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鳥之還
8.
棄天帝消失時留下一根黑色的羽毛,不知道他又在進行何種試探。蒼一醒來就看見它在自己身邊,電筒燈光下的羽毛會在某個角度反射出美麗的光澤,蒼凝視它,小心地收進防水袋裏。
爲了獲取羽毛而捕獵海鳥的職業至今仍舊存在。獵手們會很小心地選擇射擊角度,致命而不損傷它們引以爲傲的尾羽或翅羽。有一年他們在極圈裏的科考站附近潛入過這樣的人,沒有裝好消音器的槍聲令人震驚,不過更令人震驚的是獵手們的膽大妄爲——當循規蹈矩的研究員們義憤填膺提出要去報警時,地導只是聳聳肩,比劃着表示這種行爲在當地是被允許的。
“他們的生存環境和你們不同,貧瘠的土地意味着默許某種殘忍。”翻譯謹慎地組織語言,“就像農耕行爲刻印在你們的DNA裏,捕獵行爲在這裏同樣世代傳承。而且,一年之中能夠捕鳥的時間很短暫,他們也得活下去。”
蒼沒有參與接下來的爭執。關於生存環境的追尋是種試探,在世界的很多角落,人類進一步、其他生物就退一步。他想起某趟航程漫長的極夜裏,襲滅天來掀開兜帽向他展示自己臉上尚未癒合的傷痕,那是熱帶雨林留下的印記。
“雨林不歡迎人類。”襲滅天來熟練地倒出一顆冰球,在杯子里加了四分之三的威士忌,蒼搖搖頭,舉起手中的茶杯,示意自己不需要任何酒精。
“雨林只是不太歡迎帶來破壞的人類吧。”
“我們的目的並非破壞,我們只是在……探索。”他輕輕啜飲,冰球緩緩轉動。
“探索是個開始。”蒼緩緩說,“和我們去的那種地方相比,雨林中儲存的資源太豐富了,簡直唾手可得。”
“你說得對,但是我並不能預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才是最糟糕的事啊。”蒼起身去給杯子加滿熱水,“不過能活着回來總是好事,那段時間蓮華很擔心你。”
“哼,我謝謝他。”襲滅天來別過頭,“要不是你們去了北邊,我也不會去鑽雨林。”
“哦?那個’無法與一步蓮華同時出現在一個半球之上’的玩笑話還有效嗎?”蒼訝異地挑起眉毛,“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這不是你應該關心的問題。”冰漸漸融化,襲滅天來一口喝掉所有威士忌,目光並不友善。
蒼蓋上杯蓋,揮手退出飲水間。去過的偏僻之地越多,就會接觸越多難以理解的原住民們的生活方式。在研究員踏足那些土地之前,其他種族的人已經在此盤踞多年了,他們熟悉那裏的一切:土地、海洋、季風、鳥類或其他生物。如果沒有外來人員的入侵,那些人將繼續按照原來的方式生活下去。他們以古老的智慧理解自然,不消耗過多能源,與一面宣傳低碳ESG之類的概念一面大肆使用各種高能耗用電器的現代文明形成鮮明的對比。
棄天帝所說的毀滅,應該就與此有關。人類改變世界的能力突飛猛進,給其他物種帶來的威脅難以估量。目睹冰川崩毀的美麗與震驚是一回事,冰川崩毀背後的危機暗涌則是另一回事。蒼翻開筆記中的一頁,海圖簡陋,藍色箭頭勾勒出某種循環,海岸線之間用紅色做了點狀標註,只有少數幾個團隊成員能夠讀懂他的意思。
“這不是鳥類。”棄天帝適時地出現在他身後。
“這是洋流。”蒼習慣了棄天帝毫無規律的出沒方式,“五年前它是這樣的。”
“那現在呢?”
“現在……海水在變暖。我不敢說現在是什麼樣子。”
“這個詞太溫和了。”棄天帝哼了一聲,“與其說變暖,不如說海水在沸騰。”
“你怎麼會知道?”
