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罪

一。相逢之罪

如果相遇之初即是有罪，不如不要相遇，如兩條曾未交集的並行線，是愛是憎毫不相干。

層山峻嶺之間，雲霧繚繞之際，有一道者端坐于山頂，好似端坐於雲端的天仙，凡人必不可觸及。

窮山惡水之下，陰風血雨之谷，有一王者困守於黑獄，正如束縛於地獄的惡魔，仙凡皆不勝恐懼。

道者從來以除魔衛道爲己任，淡紫道袍揚起天地罡氣，污穢魔物往往畏懼於道者威儀而不敢靠近，唯有一魔不懼怕道者凜凜道威，總在每日正午時分到訪與道者談天說地，道者雖然知悉此魔自深淵地獄而來卻無驅趕之意，正午時刻正是純陽時刻亦是魔物最爲虛弱時刻，然而此魔坦然於正午時面對道者，魔物的氣度令道者將他視爲交心好友。

不論道者是人也好，是仙也罷，他終歸討厭寂寞，他曾經身處五絃師弟妹圍繞的嘈雜之中並甘之如飴，如今五絃師弟妹皆因衛道救世而逝，獨留道者一人的寂寞太沉重，他總得找個對象說話，況且那魔有着與他好友聖尊者一步蓮華相似的面容，這或許可以解釋道者爲何縱容那魔物一再前來。

正午時分雪白衣袖飄揚，魔物身着淨白寬袍緩步而來，與旭日同色的金髮披散於肩後，魔物的笑容亦似午間的烈陽，美好卻又耀眼。

道者並未擡頭，他知道魔物正在他身後，魔物的氣息並未觸碰道者，他的手穿越過道者手心，連十指相握都無法作到。

是了，每日到訪的魔物僅有半靈識來此，魔物曾與道者坦陳他被困於萬丈深淵之內，只有半靈識可突破層層封印與道者相聚。

雖近在目前，距離卻萬分遙遠，對此魔物感到痛苦而道者卻感到輕鬆，與人相交而互不熟識，道者認爲這是再好不過的。

不相識便不起分別心，即是無相即是無罣礙，若相識則有朝相殺抑或被殺，心有罣礙則死別是苦，身離不見是苦，見亦是苦，不如從不相識未曾知苦。

魔物看着道者的眼神平靜中帶着激越，他知道不論他是靈識或將是生是死皆無法讓道者上心，道者淡漠的溫柔比魔物更殘忍，魔物卻也莫可奈何。

魔物之名爲棄天帝，曾爲神祇卻甘願淪入魔，而今祂只願能與道者相擁。

『蒼，吾希冀能真實摸到你的面容，你意下如何？』

名爲蒼的道者兀自撫琴，未曾看魔物一眼。

『蒼答與不答對你有何分別。』

道者的淡漠總是像把利刃，狠狠插在魔物心上，但卻又無可自拔。

『吾起了貪念，吾不想只與你對談，吾想觸摸到你，感覺你的溫度，吾甚至希望擁你入懷。』

蒼看着魔物燦金般的髮絲，莫名生起一股想觸摸的念頭，但他沒伸手。

『喔，好友似乎動了凡心，恐要讓好友失望了，蒼並無龍陽之癖。』

是有心亦是無意，道者淡定自持地推拒，卻令魔霎時間動怒。

『那你爲何縱容吾每日與你談天？你若無半點愛慕之意爲何不拒絕吾見你？』

蒼沉吟片刻，答道：『吾懼怕寂寞，答案僅此而已。』

寂寞是藉口，事實如何連道者自己都不清楚。

也許，魔物與道者摯友相仿的面容抑是原因，也許道者一直看着的只是他心中的幻影，只是他一直不忍戳破。

也許，魔物早已知悉此點，卻也不想承認。

『你害怕寂寞卻讓自己陷入永生永世的孤寂？蒼，你可知害怕亦沾染了七情六慾？你還未成仙吶！』

『吾是人非仙。』

是人，所以懼怕寂寞，所以有牽絆，所以不能忘懷。

魔物異色雙眼凝視道者，道者眼中無情但心中卻有情，道者的心思只有祂懂。

『蒼，你只是尚未理解罷了，其實你對吾亦同，你也起了凡心，甚至人該有的七情六慾，你難道不想嚐盡人世間頂級樂趣，難道你不想與吾一同攀上欲求浪潮，在最頂峰一躍而下令情感將自身滅頂至無可自拔，你若嘗過你便懂得，蒼，跟吾走罷。』

