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問

第一章


  蒼怎麼也沒有想到,那個看上去溫文爾雅,無比善良的餅臉商人竟能見利忘義到兩桶金子就把自己的賬房先生賣給當地的波斯富豪。他原以爲自己進入這幢如同夢境一樣的華麗宮殿的目的是爲了和此地的主人說:“那幅畫不賣,請把它還給我。”


  所以,在完全不明就裏的情況下,蒼被客氣的請到了這件坐落在城郊的宮殿之內,坐在一間滿是大理石雕刻的庭院的石凳上看日出,看噴泉和異國的植物發呆,直到最後幾乎是太陽馬上就要開始下山的時刻,從一個雕花小窗中隱隱約約看到一個疑似自己船主的傢伙滿意的離開。正當他有些緊張的站起身時,走廊裏轉過了一些白衣赤足的波斯僕從,爲首者用蹩腳的中原話將他“請”到了另一個院落,一間飄滿水蒸氣的露天浴室,在這裏他被告知:“把自己洗乾淨。”蒼也姑且將其理解爲對方的漢話水平委實不怎麼高明。

  不過,穿越了廣袤的沙漠來到異國,蒼很高興能夠在如此寬闊的地方洗個熱水澡。這是一片神奇的國度,陽光和色彩都是他在敦煌做畫匠時未曾真正見過的,雖然仍有不安和忐忑,但是,似乎見到這濃密翠綠的植物,潔白的牆,牆上用各種寶石拼接鑲嵌出來的草葉和水波的花紋,就會從心底升起一種愉悅、快樂甚至有幾分慵懶。

  褪下身上已經看不出本色的布衣,蒼跨入溫熱的水中,緩緩坐在黑色大理石雕琢的圓潤的檯面上,洗淨身上和髮絲間的塵沙。現在長髮披散不着寸縷的他身上唯一的一件身外之物,是用一段細細的麻繩掛在頸項上的半塊黑曜石。當初得到它的時候,只覺得那個有點泛黑的掐絲銀託做工精良,石頭本身倒也平平無奇,可是今天,大約是真的回到了故鄉的緣故,斷口處已經被摩挲得棱角圓滑的黑曜石中,似乎泛起了點點金色的光澤,如同穿越樓蘭、龜茲、大月氏諸國時在客房的天窗中看見的星空一樣。

  蒼似乎被這點點的星光煞到,捧起在水中靜靜旋轉的項墜,看着周圍潔白的高牆和牆外的藍天,茫然的問了一句:“果然是這裏麼?你……和他的故鄉。”


  似乎是泡在溫暖的池子裏睡着了,等到蒼再次從飛天、佛像和供養人的世界回到現實之中的時候,從雪白的牆頭射進來的夕陽金色的光芒,耀的他更加張不開眼睛。即使是蒼,也對自己的隨遇而安很是無奈。掛着一身的水站起身來,用最快的速度洗淨了身體和頭髮。在池邊,那身看不出本色的粗布衣服大概早就被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整整齊齊順次擺放的絲綢衣物和鑲嵌着寶石的金飾。

  “這是……”,要見到那位大人物,不僅要洗澡,還要換衣服?滿懷着疑問拎起唯一的一件紡織品,蒼看着這光澤如同金屬溶液一樣的裝飾着大把的金色流蘇和刺繡的紫色絲綢,覺得與其說是一件衣服,倒不如說是一塊圍腰布更合適一些,那令人尷尬的長度,讓他只能選擇將這塊絲綢圍在腰間,遮住私部和大腿。再下來,看着那鋪滿一地的沉甸甸的金色頭飾、胸飾、腕飾還有手飾,蒼的眉峰緊了一下,意識到事情可能不僅僅是陪某個波斯富商聊天吃飯告訴他賣掉那幅畫是自己見利忘義見錢眼開的僱主的私人決定那麼簡單。

  “難道是搞錯了?”他按着絲綢得接縫處,小心翼翼的蹲下身,逐一拎起可以砸死人的金飾,仔細研究起來,“這……大概是女人用的吧……”除了通過簡單的壁畫,蒼不知道這個國度的女子究竟是什麼樣的穿着。

