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中心糧食】神州六記

作者:空谷雲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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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用ID:深海魚雷,Bluebird,湯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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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鎖黑暗的結界,就要破了。

烏雲凝重,山雨欲來。格外低沉的天底下,壓抑死寂的氣氛籠罩整個神州。彷彿感受到即將到來的末日,飛鳥紛紛從林間驚起。

曌雲裳手提歲月輪,正在前往藏青雲地。


狹小的空間唯有巖壁滴水之聲的迴音。赭杉軍千辛萬苦救出的蒼,一刻前終於在荒野的山洞中醒來。

靈識離體過久,對身體的控制一時還無法自如,蒼靜坐在冰床上,聽赭杉軍向他敘說當前的局勢。


“蒼已無礙,好友,你速去襄助朱武,藏青雲地絕不能有失”

蒼知道棄天帝已經準備完全,天魔池中的魔魂隨時都會甦醒。

“好,自己小心。”赭杉軍點頭,轉身正欲舉步時——

一聲遙遠沉悶的巨響。

山洞中瞬間陷入可怕的寂靜,兩人同時感到了天地之氣的異變。

“魔氛。”蒼說

“藏青雲地……!”赭杉軍兩步衝出洞外,急望第二根神柱的方位,不祥的紅光正沖霄而起,照亮半個天空的陰霾。一切爲時已晚。

而蒼默然將目光投向相反的方向——異度魔界。

棄天帝……已經臨世了

蒼閉眼,心口驟然一陣疼痛。對自然之氣十分敏銳的道者,幾乎可以聽到此刻天地的悲鳴。

黑暗四降,神州陸沉,天地失序,日月無光。

赭杉軍走進洞來,步履沉重。

歷經劫難久別重逢,他們都沒有笑容。神州末日將臨,闊別數百年的二人並沒有敘舊的空閒。

“終究還是到了這一步嗎……”赭杉軍憂心望着洞外暗沉的天色。蒼在一邊靜靜出神,無波的面容下不知在想什麼。赭杉軍對蒼這種表情很熟悉,知道他是在思尋對策。

“棄天帝之強,似乎無從下手,蒼,你與他接觸頗久,可有想法?”

“少有收穫,但……”

“喲,醒了?你這一覺睡得夠久。”另一個響亮的聲音插了進來,補劍缺大步邁進山洞,彷彿很熟稔地衝蒼招呼,“很賣力嘛,剛睡醒就開始上工了?”

其實說熟稔倒也沒錯,蒼向昔日的敵手點頭致意:“有賴相救,蒼在此謝過。數百年不見,狼主仍不減豪氣。”

“多講了。”補劍缺擺擺手,“你倒是也沒變,還是這款神棍樣子,沉得住氣。”

“天意難改,棄天之禍終成定局,本是意料之中。”蒼慢慢說道。

“所以如今唯有逆天之路。”赭杉軍接過話來,“即使艱難,決不放棄。”

“不錯,接受現實很快。”補劍缺粗聲道,“有覺悟就好。不打擾你兩個敘舊,我再去望風”

“就在此無妨。”蒼說。

“是啊,一同商議吧。”赭杉軍說。

“免了,聽你倆這‘玄宗雙璧’一唱一和,我老人家會折壽。”補劍缺說着將大刀扛上肩頭,走了出去。

補劍缺的話令蒼和赭杉軍都暫時陷入了往事,這玄宗雙璧的稱呼,當年最早還是魔界叫出來的。但兩人都沒有說話,這不是懷舊聊天的時候。

“蒼,棄天帝終究是魔,以玄宗陣法克他如何?”

“嗯,好友與吾所想相同。”

“但棄天帝身爲神格,力量懸殊,尋常陣式必然不奏效。”

“棄天帝無弱點,則對抗他的陣法也需無弱點……容吾再思。”蒼說完便盤膝閉目,入定一般。

不去打擾蒼,赭杉軍彎腰從地上掬起一捧沙土,輕嗅着,捕捉地氣的變化,推算神州地脈破壞的程度。

兩注香功夫後,蒼站起身來,赭杉軍知道這代表他心中計劃已經成形。

“吾推演一陣,不知是否可行。”蒼說,眉間一縷憂慮清晰可見。只有在赭杉軍面前,他才會允許自己露出沒把握的樣子。因爲赭杉軍是可以和他分擔的人。

“合併六絃四奇之陣,名曰玄罡劍奇陣,陣式吾已推演好,但這人選,就需要好友提名了。這兩年吾不在江湖,不知武林中有哪些可用之才。”蒼說着,將陣式向赭杉軍解說了一遍。

“嗯……副攻之位,吾建議荒城月漩渦,他是半人半鬼血統,除了鬼族的血眼異能,殺手的機警也十分合適。”赭杉軍向蒼提出各種人選,二人討論許久。

“唯剩最關鍵的陣眼……想來,恐怕唯有刀劍並行的葉小釵可任。”蒼最後說。

“……好,素還真曾爲吾留下訊息,可以馬上聯繫到葉小釵。”

蒼聞言擡頭看向赭杉軍,忽然說了一句:“抱歉。”

“……你都知道了?”片刻沉默後,赭杉軍低聲問道。蒼剛醒,赭杉軍本不願立刻拿墨塵音的死訊打擊他。

“嗯。……從棄天帝處得知。”

“……”赭杉軍察覺到這句話中的奇怪,但沒有去追究,“總之,既有對策,便加緊行動吧。災民與群俠想必都會聚往雲渡山,吾先去設下防護之陣。”

“好友,這段時日辛苦你了。”蒼擡眼道,赭杉軍明顯是傷上加傷的樣子,道袍帶着血跡殷然,暖人的紅髮似乎都黯淡了幾分。

“你才是。”赭杉軍搖頭道,蒼的臉色很不好,連氣息都有變化,補劍缺或許看不出,卻逃不出他的眼睛。再多看蒼兩眼,紅衣的道者不由得暗暗捏住了拳,但萬年牢裏的事,蒼是肯定不會說的。

果然蒼微微一笑:“如補劍缺所言,吾不過是長睡一覺。好友,你獨撐局面許久,接下來就交吾吧。”

赭杉軍聽了,一言不發地從袖中托出一把青玉寶劍。

“明玥替你取來了。好友,你的天波浩渺蒙塵太久了。”

蒼從赭杉軍手中接過明玥,低頭看着碧青美玉的劍身,瑩藍的劍光映照面容一片平靜 “赭杉,待送走棄天帝,來天波浩渺吧,主人不會再失了禮數。”

赭杉軍一笑:“當然,很久無緣喝到你泡的茶了。”

“可還記得味道?” 蒼將明玥輕輕並放在白虹旁邊。

“有緣得品者,恐怕都不會忘記。”

“只怕吾已泡不出當年之味了。”

赭杉軍走過去,一隻手輕放在蒼的肩頭。片刻安靜,無需語言。荒疏了幾百年的觸感,至友的氣息依然如此熟悉。

巖洞狹小得令人安心,瞬間有種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人的錯覺。失去再多,擔子再重,至少身邊還有最後的這個人。

冷風灌進山洞來,拂動兩人的道衣。這時赭杉軍說了第一句與當前無關的話:“好友,有一事吾要問……當年你把宗主葬在何處?”