“問問你們自己吧。”棄天帝坐在蒼對面,“人類應該很清楚自己每天都在做些什麼。”
蒼沉默不語,棄天帝伸出手,扣在他光滑的額頭上。神的溫度依舊熟悉的發燙,他們都完全沒有意識到這種接觸帶着幾分過於親近的曖昧。
“這是赤道的海水。”棄天帝手掌中的溫度隨着他的描述發生改變,“這是極地附近最高溫度的海水……蒼,你真的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嗎?”
“如果你想讓我動搖……”
“那僅僅這樣顯然是不夠的。”棄天帝修長的手指按住他兩側太陽穴,“好好感受一下沸騰帶來的絕望吧。”
有那麼一瞬間,蒼以爲自己脫離了萬年牢的束縛。陽光過於刺目,他本能地閉了閉眼睛,發現並沒有想象中的刺激。天空藍得清澈,海水深不見底,氣流託着他上升,但這並不能減少半分疲憊。空氣中流動着微妙的腥鹹氣味,吸引着他一路向北、向北、再向北。他花了一段時間才意識到,自己被塞到了某種鷗鳥的身體裏,這隻鳥的體能快要在覓食中耗盡了,卻因爲離岸過於遙遠、食物無法捕捉而遲遲不能停歇。
它是一隻已經飛了一整天的親鳥,磷蝦和浮游生物可以成爲短暫的供給,但是隻有魚類能夠成爲帶給雛鳥的食物。遠離巢穴會帶來危險,覓食距離過長無疑增加了養育成本。它在海洋上空悲哀地盤旋,現在有兩個艱難的抉擇擺在它面前,一個是冒險去追尋北方的洋流,另一個是就此放棄打道回府。這一切只發生在十餘年之間,在它還是一隻雛鳥時,巢穴附近就是冷暖交匯的洋流,毛鱗魚會被底層海水帶上來,它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獲取成長所需的能量。
而現在,豐美的魚類被卷得越來越遠,它不是唯一一隻面臨危機的鳥,也不是唯一一個疲倦、憤怒、又不知所措的父親。它很快決定返程,父母不應該離開雛鳥太久。鳥的悲鳴很快被翻涌的潮汐吞沒了,在自然界的力量面前,任何一個個體都顯得如此渺小無力。
“現在知道了嗎?”
棄天帝的聲音再度響起,蒼仰起頭,海洋與天空都消失了,四肢肌肉的痠痛感卻還留在身體裏,好像自己真的作爲一隻鷗鳥完成了數百公里的飛行。
棄天帝等待着他平復呼吸,這種時候神的耐性十分充足。人類脫力地把周身重量交給自己的樣子並不多見,這對於他來說也是新奇的體驗。
“有什麼感想?”
“這就是神需要承受的東西嗎?”
“什麼意思?”
蒼睜開眼,從棄天帝指掌之中脫身出來。棄天帝的行爲固然是種身臨其境的懲罰,不過也讓他從中窺見一絲新的可能。
“我今天份的問題還沒有問。”
“你問。”棄天帝心情似乎很好,“我允許你多問幾個問題。”
“爲什麼你要我留下,而不是你跟我走?”蒼很直接,“你明明有毀滅世界的力量,能知曉種群和個體的命運……還是說,你不願踏足有人類的空間?”
“你算是說對了一半吧。”棄天帝說,“我不能離開這裏。”
“爲什麼?”
“就算是神,也要爲能力付出一些代價。”
“那麼……會有其他人來嗎?”
“很少。”
棄天帝看着蒼,蒼也看着他。
你是特別的——棄天帝不知道蒼能不能讀出這一層意思。
面前的人類若有所思,他用寫工作報告般的語氣說:”如果是這樣,我是該說你永垂不朽,還是該說你寂寞呢?”
“你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再問我?”
“我心中的答案,是永恆不朽和寂寞並不衝突。”蒼問他,“那你自然也不記得,你在這裏有多久了?”
“不記得,但是很久。”棄天帝說,“久到……足以讓萬物生滅,物種更替。”
蒼的眼睛亮了亮,眼神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棄天帝頓時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那有多久?二疊紀?白堊紀?還是再晚一點?”蒼期待地問他,“最近的期刊有發表關於新的熱河鳥群體的論文,你見過那種動物嗎?”
神哼了一聲表示不滿,隨即拂袖而去,把蒼獨自留在萬年牢的黑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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