  此時,幾名男性的僕人走了進來,看他們的年紀,估計最小的也可以做蒼的父親。這些人七手八腳的替他擦乾還在滴水的沙色長髮,戴上所有的金質飾物,當他們一把扯下蒼脖頸上的黑曜石的時候,卻被這看上去柔弱的中原人轉手奪了回去。僕人們面面相覷,隨後不再計較,而是將他推到在一塊雖然很薄但絕對柔軟遮光的波斯絨毯上。

  “你們……”剛說了兩個字,就已經彷彿被捲進竹簾子裏的畫筆一樣被毯子裹了起來,扛上肩,不知又向着何處去了。


  走了很久,蒼覺得自己都快在這將自己裹得動彈不得的毯子裏憋死的時候,終於被放在了地上。




  一個陌生的聲音說了一句自己聽不懂的話,地面震動,毯子被抖開,蒼滾進了一堆大大小小的靠墊中。屋子很暗,空氣中混着濃濃的龍涎香和嗆鼻的水煙氣味。剛要掙扎着爬起來,雙臂卻已經被那些波斯人抓着了,一塊白色的綢巾蒙在了眼睛上。

  “……”事情越來越詭異,他要是再意識不到危險,就是白癡了。蒼的嘴脣動了一下,沒有開口。

  身後傳的腳步聲告訴他,所有的赤腳走路的僕人都已經離開了,屋裏安靜了許多,從自己面前,傳來了水煙稀稀疏疏的咕嘟聲,這屋裏應該至少還有一個人。

  “你靠近一點。”突然,一個純正的中原口音傳入了耳朵,蒼渾身一震,隨後,依然是用雙手撐起上半身,緊張的伏在原地。

  “我讓你靠近一點。”那個聲音似乎有些許不耐煩了,“奴隸!”

  “……”蒼已經分辨出了,說話的人就在他的對面,大概在漫不經心的抽着水煙,他保持着原來的姿勢,不動,不開口,只是微微的將頭偏向了一側。

  片刻的沉默,有人走了過來,突然,蒼感覺到自己的右手腕被一把抓着,不等他站起來,就被迅速的拖了一段不小的距離,丟在了一塊厚厚的地毯上,手臂關節處被拉扯的疼痛和摔在地毯上劇烈的震動讓蒼差點失聲叫出來。

  “你原來的主人已經把你賣給了我,你就是我的奴隸,聽懂了麼,中原人?”對方把蒼的雙手按在頭的兩側,湊近他的臉,一字一頓的說。

  “……”蒼渾身一抖,原來被賣掉的不僅僅是自己唯二的兩件寶貝之一,想起了下午在院子看見的,自己的東家那心滿意足的背影,每當做成了一筆生意,那個餅臉商人的步態都會顯得格外輕盈,當想到這一點,他終於憤怒的掙扎了起來。

  “你是聾子還是啞巴?!”對方將整個身體壓了上來,臉應該湊的更近了,蒼都能感覺到那撲面而來的熾熱的呼吸。雙手被從頸邊挪至頭頂,被一隻大手抓着手腕。對方騰出另一隻手來挑起蒼的下頜。眉頭微微的抖動了一下,蒼將雙脣抿得更緊。

  “……你嘴裏藏了什麼?”霸道的捏着蒼的下頜,但是那倔強的畫匠無論如何就是不開口,似乎是靜靜地欣賞了那昂起的下頜和挺直的脖頸畫出的優美的流線許久,才終於說道:“哈,這樣如何呢?”

  “……!”直到一對滾燙的脣貼上了自己的嘴巴,蒼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一驚之下,差點將口裏的東西吞下去,不過,也就是這一瞬間的鬆懈,對方的舌頭已經叩開了緊咬的牙關。怎麼樣的掙扎都沒有用,感覺對方的全部體重都壓在了自己身上,蒼腦海中突然出現了剛到這個國家時,那頓接風宴上,他所發現的波斯商人的有錢程度和腰圍之間的關係,頓時覺得一陣反胃。

  對方的舌頭仍在自己的口腔中翻攪,蒼誓死保衛舌下的那一點星光,毫不退縮的糾纏,如同火熱的迴應,黑曜石輕輕敲擊着兩人的牙齒,終於還是被吸離了自己的舌尖。

  “哈!”對方微微直起腰,將口中的半塊項墜吐在手心,又看看面臉緋紅,輕輕氣喘的身下人,“這是什麼?”

