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君

作者:空谷雲客

作者說明

曾用ID:深海魚雷,Bluebird,湯伴侶

現用微博ID:空谷雲客

前言: 本文是接續《霹靂天啓》中蒼被閻王鎖重傷被魑離船帶走後的劇情。蒼的傷是怎麼突然好的,原劇中並沒有交代,因此就有了YY的空間。當然,只是YY而已。


“弦首。”

彷彿從天邊傳來的聲音,幻境中微笑着的幻影。唯一清晰真實的,是那絕不會認錯的白蓮清氣。

“弦首,別來無恙。”


“……!”

蒼從幻境中醒來時,那縷蓮香仍在鼻間縈繞不去。

睜開眼睛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立刻伸手摸向袖中——

白蓮還在。萬幸。

蒼用指尖輕輕描過袖中的花瓣,確認轉生白蓮的靈氣並沒有受到傷損。放下心來後,蒼才開始打量自己此刻身處的陌生地方。

眼前是一個船艙樣的房間,伴隨着微微的搖晃,像是身處一艘巨船之中。船艙空曠而破舊,陰暗壓抑,有一種詭異的寒冷。

蒼沉着地觀察着四周,一邊將藏有白蓮的衣袖仔細攏好。他目前最需知道兩件事,第一,這神祕的巨船屬於何方勢力;第二,自己身上的傷爲何會奇蹟般地消失。

記憶中的前一個畫面是在冷月峽,他與葉小釵帶着素還真的轉生白蓮遭遇了來自滅境邪靈與血榜的圍堵。激戰中忽然有不知名的第三方偷襲,將蒼一刀重創。戰況急轉直下,危急之刻又有意外的巨船拔地而出,那時血流如注的蒼早已到了極限,在巨船射下的白光將他籠罩時便失去了意識。

當時自己受的傷有多重蒼很清楚,這樣的傷轉眼間便好得一乾二淨,連道疤都沒有……蒼精通醫道,知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簡直讓人懷疑冷月峽之事也是夢境。但是……蒼看向方才墊在自己身下的草蓆,層層都被血浸透了,連開裂的木地板上都是新鮮的血跡。

至於方才的幻境,蒼認爲那並不是夢。他在昏迷中見到了素還真,確切說應該是素還真的魂魄。這船上鬼氣濃重,素還真之魂從轉生白蓮中暫時脫離一刻並非不可能。

擱置了暫時得不到答案的謎題,蒼起身走到舷窗邊,想以星相確認葉小釵的安危。舷窗外一片沉沉無邊的黑暗,蒼本以爲那是夜空,細看時才發覺黑暗中並沒有星辰,遠近懸浮着些暗淡的光暈。蒼判斷這是某處異空間,結合船上無處不在的邪氣鬼氛,他一邊猜測着這艘船的來歷,一邊眯起了眼睛想要辨認舷窗外的光暈究竟是什麼。這時艙門一響,有一個聲音打斷了他——

“誰讓你隨便走動了?”

蒼回頭看去,門口的是一個男子,有些粗糙的武人裝扮,脣上修剪的小鬍子像是東瀛人的風俗。最重要的是,他並不是活人。

“亂看不該看的東西,小心瞎眼。”來者大步走進來,對蒼上下打量,“怎麼不說話,你是啞巴嗎?”

“失禮了。”近距離下,蒼感到此人身上邪氣不輕。

“醒了就老實待着。你以爲這艘船上來了就能輕易下去?”

“是嗎。閣下是?”

“我是這艘船上的大副。”

“詛咒惡靈做大副的船嗎,來自黃泉,將駛往何方呢”

“!”大副顯然很意外蒼能這麼快就辨出他的身份,半晌說道:“裝什麼神棍?若不是我們,你此刻已經是死神鐮刀下的亡魂了。”

“感謝。”蒼略略欠身。

“省去廢話,我們可不是白救你。”

“自然。不過,閣下是那個可以同吾談判的人嗎。”

“你!”大副猛然按住了腰刀的刀柄。這時一個不知何處的聲音響起:“夜行舟,帶他過來吧。”

“大首,此人——”

“帶他過來。”

“……是。”


跟隨大副行走在船中,這神祕的鬼船比想象中還要巨大,沿路所見皆是各種怨鬼、惡靈與魔物,氣息雜亂,陰森詭怖,蒼細辨之,多數並非善類。

這些鬼靈雖然種類各不相同,卻有一個強烈的共同點——都充滿着積久深重的怨念。


大首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聲音也十分古怪,像是許多人的聲音壓縮在一起。

“你就是道境玄宗的弦首。”

“吾名蒼。冷月峽之事,多謝貴船相救。”蒼向着聲音來源躬身道。

“我就開門見山。魑離船救你是爲了得到你與素還真的助力。”

“該然。但不能是有違天理道綱之事。”

“道境弦首,你可知遍佈這魑離船的,都是不能超度之怨靈。你孤身在此,卻還同我們討價還價嗎?”

