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桌下的悲劇

1.

斷風塵磨蹭了很久，先對着鏡子整理儀容，細緻到連領帶夾都取下來重新夾到滿意的位置，再把手中的文件反覆讀了很多次。

最後，前臺小姐華顏無道終於看得不耐煩了，“需要我現在就幫你打電話進去麼。”

“不，我還要看看這份合作企劃有什麼疏漏。”這是未來的成功人士的口吻，沉穩，大氣。

不過華顏絲毫不給情面，“要找老闆就敲門進去，不想去就回去自己辦公室，不要站在這裏妨礙交通。”

“……”斷風塵一時語塞。

等着吧，等這份文件給總裁過目，等我被提拔了，你就不會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了。

青年俊才斷風塵，一週以前剛從異度餐飲集團的分公司調到本部。現在的他鬥志昂揚，準備在自己的新崗位上作出一番成績，令他的老闆刮目相看。

說到這個異度餐飲集團，它是餐飲行業是最近幾年迅速崛起的、最令人矚目的新秀，其旗下擁有一系列知名度極高的時尚餐飲品牌，從美式快餐到港式茶餐廳，從東南亞海鮮咖喱到法國甜點，要是把異度集團旗下的品牌餐廳都光顧一次，那就稱得上是“不出國門，吃遍世界”了。而異度集團所推出的最成功的品牌，也是它發家的起點，名字很樸素：棄記便當貼心送。只要打個電話，十分鐘之內熱騰騰的便當就送到你家門口，價廉物美，而且衆多口味任你選。

異度集團的總裁棄天帝是個很神祕的人物，短時間之內坐擁億萬身家，但行事卻很低調，至少他從來拒絕配合媒體的採訪，坊間對他傳說紛紜，有人說他是走私軍丶火的黑丶社丶會老大，開餐館是爲了洗錢；也有人猜測他是富到流油養豹子當寵物的阿丶拉丶伯王子，做便當是他的閒情逸致；甚至還有更離譜的說法，說他是企圖用美食佔領地球的外星侵略者頭目……

斷風塵終於做足了準備，走進總裁辦公室。

“棄總。”他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

“什麼事？”棄天帝頭也懶得擡，隨便地答應了一聲。

“棄總，這份是玄貘制果的收購合同，已經全部談妥了。對方也簽字了，請您過目。”

“哈？玄貘制果？就那種小作坊，收購了也沒多少意義，這種小事不用向我請示。”

現實，總是殘酷的。

斷風塵忿恨地想：這明明是你安排的任務……

“對了。”

“棄總有什麼吩咐麼，我立刻去辦。”

“去辦一下收購封雲山頂一帶地皮的事吧。”

“這…爲什麼……”他發現這位總裁的風格他一時無法適應，首先那種跳躍的思維他就跟不上。

“什麼爲什麼，叫你做你就去做。”棄天帝很不耐煩，完全是懶得多解釋一句的模樣。這也是他的風格，有什麼打算很少會和下屬解釋。

見總裁這麼發話，斷風塵也不敢多問，識趣地答一句“明白了”，就匆匆退出了總裁辦公室。

斷風塵長嘆一口氣，不僅是爲了他那飄渺無蹤的升遷之路，單單是和這位個人風格獨特的老闆打交道就夠夭壽了。

收購封雲山的地皮…他完全不能理解老闆的用意，但那位總裁是這麼成功的商人，無法理解他，就表明自己的修行還不夠，這麼一想，他立刻就從打擊之中恢復了。

白雪飄靠着欄杆向下眺望，簡陋狹窄的盤山路上有一輛轎車小心翼翼地向上開。

久違的香客，他這麼推測。

封雲山上的玄宗，曾經也是一香火鼎盛、門徒衆多的道門聖地。但最近一百年以來漸漸式微，門可羅雀。到現在只剩下古老陳舊道觀和寥寥幾個堅守在此的道士，荒涼得可以。

其實封雲山自然風光絕佳，來過的人都是讚不絕口，但就是沒什麼名氣。本市的旅遊部門也好幾次找上門來向玄宗的道士們遊說，想合作開發旅遊資源，在山上修幾座賓館，架個觀光纜車，把玄宗道觀修繕得金碧輝煌，再多在電視報紙上多做宣傳，把封雲山打造成“集人文與自然於一體”的觀光勝地。不過玄宗方面從來都是婉言謝絕，說封雲山應是道門清修之地，不想進行商業化的運作模式。