  “還我……還有我的畫!”蒼喘着氣,嘴角還留有方才激吻的狼藉,但是,雙手還被按在頭頂,沒辦法用手背抹去那讓他就覺得皮膚都快爛掉的不快。

  “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你還能擁有什麼?”一聲輕響,蒼大概能聽出來,自己的珍寶被扔在了一邊。

  蒼沉默了,最後,微微仰起臉,吐出了兩個字:“回憶。”

  “回憶?!哈,回憶!”對方含義不明的語氣加上身體的顫抖,似乎是在笑,“你的回憶?”手指輕輕滑過對方光滑緋紅的臉頰,“你是敦煌的畫師,第一次來到我的國家,對不對?”

  “那人告訴你的?”蒼淡淡的說,嘴角也抽動了一下,這就是他鄉遇到的故知?那個自稱是自己同鄉的餅臉商人,他不知道是應該感嘆人性本惡,還是怪自己活了將近三十歲,卻仍是涉世未深。

  “哈,那人說的話,除了你的價錢,我根本沒有半個字相信!”對方發出了輕蔑的笑聲,隨後撿起身邊的那塊黑曜石,用那不怎麼鋒利的尖端,在對方的身上描畫鎖骨和心臟的輪廓,“我想聽,你的故事,特別是這個的故事……”




  眼睛被蒙着,因爲看不見,對方所有的動作就更顯得突然和毫無防範:在那塊質感熟悉,觸感冰冷的石頭接觸到自己胸口某點的時候,蒼全身如同觸電一樣的抖動了一下,但終於還是硬生生把那銷魂的“啊”吞了回去。

  “冷麼?”對方看着蒼隱忍的表情笑了,低下頭舌尖輕輕滑過剛才黑曜石碰到的地方,特別的口感,讓他忍不住在那裏留連,送上一串串啜吻。

  “不……”感覺到對方的手已經從那塊根本起不到作用的圍腰布的縫隙中探了進來,雙手被死死的按在頭頂,身上壓着至少二百斤的一個生物,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根本不知道應當如何反抗或者躲閃,火熱的手掌順着大腿滑向腿間,“住……手!”

  “這是給不聽話的奴隸的小小懲罰。”自稱是主人的人一口啃上了鎖骨,手裏的動作卻絲毫沒有遲緩。

  “我……我會給你講……我的故事。”喘着氣,儘量夾緊雙腿。

  “哈,”主人的動作沒有停下,“那就講吧,看看你的故事能不能吸引我的注意力呢?”

  “……母親生我的那天,家鄉……家鄉,呃,發了大水,父母抱……抱着剛剛出世的我爬上了屋頂,將我放在一個木盆中……漂去。除了母親還沾血的裙襖作爲襁褓,便只有父親長衫下襬上的血書:水患……水患得子,屋脊留書,此子名……名蒼……如此十二個字而已。”感覺到對方的手突然加上了力量,蒼講述的聲音時斷時續,終於停頓了一下。

  “哦?唔,你姓蒼?還是叫蒼呢?”主人嘴裏含着蒼的耳垂,含含糊糊的問。

  “我……我不知道……”對方的舌尖在耳後輕點,蒼只覺得渾身一陣陣發燙。只能在一片黑暗和混亂中,勉強抓着記憶的思緒,才能略微忘掉自己如今的處境,繼續道:“我飄到下游,被一戶富農收養,上面有一個哥哥……叫赭衫軍,長我六歲。……大概是因爲剛出生就遇到水災,我從小就體弱多病,好在家境不差,因此養父養母送我上學堂讀書,希望將來能考取功名……,……我是十六歲便中了秀才,於是前往省城會試……”

  “哈,那一定是高中了。”主人突然說了一句。

  “金榜題名,我是末位。”蒼苦笑了一聲,略微喘了口氣,“我心灰意冷的回到家鄉,原來打算從此在鄉學教書,誰料,回家之後,卻看見一片狼藉,只有父母坐在屋內痛哭,不見了赭衫大哥。”

