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鳥之還
12.
群居的暴風鸌吵吵嚷嚷,氣味很重——海水鹹腥,磷蝦被分解之後食道深處濃烈的氨的味道流淌出來。鳥類的羽毛蓬鬆乾燥,它們張開翅膀,在蒼臉上投下一片片層層疊疊的陰影。
這裏的海鳥從來沒有見過人類,自己在它們眼中與一塊石頭並無太大區別。白色的大鳥擠在他身邊,許多堅硬的喙與柔軟的脖頸繞過他的手臂,帶來善良的暖意。此時此刻,任何寒冷都可能是致命的。蒼咳嗽一聲,嗡嗡作響的耳鳴彌散之後,最輕微的身體震動都帶來疼痛。他閉着眼睛緩緩呼吸,這種環境裏聽覺被無限放大,他甚至能聽見許多顆小心臟在身邊蓬勃有力地快速跳動。
他輕輕動了動手指,上臂不存在骨折,雙腿還有知覺,這值得慶幸,不過活下來只是個開始。蒼睜開眼睛,天空是無比純淨的藍色,任何鏡頭都展示不了這種純粹的美。陽光下的暴風鸌白得發光,他上次見到這麼多鸌鳥同時出現還是將近十年前,大西洋的暴風鸌在一段時間裏數量驟減,和鷗鳥一樣,它們的雛鳥成活率同樣在下降,族群與族群之間距離更遠,鳴叫聲更尖銳,聽起來也更孤獨。
感官漸漸回到身體裏,追尋到鸌鳥的喜悅隨之被飢餓與疼痛佔據。還好還有雪,一伸手就能夠得到,不必去蒸餾海水。胸口異常的感覺表示肋骨或鎖骨有骨折的跡象,身上的衣服幹了大半,他將這歸因於早晚的寒冷與正午的陽光,不過埋在雪堆裏的部分很可能重新變溼。
蒼掬起一捧雪,冰涼的雪在口中化成水,竟能嚐出一絲甘甜。雪水滾過喉間,滑入胃裏,所有腑臟在微涼的刺激下緩緩甦醒。
時間失去意義,或者說,正是因爲這樣,幽若關的存在才有意義。
蒼緩慢地掏出壓縮餅乾,經過海水的浸泡,密封包裝依舊完好無損。他用牙齒撕開一道縫隙,艱難地咬了一點下來。寒冷讓它乾硬得像塊石頭,每次吞嚥要比每次呼吸的痛感劇烈,這給進食帶來很大困難。他吃不了多少,而且還要小心別讓塑料包裝被鸌鳥們發現——圍在他身邊的鳥好奇地拾取餅乾碎屑,蒼不希望它們這樣做,靠人類食物活着的渡鴉後代存活率也會下降,但他無力阻止暴風鸌們的行爲,甚至無法確定自己能在這種狀態下存活多久。
他難以控制地想起沉沒的船,不知所蹤的研究員們,從失去意識到出現在幽若關中間有大段難以解釋的空白,說是幸運太過牽強,腦海裏有一個聲音讓他不要去回憶細節。
蒼緩緩活動幾處關節,但沒多久就被疲倦重新淹沒。他在需要睡眠補充體力和擔心無法醒來的擔憂中糾結了一小會,決定順應身體的需求,閉上眼睛繼續睡下去。
他最壞的打算裏還有赭杉軍,所以……偶爾偷懶也無所謂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新的疼痛把他喚醒。一隻暴風鸌高聲鳴叫,另一隻暴風鸌則用喙啄他的手腕,白印之下流出血,血珠未及滾落,就已在寒冷中凝固。蒼認出那是被自己放飛的兩隻鳥,它們眼睛周圍的羽毛有特別的紋路。微小的喜悅被逐漸放大,蒼凝視天空,太陽的位置沒有過多變化,他可能睡了整整一天。
正午的風送來海浪潮涌,浪潮聲中夾雜了一些不屬於此地的音色:很微小,不過足夠讓他聽出那是船在行駛中的聲音。
——是赭杉軍和白忘機,他們終於找到了幽若關。
蒼判斷這裏不是鸌鳥的巢穴所在,它們的莫名其妙的聚集在生物邏輯之外;而赭杉軍未必知道鳥群中藏着自己。蒼環顧四周,咬牙挪動身體,在一塊堅硬的岩石上敲碎手錶的錶盤。
有弧度的鋼化玻璃可以成爲聚光的凸透鏡,他身上沒有火種,只能這樣賭一把。
被他救過的暴風鸌目不轉睛地盯着他,蒼舉起玻璃碎片在它面前晃了晃,用眼神示意它把這發亮的小東西放在幾步之外的一截枯木上。
他身邊的鳥太多了,火可能給它們帶來驚嚇或傷害。如果一定要改變環境,那也要產生儘可能小的影響才對。
鳥似乎懂了他的意思,叼起碎片飛走了。
然後就是漫長的等待。也許剛剛的動作用力過猛,蒼又開始咳嗽,喉嚨裏滿是腥甜。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在船離開之前,枯木被聚焦起來的光點燃,一縷細弱的煙升起來,鸌鳥們驚愕地飛起,蒼拼命嚥下一口血,他的世界陷入黑暗。
【尾聲】
全世界的醫院都瀰漫着一股奇怪的來蘇水味。蒼再醒過來的時候是個下午,陽光溫柔地照進來,世界依舊安靜,潔白的被褥和床頭的花籃表示他重新回到了人間世界。
“你醒了?”赭杉軍提着一堆東西走進來,“感覺還好嗎?”