當年的大戰,赭杉軍因被魔界暗算而沒能堅持到最後。解除魔化步入江湖之後,回去道境總壇的廢墟想要祭拜師尊,卻找不到墓碑。

蒼垂眼答道:“當年封印,封雲山被削去一座側峰,宗主之墓也隨之……”

道魔大戰的最後,足以吞噬天地的封印之力強悍得無法控制,蒼當時以命硬擋,才保住了衆多玄宗道友不被捲入。而玄宗總壇千年仙山也遭到致命毀壞,曾經美如仙境的封雲山頂端,至今寸草不生。

“蒼,玄宗交你了”

蒼和赭杉軍同時想起了當年分別時的話。恍如隔世,又如昨日。

“抱歉。”蒼說。

“該是吾對你說。”赭杉軍回道。

靜默中,巖洞頂一滴冰涼的水掉落在蒼的臉上。蒼沒有告訴赭杉軍他的劍奇陣是以自己性命爲賭注的。蒼也無法讓赭杉軍去退隱,中原無人,自己專心負責棄天帝,其餘的都需要赭杉軍主持大局。

浩劫已經開始,兩人都活下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也不知日後,該是誰對誰說抱歉。

拂去這些念頭,蒼背起明玥,繫好白虹。

“烏雲蔽日,吾去山頂開天借陽。好友你小心保重。”

“嗯,雲渡山等你。”




怒海滄浪本是一處清幽的海域,此刻翻涌不安的波濤,帶着一點不尋常的濁意。雖有蒼設下封鎖之陣,天波浩渺並沒有如神州各地那樣染上魔氣,也不免失去了幾分往日的清靜祥和。

蒼正帶着玄罡劍奇陣衆人在此急訓,第三支神柱開啓在即,這是如今唯一有希望阻止棄天帝的力量。

對躲避魔界追蹤很有經驗的蒼,會選擇天波浩渺這個颱風眼,也是拿準了棄天帝的輕敵。

“休息片刻吧。”拂塵第三次掃掉月漩渦手中的騰月劍時,蒼喊了停。

葉小釵羽人等聞言都收起了刀劍。

“衆人坐吧。”

劍陣四人在海邊的大石上坐下。一時寂靜,唯有濤聲。蒼將拂塵搭上肩頭,目光一一環視,最後落在月漩渦身上。

“月漩渦,你還記得我的話嗎?”蒼聲音溫和,卻有種讓人無法辯駁的氣息,月漩渦低頭無話。

“失敗,成功,是全體的責任,不是一個人承擔後果,這才是團體。配合是最關鍵的一環。默契存在,便能無堅不摧。”對這個容易衝動的月漩渦,蒼幾乎有些苦口婆心的味道。

“確實如此”黑羽恨長風一邊幫腔道,“魔界慣常單打獨鬥,但玄宗的陣法最強調集體和配合。”

蒼看了恨長風一眼:“然而魔界的四槍陣亦是威力驚人,令人忌憚。”

“哈”恨長風沉聲一笑,“那是因爲吃了你們玄宗陣法的虧,旱魃心中不服,才會學樣設計。”

“原來如此,魔界的確擅長創新。”

“玄宗的陣法配合,也確實足以十倍功效。所以能與吾魔界糾纏數百年之久。”

“此話之意,是說玄宗遠不如魔界了”蒼淡淡含笑道。

“吾是讚譽之意。”

“也是實話。魔界之強,玄宗遠不及之。”

“不必謙虛。你們是足以讓魔界認真的宿敵。”

“玄宗的榮幸嗎”

“哈。戒神寶典記載玄宗所有重要人物的資料,魔將都需熟記。”

“而吾玄宗亦是認真,譬如每個玄宗弟子的入門修行,便是在魔界火焰城外打坐三天。”

恨長風聞言一愣:“……此話當真?”難道過去一直有玄宗人在魔界門口靜坐而魔界毫無察覺?

“只是說笑。”

這真是稀罕,過去很少能聽到蒼前輩開玩笑。紫宮太一這樣想着,不禁望向三個同伴。羽人一如既往地沉默,月漩渦的臉遮在兜帽的陰影中,葉小釵低頭看着他的贖世淨業。明白蒼想幫他們舒緩壓力的用心,太一對着蒼努力笑了一下。

“言歸正傳。方才你們聽到了,當年玄宗之戰力遠不如魔界,但陣法之能,以一當十,因此最終仍能以封印與魔界玉石俱焚。同樣道理,如今我們與棄天帝看似懸殊,但若有天時地利人和,你們四人便足以與棄天帝一抗。切勿灰心。” 清楚他們承受的壓力,蒼再三寬慰道。

“我們明白,請前輩安心。”太一說道。

蒼點頭道:“衆人稍作調息,各自領悟吧。”

恨長風叫走了葉小釵到一邊說話。蒼再對月漩渦叮囑了幾句,轉頭對另外兩人道:“太一,羽人,許久不見,你們別來可好”

這時才有空隙說點閒話。

“前輩放心,太一一切安好。”太一清澈的目光迎上蒼關切的視線。

“狀態穩定,正可殺敵”羽人低頭道,海風扯起他頭上雪白的髮帶,與黑髮亂纏在一起。

其實他們都失去了很多,但此時只想給出令蒼安心的答案。

看着眼前幾張年輕的面容,蒼一時無言。他也不願讓這樣的後輩去面對棄天帝,如果還有其他選擇。

蒼回過身去面對海面。滄海無邊,煙水兩茫。寂寞的白浪輕旋,飛起的水沫沾溼他道袍的下襬。

看蒼獨自靜立,良久不動,恨長風走過去,停在蒼的身後。

“在做什麼?”

“觀想天機”

“省些力氣較好,勞神之事還有很多。”

“神州斷裂,補地之事需從速,才能匯聚正道力量,共同除魔。此外……不知修補神柱的要素找得如何。”

“那不是你的職責範圍,就交給赭杉軍去操心吧。”

“……”蒼忽然輕輕一凜。

“怎樣?”

“雲渡山吾所設之陣式被啓動。”蒼低聲說,不讓其他四人聽到。

“……他去了?”恨長風也壓低聲音。

“……難以定論。吾並未感應到赭杉軍有事,但……”

剩下的話消失在脣邊,未感應到,但蒼有種不安的預感。也許人在壓力過大時格外容易焦慮,第四根神柱位置的祕密已陷赭杉軍於極度危險之中,蒼做不了什麼,唯有相信而已。

“蒼?”