  “哦?”主人鬆開了蒼的雙手,微微坐直了身子,將那喘息不止的人抱在臂彎中。

  蒼的雙手軟麻無力的垂在體側,腕上手掌寬的金鐲子實在是太沉。

  “大哥有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叫做緋羽,便在我啓程的那一天,在樹林中採桑之時,被路過的省城大戶伏大善人家的護院教師斷風塵看見,當即搶走,大哥聞訊追去伏大善人家要人,也是一去不返,從此失蹤。我也要返回省城,但是被爹孃苦苦攔住,只好忍氣吞聲,種那幾畝薄田。後來才知道,我落第也是伏大善人買通了考官……”

  “哈……果真是善人。”主人含義不明的笑了一下,身體向後靠靠,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夕陽的光芒從鏤空的花窗射進來,落在懷中人圓滑的肩頭,華麗的陰影和溫暖的橘紅色,如同一片金色的紋身。

  “誰知,從那一年開始遇到大旱,連續三年,顆粒無收……”蒼本想掙脫開那滾燙的懷抱,但是略做努力,便已發現沒有希望,也只好任由對方的大手,在自己的小腹上摸索。

  “哦?一滴雨也沒有下?”主人的兩根手指輕輕夾住蒼胸口的一點,舌尖在他的鎖骨窩處遊走,彷彿懷裏抱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個精緻的玩物。

  “……下了,旱到第……第三年末的時候,突然陰雲密佈,電閃雷鳴……啊……”蒼的身體又劇烈的顫抖起來,對方分明就是不想讓他好好說話。

  “哦……久旱逢甘雨?”主人將懷裏的玩物翻過來,用指尖輕輕掩着他的脊椎滑過,看着指甲在皮膚上劃出一條豔麗的紅色。

  “……”蒼只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卻也只能咬着牙,不讓自己發出任何不合適的聲音。“下……了,雨,一共,下了三滴……”

  “哈哈哈哈”主人忍不住笑出聲來,險些把懷裏已經癱軟的玩具掉了,他趕緊用手臂一攬,重新將人抱回懷裏,“真是有趣的故事,好了,今天就到這裏吧……”故意拖長了聲音,想看看對方的反應,誰知突然覺得懷裏緊張的肉體一下子軟了,“睡着了?”輕輕扯下蒼臉上的白色絲綢,看着那有些零亂的眉毛和睫毛,“這麼快?我對你做什麼了啊,有這麼累麼?”說着,輕輕吻了吻那吹彈可破的眼瞼。


  “爹孃餓死了……”第二天,過程依舊,雙眼被蒙上白色絲綢帶進主人的臥室,蒼索性把自己當成死人,一個只有回憶的死人,“家裏窮得連買棺材的錢都沒有……”

  “然後……你就跪在大街上賣身藏父母?”一面揭開對方圍腰布的搭扣,一面隨口問道。

  “……是……”蒼靜靜的回答。

  ……

  接下來,竟是長時間的沉默。隨後,一條輕薄的毛毯蓋在身上,後腦也被墊了一個靠墊。

  “我累了……今天就到這裏吧。”對方小心翼翼的把還有點詫異的蒼擁在懷裏,卻還不甘心的問了一句:“有仙女下凡幫你麼?”

  “……買我的人,是一個老畫匠,他帶着我,去了……敦煌。”

  “敦煌……哈。”主人莫名的感慨了一聲,抱緊蒼,微笑的睡了,“明天,我要聽,那幅畫和那個人的故事……”



第二章


  已經來到敦煌五個年頭了,買他的老畫匠終於一病不起,蒼默默地替他送終之後,變成了敦煌唯一的畫匠。其實,這個時候,他要去哪裏,沒有人能攔得住他,但是,敦煌以外的世界,與他一點點的關聯都沒有了。倒是這之前幾百年前,數不清的畫匠在這這數不清的洞窟中,留下的數不清的佛像,飛天和供養人,他們的一顰一笑,每根髮絲,每條衣褶都能夠打動他的心。

