代替我去看看世界盡頭的風景,好不好?”


在空間隧道的漩渦中,塵封的記憶不受控制地翻騰著。直到失重的感覺突然消失,腳下重新堅實。

眼睛一時無法適應幽暗的環境,耳邊最先聽到的是嘩嘩的水聲。

這就是冥河嗎?在東方被稱為忘川、三途河,所有亡靈必經的、永不停息的河流。

幾乎沒有一刻停留,蒼向前走去。所有古書中都有重要提示,一旦開始了這條路,就絕不可以再回頭。

身後彷彿有著深淵般無邊的濃黑和冷意,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斷崖邊上,只要後退一步就會墜下無底的虛空。

前方卻是大片大片幾乎灼目的火紅,那是曼珠沙華鋪成的“火照之路”, 奇異的花香,濃重如血的豔色,花葉不相逢的紅色彼岸花,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


蒼在冥河邊停住了腳步。河水不算暗濁,卻毫不透明,看不見水底,映不出倒影。

無邊的寂靜,不息的水聲,天地一體幽暗昏黃。地上再可怕的所在都不會給人這樣窒息般的壓抑感,不愧是冥界,沒有生命和陽光的地方。

一隻小船正向他緩緩駛來,湍急的河流中,船身竟沒有激起一點水花。

船越來越近,漸漸看清了船上人的面目。紅髮有著火的烈氣,英俊的臉卻白得駭人,極端的色彩對比加重了桀驁又冰冷的氣息。

船慢慢停了下來,撐船者打量蒼一眼:“活人?”

“這隻船不載活人嗎?”蒼反問。

“我不介意,只要你付得起船費。”

“船費是指?”

“放心,向死人索要財物不是我做的事。”

“無形的船費,想必也不會是太容易的題目。”

“說個笑話吧。如果能讓我覺得好笑,就渡你過去。”

有些無聊的難題。且不說眼前這人顯然不是能被輕易逗笑的,一般亡魂到了這裡,誰還有心情和膽量講笑話呢?

“我不會說笑話。講故事可以麼?”

在這樣的地方講笑話,蒼覺得是對眾多亡靈的不敬和褻瀆。

對方聽後,看了蒼一眼,那目光彷彿帶著幾分新鮮興趣,其實眼底只有一片冷漠。

“可以。如果是讓我覺得有趣的故事。”

說完他將船停靠在岸邊,示意蒼上船。

“感謝通融。”蒼說。並沒有立刻上船,而是彎下腰去,從冥河河畔採起一捧火紅的曼珠沙華。

這一舉動看在紅髮撐船者的眼中,他眯起了眼睛,沒有說什麼。蒼帶著花踏上那隻小船,船身一時稍有些搖晃,但很快穩定了下來。

“我是冥河的擺渡人,吞佛童子。那麼,有趣的渡者,準備好了嗎?”

“是,占卜師蒼,請多關照。”


船行到中途,吞佛童子開口了:“那麼,請履行條件吧。”

“蒼沒有浪漫的口才,希望不會讓您失望。”

“現在謙虛有點晚了。如果讓我失望,就只能請閣下下船遊過去了。”

此時他們大概正在河心,兩邊都看不到岸,只有幽暗的煙水茫茫。蒼看一眼河水,湍急而冰冷,連鵝毛都飄不起的水。

“有一個占卜師,他的工作只是每天在街頭為人占卜,卻有一個不算很小的願望——他要知道世界盡頭怎麼走。

實際上由於家庭的緣故,他連這個城邦都無法離開,於是他去請教聖學院最有名的學者。

本以為會是位老人,想不到學者是和他年齡相仿的青年。雪白的長髮和聖潔的氣質,比起學者,更像是神的祭司。”

蒼講到這裡時,吞佛童子像是聽到了什麼感興趣的詞,扭頭看了蒼一眼。

“可惜占卜師的問題,連學者也無法回答。沒有人能確切知道世界盡頭在哪裡,有人說那裡有去往天國的階梯,也有人說那裡接通著冥府的入口。

那也是沒辦法的,占卜師並沒有指望這個問題能如此輕鬆地解決。

會面並沒有就此結束,學者將占卜師留下來,他們兩人聊了三天三夜。從巴比倫的覆滅到愛琴海的洋流,後來因為占卜師的一句‘永生與死亡哪個更糟糕’,開始了關於生命的漫長討論。”

“哦,相見恨晚?”吞佛童子第一次插嘴。

“可以這麼說。雙方都認定對方是此生難得的知音,不需時間就能建立默契。”

蒼說到這裡,停住了。

“真感人。”吞佛童子說,“然後呢?”

“第四天早上,占卜師走後,學者自殺了。”

“……哈。確定不是他殺?”

蒼沒有回答,看了一會河水,“故事講完了。”

“到結局還留有懸唸的故事。我有點好奇那位學者自殺的理由?”

“……為了體驗吧。”

“那不奇怪,懂得太多的人很容易變成瘋子。”

“……”對吞佛童子的話,蒼沒有反對或贊同,“他需要死亡的體驗來完善自己哲學,最後一個環節。”

“可以理解。” 吞佛童子說

“很高興聽到您這樣說。”蒼將目光轉過來,“故事中的學者,三年前經過此地的聖學院‘青蓮導師’一步蓮華,不知您是否還記得。”

吞佛童子低聲笑了。

“那是個讓人印象深刻的渡者啊。第一次有亡靈對我這個冥河擺渡人說,如果我不改變那‘惡質且無意義’的渡船條件,就不肯停止他的說教。”

“……”

“過去我的船費可不是這麼無害的東西,而是要留下一份記憶啊。”

“……對重要之人的記憶嗎?”