“貴船比之異度魔界、長生殿如何呢。”

“哈,你不怕我們對你或白蓮不利嗎?魑離船,上船不易,下船更難。尤其是對你這種活人來說。”

“閣下冒着開罪三方勢力的風險救吾與白蓮,會因爲吾一句話而前功盡棄嗎?”

“三方勢力?”

“滅境邪靈,血榜殺手,以及吾不知曉的第三方。”

“滅境和血榜與我們無關。那偷襲你的第三方就是我們的目標。感應到死神的氣息,魑離船才出手救你。”

“死神……即是說,死神是魑離船的敵人?”

“不,死神是我們的仇人。”大首加重了語氣。

“大首是希望吾與素還真參與對抗死神?”

“對!”

“這本就是我等的責任。”蒼點頭道,“神柱傾倒,致使死國勢力現身苦境,漸成禍患。只是目前正道對死神所知甚少,還需信息支持。”

“這沒問題。”

“還有其他要求嗎?”

“我們的目標一是向死神復仇,二是找尋光明淨路。”

“光明淨路……”蒼念着這四個字,微微蹙起了眉頭。

“找尋光明淨路,這需要你們中原之力。”大首繼續說道。

“中原之力,具體是指?”

“你不用知道。你只要在船上好好作人質即可。”

“……” 其實並不意外,與邪派勢力交易難免如此。據蒼方才的觀察,魑離船的環境十分適合魂魄停駐。如今各方勢力都在緊盯素還真復活之事,而魑離船神出鬼沒行蹤不定,在這裏進行也許更爲安全。

“那麼,白蓮復生之事,就要借魑離船的寶地了。”蒼道。

“可以。”

“而吾至少要下船一次,素還真之復活,還需取得不折之花。”

“不行!”大首一口回絕。

“不折之花是必須的。”蒼亦堅決道,“犧牲已經太多,吾絕不能錯過素還真復生之機,這是底線。”

大首沉默片刻,說道:“你下船期間,轉生白蓮要留在船上。”

“這……”

“這是底線!”大首提高了聲音。

蒼正欲開言,袖中忽然有個細小的聲音傳出: “弦首,答應吧。”


“伏天王,降天一,玄天陰陽化百氣,蒼音乾坤轉無量……”

隨着蒼唸咒的聲音,船艙中央的轉生蓮花開始籠罩起隱約柔和的白光。

“化天地陰陽,轉定一乾坤,七法妙定,玄真歸元……”

拂塵揮動,招魂真言唸到最後,一縷半透明的人影從轉生白蓮中徐徐升起。

成功了。蒼看着眼前的人,白髮,漩渦眉和靈慧的雙眼。

“弦首啊,這麼早就叫醒我?”

“哈,是你自己也不肯安睡啊。”

他們二人的緣分很是陰差陽錯,雙城之戰中素還真的化身靛羽風蓮一直與蒼共事,但蒼來苦境這麼久,與素還真本尊卻總是錯過。詐死的詐死,被關的被關,直到今天才是第一次見面。

“吾要下船一趟,所以提前將你的魂魄召喚出來。魑離船的環境加上玄宗術法,應能保你之魂魄穩定存在。”蒼一邊幫素還真之魂加上一層術法防護,一邊說道,“委屈你,要在這種地方重生。”

“耶,能從地獄走一遭回來,素某已經賺到了。”素還真的魂魄在蓮花上方輕輕飄動,“這一覺睡了太久,弦首幫素某補補課吧?”