  蒼在這裏的工作,本應是不停的塑像、畫壁畫,但是,因爲沒有什麼監督,蒼做得最多的,就是逐一檢視每一個洞窟,對着洞內的每一個人像,每一朵雲彩和每一縷香菸發呆,偶爾用手中的墨筆,輕輕描上幾筆,補齊漫長歲月中那少數的脫漏。他的話很少,連每個月來送給養的兵士都不知道,邋里邋遢的畫匠,曾經是個秀才。

  那是一個敦煌常見的寒冷的冬日的晚上,當蒼正要抖開那硬的可以蓋房的被子睡覺的時候,一聲馬嘶,隨後,房門被撞開了,一個高大的黑衣人闖了進來,一頭紮在蒼剛剛燒暖的熱炕上,呼呼的睡去了。

  蒼站在床邊,手拎着被子呆了很久,終於有了動作:他小心翼翼的把被子蓋在那鼾聲如雷的黑衣人身上,自己打開箱子,翻出了老畫匠的棉衣,將自己裹好,縮坐在床角,吹熄了油燈也就睡去了。

  天矇矇亮的時候,刺骨的寒意和濃烈的睡意仍在激烈的交戰,蒼突然感覺有人抱起自己,平放在溫暖的床上,同樣溫暖的被子蓋了上來,他略微舒展了一下痠軟的脊背和雙腿,便又沉沉睡去。

  回籠覺大概睡到上午,蒼終於被屋外傳來的炙烤的香氣完全弄醒。發現躺在原本屬於自己的床上,蓋着自己的被子,如果不是老畫匠的那間破棉衣也平平展展的蓋在被頭,蒼真的要懷疑昨晚的不速之客究竟是不是一個夢境。外面的香氣越發濃郁了,這是蒼久違的肉香。有點戀戀不捨的離開溫暖的被窩,剛剛下地穿好鞋子,屋門就又被撞開,一條香噴噴吱吱冒油的兔腿差點直接戳在臉上。

  “……給我的?”蒼有點發愣。

  “啊啊啊”對方發出簡單的單音節,笑着點頭。

  “……你……是……”蒼察覺出了端倪,一對細長的眼睛略微張開。

  黑衣人指指自己的嘴,搖搖手,又指指自己的耳朵,點點頭。

  “哦,你……”看着對方的面容,高鼻深目,最明顯的是一對異色的眸子,“你是……西域人?聽得懂漢話麼?”

  對方點頭,同時抓起蒼放在膝頭的右手,將兔腿塞進他手中。

  “……多謝。”蒼愣愣的回答,竟忘了手中的兔腿將手指燙得通紅。

  對方指了指床,又指了指兔腿,向他一抱拳,笑眯眯的出去了。

  ……

  “嗯,好吃啊。”蒼咬了一口,終於忍不住說了一聲。


  這個西域人不簡單。

  這是蒼當天下午就得出的結論,雖然滿身狼狽,但是,儀表堂堂,連那乍看上去和破布無異的黑色長袍,竟也是上等質料,看線斷頭的地方,大概曾經也是鑲金墜銀寶石成行的吧。他的馬沒有馬鞍,但是,卻高大威猛如猛獸一般,讓人不敢接近。

  而後來的結論是:這個人無論怎麼看,也不像是他自己寫的那樣遇到了沙暴和商隊走散了,迷路來到這裏暫時躲避。


  “你懂得漢字?”當天下午,將曬在外面的老畫匠留下的被子抱回來,蒼竟驚訝的發現,這個西域人,抱着自己唯一的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

  對方點點頭。

  “會寫麼?”

  對方再次點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

  坐在書桌前沉默了片刻,西域人伸出一根手指,在滿是黃沙的桌子上劃出了端端正正的兩個漢字:莫問。

  “哦,原來你的漢名叫莫問。”蒼點點頭,將懷裏的被子放在已經鋪了一層褥子的躺櫃上。以前,那個老畫匠就曾經說過,蒼,我有的時候是在不知道你是聰明還是傻。

  “……”西域人愣了片刻,看着桌上的“莫問”二字,突然笑了一下,緩緩地點頭。

  “我看你是打算在這裏住一陣子吧?”蒼一面鋪床一面說,“你睡我的床,我睡這裏。”



