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鳥之還
7.
蒼並未把他們的賭局當真,棄天帝也沒有表現出半分要放他走的意思,此時與神發生衝突不划算,他對自己的處境有清醒而理性的認識。
在他不知曉的另一面,棄天帝卻覺得這人類表達激烈的情緒時有種特別的生動。他很專注,常有意外之舉,認知之外的事物總能引發好奇,對人或對神都是同樣的道理。他休息的時候,棄天帝從黑暗裏看他,蒼疊好外套枕在頸下,從容地跟他道過晚安,闔上雙眼。棄天帝走上前,安靜地坐在他身邊,人類坦坦蕩蕩毫無防備的樣子彷彿某種屏障,就算是神也會覺得怎樣再接近都是逾矩。
棄天帝翻看蒼的筆記本,他的字跡大體流暢雋秀,只有速寫的幾頁潦草得難以辨認。神對語言和文字無師自通,他很快認出日期、時間、種群——不知道蒼是否學過繪畫,鋼筆草圖上的動物只有大體輪廓,特徵卻非常明顯:鸌鳥的鼻管結構、信天翁的尾羽、海鸚巨大的喙。蒼把三色圓珠筆夾在封面上,棄天帝摁出一支筆芯,翻開空白的一頁,凝視片刻,復又合上。
他居然會對人類的東西感興趣,或者說,他居然想知道人類爲什麼對這種東西的興趣超過對自己的興趣。蒼用手機做倒計時,讓自己依舊維持24小時的生物鐘,屏幕閃爍一陣之後熄滅,棄天帝搖了搖頭,將筆記本放回蒼身邊原來的位置,和息屏一起消失了。
無所謂晨昏晝夜之處,維持原有生活的尺度及標準——比如計時——本就是種無聲的對抗。
棄天帝在試探自己,這是毋庸置疑的。固有習慣中的“早晨”,蒼盤膝而坐,新寫的日程表被他放在膝蓋上。先耐不住性子的一方會輸,他也想知道神耐性的底限在哪裏,可惜他以前完全沒有和神打交道的經驗。蒼用了幾天時間充分考慮自己在幽若關要做的事,如果真如棄天帝所說,死亡是唯一的結局,那他也要充分考慮死亡的價值。
“需要我再提醒你嗎,不論是日程還是計劃,你都無法帶出這個空間。”
棄天帝毫無徵兆地出現了,神高大的陰影籠罩在萬年牢盡頭。
“無論你是否提醒,它們都只在這裏才有意義。”
棄天帝無視蒼的回答,他在蒼面前坐下,寬大的袍袖拂過紙面,蒼任由他看那些內容,沒有再說話。
“你的日程裏沒有我。”
是啊是啊,蒼有些無奈地想,對於某些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行蹤詭譎難以預計的神來說,出現在人類的日程裏可能是一種冒犯。
“如果你認爲神可以被規劃,蒼不介意爲你增添一席之地。”
“嗯?”棄天帝揚起手,呼嘯的風掃過蒼的耳畔。他閉上眼睛,等待神的怒意降臨;但風稍縱即逝,最後什麼都沒有發生。
“怎樣?”蒼有些奇怪地看着棄天帝,後者危險地注視自己,脣角居然扯出一抹笑容。
“算了。”
這樣喜怒無常,着實令人難以應對,或許以不變應萬變是最好的選擇。蒼從口袋裏摸出一塊水果糖,想了想,又摸了一塊遞過去給棄天帝。
“這是什麼意思?”
“甜味可以使人保持冷靜,對你應該也沒有害。”這次是芒果味,蒼看着對面的棄天帝則一臉警惕地剝開糖紙,抓準時機問道,“神和人類擁有同樣的味覺嗎?或者說,神會不會像某些生物一樣,對人類的食物有忌口?”
棄天帝明顯被噎了一下,半晌才說:”蒼,你的問題太多了。”
“對不起,但好奇是人類進步的要素之一啊。”
“人類也有句話叫好奇心殺死貓。”棄天帝嗤笑一聲,“既然你在計時,從現在開始,每個計量單位你只能問一個問題。”
“一個太少了。”蒼果斷表示抗議,“而且你一定會回答?不會刻意引導一個錯誤的答案?”
“那就三個。在遵從內心這一點上,神要比人類坦誠得多。”
“好吧,我下次會斟酌。”蒼伸手撿起被棄天帝扔在地上的糖紙,和自己的那張一起,很快折成兩隻鳥的形狀。玻璃糖紙的構成的鳥靜靜停在兩人中間,一隻看起來更加纖細,另一隻則是振翅欲飛的樣子。
“這一隻的翅膀可以動。”棄天帝指着蒼創造出來的鳥,“但這一隻不行?”
“折法不一樣。”蒼有點好笑,“當然狀態也不一樣。”
“你再演示一遍?”
“不必,區別只在這裏。”蒼拆開纖細的那隻,示意棄天帝看其中一步,“如果把它的翅膀折起來,它會更好看些,但相應地,就不會再動了。”
棄天帝若有所思地對比蒼放在他手上的兩隻摺紙鳥,異色雙瞳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怎樣,有感而發了?”
“神不會有那種膚淺的東西。”棄天帝矢口否認,“倒是你,試圖影響神是危險的行爲。”
“我有嗎?”蒼轉過身,“這只是你的主觀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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