對白雪飄這樣的少年人來說，山上的生活有時過於單調乏味了，他時常期盼發生一些不尋常的事。

正看得出神，身後有人走來，白雪飄回頭一看，是他們的大師兄、玄宗六絃之首蒼。

玄宗六絃之首…這名字聽起來很氣派很好聽，但其實玄宗也就只剩下那麼幾個人而已。

“弦首。”白雪飄打招呼。

“有人來了麼。”

“是的，有個香客，還是自己開車來的。”

“等那個人上來了，讓他直接來找我。別驚動其他人。”蒼說完，就轉身離開了。

蒼的感覺敏銳、超過常人，經常會預知到一些事件的發生。白雪飄有時會猜測，他是有特異功能。但現在蒼這種憂心忡忡的態度，他並沒往心裏去，現在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稀罕的訪客身上了。

斷風塵總算膽戰心驚地結束了爬坡上山的車程，那盤山路不比他的車寬出多少，一路上被輪子碾壓過的土石嘩啦啦地直往山下掉。他實在是不明白棄天帝怎會對封雲山上的地皮有興趣。

閉目養神休息了一會兒，他頗有氣勢地推開了車門。

現在的斷風塵，身着筆挺的阿瑪尼西服、腳蹬YSL的皮鞋、鼻樑上架着一副Gucci墨鏡……雖然戴着墨鏡，與其說是商界名流，更像是混黑丶社丶會的，但這也是無奈之舉，爲了遮蓋他眼睛下方深深的黑眼圈……

爲了今天能順利收購地皮，他昨晚一夜未睡，通宵查清了封雲山和玄宗的資料。

“這位小道長……”一下車，斷風塵就看見有個穿着白色道袍的小夥子好奇地向這邊張望。

“弦首說了，讓你直接去會客室找他。穿過主殿向右拐就到。”白雪飄按照蒼的囑咐一口氣說道。

“……”斷風塵一時沒反應過來，難道他此行的目的，那位“弦首”已經知道了？還真是未卜先知的得道高人啊。

見了面才發現，白衣小道士口中的“弦首”並不是鶴髮童顏，白鬚飄飄的老道士。相反，他非常年輕，面相看起來還挺柔順，這讓斷風塵又多添了幾分信心。和頑固的老頭子比起來，年輕人肯定會好溝通很多。

蒼接過斷風塵遞來的燙金名片，上面印着“異度集團/項目開發部經理”的頭銜。

雖說有一種不怎麼好的預感，但畢竟只是隱約的感覺，蒼並不清楚來者有什麼用意。

“弦首，您應該知道我們異度集團。”

言外之意就是，和異度集團這樣具有雄厚實力的企業交易是完全沒有風險的。

“嗯。不過玄宗諸位道友一向親自料理伙食，這裏香客也很少，並不需要建食堂或者餐廳之類的。”

“……”完全不是一回事啊，斷風塵想。不過這個看起來很好說話的道士，一旦開口卻完全沒他想象的這麼好對付。

“呃，實際上，您也知道，封雲山就是因爲交通不方便，所以香客少，這對玄宗以後的發展也是不利的。”

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但蒼沒有應聲，於是斷風塵只好硬着頭皮說下去，“如果玄宗是在市區內，經營狀況一定會有很大程度的改善。”