“重要之事也可以。”

“……”蒼似乎並不想評價冥界的作法,“這個改變,是因為一步蓮華嗎?”

“如果我說是,你會有什麼感想?”

“謝謝。”

“不用客氣。”

“既然如此,一步蓮華……是否在您這裡留下過什麼?”

“我可以回答這個問題,如果你就是故事中的占卜師。”

蒼點了一下頭。他會破天荒地對一個陌生人說了這麼多話,當然不只是為了渡河。

吞佛童子取出一卷羊皮紙。

“‘如果日後我的朋友路過這裡,請將它交給他。’這是原話。上面都是晦澀的臺詞,大概就是所謂的體悟。”


渡船繼續平穩前行,蒼坐在船上,聽著耳邊一成不變的寂靜水聲,手指摸著光滑柔韌的羊皮紙。

實際上,一步蓮華的死因並沒有他剛才所說的這麼簡單。他死後蒼查訪遍了所有可能的資訊管道,摸出了真相的大概輪廓。大立法官襲滅天來,也就是一步蓮華的孿生弟弟,暗中用了什麼手段向元老院施壓,正準備給他安一個罪名,一步蓮華在那時,選擇自盡恐怕也有維護聖學院聲譽和城邦法律的考量在內。

朋友,就算你走得再從容寧靜和理由充分,我還是不能忘記剛結束了三日長談回到家就聽到你死訊的那種心情。

心中默唸著一步蓮華的名字,蒼從那把曼珠沙華中挑出開得最豔麗的一枝,拋入冥河的激流之中。

吞佛童子注視著那枝花迅速被河水吞沒,兩人都沒有說話。

而後吞佛童子將目光投在蒼懷中的花束,剛才從冥河河畔邊採來的。

“真有雅興,我還以為你是在春遊踏青。”

蒼將頭稍微偏過來一個角度,“有什麼不可以的嗎?”

吞佛童子低低地笑了一聲。

“……哈。你的話,會成為令陛下滿意的人……也說不定。”


“進入此門,必須放下一切希望。”


漆黑的大門上,只鐫刻著這樣一行文字。

冥界之門是這樣高大,把頭盡力仰起,也幾乎看不到頂端。

蒼沒有立刻進門。因為他正被一頭通體烏黑的巨龍盯視著,碩大的金眼中閃著危險的光,看起來像是看守冥界大門的責任者。

看到蒼沒有退縮的意思,巨龍發出一聲沉重的鼻息,似乎隨時都可能向蒼噴火。

面對這樣的龍,就算是射獅殺蛇的英雄們也會無能為力吧?

蒼反而走上前一步,仰起頭。

“很高興見到您,地獄之門的守護者,能聽到我的話嗎?”

巨龍顯然沒料到蒼會對它說話,發愣了一瞬。

“據說冥界的創立,至少也有萬年了。”蒼的聲音平靜卻有穿透力,“身為人類恐怕無法理解這麼漫長的概念,但可想而知,一直守在這裡,很孤獨和辛苦吧?”

似乎是有點煩躁,巨龍將前爪重重拍在地上,但並沒有襲擊蒼。地面微微顫動,蒼手中的曼珠沙華被震下了一朵,又被龍的低嘯吹出幾步之遠。

顯然,蒼的話不但能被它聽懂,還能引動它的情緒。

“如果不嫌棄的話,讓我為您彈奏一曲吧?”

蒼說話時,手指在懷中的七絃上拂過,一串柔和的音符流動出來。

巨龍一動不動地看著蒼。蒼將其理解為默許,彈起琴來。

終年只飄蕩著亡靈哭聲的地獄,第一次有了優美清澈的樂聲。像水紋般徐徐擴散,沒入四方不見盡頭的黑暗。

黑龍漸漸放鬆了姿態,漸漸伏在了地上,漸漸將頭搭在前爪上,漸漸合上了眼睛。

最後一個音符飄散時,守門的龍已經發出了沉睡中均勻的呼吸。

比預料的還要快,大概是長久以來太累了吧。

蒼輕籲一口氣,雖然剛才表現得鎮靜,冷汗還是稍稍溼了衣袍。不敢停留,他抱琴快步進入了冥界的大門。


眼前是二選一的分岔路。一條狹窄而不平,但並非不能走。另一條平坦安靜得令人生疑。

蒼權衡了一秒,踏上平坦寬闊的大路。身後立刻生出茂密的荊棘堵住了來時的路口。

一旦選擇便無法回頭的路嗎。

蒼沒有慌亂,只是加倍警惕著四周,繼續向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腳下無限延伸的路,兩旁單調不變的景色和死一般的寂靜,讓人很難保持時間的概念。

終於走到盡頭時,眼前又是一個岔路口。

一條狹窄而不平,另一條平坦安靜得令人生疑。和剛才一模一樣的選擇。

蒼停住步子,思索了一下,從手裡的曼珠沙華中取出一枝,別在一株枯樹上作為標記。然後再一次踏上了平坦的大路。


走到盡頭,仍然是岔路口,仍然是同樣的小路和大路的二選一。

但路口的枯樹上並沒有那朵紅豔的花,即是說,這並不是迴圈的死路。

蒼第三次選擇了大道。

有一個人在終點等他。有些奇怪的打扮,半張暗金色的面具,下面是像曼珠沙華一樣紅的嘴脣。

“恭喜,您已經通過了。遠來的占卜師。”

蒼沒有說話。

“我是地獄入口的亡靈接引者,可以叫我伏嬰師。”對方繼續說,“您能通過的關鍵在哪裡,您不好奇嗎?”