“……無事。”

天色漸暗,海風開始冷厲。蒼收回心緒,站在對抗棄天帝的最前線,容不得分心。

“再練一次吧。時間不多,務必功成。我們沒有退路。”

六絃之首一向謹慎爲先,但崩毀的末日神州不容他有保守的餘地,唯有破釜沉舟,賭注那微薄的希望。

蒼回過身來,衆人都望着他。他放低拂塵,向劍陣四人深深一躬

“拜託你們了。”




大戰之後,劍子等人回到了雲渡山。

絕望的北越天海一戰,安葬了紫宮太一和月漩渦,又來收埋棄天帝親臨雲渡山時死去的戰友。

蕭瑟悲風,落葉卷地,幾天前還雲聚了衆多中原群俠的雲渡山,如今只餘新墳數座。

劍子和屈世途在墓碑上刻下名字,蒼與恨長風默默站在一邊。

沒有葬禮和祭文,此時能給英雄的唯有一抔淨土。

夕陽暗紅如泣,一片肅寂中,天邊遠遠幾聲黃昏的鴉鳴。

“還有時間,做個簡單的超度……”蒼低聲說着,從肩後取下拂塵。

“讓吾來吧。”劍子攔住了蒼。

蒼不再說話,看着劍子上前念起“聞天格與,告地通獄”。赭杉軍之死加上劍陣失敗,連續的打擊之後,本來就話少的蒼更加安靜。

四非凡人,莫滄桑,愁落暗塵。

“唉,四非凡人啊……這個棄天帝真是囂張得夭壽,居然一上來就直搗雲渡山啊……” 寒風漠漠中,只有屈世途小聲唸叨着。

“幸虧有劍子及時趕到”恨長風道,彷彿在特意找話說。

劍子嘆了一聲,他及時趕到救下的兩個人,伯藏主和赭杉軍,如今轉眼也已化爲塵土,甚至無法收埋。

沒人知道下一刻死的會是誰。

蒼在愁落暗塵的墓前駐足良久,未曾深交,卻數次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年輕人。

這消息,先不要讓重傷的羽人知道。

犧牲已經太多,前路仍然看不到希望,還活着的人唯有繼續前行,連爲亡者流淚的時間都是一種奢侈。

“眼下雲渡山已不安全,災民需要全部撤離。”蒼道,“此外,吾想去探問羽人傷勢,也必須儘快找回葉小釵。”否則他心中難安。

“事情一件件來。”劍子道,“還是先等對岸衆人前來會合吧。唉,吾那兩位好友因何動作這麼慢,真正不夠意思了”

“太好了,三教流氓要聚首了嗎,這日子總算有盼頭了”屈世途道,“算了不講了,我來去疏散災民”

“讓吾幫忙。”恨長風跟了上去。

“弦首。”劍子出聲把蒼叫住

蒼停步看向劍子

劍子躊躇了一下,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業途靈他們自吊屍壁取回的。”

蒼無聲地接過來,是紫霞之濤的斷柄。

劍柄赭紅的符紋沾有乾涸的血跡,護手上的太極兩儀仍殘留着銀色的道光。

蒼一直靜靜的沒什麼表情,要麼是斂藏得太好,要麼是痛極反而成了哀漠。

“蒼——”劍子見狀擔心地喚了一聲。

“劍子,多謝你”蒼說,將紫霞之濤收入懷裏,“……走吧。”


災民疏散的工作並不順利。無論怎麼勸說雲渡山不再安全,一部分災民仍不肯離開,那是他們心中的苦境支柱清聖佛地,所以緊抓着最後的希望不肯鬆手。

穿行在臨時搭建的棚屋間,耳邊充斥災民們的抱怨和哀鳴。蒼以最快的速度疏散一戶又一戶,沒有停下來嘆氣的時間。

路過一株白楊下時,忽然感受到不尋常的注視,蒼停了步。

數尺開外站着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瘦弱卻倔強的樣子,滿是塵土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明亮灼然,直直盯着蒼。

蒼沒有閃避,看着膽大的孩子踉蹌撲過來,髒兮兮的手扯住自己的道袍。

“仙人,你是仙人對吧?告訴我,現在真的是世界末日了?地震不停,阿爹和阿孃都死了……我還能活下去嗎?”

任由少年拉拽着他的衣襟,蒼一直漠然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悲傷之色。

神雖降怒,蒼生何辜

“你們是來救苦救難的吧,你們是來救我們的吧?爲什麼有你們在還會變成這樣,爲什麼,你們不是無所不能的嗎?回答我,你說話啊!”

蒼擡起手來,衣袖輕拂過少年的頭頂,幫他理掉了發間的雜草。 “……少年,你相信神嗎?”

“……神?”少年一愣,“相信,當然相信,哈,現在除了祈求神的庇佑,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

蒼嘆息,人們在災難面前總會對神格外虔誠。他們不知道眼前並非天災,而正是神所帶來的毀滅。

“聽好,雖然天意有定,卻不可觸摸,生而爲人,更應該相信的是人的力量。”

“……爲什麼要這麼說?你不就是神仙嗎?”

“我不是……只要有心,你也可以同我一樣。”

“真的?”少年擡頭看着蒼,道者凝含憂鬱的鳳目,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要信服。

“嗯。拯救,奇蹟,是可以自己爭取的東西。而天,也並非不可違。”

殘陽正在墜落下去。遮天的魔塵使落日也失去了絢麗,凝血般的暗紫,不祥的末世景色。

直到蒼離開,少年還在原地出神。這仙風超逸的道長留給他極深刻的印象,也許終生難忘。

淡遠飄渺的氣質和積重深刻的悲傷如此矛盾,同時鮮明,終究也不知道,他是仙還是人。




“既然如此,咱們三人便動身前往佛公子處吧”劍子說着,舉步要走。

龍宿絹扇一擺攔住劍子。 “不過是問些消息,何須三人同去?劍子汝這喜歡閒逛的毛病,看來是毫無長進”

“耶,好友有所不知,吾不僅雲遊四方,也愛廣結善緣,此乃劍子人生樂事,縱然是龍宿好友你也不可剝奪。”

“那吾更要反對,否則只怕日後佛公子要怪吾薦人不淑,害伊不淺了”

“唉,好友此話真是傷人……嗯?佛劍爲何不表態,你必定不會和龍宿一起排擠吾”

“劍子你有傷在身,不宜勞頓。”佛劍正直地點破了龍宿阻攔的真正原因。

“咳……”

龍宿繼續搖扇道:“況且汝是豁然之境地主,不應坐鎮家中嗎”

“耶,無妨,尚有弦首與恨長風好心幫忙看家。”

佛劍見他堅持,不再言語。龍宿輕笑道:“哈,早就知道若能說得動,汝也不是劍子仙蹟了,隨汝之意吧”

“弦首長風兄,吾的豁然之境就交給你們了”劍子打了個稽首。

“路上小心。若遇棄天帝,萬不可與之硬拼”蒼習慣性地叮囑道。

劍子三人走後,豁然之境一下子安靜了很多,多數時候只有流水脈脈。幾天前還是中原群俠齊聚,如今只剩下一個道境弦首和一個前魔君。屈世途繼續忙疏散災民的事,而還倖存的後輩們都被蒼打發走了。

劍子龍宿他們在時,還有些擡槓和說笑的熱鬧可以看。現在只有蒼和恨長風在,除了神州和棄天帝相關之外,兩人很少說多餘的話。冷清得不像是當前的正道大本營。

攤開白紙在石桌上,蒼正提筆勾勾畫畫,時不時問恨長風一些問題。


恨長風,請你告知吾元胎三魂的原理

恨長風,勞煩你用一下氣雙流

恨長風,之前你化解吾身上逆反魔源,是如何做到


他們每天每時都在研究聖魔元胎的破解方法,目前的想法是四化爲二,需要內力雄渾的一頁書,以及速度見長的頂尖劍者默契配合。

正研討時,飛信忽至,蒼接下一讀,眉頭略有舒展。

“秦假仙依照吾留下的線索,已經找到葉小釵”感受到恨長風詢問的目光,蒼解釋道

現在確知葉小釵沒事,在緣荷來境養傷,蒼心中的自責總算略輕了一分。

“只是不知緣荷來境安全如何……”蒼對着信憂慮道。

“能被伏嬰師隨意出入,豁然之境又安全如何?”朱武輕輕冷笑道。

蒼將信折起,望向灰濛的天邊,“如今苦境之大,可有真正安全的地方?唯一所幸,棄天帝現在心思不在此。”

