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桌下的悲劇

6.

這天下午五點鐘，窗外響起了一陣刺耳的聲響，似乎是汽車喇叭聲。

乍一聽會嚇人一大跳的聲音，當然也有足夠的吸引力，讓玄宗的道子們齊齊湊到窗邊向外張望。

一輛淺青色的敞篷車停在那裏，方頭方腦的造型很奇特，像是從舊海報裏開出來的一樣，車裏坐着的，正是依約前來的棄天帝，穿了身米色休閒風衣，帶着墨鏡，黑色長髮紮在腦後，一手支在車門上，很悠閒的樣子。

“冬天開敞篷車？這傢伙被打擊到神經錯亂了吧？”白雪飄挑了高眉毛咧開嘴角，作出一副很滑稽的表情。

“不會吧，那種商人心理素質絕對很過硬，怎會這麼輕易就受打擊。”赤雲染的看法，顯然更加接近事實一些。

截止目前，沒人關注那輛外貌奇特的轎車本身。不過還是得介紹一下，否則就辜負了棄總的一片苦心。

1957年出產的天藍色雪佛蘭Bel-Air敞篷跑車，這是美國產的轎車當中知名度極高的一款，現在存世數量很少。棄天帝的這輛車保養的很好，看起來還是嶄新的，在夕陽下呈現出漂亮柔和的光澤。

棄天帝的一大樂趣是收藏各種古董車和老爺車，在他的收藏裏，這輛車不是最稀罕的，也不是最昂貴的，不過棄天帝覺得這輛車的顏色和蒼挺相襯，就開了這輛車來。

棄天帝摘下墨鏡，用標誌性的微笑迎接蒼，還有幾個其他的玄宗道士們——他從沒留意過那幾個的名字——朝着他走來。

其實白雪飄他們對棄天帝和他的車毫無興趣，不過是在打賭棄天帝是否真的受了打擊，才會跟着蒼一起出來。

“你不是說，今天有委託麼。”見蒼又換回了先前的那身樸素的灰色道袍，僅僅帶了拂塵而已，棄天帝好奇地問了一句。上一回，蒼以華麗的形象堂堂登場，那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是啊，黃商子的車還在維修中，這次的委託人住得太遠。”蒼回答道，“所以只好麻煩你了。”

“…哈！……那上車吧。”

這座城市是一座海灣城市，封雲山東麓便是一望無垠的大海，正因如此，從封雲山出發，要到城市的另一端，走陸路非常不便，但從跨海大橋過，就能節約2/3的路程。

今天蒼的目的地，就在城市的另一端。

一路上，棄天帝時不時從反光鏡裏觀察蒼，但後者從上車開始，就一直在閉目養神的模樣，好像外界發生了什麼都和他無關。

持續沉默的狀態，讓棄天帝覺得莫名覺得很尷尬，於是他想聊點什麼，改善一下氣氛。

“今天接的委託，也是驅除惡靈一類的事？”

“嗯。”

“那完成之後有什麼打算？”

“無。”

“去吃晚飯怎麼樣？”

“不用。”

“你困了？”

“不是。”

“那麼是太冷了？”

“沒有。”

無論哪個話題，蒼都只用最簡單的回復打發過去，於是他們的對話，至多隻能持續兩三個來回。

有點自討沒趣…老實說今天來赴約，整個都是自討沒趣。

棄天帝覺得他花了一下午的時間泡在車庫裏選中意的車，這種做法實在愚蠢透頂，是恥辱，不能讓人知道，況且開敞篷車真是冷，怎麼只注意顏色了，沒考慮更重要的問題。

老爺車慢騰騰地向前開，景緻單調的大橋上，只有旁邊的車道上疾馳而過的，根本看不清形狀的車，以及路燈投射下來的，明暗交替的燈光。他開始想著，分明應該開一輛法拉利賽車來，有效地縮短這種煎熬的時間。

“……你是打算讓我當你的司機，藉此來嘲笑我？”棄天帝沒好氣地發問，壓抑負面情緒，這從來不是他的習慣。

“不是。”又兩個字的回答。

棄天帝覺得心底有股無名之火竄起，只是高速公路上不能停車丟人下車，開著車也不能走神，只好把油門踩到底發洩發洩。

風驟然變大，凜冽的寒風吹在臉上，像刀割一樣，但這時候，他什麼都不管了。

前方的大轉彎之後，就是對岸的引橋。

謝天謝地，總算要結束了。棄天帝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蒼，後者依舊閉著眼睛，彷彿什麼都同他無關。

