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鳥之還

10.

棄天帝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有祕密是正常的事,蒼身上還有很多值得探索的祕密,但是他忍住了一次挖掘到底的衝動。

如果他正在做的事情和自己有關,如果自己出現會打擾到他,那麼適當的潛藏就是必要的。

神在黑暗中等待,像獵手等待獵物,同時爲自己對蒼造成的影響感到愉悅。

人類並不知道這一切;萬年牢的無限寂靜裏,筆尖接觸紙面的沙沙聲和筆記翻頁的嘩嘩聲都變得悅耳,計時器響時,蒼居然伸手把它摁掉了,這在之前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他一動不動地持續坐在那裏,又連續寫了幾頁,終於停下筆,輕輕甩動酸澀的手腕。

“出來吧,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棄天帝輕笑一聲,出現在蒼面前。

“你終於識相一點了。”

“想看的話就看吧。”蒼把所有的摺頁都展開,“如果有疑問明天再說。”

“明天?”

“我需要休息。”

“嗯?”

棄天帝翻頁的功夫,蒼居然自顧自躺下睡了。人類越發肆無忌憚,教神略有薄怒,也有一點點哭笑不得。

算了算了,這次放過他,就當……就當他是在爲神工作好了。

棄天帝粗略地看下去,第一頁出現一隻體態憨厚的鳥,鳥站在冰蓋上,粗短的翅膀和刀鋒般的喙表明它似乎不大擅長飛行——這更像是企鵝一類的潛鳥,只不過靈巧程度更勝一籌。

我所有的朋友都死了。蒼這樣寫,一萬年前它們就消失在遠古人類的餐桌上。

第二頁是另一種鳥,同樣以這句話開頭,只不過所處的場景和結局不同。畫和語言都很簡潔,字裏行間流露出直擊人心的傷感,一氣呵成之後會疲憊也情有可原了。棄天帝繼續翻下去,意識到蒼畫下來的都是已經滅絕的物種。如果換成其他人,棄天帝會以爲這是虛僞的懷念,但它們出自蒼的手筆,教棄天帝一直認真地讀下去。時間軸漸漸接近現世,最後一頁沒有任何鳥,畫面上是一個簡陋的背影,四面八方的封閉空間顯得壓抑。那背影身披三對翅膀,不會錯的,蒼的意圖明顯,雖然難以分辨,但他畫下來的應該正是自己。

我所有的朋友都死了……所有的?朋友?我?

棄天帝有一瞬間的驚愕,驚愕很快轉爲憤怒,繼而低沉地笑出聲。萬年牢由於神劇烈的情緒波動而變得不穩,空間倏然傾斜抖動,持續一陣才恢復平靜。蒼滾動到角落,身體蜷成嬰兒般的狀態,並未因此而醒來。

棄天帝手上聚着一團光,一步一步向蒼走來。

並沒有很久的很久之前,他就是這樣治好了蒼;讓蒼以同樣的方式陷入永世沉眠,好像也很仁慈。

他從來沒有讓蒼知道過,毀滅之神的力量可以撕裂山峰,可以劈開海水,可以讓叢林陷入火海,可以冰川融於無形。他是沸騰的洋流,是咆哮的西風帶,是作惡多端的風旋,是無數災厄的化身。

揣測或影響神不可饒恕,哪怕只有一點點,都足夠讓蒼死無數次了。他看着蒼,人類在他面前永遠堅毅又淡定,眉目舒展的樣子像極了他們第一次相見:蒼頂着風浪爬上舷梯,看着暴風鸌從他手上飛遠,終於舒了一口氣,哪怕下一秒自己就被顛簸的船捲進海底。

意識到自己想做什麼、在做什麼的棄天帝突然冷靜下來。

他們相處這些時日,發生改變的不只是自己。蒼也經歷過從疑惑、憤怒、試圖放棄到坦然接受泰然處之的過程,誰都說不清這算是種什麼樣的關係,劍拔弩張又默契地相安無事。他看得出蒼在賭,逐漸押上籌碼,也許他已經預料到讀到最後一頁的自己會有難以自控的行爲:如果神真的殺了他,他沒有什麼損失,只是神應了他寫到的結局;如果神沒有殺了他,那說明神想到了更深的一層,解鈴還須繫鈴人,只有蒼能回答他進一步的疑問。

人類……當真是危險迷人又很難讀懂的生物。

湮滅鑄就永恆,終結帶來美感,稍縱即逝的回憶值得留戀,曾經擁有又失去的經歷勝過從未擁有,蒼,你是這樣認爲嗎?

像是聽到了他的疑問,蒼翻過身,看起來脆弱無害,側臉被壓在頸下衣領壓出一道紅印。

棄天帝負手而立,神俊美的面容沒有一絲波瀾。

他終於意識到,正是因爲自己遲遲不願意放蒼離開,才讓蒼有了一絲可以乘虛而入的機會;而蒼對自己的吸引力,以及他帶來的關於人類社會有形或無形的事物,都只會給神帶來弱點。

他從來沒有如此深入地接觸過人類。神是高高在上的膜拜對象,會帶來恐懼或福祉,只有在蒼面前,神是平等的存在,恐懼不算真正的恐懼,福祉也不是能夠現實體驗的福祉。他原本不能以人的情感去理解蒼,蒼也不能用神的情感來理解他;理解的天平中間有條看不見的線,一旦過了這條線,苦苦維持的平衡就會盡數崩毀。

而那條線已經近在咫尺,他們差一點就越過去,無法回頭了。

現在他應該返回,蒼亦不屬於這裏,也許等他醒來,也許就是明天,之前的賭局終將實現,而神無比期待人類在返程之前會呈現出何種精彩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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