“沒錯。他真要來,做什麼防護都是徒勞。”

“棄天帝常爲求盡興而不出全力,這是咱們最大的機會。”

“嗯。他太任性自負。否則你我早就不在這裏了。”

“蒼確實沒有讓他必須要消滅的價值。”

“你太謙了。有你在,玄宗一直是魔界的難題。”

那只是當年。現在不但玄宗凋零隻餘一人,魔界也非當初的魔界了。

見對方陷入了靜默,恨長風看向蒼,後者正轉頭看着豁然之境的流水,徐徐而動的水面上漂着幾枚落葉。

自北越天海一戰之後,蒼雖然幾乎沒表達過悲傷,眉眼間卻明顯染上了隱忍的憂鬱。也許正因爲從未發泄出來,反而鬱結在內。過去的雲淡風清就此失落,並且似乎再也無法復原。

恨長風想說什麼,又覺得無甚可說。

倒是蒼主動說了下去:“如今棄天帝眼中只有神柱,於我們是好事,也是壞事。”

好事是能暫時保住有生力量,壞事是棄天帝目標明確,無可拖延。

“嗯。雲渡山之行是立威,親手消滅人類的新鮮感過去,以他直接的風格,應該是斷四柱從而毀神州最爲省事。”

“朱武,你斷第一支神柱用的是斬風月嗎?”蒼問,見恨長風神情一滯,又補充道,“蒼沒有其他意思,只想瞭解斷神柱的要素”

“是。狼叔改進的天炎斬風月。”恨長風道,“關於那根神柱,即使不足以彌補,銀鍠朱武仍要說聲抱歉。”

“何出此言,目標相同,便不談過去。”

說是這麼說,過去是不可能被完全忽略的。朱武不在時衆人議論起來,龍宿還曾對朱武持有一點懷疑,蒼說他可以擔保,因爲對這個舊敵尚稱瞭解。

所以這樣的身份位置,朱武多少是有些尷尬的,蒼總是體貼地搶在他尷尬之前說些“同一陣線”的寬慰的話,同時也微妙地保持着“僅是合作”的距離。

這樣很好,不管怎樣銀鍠朱武這個魔,始終心在魔界。

豁然之境中一時風起,落葉蕭蕭而下。這時朱武忽然說:“蒼,想知道麼,玄宗宗主的遺言”

“……”蒼一言不發,只是臉色忽地蒼白了幾分,無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筆。

“謎底留到最終決戰前再揭開吧”朱武意義不明地說。

蒼默然看着黑羽恨長風難懂的神情,隱約明白了他的用意。

“吾出去看看魔氣的走向。”許是感到了此刻滯澀的氣氛,恨長風丟下一句,背起劍離開。

朱武一邊走一邊想着剛才的料是不是下得太猛。蒼作爲敵人的時候非常難纏,軟硬不吃,刀槍不入。沒想到作爲同盟時,居然這麼好對付。

不過也可能是他趁人之危了。


回來時,蒼已伏在豁然之境的石桌上睡着了,毛筆掉落地上,落葉蓋了滿身。

朱武皺眉,蒼這樣的先天居然會控制不住自己的入睡,可見壓力和疲憊非同一般。

做道士也不容易啊。也許每個人都有各自執着得犯傻的地方。朱武漠然地想。他與蒼不同,雖然同樣的一無所有,朱武沒有蒼那麼大的壓力,沒有絕對不可失敗的責任。他只是在贖一份算一份。

保護神柱也好,消滅棄天帝也好,做這些事的時候,銀鍠朱武的心是死的。但蒼不是。他最愛的蒼生還需要他,他就必須鮮活。

所以朱武但求一死,時間問題而已。而蒼還要儘量爭取活着。

恨長風走開了,沒有去叫醒蒼。


蒼醒來時,恨長風正坐在水邊,涅磐出了鞘插在面前的地上,對着清冷的劍光出神。

做了一個夢,夢中有青山白鶴也有末日洪荒。最近的夢境總是很混亂,沒必要去解。

道者站起來,身上的黃葉紛紛輕盈地墜落在腳邊。

恨長風沒回頭:“工作完了嗎?”

蒼拿起桌上墨跡滿滿的圖紙,將幾日來的心血折入袖中。 “大致已有結論。吾稍後前往定禪天,與一頁書商議。”

就算是失控的入睡,蒼也只允許自己在完成責任後才失控。

“累了就休息。道家不是講究一切順應自然?”恨長風說

蒼走過去,水忽然漫上,道袍的邊角沾上了一點溼泥。

“涅磐……”蒼念着寶劍的名字,“聖光沛然,莊重清澈,神器非凡。”

恨長風坐着一動不動:“你該早看出了,它並非出自魔界。”

“嗯。雖無依據,蒼能感覺到它承載頗重”

“它的來歷很長。……想聽故事嗎?”

“應是動人的故事,才配得上這把天劍。”

恨長風便講了,武癡傳人和朱皇的故事說得很簡略,遠不及當初朱聞蒼日對簫中劍講故事的熱情和閒情。但這已是意外了,他沒想到自己還會對什麼人講起這些事。

蒼是個很好的聽者。不多問也不評價,只是傾聽。

涅磐立在水邊,流水映不出神器的影子。天劍旁溼潤的泥地裏,幾叢綠意悄悄破土而出。




“待劍子他們回來,吾前往魔界外圍,觀察棄天帝的動向”

聽了恨長風想要進入魔界取回副本的打算後,蒼這樣說。

所以現在三教頂峰顧守豁然之境,恨長風去找尋引雷之人,蒼獨自守在魔界火焰城之外,隱匿氣息,靜候時機。

魔氛妖風蕩起蒼的袍袖,他的臉映在陰森的火光中,忽明忽暗。這裏是除了封雲山和萬聖巖之外蒼最熟悉的地方。

異度魔界。

這個所在總令他格外強烈地想起玄宗。數百年的道魔之爭,拖得太久,幾乎疲倦,如今終於即將走到盡頭。

棄天帝此刻就在火焰城中,強大而熟悉的壓力,相隔甚遠仍能感受清晰。蒼靜默地遙望城上的沖天魔焰,六絃之首並非無所畏懼,他害怕棄天帝的氣息。因爲太多的積累而條件反射般的,滲入了骨髓的寒冷懼意。

不過比起懼意,也許恨意更深,毀了玄宗和道境的罪魁禍首。蒼的長髮在火光中輕舞,淡藍的眼瞳中倒映一片朱焰,如同清冷河水中漂溢的彼岸花紅。

蒼想起萬年牢中的事。

棄天帝經常喜歡隔着牢門的鐵欄向蒼炫耀戰果。

“哼,這人間啊,一把魔火就經受不住,吾開始懷疑親臨的必要了。”

“一點勝利便急於結論,蒼也不禁懷疑魔神的格調了”蒼每次都能給出令棄天帝滿意的回擊。

“嘴硬,以爲吾看不出你的心慌嗎?”