棄天帝順著彎道一打方向盤，但車子竟沒聽他的指揮，下意識地補上一把，還是一樣，在這種時候，方向器居然失靈？

“糟了！”的念頭一閃而過，腳上動作絲毫沒有滯後，馬上踩下剎車，可是車子不但沒急剎車停下，反而越沖越快。

此時棄天帝頭腦一片空白，頭上頓時冒出層層的冷汗，像是要把方向盤擰下來一樣地用盡全力轉彎，連續不斷地踩剎車，但車卻是徹底失控了，徑直朝著彎道的護欄沖去。50年前的老式車，安全性能可想而知，它根本經不起這樣的撞擊，必定是車毀人亡的後果。

束手無策，棄天帝絕望地閉上了眼睛。自嘲地想：真是料不到，不到叱吒商界的傳奇人物居然會被車禍發便當，哈…真是黑色幽默！

一聲巨響，震得耳膜生疼，隔著眼瞼也覺著光線驟然一亮，棄天帝捏緊拳頭，…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罷了！

……只是，好像對蒼，多少有點過意不去，拖累了著一起……，但要是追究，要不是蒼那天說過那句話，今天也不會賭氣開著這輛其實只能擺著好開的車出來，所以這多少應該歸咎於蒼。……不算是完全無辜吧！這麼想，果然坦然很多。

說起來，臨死前的一瞬間，居然拿如此地漫長？像是時間都凝滯了似的。預想中的猛烈撞擊始終沒來，於是棄天帝遲疑地睜開眼睛，卻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他的Bel-Air儼然已成為一堆扭曲得看不見本來模樣的廢鐵，幾乎跟要嵌進水泥護欄，與之融為一體。油箱爆炸引發的大火照亮了夜空，四周都是熊熊燃燒的火焰，彷彿要燒盡它觸及到的一切。棄天帝奇怪自己竟有閒心觀察這些，下一秒，他才意識到，身處烈火正中的自己，並未感受到一切生物都不可能承受的高溫炙烤，有一堵無形的屏障，阻擋了火焰將自己吞噬。

就好像是在看一場最逼真的立體電影。

也許是接連遭遇一連串的變故，棄天帝頭一次覺得自己的頭腦遲鈍轉不過來。定了定神，他才稍微緩過神來，有餘裕想起另一個身陷火海的人。

蒼站著，身體微微前傾，右手執拂塵，左手推掌向前，像是在支撐著什麼。

“我開啟了結界。”感受到棄天帝的視線，蒼解釋道，“應該是不會有事。”

一陣強烈的挫敗感侵襲而來，但沒來得及多想，棄天帝又發現了奇異可怖的景象。

憑空出現了成群結隊的形狀怪異的東西，漂浮在空中，雖然從未見過那樣的東西，但棄天帝覺得，所謂的“魑魅魍魎”就是指這樣的東西。數量眾多的怪物繞著結界打轉，發出尖銳的叫聲，像是因無法進入內中而憤怒，有一些發狠地拼命撞擊蒼佈下的結界，另一些，張開了應該是嘴的部分，試圖咬穿結界，發出刺耳的咯吱聲響。

棄天帝覺得渾身都在冒冷汗，像是在做一場真實的噩夢，沒有醒來的方法，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

蒼依舊是一臉嚴峻。

在數目眾多的怪物輪番攻擊之下，堅固的結界已經出現白色的裂痕，結界內部也因和外界有了些許的空氣交換，驟然升溫，幾乎叫人呼吸困難。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聚集在一起試圖衝破結界的怪物越來越多，它們也發現結界的力量漸漸不支，便一起張開嘴露出白森森的利齒啃噬結界，無形屏障之上，白色的裂痕越來越多。

就在這個時候，蒼之周身突然發出明亮卻柔和的淡紫色光芒。

“魔龍速來！”話音剛落，夜色籠罩的天空就出現了一線瑩白色的奪目光輝，像是天空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從那條裂縫之中出現的，正是先前的那條龍，它似乎是有着瞬間穿越空間的能力。龍看見了蒼他們，便朝着這個方向盤旋下降。

之前還是極度亢奮狀態的那些怪物見到龍的出現，紛紛散開，但蒼早就預料到了這種情況。拂塵一揮，更大的結界籠罩下來，那些怪物的退路被阻隔，無一逃脫，全被困在兩層結界之間。

龍高高昂起頭，怒吼聲響徹天，雙翅一扇，一股強烈的衝擊波鋪天蓋地地壓下來，結界之中哀鳴聲此起彼伏，怪物無處避閃，竟全部炸裂開來，變成粉末狀的物體紛紛飄落。

解決了那些煩人的怪物，龍匆匆朝着蒼他們飛來。

棄天帝還沉浸在剛才的震撼之中，恍惚之中，只見蒼對了垂下頭的龍低聲說了句什麼，那龍就伸長脖子繞到他背後，一口叼住他的後領。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就是一陣天旋地轉，定下神來，自己已經在那龍背上趴着了。