“嗯。”蒼將從棄天之亂至今的種種大事,以及目前的武林局勢詳細講給素還真。

回頭看來,其實這段時間並不長,卻給人極漫長的錯覺。

“如此說來,”素還真聽完後道,“目前臺上主要的勢力……滅境邪靈,學海無涯,朱雀殿,日盲族,血榜,以及尚在暗處的死國……哦,真是百家爭鳴,比棄天帝時更爲熱鬧啊。”

蒼一點頭,嘆道:“自吾踏足苦境以來,不曾見過一日太平。”

素還真微笑道:“這就是苦境啊。素某早已習慣。”

蒼沒有說話。身爲一境的領袖,自然各有旁人難以想像的艱難辛苦。

“此地名爲魑離船,乃鬼靈聚集之地,他們自稱黃泉引者,與死神爲敵。在你復生之前,我們恐怕要一直留在這艘船上。”

“素某本就是鬼,只是辛苦弦首了。”

“無妨。素還真,你的復生尚需不折之花,吾下船去取,很快就回。你以這種形式留在船上,比白蓮狀態讓吾放心。”

“弦首放心去吧。素某隻要有這張嘴,就有自保之策。”

“嗯。千萬小心。”蒼叮囑道。

“中原領導人終於現身了嗎”大首的聲音插了進來,依然是隔牆傳音的方式。

“清香白蓮素還真,幸會幸會。”素還真向着聲音答道。

“道境弦首,我有話和你談。你這次下船,可考慮過被跟蹤並暴露魑離船行蹤的可能?”大首道。

蒼點頭道:“經冷月峽一戰,白蓮復生之事已不是祕密,武林中覬覦者甚衆,不過玄宗自有隱匿之法,應足以擺脫追蹤。”

“不,不要擺脫,”大首道,“如果其中有閻王鎖在內,將他引上船來。”

“閻王鎖……”

“就是在冷月峽偷襲你之人。他是死國的魖族,與死神有極大的關係。”

“嗯……引他上船,意欲何爲?”蒼問。

“以連環迷陣破了他的隱身之法。聽聞玄宗道者擅長此類術陣,關於這點就請你助力,你也可報這一箭之仇。”

蒼沉吟一下,道:“吾可以幫你們設陣對付閻王鎖,與‘報仇’無關。但,若是未來之宰等勢力也一同跟上魑離船呢?”

“弦首勿憂,素某自有辦法令他離開。”素還真開口道,“這滿載怨念的船上,外來者本就難以施展。”

蒼還欲再說什麼,突然船身一陣劇震。外面立刻騷動起來,雜亂的叫聲和腳步聲,伴隨着強烈不止的搖晃。

“你留在這兒!”對素還真丟下一句,蒼拿起拂塵衝出了船艙。

魑離船上此刻一片混亂,大副夜行舟正在甲板上帶領黃泉引者們竭力保持船身的穩定,蒼舉目四顧,異空間本來平穩的氣此時在船身周圍形成了洶涌險惡的亂流,致使龐大的魑離船搖晃得如狂浪中的小舟。

是有什麼力量在攻擊?還是遇上了空間縫隙?蒼稍一沉吟,飛身登上最高的船頭,眼前的情景頓時令他捏緊了拂塵,在航向的正前方,如同一張黑色的大口,巨大混沌的漩渦無聲而湍急地旋轉着,彷彿要吞噬一切。

“這是哪處異空間?有航線圖嗎,或者航行記錄!”落在混亂的甲板上,蒼向夜行舟高聲道。

“不知道!哪有那種東西!”夜行舟回喊道,“鬼迦羅,快過來拉住纜繩!鬼牙缺你加固結界!……什麼?叫大首?你忘了大首還在封錮中沒法出手嗎?!”

“……” 蒼轉身,再次頂風飛上船頭。

手扶船首龍頭的長角,蒼冷靜注視着前方越來越近的黑色漩渦。 就在蒼看清漩渦眼的形狀時,忽然有電一般的寒冷襲來,似曾相識的,熟悉的恐懼感。 這天地間,能讓蒼害怕的事物很少。 蒼凝視着漩渦,心底有模糊不明的東西沉沉浮浮。身上那道莫名癒合的刀傷突然劇痛起來,令蒼險些抓不住船首的龍角。

這個傷一直是謎,蒼曾問過魑離船上的人,連大首都不知道他的傷是如何好的,船上顯然也沒有醫術神奇至此的醫生。

迎着亂流的狂風,蒼抽出了拂塵。 “伏天王·降天一,怒海蒼流——!”

清聖耀目的紫色光華自船首流出,劈破混沌,照亮虛空,注入漩渦的激流。紫色與黑色衝突並交纏着,從激烈對衝到漸漸歸於一體。

最後,風浪止息。漩渦消失了,剩餘的能量化作一輪模糊的黑色月亮懸在航向的前方。


蒼回到甲板上,聽到船上的怨靈們人聲嘈雜,議論紛紛,有的在慶幸,有的心有餘悸,有的開始詛咒這莫名的災難。

“剛才那是什麼鬼東西?”