“慌有何益?不如相信戰友。魔火縱然燎原,總有道法克之。”

“又是這套可笑的臺詞。你再不變地愚蠢下去,吾就要厭倦你了。”

“求之不得。”蒼淡淡一句。

棄天帝冷笑一聲:“知道吾現在手中消遣太少,定會留你,所以有恃無恐嗎?”

“不是嗎?如蒼這樣自動上門的愚者,怕也難找”蒼甩甩衣袖,帶動腕上的鐵鏈一陣清響。

棄天帝看了蒼片刻 “你不是合格的奴隸,但算是趣味的獵物。”

蒼垂了眼不再搭腔。萬年牢裏兩人都太閒,這樣的舌戰已經夠多次了。

片刻沉默後,蒼問:“棄天帝,魔爲何獨鍾於火?因爲激烈和極端嗎?”

棄天帝聞言稍微滯了一下:“先說你這道士爲何獨鍾於水。”

“上善若水。利萬物而不爭。柔者勝剛,此乃吾道家理念。”

“人類廢話連篇的理論,吾不聽。”棄天帝揮袖道,“你的問題有趣……吾爲何喜歡火?”

棄天帝說着左手輕擡,一團魔火正正落在蒼的腳邊,蒼並不躲閃,紋風不動地靜立原地。

火焰並未傷及蒼,只是迅速將蒼足下的草蓆吞噬乾淨。

棄天帝滿意地微笑,看來找到了答案:“就是這樣。火,是淨化腐敗最美之光。”


回憶到這裏,蒼收回了心神,一隊巡視的魔兵正在路過,也許是剛才的出神泄露了一點氣息,其中一個警覺地看向蒼的藏身之處。蒼調整了一下護身的陣法,再加上一個符咒保險。雖然收拾個把魔兵不在話下,但蒼不想驚動火焰城裏的人。

棄天帝還在魔界。

蒼已經在魔界外一動不動地守了數個晝夜,魔火熾熱,日夜不熄,蒼開始感到內息微微不暢了。

在北越天海說的打坐三天完全是玩笑,火焰之城周圍的魔氣太烈,一般道子根本無法長時間停留。即使是蒼,在這樣相剋的地方待了太久之後,也無法保持絕對的心神安寧。

所以才會不由自主陷入回憶。

蒼的思緒又回到了萬年牢,缺乏色彩的一段往事,不會說出,也不會遺忘,只由它靜靜沉澱在心底。


“哼,這次又是玄宗那個道士?”

棄天帝聽完斷風塵的戰事彙報,轉過來看着蒼

“這個赭杉軍,也算是值得吾看一眼的人類了。來,你介紹一下。”

“赭杉軍不會喜歡被魔神惦念,蒼就代好友謝絕了。”

“你這話倒激起吾的一點興趣了。你說,吾是殺了他,還是抓來給你作伴?”

棄天帝故意恐嚇地說,但蒼靜如止水 “如此殊榮者,有蒼一人足矣。”

棄天帝稍感無聊地冷哼一聲,“玄宗早就差不多死得乾淨,剩下這幾個倒都很會礙事。拍不死的蚊子,令吾心煩。”

“這個稱讚蒼爲玄宗收下了,如果可能,玄宗人願煩你到底。”

“哼,很好……”棄天帝眯起眼睛,忽地話鋒一轉,“滿門死絕,只爲保護那些污穢的庸碌者,口號喊得響,就從沒覺得委屈和不值嗎?”

“爲蒼生傾盡一切是玄宗的宿命,除魔斷罪,大道無悔。……縱然你能將玄宗滅盡,天下有此信念者,又豈止玄宗。”

“哼,癡人。一旦吾臨世,神州舉手便可滅之。你們種種可憐的努力和宏願,都將是粉碎的泡影。”

棄天帝異色的雙眼逼視着蒼,蒼從容而冷淡地一笑。

“萬物皆有法克之,此乃天地自然的平衡。棄天帝,就算是神,也脫不出這個鐵則。”

“哦?你怎麼證明?”

“不難。你如今被困在這個寂寞的空間,無法臨世,任何平凡生靈都可以踏足苦境的土地,你卻只能在此面對一片虛空,那就是對你極端強大力量的限制。”

“…………”

這樣的沉默是棄天帝動怒的先兆,但蒼仍然說下去

“棄天帝,絕對的完美與無敵不可能存在於世。你強行下界,必不長久,你所不屑的人類,終會完成對你的平衡。”

“……哼!哈哈……此話吾記下了,看你的預言能有幾分成真”

“敬請期待。”蒼瞥他一眼,“另外,你笑得太早”

棄天帝周身危險的氣息一瞬擴張,蒼無動於衷,任憑棄天帝激起的氣流掀動他的道袍。

“輪不到你來評價吾。倒是你,再不笑,就沒機會了”

再不笑,就沒機會了

蒼的預言尚未應驗,棄天帝的論斷卻已經說中。


“啊……那是!”

魔界內的異動中斷了蒼的回憶,那熟悉的壓迫感猛然強烈,蒼不由後退一步,望見火焰城中一道巨大的魔影沖天而起,往萬里狂沙的方向而去。

棄天帝終於離開了魔界。

“蒼,現在情況如何?”恨長風揹着涅磐出現在蒼的身後。

“正是時機。”蒼輕聲答道,朱武來得實在巧,莫非這父子間真的有什麼心靈感應。

“他離開了?正好”

蒼拂塵一橫阻住恨長風:“伏嬰師尚在魔界。”

恨長風不以爲意:“除了棄天帝,他們奈何不了吾。”

蒼並沒有收回拂塵:“朱武,謹慎爲上。”

就在此時又一道魔氣從城中衝起離去,陰冷的藍色,是伏嬰師。

正所謂天助人也。

“蒼,吾要直接進入內殿。”

“後路交吾吧。” 蒼一瞬不瞬地看着火焰之城的城門。赭杉軍的遺體就在魔界之內。

一直以來,蒼所做一切都是爲了苦境,爲了拯救生者。但這一刻燃起的心火,是爲道境亡者之仇,此時的蒼要以玄宗弦首的身份,向魔界追討滿門的血債。

朱武踏上前一步,王氣引動城門開啓,霎時四周魔火高竄數尺,魔界大軍蜂擁而出。

蒼捏緊了手中的拂塵。

縱然只餘他一人也好,玄宗總算能留一雙眼睛,見證異度魔界的覆亡。




定禪天的風很冷。

蒼望着天際異樣的紅雲,能讓清聖祥和的定禪天颳起這樣愈來愈冷的風,可見天地之氣的流動已經劇變。 這是最後一次前兆。

凜冽的風中能嗅得一縷沙土的氣息,蒼掐指默算,無暇整理被風吹亂的長髮。

“最後一根神柱開啓還有多久。”朱武在他身後問。

“……只在三日之間。”

終點將近,一切仍然急不得。

龍宿三人還在忙着破解自萬里狂沙讀來的二十八字天書。蒼收起拂塵,望了望一頁書和風之痕養傷的禪房。

“……吾去外圍看看。”朱武明白蒼是想去探望二人,便藉口走開。

蒼目送了朱武的背影片刻,而後轉身,輕步走至禪房前叩門。

房中風之痕正靜坐調息,氣色看起來比大戰剛結束時好了一點。

“打擾了”蒼輕輕掩上門,“稍有起色了嗎?”