蒼早就在一旁坐定，確認了一下棄天帝也在，就仰起頭，向龍說道：“好了，走吧。”

接受了執令，龍後腿用力一蹬，支撐起龐大的身體，剛剛收攏的翅膀再次舒展開，縱身一躍，飛了起來。

棄天帝拼命伸直了雙臂，十指都張開，死死抱住龍，非常狼狽的姿勢。但現在他實在無法顧及更多。龍周身覆蓋鱗片，非常光滑，這麼陡峭的角度，又顛簸得厲害，只有這樣才能勉強維持支撐自己。

“我先前給它上了繮繩……。”蒼的提示在耳邊響起。

只是他現在無能爲力，手根本無法挪動，脆弱的平衡，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徹底破壞。稍微鬆開手，大概就會順着龍的脊背滑下去，葬身火海。從未遭遇如此力不從心的狀況，今天發生的一切都是棄天帝做夢都想不到的，脫離正常範疇的事態，他覺得很沮喪，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事情是他根本無法掌控的。

“抓準繩子，很堅固，不會掉下去的。”看穿了棄天帝的心思，蒼又補充了一句。

“…什麼……”用盡全身的力氣和下滑的重力做抵抗，開口說話都變得格外艱難。

然後，他感到，有一隻手，輕輕覆上了他的左手，手上傳來的溫度，少許安撫了他此刻的緊張。於是，棄天帝試着稍許放鬆下來，被那隻手引導着，找到了救命的繩索，他牢牢抓緊它，又用右手艱難地支撐着自己坐起來，換了一個不那麼難看的姿勢。

下方傳來又一響巨大的爆炸聲，低頭一看，火勢燒得更旺了。火場之外，警查忙不迭地拉起警戒線，隔開裏三層外三層的圍觀人群，被阻擋了去路無法通行的車輛排起了長龍，消防車和救護車的警笛聲，從更遠的地方傳了過來。

橋面上發生的一切，逐漸變得越來越遠，縮成一團，簡直就像是個玩具佈景。

這個月斷風塵沒拿到一分錢的獎金，原因是沒有完成分派給他的工作任務。

連續吃了一週泡麪以後，一聽到“吃飯”二字就想嘔吐。迫不得已，只好向伏嬰師求助。

當然伏嬰師才不是什麼樂善好施的人，一陣討價還價之後，兩人敲定，在下個月工資到賬以前，斷風塵的伙食由伏嬰師供給（當然點菜什麼的，完全不用想，做夢呢！）作爲交換的條件，斷風塵每天都要到伏嬰師報道當鐘點工，打掃打掃衛生什麼的。

這天，伏嬰師要斷風塵收拾一下自己的收藏室——也就是那間充滿了來歷不明的物品的房間。

斷風塵一邊整理房間，一邊怨聲載道，並且是不是因爲吸入了灰塵咳嗽幾下。

伏嬰師倒也不會因爲他的抱怨，就少給他一個菜，這點倒是還算厚道。

“壓榨讓你覺得很爽麼？”

“不不，這隻能說明，你尚有被利用的價值罷了。”

“……”

伏嬰師本還想多欣賞一會兒被一句話鯁死的傢伙那吃癟的表情，但對方的注意力卻很快就被別的東西吸引了。

“等等、伏嬰師，你過來看看……”斷風塵撿起一片破紙片的東西，“上次那個卷軸後面不是缺了最後一段？是這個麼？…字好像是一樣的。”

伏嬰師繞到他身後，近距離看了看他手裏的東西，“……嗯，是呢。看來是被老鼠咬壞的……嗯，等等，拿給我看看。”

斷風塵有個大發現，原來這個傢伙也會流出吃驚的神情，哪怕只有那麼一瞬間。

“怎麼了？”有種不怎樣的預感，於是他問道，“那上面究竟寫了什麼？”

“警告：

【副作用】成功使用本咒符後第三天發作，咒符使用者會被惡靈纏身，嚴重時可能危及性命。不用擔心，屆時請帶上您的龍，就能後顧無憂！”伏嬰師照着唸了一遍。

“……這口氣還真是不負責任啊。”斷風塵感慨之後，突然反應過來，“啊！棄總？！棄總不會有事吧？！那龍不是…”

“呵！那就是要看蒼有沒有那能耐了。”伏嬰師冷笑着說，“會特意約棄總在這個時候出去，想必他是發現什麼了？用他的占卜術推算出來的吧。”

斷風塵只覺得腦門上直冒冷汗：“…你玩得太過火了吧。要真出了什麼事情……”

伏嬰師把羊皮紙片揉成一團，扔進廢紙簍。

“你這個發現，不過是意外罷了。正在發生的事情，誰都沒法阻止啊。”

……伏嬰師期待着什麼，沒人曉得。

但可以想到的是，“正在發生的”那件事之後的發展，完全不是他所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