  “……”莫問走過來,輕輕按了一下蒼的新床鋪——薄薄的一層褥子,一下就摸得出躺櫃上的銅護角和銅合葉——搖頭之後,將全副鋪蓋抱到了自己睡過的那張床上。

  “……這……”看着把兩層褥子鋪好,兩床被子並排擺在床邊的莫問,蒼有點猶豫,不過,看看高出自己半頭的西域人,蒼認命的想:隨他去吧。


  於是,從今年冬天開始,蒼和一個西域人開始新的敦煌生活。

  新的生活對於蒼來說不能說是不好,至少,在他每天默默地對着某個洞窟發呆完畢以後,等着他的已經是一鍋熱騰騰的菜湯和小米飯,隔三差五還有美味的烤兔子或者好幾天都吃不完的烤羚羊。

  至於莫問,當異地生活的新鮮感過去之後,他不再每天騎着自己那匹悍馬在茫茫無邊的戈壁上狂奔,而是開始把注意力從石窟底下的那間窯洞,轉移到了山壁上數不清的“窯洞”了。

  於是,兩個人開始並肩坐在洞窟裏發呆……莫問不是那種能夠發呆一整天的人,他會拉着蒼的袖子,指着滿洞的壁畫,讓他講,蒼也就講,知道的如實相告,不知道的就信口亂編,反正莫問即使聽出了漏洞,也問不出來,他是急性子,比劃幾下,蒼不明白,也就放棄了,繼續在石窟裏轉,然後遇到看不懂的,就跑回來拉蒼的袖子,託莫問的福,蒼巡查洞窟的時間縮短了很多。

  等到莫問終於不再發問了,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年半了。

  於是,有一天,蒼回去吃白食才發現……莫問和自己的油燈失蹤了……失蹤到晚上才回來。他去哪了?莫問不會說,蒼也就非請莫問了,包括自己的毛筆和顏料少了很多的事。又是半年過去了,有一天,睡眼朦朧的蒼剛剛從床上慢吞吞的爬下來,就被徹夜未歸害得他沒有油燈點的莫問一路拉着跑向了石窟邊緣的一個小洞,這是前朝的畫匠們用過的一間庫房,蒼以前會來這裏看看有沒有什麼剩下的好物,比如他案頭那本《搜神記》,這本書,莫問曾經口誅筆伐的和他討論裏面記載的那個天仙配的故事很久,只可惜,他討伐的是,那種買了奴隸居然還能贖身的奇怪制度和天使居然不能在一瞬間給人幸福還必須出苦力還要嫁人的不合理情節……

  扯遠了,當蒼被拉進這間早被他搬空的倉庫時,也趕緊把自己的思緒從遙遠的一年前拉回來,當看清這已經被畫滿的洞穴的時候,蒼由衷地讚歎了一聲。

  平心而論,莫問的植物和花紋畫得極好,但是人物卻幼稚得有如兒戲,但是,無論是色彩還是畫面,都帶着一種歡愉和幸福,一種,蒼短短的不到三十年的生活中,從未體驗過的歡愉和幸福。他甚至覺得,這才是真正的仙境和佛國的極樂。


  於是,在後來的一年時間裏,蒼和莫問所到之處,洞窟都或多或少的染上了這種歡愉和幸福,莫問喜歡擅自添加一些東西,比如,在一幅壁畫裏,畫了一個西域的天神,白袍,背後還有一對翅膀。

  “這是……”

  莫問在天使的頭邊,仔仔細細的寫上“天仙”兩個字,蒼覺得後背發冷,抹掉額角的汗滴,暗暗決定,晚上過來把字剷掉。


  “莫問。”蒼去外面把這個月的糧食領回來,如同每日說“可以開飯”那樣問道:“你是不是快要離開了?”靜靜地看着對方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蒼繼續淡淡地說:“你的商隊,好像終於找到你了。”毫不驚訝的看着莫問震驚的表情,站在門口,隔着殘破的木雕花,將這幾天都在附近徘徊的幾個西域人的影子指給他看。

  “啊……”臉上的表情,變了。



第三章


  “那天,他騎馬出去,再也沒有回來。只留下半塊黑色的石頭給我。”蒼喘着氣,渾身都軟了,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主人的手下漸漸融化,時間已經不知過去了多久,每天在自己那神祕的主人的愛撫中回憶過去,他覺得自己快瘋了。“半年以後,我遇到了現在東家的商隊,跟着他們一起來到了這裏。”

  “他只留給你半塊黑色的石頭?”主人微笑,問道,手指輕輕摩挲着懷裏的寶物溼潤的雙脣。

  “是。”嘴脣抖動了一下,蒼覺得很羞恥,主人的愛撫似乎越發溫柔。

  “然後呢?你來這裏,只爲了找他?”

