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鳥之還

11.

他還活着——這是個不錯的信號。

蒼站起來活動身體，萬年牢出現了一些變化，以往光滑的牆面生出凹凸的顆粒感，不過依舊分辨不出材質。

他賭命般的做法開始產生效果了，憑他對棄天帝的瞭解，這會把他推向更危險的境地。神我行我素的做法激起了他適應、試探、鬥爭的慾望，現在看來，在鬥爭中有所收穫的不只有他自己。

“蒼，還記得那個關於幽若關的賭局嗎？”

“當然記得。”

“吾隨時可以放你出去。”棄天帝罕見地張開六翼，黑色的神帶來更加沉重的壓迫感，“不過在此之前，還有一些餘興節目要做。”

“比如？”蒼髮現棄天帝拿着一個透明的沙漏。沙漏小而精緻，銀色的細沙在他手中泛着光。

“給你一個新的機會。”棄天帝與他視線平齊，“在它漏完之前說服吾，吾會考慮改善你在幽若關的生存條件。”

“神可以被說服嗎？”蒼並未動容，“就連一個三觀成熟的成年人都無法輕易被說服。”

“吾可以理解爲，你在與吾談條件嗎？”棄天帝對此並沒有表示出特別的情緒，“蒼，從來沒有人類妄想對神提出條件。”

“我只是表達疑惑，如果你認爲這屬於冒犯，那我也沒辦法。”蒼冷靜地對望回去，“說服這個詞太主觀了，我怎麼能知道你會不會在內心有所動搖的時候拒絕承認這一點呢？”

“哈，哈哈哈哈。”棄天帝笑出聲，“你是個聰明人，卻選擇了最崎嶇的那條路來走。”

“我的選擇與你，或者與我們的遊戲有關係嗎？”

“有一點。”

“提問的數量會有限制嗎？”

“不會。”

“爲什麼是現在？”

“因爲你那兩個朋友的船已經啓程了。”

蒼猛然擡頭：”你之前說萬年牢裏面沒有時間。”

“確實沒有，因爲我可以讓你進來，也可以讓你出現在萬年牢之外的任何一個時間點。”棄天帝翻轉手腕，泛着微光的銀色細沙緩緩落下，“他們會路過北越天海，也一定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你猜他們是會直奔幽若關，還是會因爲看到那則科考船傾覆的新聞暫時擱置計劃？”

蒼幾乎沒有猶豫：”他們會直接去幽若關。”

“你確定？爲什麼？人類的情感不應該在這種時候產生作用嗎？”

“確定，沒有原因，有些事是更重要的。”

“對於人類來說，更重要的標準是什麼？”

“我只知道，對於我們來說，保護爲數不多的現有物種是更重要的。”

“神看不到保護，神只看到入侵。”棄天帝說，“人類的觸角伸得太長了。”

“如果沒有保護，入侵會升格成爲無法挽回的破壞。”蒼不卑不亢地迴應，“我們的船對環境友好，船上的同路人也不會攜帶武器。鸌鳥在變少，幽若關是最後的希望。如果換成一波窮兇極惡的獵手上了島，你認爲它們的命運會更好嗎？”

“是啊，但你的同路人又怎樣呢？”棄天帝嘲諷地說，“他們被暗殺，被誣陷，被詆譭，被收買，被利用……從頭到尾，人類不過是一群污穢的、自欺欺人的生物。”

“你說的情形確實存在，這不是全部，而且正因爲如此，我們才需要補救。”

“哦，來得及嗎？”

“現在也許還來得及。”蒼看了一眼沙漏，細沙已經漏了大半，“不過不去做就永遠都來不及。”

棄天帝知道如何最直接地擊破他心防，他不能去想那些迫於壓力無法完成的課題或者金鎏影的背叛，速戰速決才是最好的選擇。

“明知不可爲而爲之是愚鈍，無人可以理解你的孤獨。”

“孤獨與寂寞是兩個概念。”

“哈，”棄天帝低聲笑，“吾期待着你後悔的那一天。”

“不會有那一天，蒼獨行而無悔。”

人類毫無懼色的視線投過來，眼神清澈又堅定，棄天帝莫名覺得這樣也好——他可以一直看到鳥，這意味着他也可以一直看到蒼。

“好一個獨行而無悔。”棄天帝說，“你拿到走出這裏的資格了。”

“謝謝。”

“別忘了我們之前說過的條件，萬年牢不是真正的考驗，幽若關才是。”棄天帝說，“作爲獎賞，你可以任意提一個要求。”

——就算他要留下來，那也是很好的。

“不算要求吧，答應我一件事就好。”

“可以，你說。”

蒼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給棄天帝。紙上工整地寫着一些看起來是名字的信息。

“這是什麼？”

“我們團隊的名單。”蒼平靜地說，“任何一個國家培養成熟研究人員的成本都不低，所以……我不在的時候，我希望你能考慮一下他們的安全。”

後面半句他沒有說——至少不要再搞這種災難性的整船事故了，棄天帝根本不清楚他一揮手造成的結果是什麼，對於本來就在與時間賽跑的項目來說，停滯是可怕的。

“吾更想要這個。”棄天帝從蒼手上拿過筆記本，蒼畫了繪本的幾頁被神整整齊齊地扯下來，“反正你帶不出去的，不如把這個故事留下來。”

“隨你。”蒼索性把糖和摺紙鳥也一起給了棄天帝，“左右都是身外之物。”

“還有什麼想說的嗎？你的時間快到了。”

蒼微笑着搖了搖頭：”與神道別，沒有意義吧。”

他在棄天帝面前鬆弛地站着，不懷任何敵意。

棄天帝攤開雙手，兩點光芒從他掌中升起。光芒籠罩下的人類倒下之前，被他攬在自己臂彎裏。

“是啊，所以吾改變主意了。”

棄天帝輕輕撫過蒼細長的眼，手指落在眉心，指尖劃過的地方，有道紅色的暗紋隱隱浮現，只一瞬間，就消失在光滑的皮膚之下。懷中的人類陷入沉睡，對此無知無覺。

“蒼……這樣放過你實在很可惜。”

——萬年牢不存在，一旦讓蒼離開，他連半分記憶都無法帶走。但是留下一點神賜予的紀念又怎樣呢？也許某一天他們還會再相見。

毀滅之神這樣想，輕柔地放下他，消失在虛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