“快繞道,再也不想碰上這種事了!”

“只要我們還在人間徘徊,這樣的日子就沒有盡頭,我們必須儘快找到光明淨路!”

“對!光明淨路!”大副夜行舟激昂地說,“然後我們就能解脫!”

“是啊!”“不遠了吧!”“要快點藉助中原的力量!”“……” 衆怨靈紛紛高聲附和,魑離船一時間突然充滿了狂熱的氣氛。

一直在角落裏冷眼旁觀的蒼,這時忽然說道:“光明淨路,真的存在嗎”

像冷水澆在火上,沸騰的甲板瞬間安靜了。

“你說什麼?什麼意思?”夜行舟走過來,死死盯着蒼。

“光明淨路只在人心中。”蒼冷淡地說,“若論實物,很遺憾,蒼修道數百年,並不曾聽說有什麼光明淨路。”

“胡說,一派胡言!”像是落水者終於見到海岸,卻被人提醒是海市蜃樓一般,夜行舟對着蒼聲色俱厲,幾乎要拔出刀來,“你的意思是我等就活該如此嗎!”

蒼搖頭道:“你們不該滯留人間。但解脫之道,並不在此——”

“住口!你只是不想讓我們找中原的麻煩!”夜行舟打斷了蒼,似乎是看在剛才蒼幫忙的份上才沒有動手,“大家,各歸其位!讓這個道士自己唸經去!”

夜行舟招呼着衆人,走前丟給蒼一個白眼。衆怨靈用各種複雜的目光看了看蒼,也紛紛散去。

餘下蒼獨自站在甲板上,望着高懸前方的那輪黑月,輕嘆一聲。


“弦首,又有新聞了。”

“嗯?”

“六銖衣鳳凰鳴聯手一戰太學主,結果小負退走。”

魑離船的船艙中,蒼暫停了手頭的工作,聽素還真講述剛得到的情報。

“此外,方才黃泉引者意欲前往鹿苑強行奪取佛頂冥塔,被素某勸止了。”

“多虧你了。”

在蒼帶着白蓮隱匿於魑離船中的這段時日裏,死國勢力已經浮出水面,成爲武林最大的焦點。尚未開啓的天劍爭奪戰,也已經被炒得沸沸揚揚。苦境永遠是如此生機熱鬧,很難想象這是剛從神州陸沉的末日之劫中恢復過來的地方。

自從素還真之魂可以在魑離船上穩定長久出現後,蒼便將大部分對外交涉之事交給了素還真,自己足不出艙,全心忙於素還真復活的最後準備工作。復活不同於招魂,違逆天理循環的行爲,有太多難度和風險。

“素還真,你的復生之陣已經完成。明日正逢天時,此事不能再拖,就於明日午時開陣……你看如何?”

“以弦首之謹慎,素某有何擔心。”

蒼卻依然神色凝重,道:“吾心憂一事。你的轉生白蓮,乃是自異度魔界天魔池中取得。其上沾染魔氣雖然大多數被千葉傳奇的黑蓮吸收,仍有少量留在了白蓮之中。吾與淨琉璃菩薩試過諸多方法,皆無法去除。復生過程中,這點魔氣雖然不太可能造成影響,但也難保不會出現意外。”

“嗯……意外的機率有多少呢?”

“最大估算,千分之一。”

“嗯……弦首放心進行吧。若真背運到撞上這千分之一的地步,素某自會認命。”

“吾會盡全力。”

“有勞了。素某已與千葉傳奇約定,復生後便共誅死神四關。……未知弦首日後有何打算?”