  “……”蒼沉默了,說實話,他真的不指望能夠再見到那個喜歡惡作劇的西域啞巴,但是,當那個餅臉商人說見過那塊黑曜石的材質時,自己爲什麼毫不猶豫的要求他帶自己來到這遙遠而……危險的異國呢?“是……也許不是……”也許他只是想真正看看莫問眼中那充滿了歡愉和喜樂的世界,“我不抱希望能夠找到他……”

  “所以,那張畫……?”主人從後面抱着蒼,方便的上下其手。

  “是……是他臨走時畫的……雖然我不知道畫的是什麼意思……”莫問的眼睛很特別,右邊如同敦煌漫漫的塵沙,左邊卻有如天空一樣清澈,蒼不知道爲什麼,突然想起了這個。

  “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經常惹我生氣,很喜歡惡作劇。”蒼的嘴張了半天,卻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說出這麼一句。

  “你愛他?”

  蒼的肩頭抖了一下,心中開始權衡……

  “回答我!”主人的懷抱,讓蒼覺得喘不過氣。

  “……愛。”吐出這個字的的時候,不知爲什麼心中和周圍彷彿燃起了一團火,讓蒼那連沙漠熾烈的陽光都無法阻止其顫抖的身軀漸漸溫暖起來。


  “對你來說沒有可能,但是對我來說卻是舉手之勞,我可以輕而易舉的找到他……”主人突然坐了起來,“但是,我是商人。”

  “……我還有什麼能給你?”蒼嗤笑了一聲,雖然不願承認,但是自己的一切,或早或晚,都會屬於這個人,這是不用懷疑的。

  “承諾。”主人抱起躺在地毯上一動不動的身軀,將他的頭按在自己的胸口,“如果你答應做我的第四百二十八個妻子,我就給你見那人一面的機會。”

  “……”嘴脣動了一下,不過還是忍住了。

  “不用着急回答,我是個公道的商人,不會佔你的便宜。聽好,在我的國家妻子是丈夫的私人財產,從結婚之日開始,你不會見到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的面容,同樣,任何人也不會看到你的臉,你心裏只允許想着我,每夜都只能等着我,我是你的唯一,明白麼?”

  “和現在有區別麼?”

  “對你,也許不會有什麼區別,因爲即使你只是我的奴隸,我也不會讓你去服侍我的朋友或者重要的客人,但是……”主人突然拖長了聲音,“天使可以在一瞬間給人幸福,也可以在一瞬間把人打落地獄……我不能允許我最喜歡的奴隸心裏愛着別的男人,至少是不能是活人。”

  “妻子難道可以麼?”蒼哆嗦了一下。

  “所以, 我要你的承諾……”主人笑了,“從結婚之日開始,你只會見到我,心裏只允許想着我,每夜都只能等着我,我是你的唯一。”

  “……”

  “你不用着急回答。”主人笑了,“對了,那張畫,畫得是你和他……”

  “……我說過,他畫人的技巧很差……”



  “我……答應你。”蒼坐在一間窄小的房中,燦爛的陽光從雕飾着水草紋樣的窗戶裏射進來,把慘白的牆描繪的如同敦煌的洞窟,他背對着房門坐着,用手裏的畫筆在那慘白的牆上描繪着一個人的形象。

  “哦?”主人就背靠着屋門站着,聽到這句話,直起脊背,“明天早晨帶你見他,傍晚的時候,就是你我的婚禮。”

  “……能讓我把這幅畫畫完麼?”

  “只要你能遵守承諾,這個房間,在成婚以後,隨時可以來。”

  “你對我……很寬容。”




  “不問問爲什麼?”

  “……爲什麼?”