蒼眨了眨眼,喉嚨乾澀,發不出任何聲音。
赭杉軍放下紙袋,緩緩搖起護理床,讓他就着水杯喝下一點水。
“不能太多,大夫這樣說的。”
“謝謝。”蒼沙啞地吐出幾個字,“巢穴監測……”
“都完成了,你放心。”赭杉軍說,“手術很成功,我們輾轉了兩家醫院才到這裏,現在你除了休息什麼都別管。”
“雲染知道嗎?”
“我們給她打過電話。”他的摯友轉過身,快速抹去眼角的淚,“說謝就算了,想吃東西也要再等等。”
“白忘機呢?”
“他先回去了。”
蒼垂下頭:”所以只有我是嗎。”
“是。”赭杉軍說,“記者如果知道,他們不會放過你的。”
“真殘忍。”
“那是人家的職業素養。”赭杉軍端正地坐在床邊,“再睡會吧,時間還早。”
“嗯。”
蒼模糊地應了一聲,他此刻毫無睡意,說幾句話居然都變成很費體力的事了。
赭杉軍背對夕陽,類似的情景已經在幾天裏重複數次。
他們在航途中聽說了北越天海的事,事故發生在深夜,颶風和浪超出人的想象,最近一次報送船位併發出警告的位置與它最終沉沒的位置已經完全對不上了。收到求助信號的艦艇一無所獲,只能在返程後發出全員失蹤的推測。這說法和遇難沒什麼區別,驚愕之餘,悲傷都是奢侈。赭杉軍堅決地要去幽若關,白忘機就知道,那些本來應該他和蒼一起完成的事,現在只有赭杉軍可以做到了:極端天氣短時間之內不會出現第二次,他們得珍惜上一艘船的人們用命換來的短暫窗口期。
遇見蒼完全是個意外,重逢的場面令人震撼。兩個人循着煙柱找到蒼所在的懸崖上的平臺,一群暴風鸌圍住他,見人過來也不怕,只挪了挪位置,給他們讓出一條路。赭杉軍不太敢移動蒼,他還活着,人沒有失溫,意識並不清醒,不過還能點火求助,說明他至少曾經清醒過。這裏離他們的船很近,白忘機取來簡易擔架,回程風平浪靜得像得到了海神的祝福,他無數次擔心蒼折斷的肋骨會在巨浪顛簸中戳傷內臟,但這種情況一次都沒有發生過。
當然,等到一切好轉,也會有些很難解釋的事浮出水面。平臺距離海岸有一些垂直高度,他可以認爲這是潮水上漲導致的結果;收拾東西時蒼的筆記本里掉出一支黑色的羽毛,它不屬於任何一隻幽若關的鳥,赭杉軍一時也無法分辨它來自何方;本子裏有十三頁被整整齊齊地撕掉了,他感覺這不是蒼自己做的事,相交多年,蒼沒有這種習慣。
“在想什麼?”
“這個。”赭杉軍打開剛剛放在床頭的袋子,“你的東西,住院時大夫給拿出來了,應該沒少什麼。”
蒼沒有打點滴的左手接過防水袋,羽毛夾在撕掉的頁面裏,手指觸碰它時,太陽穴傳來劇烈的刺痛。蒼眼前發黑,一時無法呼吸,等到他緩過來,赭杉軍正一臉擔憂地看着他。
“也許我不應該把它給你?”赭杉軍果斷把蒼摁回床上,“那是什麼?”
“不知道,想不起來了。”
“那就別去想,能回來就比什麼都好。”
蒼點點頭,按下所有複雜的情緒,依舊感覺不太真實,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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