風之痕惜字如金地“嗯”了一聲。

“……一頁書仍無好轉嗎”蒼將目光投向內室的門簾。

一頁書至今仍在重傷昏迷中。

風之痕搖搖頭,也看向一頁書所在的內室,“白衣已在尋藥。”

他們兩人與棄天帝在萬里狂沙驚天動地的死磕,雙方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這一路走來衆多人的犧牲,成果和責任一起遞到蒼他們手中,不可辜負。

窗格透進的光線爲禪房中鋪了一層淡金色,如同河底上好的細膩沉沙。藉着窗邊的光,蒼細緻一觀,發覺風之痕療復的速度比預想要慢

沉思片刻,蒼忽地瞭然——風之痕是魔,定禪天的佛門聖氣與他相剋,想必對他養傷不利。

蒼抽出拂塵,眼前沉默的劍者令他嘆氣,“爲何不說明?”

道者說罷默唸真言,拂塵催動玄宗祕式,術法屏障降下,爲風之痕開出一帶隔絕聖氣的環境。“是蒼疏忽了”

“多謝。”風之痕道,“術法之妙,有時比吾的劍術更實用”

“是啊是啊,所以要不要考慮改投吾道門?”劍子仙蹟白衣輕拂,走進房來,“忙裏偷閒,吾來隔壁摸魚了。哦,弦首也在”

“劍子,二十八天字有眉目了嗎?”蒼擡頭問。

“莫心急。猜字謎不是咱們道士的範圍,交給龍宿即可”劍子邊說邊找個地方坐下。

“你們忙吧。吾無事。”風之痕道。

“不用客氣。”劍子道,“淨琉璃菩薩尚要看顧素還真,吾等閒人就來這邊幫襯。”

正說時,寒朔的風撲開了窗子。風中沙土的氣息更強烈了,自萬里狂沙流動而來的天地的訊號。

劍子拂塵一擺將窗關上。風止息,房中忽然陷入了一種寂靜。

“快結束了吧”風之痕丟出一句。

“嗯。神宮將開……無論何種結果,都將有個了結。”蒼慢慢道。

風之痕仍然扭頭看着窗紙 “最後的……靠你們了。”

“放心吧”劍子說罷,忽然看向門口“哦,看來講廢話的時間到此爲止了”

佛劍站在門檻外,手上還提着佛牒 “素還真靈識有異動,速來”


破棄天帝之法竟然就藏在神宮裏,而開啓神宮則會給棄天帝毀柱的機會,這次的天意像是惡質的作弄。

一衆先天爲此在聖蓮池邊站了半晌,兩難的選擇,如同懸崖邊的豪賭,而賭注的風險,是整個神州。

“吾認爲,該當開啓磐隱神宮”蒼說出這句話時,定禪天一直不息的風忽然停了。

一片寂靜中,蒼向衆人解釋選擇的理由。這樣的工作蒼數百年前就已經很熟,他總是負責決斷的人。 所謂大局者,是否真有資格決定天下人的命運?但這樣的事總要有人做,並且一旦挑起便終生難脫。

“吾雖有疑慮,但既然衆人已經做下決定,便無悔意”龍宿輕搖絹扇,最後一個做出了表態。

劍子轉頭安排織音女回豁然之境,佛劍“鏗”的一聲將佛牒入鞘,背好在身後。

這一去,不知幾個人回來。

此時天邊忽來一聲清鳴,以及鳥類振翅的聲音。銀白的羽翼舒展,轉瞬已至眼前。

蒼伸出手,讓銀鴒棲落在指尖。

靈性的仙鳥,似是感應到主人即將一去難返,從千里之遙的天波浩渺飛來。

銀鴒啄着蒼腕上的紫紗。走到此處,還餘下一隻鳥兒的牽絆,但蒼無法停留。

“去吧。”蒼輕抖手指,銀鴒飛起盤旋,不願離去。

“一同前往萬里狂沙。” 隨着蒼的話音,衆先天齊齊化光而去。只餘銀鴒在無人的定禪天盤旋許久,才長啼一聲,飛向遠方。


夜底下的廣漠,凜冽的狂風中有一種悲壯的味道,風嘯間,能聽到腳下的流沙細細作響。

磐隱神宮,神州最後的希望,這樣豪氣蒼涼的大漠,果然適合作爲一切終結的地方。

東瀛的劍者已經守在神宮外,徹悟般平靜的氣息令他們無法去打擾。

天字如星光,神宮自虛空中浮現,此情此境,像極了數百年前道境封印的那一刻。蒼停止了護持的術法,第一個化光進入神宮。

神宮內部沒有風。腳步落地,唯有古老空曠的迴音。

連三先天也不再例行的說笑。六人的隊伍,一路沉默。

內宮中的祕密呈現眼前,盲佛念出神柱上的留書。很長的文字,衆人聽得肅穆。

蒼至今才得知,遠古時的那次魔禍,道境究竟是如何被毀了一次。當年白雪飄他們還是見習道生的時候,爲了考證這個課題,還冒險至魔界外圍想要挖掘相關信息。如今蒼終於知曉其因,道境卻早已無人。

太美的事物總是相對脆弱,潔淨仙地般的道境,如今只餘草木隨風,而被稱爲濁世的苦境,多災多難,卻至今生機不滅。也許該有信心,這樣的苦境不會輕易重演道境的悲劇。

“劍子,龍宿,佛劍,吾與朱武守護外宮,人間存亡最後一關,只有靠你們了”


神宮外,棄天帝不緊不慢地觀賞柳生劍影留下的劍陣。神宮內,朱武和蒼花很多時間來討論對付棄天帝的計策。

計定之後,朱武坐下稍作調息,蒼取出怒滄琴置於膝上,低頭調試琴絃,以確保戰鬥功效。指下偶爾流出清越的錚響,在神宮中蕩起空寂的回聲。

自棄天之亂以來蒼再也沒有彈過琴,除了戰事之外。

蒼撥動琴絃的時候,總讓人覺得這才是他該有的樣子。縱然風霜滿身,依然折不了的氣質高華。

“還有時間,要說點什麼嗎?” 很熟悉的一句話,無論是很久前的戰場和談判桌上,還是不久前的萬年牢中,朱武都曾用這句向蒼搭話。

蒼聞言,彷彿若有所思地靜了片刻,“朱武,如今的神州,面貌如何”

“不用擔心,其實現在武林似乎更熱鬧,”朱武輕聲評價道,似乎閒閒的口氣,彷彿有那麼一瞬重影,那個信步江湖,摺扇掩笑的紅衣書生。

“嗯……?”