“不好奇。”蒼說。

“……哈。”

“不過有一點猜測。是‘堅持自己的選擇’嗎。”

“答對了。無論選哪一條路都有理由。但面對反覆出現同樣的題目,很多人都會疑惑和動搖。”

伏嬰師說著,揮一揮手,彷彿什麼東西碎裂的輕響,大路和小路都像塵沙一樣消散,現出了真實的,暗紫色的,地獄的天空。

之前那枝用來標記的曼珠沙華掉落在蒼的腳邊。蒼並不意外,早就考慮到了這是幻象的可能。

“所有亡靈都要經過這一關嗎?”蒼邊說邊放眼看了看,天地赤紫,黑巖連綿,這就是地獄的景色。

“當然不是,只是對特殊客人的特別招待。”

“我很榮幸。”

“闖入地獄的占卜師,是來做什麼的呢?這裡是沒有未來的世界,您恐怕接不到生意啊。”

“為了一見冥界之主。”

“哦,那個陛下生日這天會接見生者的說法嗎?遺憾啊,那只是人類錯誤的傳言。神是沒有生日的。”

“……是嗎。”蒼並沒有露出受挫的表情,“那為什麼魔法陣是準確的,又會有這樣的考題?如果冥界真的拒絕生者,我不可能走到這裡。”

伏嬰師輕輕發出笑聲。

“您說對了。其實這個傳言是我去人間散播的。”

“……”

伏嬰師沒有再多解釋,蒼也沒有追問為什麼。片刻的沉默。

“那麼,跟我來吧。像您這樣的人,我很樂意做一回導遊。”


“您覺得地獄的風景怎麼樣?”

“與它的職能很相稱。”

“哦,我喜歡這個說法。對了,您有親人嗎?”

“曾經有。”

“那您既然來到這裡,一定有再見他們一面的願望,可惜我要說,死亡是不可逆的分離,他們已經不再屬於您了。即使見到,他們也不會再記得您。”

“感謝您的提醒。”

“哈,您真是個冷淡的人。”

蒼跟在伏嬰師身後,一路穿過冥界各地。漫長的路途中,有由苦役的眼淚匯成、水聲如同哀鳴的悲嘆河,有人面妖鳥淒厲啼叫著的自殺者樹林,以及颳著黑風下著冷雨的各種煉獄。

在一株黑色的楊樹下,蒼停住了腳步。

“怎麼了,占卜師?”

“如果時間充裕我會樂意參觀一下貴地,但現在,我希望能走最近的道路。”

“哦哦,您看出來了啊。”

“如果您沒有引路的誠意,我不想再勞煩您。”

伏嬰師微張開紅豔的脣,無聲地笑了。

“您果然不好騙。難怪連執政官親自出面都沒能把您留住。”

“……”蒼那雙煙水朦朧的眼中第一次閃過意外而警惕的亮光。

伏嬰師仍然在笑:“不用奇怪,其實我認識您很久了——通過一個人的記憶。”

“……是嗎。”

就在這時,有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似遠似近,像是來自天邊,又像是近在耳旁。

“伏嬰,別繞了,帶他過來。”

“……是,陛下。”

伏嬰師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鞠了一躬,轉身對蒼說:“走吧,這一次是最近的路。”


冥王殿比他所想的還要宏偉。高大的環柱,莊重的浮雕。聽著自己腳步的迴響,蒼將懷中的七絃琴調整了一下位置。

沿著深紫色的地毯望過去,高高的王座上坐著一個人影,由於距離太遠,看不清面容,只辨認得出一身黑衣黑髮。但蒼已經可以感受得到那種不容侵犯的強大氣息,比起神聖高貴,更鮮明的是威嚴與壓迫感,無須懷疑,這樣的氣息只有神才能擁有。

這就是冥界的主神,一切亡靈的主宰者……冥王嗎。

蒼就停在這樣距離的地方,不再前行了。

“怎麼不走近一點?”王座傳來的聲音說。

“不用,只要能讓您聽清我的聲音就可以了。”

寂靜空曠的大殿,聲音可以傳得很遠。

“難得的機會,你不想知道我的樣子嗎?”

“人類不應該對神抱有那種好奇,冥王陛下。”蒼回答,語氣中卻並沒有虔敬的味道。

“哼,你很無趣。”

“讓您失望了。”

“……哈。先說出你的目的吧,人類。”

“為了向您問一個問題。”

“新穎的答案。過去偶爾也有活人費勁心機地進來,無非就是想見親人一面或者為誰求得死神的赦免——真難說哪個更愚蠢。”

“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既然走到這裡,你算是取得了和我說話的資格。不過在你問我之前,我要先問你。”

“請說,冥王陛下。”

“你覺得你為什麼能到這裡?”

“因為您的恩准。”

“哦?”

“您派人到地上去散佈冥王生辰的傳言,說明您並不排斥、甚至希望偶爾有活著的人類踏足您的領地,是嗎。”

“前提是那個人類配得上。他們很多連冥河都過不了,剩下的也大多成了門口那隻龍的午餐。”

“……”蒼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我本以為您是出於對人類的好奇和興趣才想要偶爾將地獄之門向人開放。”

“差不多,看看人類到底能做到什麼程度,也是一種消遣。”

“……”

即使偶爾會產生關注和興趣,也是不帶任何好意與憐憫的,也許這才是神看待人類的眼光。就像小孩子觀察螞蟻一樣,滿足了好奇後可以隨手捏死。

蒼覺得不想再多聊下去。

“現在您允許我發問了嗎,尊貴的冥王大人。”

“說。”

“十年來,我的家鄉一直被戰火和瘟疫折磨,請問……這是不是您的意志?”

王座的方向有片刻沒有聲音,然後——

“走近些。這是命令。”

蒼向前走了幾步。

“再近些。你在躲什麼?”