“貴公司是想徵用封雲山的土地。”蒼點穿了斷風塵的用意。

“是的。”斷風塵點點頭，“當然玄宗遷址的各項費用都由我們異度集團來承擔。”

這個道士倒是單刀直入直接切入了主題。早知道這樣，前面就沒必要七彎八繞扯這麼多了。

棄天帝沒有給他預算額度，無論多大代價，只要能收購到封雲山的地皮就行。要錢有的是，想必誰都不會和錢包過不去，所以斷風塵是底氣十足。

但是。

“很抱歉，我們不會做這種考慮。”蒼的回答很乾脆。

斷風塵萬萬沒想到他會是這種答覆。玄宗這麼一個勉強維持生計的組織，會對金錢一點都不爲所動，他事先準備的對蒼做思想工作的臺詞，都是建立在“異度集團資金雄厚不會讓玄宗虧着”的基礎上……

蒼見斷風塵支支吾吾組織了半天都不知該說什麼好，柔聲說道，“很抱歉讓斷經理白跑一趟了。”

雖說是態度溫和，但語氣卻是沒有再商量的餘地，明擺着讓斷風塵碰了個軟釘子。

才說了幾句話就慘烈地敗下陣來，斷風塵很不甘心。但看見蒼已經站起身來作出一副送客的態度，他也無計可施了。

“原來不是來燒香的。”白雪飄聽完蒼的敘述，也沒有太多想法，他一向是無憂無慮的個性。

“單純的人真幸福。”翠山行笑道。

“但我覺得他們沒這麼容易就放棄。”九方墀憂心忡忡地說。

“那個財大氣粗的異度集團，怎麼會看上封雲山這塊地方。”這是赤雲染，女孩子總是比較心細。

“只要不同意，那個異度公司也不能拿我們怎麼樣吧。”黃商子說。

見蒼始終不說話，表情也不怎麼明朗，白雪飄大約是想活躍一下氣氛：

“……那個傳聞中的外星入侵者想在這裏建祕密根據地？不會吧、哈、哈、哈……”

大家都沒興致搭理他的冷笑話，一時間一片沉寂。

白雪飄大概是受不了這麼壓抑的氣氛，一吃完飯放下碗，拔腿就想跑。

“等等，別想溜。”翠山行用他從不離手的道扇擋住白雪飄的去路。

“今天輪到你洗碗。”九方墀見白雪飄一臉疑惑，不像是故意偷懶的樣子，好心地解釋了一下。

黃商子也湊熱鬧地說：“上次輪到你，你也是忘記了。結果是弦首替你做了。”

於是白雪飄扭頭看看蒼，後者低垂着視線默默吃飯，完全沒介意這邊發生了什麼的態度。

“好啦，我做就是了。”

赤雲染不聲不響地端來一個木盆遞到白雪飄手裏，她和白雪飄是同一年進玄宗的，又比他年長一歲，一直都像小姐姐一樣地關照他。

斷風塵蹲在窗口下方，雙腳已經麻痹。

玄宗這群人吃飯還真磨蹭，他在心裏發牢騷。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所以……斷風塵很敬業地守在這裏收集情報。

“白雪飄，下水道前幾天漏了，不要往這裏的水池裏倒。”這是一個很甜美卻不失端莊的女聲。

“真是麻煩啊！”年輕男孩抱怨的聲音。

“喂！你幹什麼……等等……！！”

“嘿嘿！這樣不是挺好麼，給外面的花花草草施點肥。”

斷風塵其實察覺到了這可怕的危機，但是他的雙腿毫無知覺，根本不聽使喚。

於是，一盆髒水當頭澆下。

“…………”斷風塵的內心悲憤不已。

他的西服。

他的GIORGIO ARMANI西服。

爲了慶祝自己終於被提拔，被調到公司本部，一狠心花掉了所有的存款買的，寄託着飛黃騰達的願望的西服。

斷風塵已經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何種心情，他一直呆滯在那裏，直到屋內說話的聲音完全消失，才失魂落魄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