“末日當前,仍有心情各忙其事。人類的活力啊,果然旺盛。”

聽出朱武話中的諷意,蒼緩緩道:“人之天性,當能理解。”

“哈,或許棄天帝關於人類的看法也非完全的無理。”朱武說着,看了蒼一眼。本以爲蒼會說些“各有天命”之類的話,但蒼只是垂眼撥絃,什麼也沒有說。

就在朱武以爲蒼要以沉默結束話題時,蒼開口道:“想不到你對他也會有所贊同”

“不,就算本來有一分贊同,衝着他的面子,也要反對到底了”

“這樣好嗎……在與棄天帝一牆之隔的地方說這些”蒼語氣淡淡地,望着神宮的大門。

“最好讓他聽到”朱武無所謂地說,也隨着蒼的視線望去。

神宮入口的外面一片風沙晦暗,看不到他們所談論的神。

“說笑到此爲止,蒼,記得吾還欠你一個問題的答案。”

突然的話題轉換,蒼似乎並不吃驚,只是緩緩擡起眼來,“嗯,吾也記得。”

朱武點點頭,道:“玄宗宗主最後說的是……”

說的是,除魔衛道,此路不孤,道脈有續,了無遺憾。

蒼一時微微失神,一縷髮絲被琴絃切斷,無聲墜地。

宗主留下的話無愧而安詳,而如今的繼承者只能說,一人獨行,有憾無悔。

“玄宗道士的預言都準嗎?”蒼對琴出神時,朱武冷不防地說。

“預言難出,出則必準。”

“吾有幸聽過。你們宗主留下的,似乎是死前得到了什麼靈感”

他說,蒼將是終結魔界之人。

蒼默默聽過,也許這並不意外,他總是獨留最後、肩起最終重任的那一個。

道魔千年恩怨,延綿兩境狼煙。總要有一雙手,一把劍來完成最後的血祭,斬斷一切煙塵。

蒼忽然一瞬恍惚,剛才的預知又一次回閃——朱武以涅磐指向他,說着什麼他聽不到的話。

玄宗道士的預知,出則必準。

“現在說,還不晚吧?”朱武的話將蒼的思緒拉回。

“……何時說,都不晚”

蒼在豁然之境當時就明白了朱武的用意,朱武無非是想給蒼一個足以支撐到最終決戰的動力。不過這其實多餘。

魔界是蒼的責任,蒼從未打算活過棄天帝回家的那刻。同樣,在將棄天帝送回之前,蒼也絕不會輕易倒下。

與其說是天命,不如說是自己所選擇的執着。

執着的代價是巨大的,爲此搭上了玄宗,搭上了一切。

一身所有,盡擲於此。仙骨自降,道衣染塵。

翠山行說,師兄早就修得絕俗入道,只差一步便可登仙而去,卻爲蒼生留了下來。

如今歷經滄海,這份殷殷掛念依然不變。失去得愈多,卻愈放不下這個人間。

“蒼,你想什麼呢?”

“神州,蒼生萬物”

“真慈悲……吾在想魔界。”

“是嗎……那麼你我心念所思,恰好對立了”

“偏見。魔難道不是萬物的一部分?”

“哈……也是……”

最後的閒談中止,自內宮傳來異響,劍子三人似乎情況有變。

此時寂靜的神宮中,忽然起風了。

棄天帝黑色的身影浮現在神宮入口。柳生劍影以生命爲他們換來的時間,終於見底。

朱武提起涅磐,神宮大門灌進來的冷風吹散他一頭紅髮如血。蒼顧不上再探內宮中劍子三人的氣息,回過身來,手指扣上怒滄的銀弦。

人間從不缺少污濁,人間也從不缺少守護者。

逆天之路,最後一曲,奏與天地神州聽聞。

END



番外 重生


天邈峰的暮日墜落了,只剩一點餘暉低低徘徊在西天的盡頭。

銀鍠朱武之墓。

用最後一點內力在新立的墓碑上刻下了這幾個字之後,蒼扶着最近的一株柏樹,慢慢坐了下來。

還有許多事等着蒼,但他已經沒有力氣。血浸的道袍有些沉重,人都是有極限的,即使是蒼。

這裏是著名的天險之地,山峭林密,路險風高。從山腳到峰頂,蒼沒有遇到一個人,但沿路見到了多處人煙的痕跡,可見這座險峰在不久之前尚有人居住。

天邈峰遠離戰場,但神州陸沉的末日浩劫席捲了整個苦境。蒼一邊回憶着疏散災民的工作是否覆蓋了此地,一邊放眼四望,神州支柱折斷使得本就裂過一次的天邈峰崩塌了一角,顯得更加搖搖欲墜。草木不正常地乾枯蕭瑟,遠近都蒙着一層冷寂的灰色。即使如今魔 禍已經結束,魔氣的侵蝕和地脈的損傷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恢復。

棄天帝回去了,朱武死了。蒼獨自見證了道魔千年宿命的終結,玄宗道子們代代期盼的終結。異度魔界終成歷史,而玄宗也只餘蒼一人。所以兩邊都只有蒼來收葬。

漫長的一切驟然結束之時,面對天地浩瀚無聲,誰都難免無淚的悲慟。

眼前一排整齊的墳,有的舊一點,有的還很新。多是蒼熟識的名字。如今恩怨盡歸塵土,敵人與親友一個都不在了,而蒼還要走下去。

勁風吹過,一枝冷杉在眼前掛下來,仍披着帶霜的蒼綠。中斷了回憶,蒼開始思索營救神宮中劍子二人的難題,同時恢復一點體力。如今丹田空空,提一口氣,只覺得山風格外寒冷。

獨自坐在天邈峰的山頂不知多久,彷彿天地間只有他一人。直到他聽到了腳步落在軟草上的細微聲響。

一個帶着冰寒氣息的年輕人,長而直的黑髮,蒼白俊秀的面孔。

對方看到蒼時顯然有些吃驚,原地愣了一愣。蒼在心中迅速做出幾種推測,而對方已經開口了:“你是誰?”

“……”

“你是誰?你在這裏做什麼?”黑髮的年輕人又問了一句,平平的語調有些呆板。

“吾來送一人回他歸宿之地。”

對方聞言,把目光轉移到那座新添的墓碑上,一時睜大了眼睛,“銀鍠朱武之墓……銀鍠朱武、他死了?”

“是。爲了結束棄天帝之禍。”

“難怪、天的顏色變正常了,風的流向也不亂了。”

“……”

見蒼一直沉默,對方又問:“你來埋銀鍠朱武,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吾是……他曾經的敵人。”

“你是他的敵人。那爲什麼他死了你不開心,還有悲傷的氣息?”

“……會出現在這裏,閣下也是與此地有關的人吧。”蒼看向那一排墳墓。

對方點了一下頭:“我是奈落之夜 宵。我來看簫中劍。”

奈落之夜 宵,黃泉殺戮的造物最終殺死了自己的創造者夜重生,這是數年前在苦境江湖上響亮一時的名字,只是不知道原來他與簫中劍也有交情。

“久仰。吾是玄宗的蒼。”

“哦,我知道你。這次魔界的災禍是你阻止的嗎?”

“……衆人之力。”

宵仔細看了看蒼,“你受了傷,能量嚴重不足,應該立刻補充。”說完沒等蒼回話,便一手按上蒼的後背。感到宵冷冽卻澄淨的真氣源源不絕進入體內,蒼閉上了眼睛。 “多謝。”

“現在不要說話。”

一片安靜,只有宵的寒氣形成白霧在二人身邊瀰漫。片刻後蒼又開口道:“你可知此地的居民去往何方了?”

“天地異變時,我感到地氣大亂,認爲天邈峰的地形很危險,所以幫他們暫時遷至別處了。”宵答道。

“……多虧你。”

“現在可以讓他們回來了嗎?”