蒼又靠近了幾步,這個距離已經足夠將對方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

以隨意的姿態斜靠在王座中,夜一般的黑髮流瀉到地上。金藍雙色的妖瞳,一邊如月光,一邊如湖水。

完美的,不屬於人間的美貌。

“……”即使是蒼,在這樣的視覺衝擊下也有了一瞬間的發怔。

蒼在愣神的時候,神也在端詳著他。

大殿中僅有的燈是兩尊少女的圓雕,一簇火在雕像手中燃燒著,恰好照亮占卜師年輕的臉。柔和淺淡的亞麻色的長髮,罕見的東方氣質的面孔。額頭正中有一道形狀優美的紅紋,是因占卜力形成的、象徵高位占卜師的印記。

黑髮的神微微一笑。

“好,我決定回答你的問題。”

“……”

“沒錯,那場漫長的戰爭和隨後的瘟疫,都是我帶來的。”

“為什麼?”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

“……”

“不過我今天心情好,就告訴你——因為我需要祭品。”

“……祭品,蜂蜜和乳酪,金碗盛著的美酒,整頭的黑羊和公牛。這些獻祭不夠滿足您嗎?”

“蜂蜜和乳酪?那種可笑的東西,只配丟到冥河裡去。”

“……人類也許不瞭解您的口味。可是虔誠的敬意比最上等的祭品更珍貴。”

“對我,沒有什麼能談得上珍貴。至於祭品,只有真切的犧牲、鮮血和生命才算得上奉獻給我的祭品。”

“……原來您的喜好是這樣的。”蒼眨了一下眼睛,“看來人類確實有點傻。”

神高傲地仰起臉,好像在用下巴看蒼。

“當然,人類一向愚昧,而且骯髒。”

“雖然我們用詞類似,含義應該分歧很大。”蒼的聲音冷了一點,“先不說這個。我這才知道神是這樣看待人類的。不過我們並不會把任何事都歸咎於神。戰爭其實是一部分人的貪婪與狹隘所帶來的紛爭。這也許是人類好鬥天性的必然,永遠無法杜絕。”

這個回答令神露出了微有些意外的表情,還沒等他反應什麼,只聽蒼繼續說:“但瘟疫,您可以停手嗎?”

神眯起了眼睛,在王座中換了一個姿勢,用單手支著下頜。

“向我提出這種請求,人類,你倒很有底氣啊?”

蒼做出一個謙恭的低頭動作,“我只能以最大的誠心向您請求——或者交易。”

“哈!交易?你要與神談交易?”神像是看到了什麼稀奇的東西。

“如果我有什麼能讓您入眼的籌碼的話。”

蒼的臉上平靜而堅定,一種“任何條件隨便開”的表情,好像即使要求他跪下親吻自己的鞋尖,他也會立刻照辦。

但卻完全沒有卑微之態。

“這種事該是你們執政的高層來管吧。但剛才聽伏嬰說,你只是個街頭的占卜師?”

“是。與執政者無關。我是代表個人前來。”蒼簡單地說。

“嗯……”

不知是真的在思考還是故意在拖時間,主宰冥界的神很久都沒有給出答覆。蒼一直安靜地等著,目光流過成排的廊柱上雕刻的莨藶花的圖案。

“嗯……那要看你有沒有這個價值。你叫什麼名字?”

“蒼。”

“吞佛和伏嬰那兩關就罷了,魔龍那裡你是怎麼闖過來的?”

“我會一點催眠術。”

“不止是一點吧?你究竟是做什麼的。”

“占卜的確是我的本職。”

“那些整天罩在斗篷裡、抱著水晶球或是幾張紙牌,靠嘴吃飯的傢伙嗎?你不像。你的氣質倒是挺像神殿裡的祭司。”

“常有人這麼說,不過現在我很慶幸沒有選擇這個職業。”

“什麼意思?”

“嗯……自從見到了您後,覺得有點諷刺。”

“……”


大殿猛然陷入了死寂,只有柱燈上的火燃燒的輕響。

隨後,幽暗的冥王殿中響起了第三個聲音:“請容我提醒一下,占卜師。搞清楚你正在對誰說話。”

這個聲音來自王座的帷幔之後,是將蒼帶入這裡的那位伏嬰師。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後,伏嬰師就隱入了王座後的陰影之中。冥王與蒼交談時他一直很盡職地靜默著,現在,蒼話語中過於膽大包天的含義讓他也突然出聲了。

冥界的主人擺了擺手:“讓他說。”

“感謝您的寬宏。蒼沒有對您不敬的意思。”蒼又一次低頭,“只是,尊重是對等的。人們何必要去膜拜視我們為螻蟻與汙泥的存在……即使他是神?”

“……”

“況且,您的尊貴與不朽也不需要靠人類的膜拜來證明。”

總算有了幾個好詞,但聽起來仍然像是諷刺。

“自從你知道戰爭和瘟疫是我的意志之後,態度就變化很大啊?怎麼,把我當成仇人了?你想要報仇?”

“……不,我只想知道怎樣才能令您滿意收手。”

“哼,你掩飾得不錯,但我能看出你的憤怒。”

“可能因為這一路的見聞吧。那些祭品即使死後也不得安寧,要被您的擺渡人勒索,被您的巨龍驚嚇……冥界何苦要這樣為難死者?”

“為了讓人類知道,神賜予的生命是寶貴的。”

“……合理的解釋。不過……您要人珍視生命,而您自己似乎毫不在意人命?”