蒼嘆氣。

『好友，聽吾一曲琴曲，吾與你縁盡於此，今後你不需在心上記掛蒼某人，蒼早已不存於這世界任何一處。』

魔物一分爲二，原本魔物如白晝般光輝耀眼，卻分出另一暗黑化體，兩者皆俊美無濤，而他們對蒼的感情亦是同樣洶涌，黑與白魔物聯掌之際怒滄琴音乍起，彈指間黑白魔物盡化光而去，獨留道者一人對琴嘆息：

『這琴絃，斷了。』

※

金風玉露一相逢，更勝卻人間無數。

囚於萬丈深淵底層之魔，也曾有過至情至性之愛，縱已消逝卻未曾忘卻，他之親子即是異度魔君—銀鍠朱武。

魔以心眼觀察得知異度魔界之後腹內異神作動，新一代聖魔元胎即將出世，那是他的孫兒，亦是他離開萬丈深淵的機會。

名爲棄天帝的魔物微笑，半體靈識離開自身化作光球衝上天際。

『得知吾可再臨人間，他是否會感到歡喜？』

魔物之心原本較人心簡單，愛即是愛，恨即是恨，魔之愛恨即爲深沉的執着，如同菟絲花緊緊纏繞，糾纏至死方休。

魔物並不懂得放下或捨得，他無法理解愛憎本無相亦無生之佛理，他是魔不是佛，他只懂最原始的魔性，得到或者毀滅。

另一邊，道者靜心等待白袍魔物再臨道境。

日光燦爛耀眼，魔物迎面而來。

『蒼。』

『你來了，吾在此久候多時。』

道者面容看不出一絲情緒起伏，似是天性淡漠抑或是刻意壓抑，棄天帝寧願相信是後者。

『你知道吾來此的目的，蒼，隨吾走罷。』

—離開道境成爲吾之所有，永生永世伴吾左右。

『吾該去哪？此處便是吾家，吾的同修師弟，吾的同窗好友皆長眠於此，吾不需離開。』

—隨魔物前往異度魔界，成爲魔物永生永世的禁臠，哈，妄想！

道者裏所當然拒絕，亦已料到魔物不會善罷干休。

棄天帝揚袖，天際頃刻烏雲遍佈。

『你若不走休怪吾一舉毀滅此處，道境千萬生靈皆因你一人而亡，蒼，你忍心麼？』

白虹劍尖直指魔物，道威凜然不由得魔物挑釁！

『有吾在此不容你動玄宗分毫。』

『憑你一人之力能阻擋吾半分？哈哈哈，吾棄天帝覆滅玄宗之時，你恐怕還在轉輪中輪迴，在吾眼中你不過是稚嫩的毛孩兒，與吾對抗無異是螳臂擋車，自尋死路！』

棄天帝指間微揚，天雷瞬間降下，道境之內燃起連綿魔火！

蒼不自覺握緊白虹劍柄，冷然道：

『喔，如此說來吾此舉不啻是逆天而行？六絃之首。蒼很榮幸有此殊勝機緣爲蒼生請命。』

道者提劍欲取魔之性命，奈何白虹劍氣竟直穿過魔物身軀，卻未傷魔物分毫。

魔物大笑道：

『蒼，你自豪的白虹劍法尚傷不了吾，你很清楚吾只有靈識現身，你要取吾性命唯有孤注一擲，讓自身靈識離體使用玄宗天罡劍氣與吾對抗，但是離體靈識一但動用真氣就可能無法回到肉身，蒼，你覺悟了嗎？』

棄天帝眼底的蒼神情自若，未有恐懼亦未有憤怒，蒼僅是收起白虹劍，低頭斂目作思考狀。

『蒼之性命從來只爲天下而生，吾不畏生亦不懼死，只是。』

魔物接續蒼之話語：

『只是懼怕寂寞，對否？』

道者沉靜不答，而這靜默維持了四個時辰，直到月升當空之際，道者方在星辰之下緩道：

『十日，十日後蒼於生死谷候教。』

棄天帝笑道：

『吾不在乎你帶援兵同行，殺一人與殺千人萬人，對吾而言毫無分別。』

威脅亦是點燃怒氣的方式，道者紫眸如魔物所想燃起熊熊火焰。

『蒼將獨身一人前往，如違諾言將如此椅。』

言罷，道者發掌劈斷面前石椅。

棄天帝見狀大笑，他的懷抱穿過道者身體，但言語卻清晰傳達入道者腦中。

『吾等你。』

道與魔從來不該相遇，或許相遇之初即刻下罪孽，此乃相遇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