“……”蒼一時沉默。 這時有人通報道:“清香白蓮,關於死神四關,大首有要事相商。”

“還沒復活就要上工了。弦首,暫別一刻。”


素還真走後,蒼又將復生之陣細細檢查了一遍。複雜的陣法圖案散發着清冷的藍光,層層圍住中央靜靜玉立的轉生白蓮。

終於要結束了。 對蒼來說,完成了素還真復活這件事,才算結束。自異度魔界覆滅之後,蒼奔波忙碌的都是收尾善後工作,爲異度魔界所帶來的災難善後。

如今神柱已經補齊,劍子與佛劍獲救,被魔界毀了身體的素還真也即將復活。浩劫後重生的苦境將迎回他們最可靠的領袖,雖然仍是江湖紛擾妖孽橫行,卻已經可以讓人稍微安心。

蒼放下手中的符紙,目光流過舷窗外的漫漫黑暗。穿梭於各種異空間中的魑離船永遠是如此陰冷,長期處在這種鬼氣濃重之地對生者很有損傷,即使是蒼,最近也時常感到疲倦。

目光再次轉向陣法時,蒼心中一跳。轉生白蓮最外的一片花瓣上,沾了一滴黑墨。

懷疑自己眼花,蒼走近兩步,千真萬確,淡淡的黑氣染上了潔白的花瓣,殘留的魔氣正在擡頭。千分之一的概率不但發生了,而且似乎比預料更糟。

蒼定定注視着轉生白蓮,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天魔池的魔氣是無解的。

在陣法外加上一層生人勿近的結界,將拂塵插在背後,蒼走出船艙,來到無人的甲板上。

他又看到了異空間中的那一輪恐怖的黑月,像一隻高傲的眼睛俯瞰天地。這絕不是尋常的現象,黃泉引者們卻對它熟視無睹。有時候蒼甚至懷疑,是不是隻有自己才能看見它。

蒼仰起頭,對着黑月說:“是你嗎?”

聲音不大,但蒼確信它聽到了。黑月邊緣模糊的光有一瞬的搖動,如同漾開了輕柔的水紋。


蒼算是在修仙道上走得最遠的人之一,卻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地方。

浩瀚的雲海,純白的殿堂。磅礴而聖潔的氣息,形成一種足以將人擊倒的壓力。

但蒼此刻無暇欣賞這天國般的風景。黑衣黑髮的身影以一種彷彿等待的姿態站在那裏,陰陽異色的眼睛,如日輝煌的金色,和碧空澄澈的藍色,一齊注視着蒼。

“又見面了,棄天帝。”

“你是第一個踏足六天之界的人類,蒼。”

“吾很榮幸。”

“怎麼認出吾的?”

“嗯……也許你留給吾的痕跡比想象要深。”

“哈哈……” 蒼又聽到了那熟悉的,高傲又得意的笑聲。

“爲什麼你的力量仍能影響人間?”蒼先問出了所關心的問題,“你能在異空間製造亂流,能輕易將我帶上六天之界,也能……爲我治傷。”

“很好,都猜到了。”棄天帝滿意地點點頭,“這點雞毛小事算什麼?就算吾不能親身降臨,也不過是彈彈手指的事。”

“要勞動你那高貴的手指卻也不易。魑離船那樣的存在,也值得你出手嗎?”

“那群骯髒低賤的怨鬼竟敢隨意出入與六天之界連通的異空間,吾厭惡。”

“那你又爲何會收手呢? 總不會是看在我的面上?”

“爲了看看你還要多可笑,連這種東西都是你保護的對象?”

“他們只是些不幸的亡者。”

棄天帝哼笑一聲:“你真是一點沒變。災難結束時苦境武林的醜態,還沒讓你明白吾才是正確的嗎?”

“嗯?”

“吾一回到天上,苦境就開武林大會爭奪什麼寶物,真是熱鬧。人類果然污穢卑賤,吾施展神威的時候,這些鼠輩都躲到哪裏去了?”

“這麼……求生也是人之本能。”蒼淡淡說道。

“你們幾個以卵擊石阻止吾,就是爲了給這種小丑玩奪寶大賽的,你有何感想?”

“被你重創的苦境這麼快就恢復了活力,你又有何感想?”

“拍不死的蟲豸而已。”棄天帝輕蔑道。

知道這樣的鬥嘴一旦開始就沒完沒了,蒼說道:“棄天帝,吾不是來敘舊的。”

“是啊,你是來求吾的。”

“是,素還真轉生白蓮的魔氣,蒼請求你出手相助。”

“吾爲什麼要救他?”棄天帝挑起眉。

蒼沉默半晌,才說道:“那你爲什麼要救我?”

棄天帝若有所思地一笑,“同吾對抗這麼久還能活下來的傢伙,若是死在那種骯髒噁心的魖族手中,就可笑了。”

“那劍子仙蹟等人的生死,你也會管嗎?”