好像聽到了什麼很可笑的話,神用不屑一駁的目光看了蒼一眼,繼續說:“即使轉世後忘記了在冥界體嘗的東西,也無法完全抹去留在靈魂上痕跡。”

“為了在人們的靈魂中刻下永遠的……對死亡的恐懼嗎……”

蒼說著,低低地冷笑了。

“被恐懼,和被喜愛,您極端徹底地選擇了前者啊。”


“……哈哈哈哈哈!”神忽然放聲笑起來,不過這樣的大笑由他做來還是顯得很優雅貴氣。

“我決定了。給你一個交易的機會。你做我的僕人,來換瘟疫的終結。”

“……”

“讓你在地上做我神殿的祭司也不錯,不過還是直接留你在身邊更好。”

“一旦答應了就不能辭職,不能回頭,要永遠留在冥界侍奉陛下,請考慮清楚吶。”伏嬰師又在王座後的陰影中出聲插言。

“想好了,別反悔。”

冥王一邊說,一邊注意著蒼的表情。

搖曳的火光照著蒼的臉,他嘆了口氣,微微一笑:“真是合算的買賣。成交。”


就在蒼說完這句話的瞬間,忽然有強烈的灼痛擊穿腰際,像是有燒紅的烙鐵壓在腰眼上。蒼雖然剋制住了沒有發出聲音,還是站立不住,向前撲倒在覆著地毯的臺階上。

深紫的地毯厚實柔軟,那種彷彿填滿了全部神經的灼痛迅速退去,世界冷卻下來,才發現汗水已經打溼了鬢髮。衣料下,腰間那一小塊皮膚仍然燙得鑽心,使身體還無法從麻木中恢復。

冥王從王座中起身,走過來。蒼看到黑色長袍的一角停在自己面前。

“那是作為證明的烙印。同時也是束縛,從此你不可能離開我的身邊。”

說著矮下身子,伸手擡起蒼的臉。蒼順著這個動作,對上對方的目光。

湖水和月光的眼睛,鑽石一樣美麗剔透、又堅硬冰冷。

“……非常感謝您,冥王陛下。”蒼喘了一口氣,低聲說出剛才沒來得及說的謝辭。

“在那之前,你應該先記住主人的名字。冥界之王只是我的職位,我叫棄天帝。”

聲音中帶著對這個名字的滿意與自豪。

這是蒼第一次聽到冥王的真名。也許是因為人們從來都不敢直呼、也不願提起他的名字——象徵死亡的名字。

異色的眼眸直直逼視著蒼,蒼移開了視線。

“我問你,人類最畏懼的是什麼?”叫做棄天帝的神低聲問。

“死亡。”蒼說。

棄天帝伸手替蒼攏了攏因為跌倒而散亂的頭髮,他的手指很涼。蒼下意識地微微側頭,避開他的動作。

“我是掌管死亡的神。你為什麼不像其他人類那樣畏懼我?”

“很簡單。因為我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


“快到了,前面就是‘真理田園’,簡單說,是對亡靈進行審判的地方。”

“……”

“負責這裡的是冥界四大判官,斷風塵,暴風殘道,華顏無道,晦王。”

伏嬰師一邊帶路,一邊向蒼介紹。

從冥王殿到真理田園。蒼一路上幾乎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聽著伏嬰師的解說,偶爾“嗯”上幾聲。

“哦對了,您現在好像有很麻煩的事要考慮,我不該打擾您。真是抱歉吶。”說了一路的伏嬰師這時才這樣說,輕輕的笑容中絲毫看不出抱歉的誠意。

“很麻煩的事要考慮”,這令蒼又想起剛才在冥王殿中的對話。

“先別高興的太早,還有一個問題。治療瘟疫的草藥,需要有人帶到地上去。可是你又不能離開冥界了,怎麼辦?”把玩著蒼的一束頭髮,棄天帝漫不經心地說。

“……您是無所不能的主神。”

“當然。”棄天帝顯然很受用這句話,“那麼,如果我能讓你的弟妹復活,你又能付出什麼代價呢?”

吃驚的神色在蒼的臉上一晃而過,下一秒蒼毫不猶豫地說:“任何代價。”

“哈哈,你的一切都屬於我了,還有什麼可以付的?就算是對有趣的新僕人的賞賜吧,你留下,換你的親人回去,順便帶藥草去人間,怎麼樣?”

“那……最好。”

“只能換一個。”

“……”

棄天帝饒有興趣地看著蒼:“你會怎麼選擇呢?”

“……這件事我不能一個人決定。”

“有區別麼,最後他們還是會聽你的。”

“有。”

蒼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向殿外走去。


“說起來,現在你要去見的那幾個人,是你的……”伏嬰師的話打斷了蒼的回憶。

“我的弟弟和妹妹。”

“剛才去查了一下,有一個你肯定愛聽的消息,那幾個小孩還沒有參加審判,那麼記憶自然也還沒有被洗去。也就是說,他們應該還沒有忘記你。”

蒼停住了腳步。顯然這個消息對他有相當的衝擊力。

“還沒有參加審判,原因是……?”

“排隊啊。排了近一年還沒排上呢。”

蒼在心裡暗鬆一口氣,不是什麼不利的原因就好。

“……冥界的工作效率一直是這樣嗎?”

“只是因為這兩年死人太多罷了。陛下又不肯擴充編制,我們幾個人每天都忙得昏頭啊~”

“嗯……感謝您的指點。”

“不用客氣,您現在也是陛下的人了,我們就是同僚啊。”

蒼沒有迴應這個說法,默默地向前走。在他的身後,伏嬰師露出一個意義不明的微笑。


“這位就是四大判官之首的斷風塵。這位是……嗯,我們的新同僚,蒼。”

伏嬰師為兩人做著介紹,並將事情大致一說。

“哦,瞭解。”叫做斷風塵的判官打量了蒼幾眼,才點頭說。

在世人的想像中,冥界的職員都是陰森可怖、面目猙獰,看來事實正好相反。眼前的判官,和伏嬰師一樣的漆黑長髮,白皙俊美的面容。也並不像典型判官形象那樣威嚴鐵面,反而嘴邊常掛著像是輕佻又像是諷刺的笑意。

“翠山行,赤雲染,白雪飄,黃商子,九方墀……我看看……”斷風塵翻了翻卷宗,“喲,來得真巧,明天就輪到他們了。”

“哦,您還真是幸運。”伏嬰師對蒼說。

“立刻去把這五個人帶來。”斷風塵轉頭吩咐侍從。

“大哥!!!”