  “和你來找他的理由一樣。”主人說完這句話,轉身離開了。


  無論感覺漫長或短暫,明天,總是在徹夜不停的畫筆沙沙聲中如約而至。

  “不要回頭,向前走。”雙眼照例被蒙上了,主人在背後輕輕推着自己。“到了。”眼前的布被解開,被那雙摸遍了自己全身的大手捧着面頰,身處一個狹窄的走廊的盡頭,眼前是一個半尺見方的窗口。

  “從這裏向外看,一會兒他就會經過這裏。”

  緊貼着冰涼的牆面,目光所見,只是半尺見方的畫面:一條繁華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

  “你……!”蒼想憤怒的回頭,但是肩膀被死死的摟住。

  “我是商人,哈,仔細看,找不到他的話,就不是我的責任了。”主人說完,離開了。

  “……”雙手按着冰冷厚實的牆,從一個窄小的空洞窺視外面的世界,蒼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充滿着幻想的囚徒,用一生,去換得再見一面的機會,值得麼?蒼不是商人,他算不了這麼清楚。但是他知道,如果不交換,就連這驚鴻一瞥也不可求。

  一個久違的熟悉的人影,在人群中不疾不徐的走過,沒有回顧,沒有停留,如同其他的人一樣,走過街市,也許會回來,也許再不回來。

  ……如此而已,就是這樣平平靜靜的走過,甚至不曾有一點特別和留戀,嘴角有點澀……真的希望,他走過的那一刻,如同壁畫一樣永遠留在眼前,亙古不變,哪怕自己也因此化作一個被困在牆壁上,永遠不得自由的飛天。

  “走吧……”落日的時候,主人來到了身後,“把自己洗乾淨,換衣服。婚禮要開始了,當然,你不會見到任何人,只在新房中等我就好。”


  新房在宮殿的最深處,即使是在入夜之前那昏暗的光線中,也能隱約看見牆壁上佈滿了華美的壁畫和掛毯,下半身鮮紅色的嫁衣如同紅色的酒漿流淌,身上的裝飾重了好幾倍,蒼默默的坐在牆邊,將眼睛閉上。牆上的燈龕裏放上了上好的龍涎香和兩盞尚未點燃的銀質油燈,按照當地的風俗,這兩盞燈,將由丈夫親手點燃。

  洞房花燭夜……麼,可惜蒼是新娘。

  腳步聲漸漸近了,有人走了進來。雖然輕輕閉着眼睛,但是也能感覺到,屋內的燈點亮了。

  下頜被挑起來,他的主人或者現在可以稱作丈夫,大概是很喜歡看他下巴揚起時,頜骨和鎖骨連成的優美的曲線。

  “你的承諾呢?”一個短暫卻深沉的吻之後,便到了許下永恆的誓言的一刻。

  “我……會給你。”蒼很想垂下頭,但是點在下頜的手指,決不放鬆。

  “跟着我念:從今天開始,蒼的心裏只允許想着棄天帝,蒼每夜都等着棄天帝,棄天帝是蒼的唯一。”

  “……”

  “爲什麼沉默?”

  “我後悔了。”

  “嗯?你覺得他不值得你這麼做?”

  “我……不該答應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

  “哈……你當然做得到!”語氣中聽不到任何沮喪,“我是一個天使,是一個可以在一瞬間給人幸福的天使,只要你張開眼看着我的眼睛,就能實現所有的願望。”

  “……”

  “……”

  “你很無聊。”蒼的表情,突然變得無奈。

  “……那,我是一個魔王,是個可以在一瞬間把人打落地獄的魔王……”

  “然後……?”

  “睜眼!”

  “我早就睜開了……不過是很生氣而已。”

  “……!”


  “其實……我是被詛咒的王子……必須得到異國美人的……”

  “……”

  “……”

  “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少妻子……”

  “哈哈哈,”棄天帝笑了,坐在床邊,將蒼攬在懷裏,把已經合在一起的黑曜石墜子掛在蒼的脖頸上,輕輕的說:“今日以前,我一無所有;從今日開始,你是我的唯一。”




除非找到自己的愛人,否則你將永遠沉默;

除非親口承認他愛你,否則他將會在看到你的那一刻陷入永恆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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