“少廢話。吾不會允許自己碰過的東西死得那麼難看。”

“……哈。不管怎樣,吾該謝你。”

“哦……你要怎麼謝?”棄天帝忽然放低了聲音,向蒼走近一步。

“怎麼謝……”蒼微微一笑,“爲你暖床三年,還換不來你屈尊紆貴舉手一救?”

話出口時,連蒼自己也略微意外。也許能坦然承認這個事實,正是因爲他已經真正擺脫了那段日子。

“你竟說得出這種話……”棄天帝低沉的吐息逼近蒼的耳邊,“很好,很提神……”

眼見棄天帝的手就要摟上自己腰際,蒼拂塵一掃,拉開兩人的距離。

“抱歉,吾已不是你的囚犯了。”蒼說道。

“吾也不是你的敵人了。”

棄天帝此言令蒼陷入了沉默。敵對的基礎已經不復存在,雖然長久積重的某些感覺仍根深蒂固,但面對一個不能再爲禍人間的神,蒼髮現自己確實無法再提起真正的敵意。

“素還真之事,你要如何才能出手?”蒼將話題拉回來。

“看你能拿什麼來換。”

“任何條件,說吧。”

“哼,又是這句話。”棄天帝本來興致頗好的語氣忽然微微不悅,“赭杉軍就罷了,素還真是你什麼人?”

無視棄天帝情緒的變化,蒼道:“救他就等於救苦境。”

“那朱武呢?你還爲他哭,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棄天帝,我本以爲你對朱武還是有在意的。”蒼輕聲道。

聽到這句話,棄天帝也安靜了下來。

“正因如此,吾才要他死。”

“什麼?”

“他活着也是丟魔界的臉,丟吾的臉。既然他那麼一心求死……就成全他。”

“……” 蒼看向棄天帝,那雙異色的美目依然寒冷銳利,但他確信從棄天帝身上感到了什麼與過去不同的東西。彷彿這時才突然記起,蒼想到棄天帝被送回天上之前留下的話,高傲的神在最後一刻終於“勉強同意”人類並不全是污穢。

“棄天帝……你變了。去人間走這一遭,對你來說可值得?”

“雖然與初衷不同,也算有趣的消遣。”

蒼微笑道:“真不像是敗者說的話。”

棄天帝不服氣地重重一哼,“敗者?慶幸你們的運氣吧!”

“缺一不可,天不亡神州的運氣,衆人的決心與犧牲,以及……你的放水。”

“這是你的總結?哈。”

“偏題太遠了。吾是爲素還真而來,如果沒有交易的誠意,吾就回去了。”

“回去?六天之界是隨便你進出的?”

蒼驀然擡頭看着棄天帝,他剛才話中的意思——

“……沒錯,這就是交易的條件。”棄天帝含笑補上一句。

蒼很久沒有說話。

“怎麼,還是要回到那個連只鳥都不剩的道境去嗎?”

“……縱然寸草不生,道境也是吾之歸宿。”

“哈!以人類狹小的視野,才會有這種想法。過來。”

棄天帝拽過蒼,拉着他走了一段路,來到一處寬大的露臺。

從露臺上向下望去,鋪在腳下的無邊雲海正在自下而上泛起輝煌的金光,如同整個“大地”在發光和燃燒。

“那是人間在日出。”棄天帝說。

“……很壯麗,”蒼片刻後才道,“這是神才能欣賞到的風景嗎”

“這就驚訝了?”棄天帝說着,揮了揮寬大的衣袖。腳下的雲海隨之散開了一條縫隙。蒼看了棄天帝一眼,目光順着縫隙向下看去。

“啊……”

雲海之下,蒼看到了一棵巨樹。他此生見過最美的樹。


最底層、最廣闊的是苦境的千里沃野,如同巨樹底部伸展最遠的繁茂枝葉,向上依次是集境,滅境,以及——最頂端的,玲瓏而出塵的道境,如同樹頂盛放的姣花。

苦集滅道,如同巨樹一般層層相連的四境,沐浴着初升的陽光,承載着無數生命,和天地間所有的風華。

那一刻,蒼忘記了語言。漸起的水霧迷濛了他的雙眼,這壯美的圖卷卻如最清晰的烙印般刻進他的心底,再也無法抹去。

芸芸衆生,十丈紅塵。這就是人間。

這就是他所深愛的、用盡所有力氣、付出全部代價去保護的人間。


“看到了?”棄天帝的聲音在耳邊說,“擁有這樣的視野,你也就不會堅持那些愚蠢的想法了。”

“未必……不過、真的很美”

“要打個賭嗎”

要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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