白雪飄衝在最前面,一頭紮進了蒼的懷裡。

蒼下意識地摟住了他。不再是記憶中那溫熱健康的軀體,而是冰涼的、有些不真實的觸感。他們跑來得很急,腳步卻沒有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留下響聲。

這就是……死後的靈魂。

其他四個也都圍了上來,個個臉上都寫滿了激動和悲傷。

“哥哥!你是怎麼進來的!”

“你還活著,你還活著對吧!我能感到你身上的熱度!”

“大哥……”

“嗯……我來看看你們。”蒼將那一大把曼珠沙華遞給赤雲染,“順路摘的。”

“好美……”赤雲染擡起頭,努力向蒼露出笑容,聲音卻早就哽咽了。

“……大哥你還好嗎?”“我們都很想你……”

“先聽我說。現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託付給你們之中的一個人。”

蒼這麼一說,五個人立刻全部安靜了下來。

蒼以最簡潔的方式將事情說了一遍。

五個人一時間更安靜了。

“大哥……你是說,城邦有救了……代價是你把自己賣給了冥王?”白雪飄率先打破了沉默。

“這是最好的辦法。而且還能換你們其中一人回去。……雲染,別哭。”

“可是……!”

“沒有可是。放心吧,冥王……並不是難相處的神。”

為了讓弟妹們安心,蒼面不改色地說謊。

“就是說,你永遠都要留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五人顯然仍不能接受。

“……好了,先來商量到底讓誰回去吧,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

極大的難題,讓他們暫時轉移了注意力。

推讓和爭吵了一番,最後由翠山行代表五人說:“哥哥,你來決定吧,我們都聽你的。”

“是的,無論你選了誰,其他人都會很高興的。”九方墀補充說。

“……”

不意外的回答,蒼仍然感到心口一陣悶痛。

這時高坐在上面翻著卷宗的斷風塵忽然插嘴:“原來你只是個家裡一堆累贅的街頭占卜師啊,陛下怎麼會看中你呢?”

蒼看起來毫不在意也不打算回答,他的五個弟妹卻都露出了憤怒的表情。

斷風塵一邊翻著又說:“話說這種年月,占卜師能混得到飯吃嗎?”

白雪飄正要說話,翠山行向他遞去一個制止的眼色,轉頭對斷風塵說:“大哥的實力,即使去做高層御用的預言者也沒問題,他只是不想為那些貴族服務罷了。”

“哦,真厲害,那他為什麼沒有靠預知來挽救親人的生命呢?”

“這的確是我的錯。”蒼開口說,帶著“希望話題到此為止”的語氣。

白雪飄卻再也忍不住地大聲說:“你知道那個結束了九年戰爭的預言是誰做出的嗎?吟遊詩人們傳唱的那個神祕的預言者是誰?就是我們的哥哥!”

“哦?”斷風塵嘴角勾起一個弧度。

赤雲染嘆了口氣,接過話來:“作為代價,他的預知能力暫時失靈了。就在這個空白期裡,瘟疫來了……”

“況且,有些事靠預知是避不過的。”九方墀說。

“嗯,我們從沒有怪過他。他是最好的哥哥。”翠山行說著,目光看向蒼。


“家庭會議我不想打擾,不過剛才聽到了有趣的話題。”這時候換伏嬰師插嘴了,“瞧瞧這些天真的臉,只知道無條件的崇拜,你們知道你們偉大的哥哥當時做出的是怎樣的預言嗎?”

“你想要挑撥什麼?”白雪飄警惕地問。

“只想說,真相往往是灰色的,沒有黑白分明那麼簡單呢。”伏嬰師突然露出一種陰冷犀利的氣息,充滿攻擊性。

“大哥無論做什麼,我們都支持和理解。”翠山行乾脆地說。

“呵呵……”伏嬰師笑了,那種陰冷的氣息忽然淡去了一半,“的確是一路人啊,一年前赭杉軍在這裡,也是這樣說的。”


“……”

五人全都沉默的時候,蒼開口了:“原來,您之前提到的‘那個人’,就是赭杉軍嗎?”

“是啊。”


赭杉軍是蒼自幼的朋友,也是“九年戰爭”中最有名的英雄。其實他在前八年中一直默默無聞,直到最後的決戰,赭杉軍的名字才被所有人熟知——他在重傷下射殺了敵方的王,而自己也因失血過多而犧牲在戰場上。

那時候戰爭已經拖了太久,仍然膠著的局勢令整個城邦筋疲力盡。被戰火煎熬多年的人們,已經不再那麼熱切地翹首期盼前線的消息,只有女人們仍然苦苦等待著丈夫和兒子的歸來,卻看不到一絲解脫的曙光。

就在那時,蒼主動找到元老院,說出了自己的預知:漫長的戰爭即將結束,明夜就是決戰的時機。軍營中有一位叫赭杉軍的戰士,請讓他在最後一戰中擔任先鋒的位置。

預言實現了。英雄的生命換回了遲來的和平。因戰爭而分別多年的朋友,卻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