“再等一等,此地地脈經過歷次動盪已經十分脆弱,吾須得開陣穩固地氣。”

“哦。但是你現在並沒有足夠開啓法陣的力量,連十分之一都沒有。”宵直白地指出,蒼沒有說話。

“銀鍠朱武死了,那麼涅磐劍呢?” 宵又問道。

“一併埋在……”蒼指了一下,“那裏。”

宵聽了,丟下蒼走到最右邊的一座墳前。

“簫中劍,你看。”他對着墓碑說,依然是那平板的聲調,蒼卻聽得出其中隱藏的波動。

“心願已了,你現在可以安睡了嗎。”

回答宵的只有風吹動林木的輕響。

“他會的。”蒼也走過去,在宵身邊低聲說道。

“你說,爲什麼人總是得到又失去。”宵慢慢說,“與其這樣,是不是從來沒有得到更好?”

“這個問題……沒有絕對的答案,只有各人的選擇。”

“我不明白。爲什麼做人會有這麼多痛苦。”

“那……你後悔成爲人類麼?”

“……不後悔。”

“如此就可以了。宵,失去是曾經擁有的代價。一切都是公平的。”

“我知道,這種代價叫做孤獨。其實我最早的時候一直是獨自一人,但是並沒有孤獨的感覺。只有得到了又失去,才明白什麼是孤獨。”

帶着思考的表情,宵伸手拂去簫中劍墓碑上的一片落葉。這是此地最早的一座墓,墳上已經蓋了一層新草,因爲地脈受損而有些枯黃。

“蒼,離開的人和留下的人,哪個好一點?”

“總有人要留下來。哪怕是爲了能有人在他們墓前上一注清香,留下來也是值得。”

“是這樣嗎……” 宵喃喃自語,品味着蒼的話,目光一一掠過墓碑上的名字。

“異度魔界已經不存在了,是嗎?”

“嗯。”

“那,你知不知道吞佛童子的下落?”

“朱武並未殺他,其餘的吾亦不知。”

宵沉默了。

“你與吞佛童子認識?”蒼問。

“嗯。”宵簡單講述了自己與吞佛童子的種種過往。

“原來如此。以你二人來說,有此緣分也屬不易了。你爲何會告訴吾這些?”蒼聽完後說道。

“爲什麼不能告訴你?”宵反問。

“宵,對不熟識之人當有必要的戒心。”

“但你是好人。”

“那也……”

“因爲你的元神很黯淡,所以講故事給你聽。”

天邈峰真是個與故事有緣的地方。當年朱聞蒼日也在這裏給空谷殘聲講故事,關於魔界的故事。

蒼嘆了口氣。 “宵,你很體貼。不過吾要離開了。十天後吾會再來穩固地氣。”

宵端詳了一下蒼,認真道:“你應該先休息。”

“吾尚有要事待辦。”

宵不解地看着蒼:“你受傷很重,精神和身體都處於極度低谷。”

“……”

宵並沒有因爲蒼略顯冷淡的沉默而停止追問。

“爲什麼要勉強?我不能理解這種做法。當初她也是這樣,結果……”

他住了口不再說下去。山巔寒風將林木吹得颯颯作響,夜色已漸濃重。

蒼的神情凝固着,看了遠方一眼。山巒在暗夜中只剩下模糊的輪廓。

“此地的災民與重建就拜託你了。後會有期。” 說罷轉身而去。

宵沒有再阻攔,紫眸中帶着一點若有所思,站在風中目送蒼的背影融入夜色。



踏着冷冽的夜風,蒼一路下山,沿途觀察着地形,心算着地氣的流向。

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並不知道,被浩劫一分爲二的神州大地,此刻只靠着僅剩的最後一根支柱支撐着,就像眼前的天邈峰一樣岌岌可危。

蒼加快了腳步。風越來越急,林木搖動,耳邊開始有悶雷滾滾。

一道閃電撕裂了漆黑的天幕。蒼驟然停步,巍巍天險之峰在徹亮的瞬間充滿令人敬畏的莊嚴。

一如當年。

當年就是在這樣雷電交加的夜晚,蒼立在封雲山之巔,親自開啓了那吞噬天地、玉石俱焚的封印之陣。

閃電的白光中,眼前的畫面和那永生難忘的一刻重疊在一起,令蒼一時間無法移步分毫。

無數記憶的洪流突然衝破最深處的嚴封,如潮涌出,席捲身心。

敵人的號角與刀光,同伴的笑與悲傷,道境每寸土地上的鮮血與戰火,以及封雲山最美麗的斜陽。而身爲以除魔爲天命的道子,再多的回憶,都脫不出玄宗與魔界的千年糾葛。

所有的一切,此刻都已成爲過去。

蒼長嘯一聲,震動山林。下一刻,大雨滂沱而落。

雨水長久地衝刷着蒼,沖刷着浩劫過後傷痕累累的大地,洗去一個漫長時代的積塵。

震耳的雨聲中,蒼透支般地長吁一口氣,眼前一陣虛實明滅,被大雨澆得搖晃了一下。忽然感到一道冰寒之氣穿過雨幕襲來,想要躲閃時,來不及也擋不住,被它帶入了溫柔的黑暗。最後一刻他聽到一個平平的聲音:“睡吧,你需要休息。”



蒼醒來時身處一個不大的山洞。四周靜謐,大雨已經止息,黎明的微光從洞口淡淡透進來。

道袍仍是裏外溼透,但傷勢比昨日恢復了一些。

宵從石壁前轉過身:“你醒了。”

“這裏是?”

“天邈峰山腰的一處山洞。”

“……雨停了。”

“是的,這場雨下了一整夜。”

二人都望向洞口,天色正在漸漸明亮。

片刻安靜,蒼問道:“爲什麼會管我?”

“因爲你昨天的樣子讓我想起那時的她。”

“她……?”

“她叫姥無豔。”

宵念起這個名字時,缺少表情的蒼白臉上掠過很鮮明的柔軟。

“如果沒有遇到她,我可能還是殺戮的武器。是她教我,把我變成一個人。”

蒼默默地聽着。蒼聽過很多人的故事,卻極少對別人講自己的故事。而宵除了這兩句之外也並沒有再說什麼。那個女子身上一定有着悲傷刻骨的故事,連宵這樣心思無暇透明的人都爲她緘口深藏。

“我還是不完全明白人類。”一片寂靜中,宵喃喃自語,“姥無豔,簫中劍,還有昨天的你,都有一種不顧一切的……執着,對,執着,應該是這個詞。”

“那正是人的可貴之處。宵,你同樣也有。”

“我……也有……”

“生而爲人的幸運,你還有很多時間去體會。”

那正是人類的可貴,人類的魅力。不懂這個道理的神降下了災難,懂得這個道理的人結束了災難。

蒼起身走出山洞,一眼就看到了那一排不陌生的墳墓,原來這山洞就在他埋朱武之所的旁邊。此時天色已經大亮,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在水溼的草木上,天空澄淨如洗。一夜的大雨彷彿將天地都沖刷得乾淨,也衝去了那一層暗沉的灰色,令天邈峰露出了原本的清秀。

自從棄天之亂魔塵蔽日,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陽光了。

“你要走了嗎?”宵在身後問。

“嗯。”

“我也要回傲峰了。……雖然沒有完全聽懂,我會記得你的話。”

“嗯。有緣再會。”

“啊,草,變綠了——”宵帶着幾分訝異,指向簫中劍的墓。蒼順着看過去,昨天還枯黃的墳上草,如今已是青翠欲滴。

神州正在甦醒。人來客往,雨打風吹,永遠不變的,是這片土地的生機與美麗。

“蒼,你在笑嗎?”

“……嗯。”

“爲什麼而笑呢?”

“爲了……神州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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