穿著不起眼的亞麻袍子混在人群之中,蒼默默地看著被汗和血打溼鬃毛的戰馬馱著朋友的遺體歸來。安靜的睡臉依然英俊,比記憶中多了些成熟的風霜。當柴堆架起來,市民們都擁上去瞻仰英雄時,蒼獨自離開了。是他的話讓朋友變成這樣,在明知後果的情況下, 所以他沒有資格流淚。

那個預言的後半段,元老院並未對外公佈——這場戰爭必須有那名紅髮的年輕人才能終結,因為他是神所點名的最後的祭品。

無論什麼結果,都要真實地作出預言,這就是預言者的責任和守則——守護未來的真相。

一夜之間,年輕的朋友由鮮活變得死寂,由職位不高的戰士變成了人們爭相傳頌的英雄。而蒼的名字依然無人知道。拒絕了元老院要他留下來任職的邀請,蒼繼續在街頭占卜。每當聽到吟遊詩人們傳唱的詩歌中,自己和朋友的形象越來越玄,蒼就會望著戰場的方 向,默默地出一回神。

一步蓮華也好,赭杉軍也好,每次都是因為他的一句話。


蒼深吸一口氣,揮走了這些思緒,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回憶著伏嬰師之前的話:“您之前說‘通過他的記憶’,是指什麼?”

“要赭杉軍作為祭品,並不是陛下本人的願望,而是我向陛下要求的。——因為他實在是個很好的研究樣本啊。”

“……他現在在哪裡?”

“我研究了他的靈魂之後,順手做成標本了。嗯……放在哪裡了呢?”

“……!”

“哦哦,開玩笑的。他已經轉世去了,去遙遠的富庶的東方。和那個自殺的學者一步蓮華一樣。”

“……哈。”


向著東方以目光祝福之後,蒼轉過身來,依次看過弟妹們的面龐。

“雲染。”他叫了一聲。

“哥哥?”文靜的妹妹向前靠近一步,蒼將一粒金色的種子放在她的手中。

“這就是能夠治癒瘟疫的藥草的種子。一定要好好帶回去。”

“……哥哥!為什麼!”

“因為你過去得到的太少了。”蒼說。

其他四人在一旁發出低低的籲氣聲,雖然沒有說話,表情也都在衷心地贊同和高興。

“不……那為什麼不是白雪飄呢,他最小啊!”

白雪飄笑著搖了搖頭:“姐姐,我可是男孩子啊。”

“就這樣吧,雲染,再推下去,讓冥王失去耐心就壞了。”翠山行說。

赤雲染捧著那粒希望的種子,嘴脣抖動著,還想要說什麼,蒼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我們把艱鉅的使命交給了你,我相信你能做到。”又取出一卷羊皮紙,“這個,是青蓮導師一步蓮華的東西,記得回去交給聖學院的善法天子。”

“就這麼定了!”白雪飄拍了拍手,“……對了,大哥,你還帶著琴啊?那給我們彈一曲吧!……最後。”

“……是啊。明天,我們就要忘記彼此。哥哥你就彈一曲,作為……紀唸吧。”

蒼坐下來,手指撥動琴絃。五個人很自然地圍坐在蒼的身邊,就像過去的日子一樣。蒼說話很少,總用琴聲代替語言。他彈琴弟妹們聽,是這個家庭中最常見的風景。

地獄中從未有過的詩意的琴聲,吸引得裡裡外外的冥界職神和亡靈都不禁駐足傾聽。蒼低垂眼簾,手指的動作如流水一樣優美,亞麻色的長髮隨風而動,比過去任何一次彈奏都要投入。

明天,你們就要忘記我。而我,在這不見陽光的地底,會永遠記得你們,為你們祝福。


一曲結束時,周圍竟響起了一片掌聲。

赤雲染最先擦了擦眼淚,捧著剛剛編好的花環站起來。剛才在聽琴的時候,她將蒼帶來的那些豔麗的紅花編成了一個精美的花冠。

“別!”翠山行急忙去拉赤雲染。他想說“那是黃泉的花,哥哥還是活人,不能戴。”,但這句話還沒有出口,蒼用眼神制止了他。

少女踮起腳,輕輕將花環戴在蒼的頭上,就像女祭司為奧林匹亞的勝者戴上最神聖的橄欖冠。

“謝謝,很漂亮。”

“哥哥,你是我們心中永遠的英雄。”


“穿上它。”

棄天帝斜靠在床上,指向床尾搭著的一件深紫色的長袍。

這裡是冥界主神的私室,比蒼見過的執政官宅邸的起居室還要大上幾倍。

“我沒穿過這麼高貴的顏色。”紫色是最昂貴的染料,蒼從來沒有碰過。

“我說你能穿,你就能。你現在這身太寒酸了,給我丟臉。”

蒼不想再和他爭,伸手拿起了那件紫色長袍。剛走出兩步——

“就在這裡換。”棄天帝支著頭,很有興致地等著蒼的反應。

顏色淺淡形狀優美的眉動了一動,雖然只是細微的表情,但對蒼這樣的人來說已經算是相當明顯的情緒流露了。

沒有再說什麼,蒼迅速將手指伸向肩頭的別扣,“哢”的一聲輕響,柔軟寬鬆的純白布料就脫落下來,掉在腳邊。

棄天帝一眼就看清了蒼腰間的那個小小的烙印,在白皙的身體上無比醒目。高貴的純黑,勾勒出複雜妖嬈的圖案。象徵所有權的印記。

蒼很快把那件紫色長袍換上。

“果然很適合你。”棄天帝滿意地打量著他,看了一會,又覺得畫面中好像少了什麼。

“你的琴呢?”

“收起來了。”

“拿出來,我要聽你彈琴。”

“很抱歉,我的琴一天只能彈一次,因為靈感用盡了。如果勉強奏出粗劣的曲子,是對您的不敬。”

“哼,藉口吧?”棄天帝冷笑,“給看門的龍聽,給那麼多亡靈聽,卻不給我聽?”

“您多心了。以後的機會還有很多。”

“你這是什麼表情。能侍奉我,你應該感到幸運和榮耀。”

“當然。”蒼淡淡地說,沒有說什麼刺耳的話,也許是棄天帝答應解除瘟疫又放赤雲染回去的作法令他的態度有所柔和。

“現在你的家鄉已經得救了,你還一臉憂鬱的做什麼?”

“這一次是得救了。”

“哈,你想得真夠遠。定期的災難是必要的。可以幫人類認清自己。”棄天帝用修長的手指敲著圓枕,“人類只有在災難面前才格外虔誠、格外信仰神。”

“人類也會在災難面前懂得堅強、懂得依靠自己的力量。”

“有趣。你好像一直在代表人類發言?”

“有什麼不對麼?”

“哼,有資格與我說話的人類可不多。何況你現在已經不是普通的人類,而是被我選中的人。你沒必要把自己和那些骯髒低等的存在放在一起。”

蒼皺了皺眉,不再說話。這個問題暫時溝通不能。

反正,以後的時間還有很多。

“也許總有一天,您會對人類……”

蒼剛說了一半,感到棄天帝不滿的目光,於是收住了話頭。

“人類的話題到此結束。”

“是。”

棄天帝好像還有什麼話要說,蒼靜等著。棄天帝抿了抿嘴,似乎猶豫了一下,才說:“哼,你就不關心一下你要侍奉的主人本身嗎?”

“……”蒼露出一個很淺的笑。這位掌管死亡的大神,原來也有這種……讓人意外的一面。

“嗯……關於您,可以慢慢了解,以後時間很多。不過既然您這樣說了,關於您我有一個問題。”

“說。”

“在這沒有生機與陽光的地底,滿眼只有無力的亡魂,您不會感到寂寞嗎?”

“……少拿你對付魔龍的那套來應付我。”這種話題讓棄天帝覺得不知如何應對,於是揮了揮手,“不說了。”

“是。”

“對了,剛才聽伏嬰說,原來那個一句預言結束了戰爭、讓我少收了許多祭品的人,就是你?”

因為戰爭的祭品沒有滿足神,才又降下一場瘟疫。

“看來我不該預言。至少死在戰場上會更有尊嚴一點。”

“互相殘殺就更光榮麼?可笑的人類觀點。”

蒼只是看了棄天帝一眼。雖然有理,也不該由單方面的殺人者做出這種指責吧。

棄天帝的手指停住了。就是這個眼神,從蒼踏入冥王殿的時候就是這樣平靜如水的眼神,雖然態度幾番起伏,這眼神始終沒有變過。

“是什麼給你勇氣?明明除了乞求沒有任何籌碼,還敢這樣看著我?”

“陛下,神最不缺的就是人類的膜拜和畏懼,我想最氾濫的東西打動不了您。”

“……哈哈……”棄天帝又一次笑了,他忽然氣勢十足地站起身來,華貴的黑袍流瀉在木地板上。

“我確實想要一點新鮮的東西,不過,”他走過去,用兩根手指捏住蒼的下頜,“我不需要危險的僕人。你要是妄圖改變我,我就把你這靈巧的舌頭丟到地獄最底層的深淵去。”

下巴被捏得生疼,蒼只是沉著地一笑:“我只是一個渺小的人類,怎麼可能對您談得上‘危險’。陛下,您的話很奇怪。”

“……哈。”棄天帝放開了蒼,“好吧,現在你閉上眼睛,帶你去個地方。”

蒼依言閉眼,棄天帝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腳下立刻虛幻起來,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


“到了,睜眼。”

一個比冥界更幽暗百倍的地方,眼睛一時無法適應,只看到一片黑暗。耳邊是嘩嘩的水聲,似曾相識。

“這就是世界的盡頭,即冥界的入口,你來的時候不能回頭,現在可以看了。你不是一直想看嗎。”

“……”

“奇怪我是怎麼知道的?那個通往冥界入口的魔法陣,會勾起人內心最深刻的願望和執念。你的那些回憶都被伏嬰看見了。”

“嗯,其實想看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妹妹。”

“有什麼關係,就讓你見識見識。”棄天帝在耳邊說,“這個世界是被深廣的黑暗所包裹的,所以世界盡頭的風景,就是無盡的黑暗啊。”

世界和人生的盡頭,都是這樣像睡眠一般,安詳而深廣的黑暗。

棄天帝所掌管的力量,其實也是這種感覺吧。

耳邊只有冥河永不停息的水聲,和身後人近在咫尺的吐息。

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後,蒼髮現眼前並不是隻有單調的黑色,而是……一副令人驚歎的畫面。

無邊的黑暗中,浮著無數星星點點的銀光,就像是夜幕中的星辰。銀光匯成大流,好像銀河從天空中傾倒下來,落在地上形成了冥河。在斷崖的邊上,盛開著一線紅豔如火的曼珠沙華,熱烈地燃燒著,並跟隨冥河一路延伸到遠方。

“那些是構成靈魂的元初的靈子。”

“……很美麗。”

“現在覺得很值了吧?”

“……哈。……來這裡前,我用塔羅為自己佔了一卦。”

“塔羅?那是我發明的。”

“……很好用。”

“算的結果呢?”

“今夜不宜出行。”

“看來你的結果不準。”

“我也這麼認為。”

“你達成了所有心願,我得到了一個有趣的僕人。”

“是啊,雙贏的選擇。合作愉快,棄天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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