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
十二
“你的再臨已就緒了?”蒼問。
“對。就在眼前。”棄天帝答道。
“魔界之效率一向令人驚訝。”蒼淡淡道,彷彿只是在評說很尋常的小事。
“第二根神柱已有萬全準備,到時必斷。聖魔元胎也將成熟,唯欠……”
棄天帝說到此,忽然收住了話。
“……朱武?”蒼輕輕接上。
“……”棄天帝朝蒼看了一眼,他什麼都對蒼說,唯獨不肯告訴蒼朱武背叛魔界之事。也許因為這是棄天帝的概念中唯一有所謂的,丟臉的事情。
“怎麼猜得的?”棄天帝問
“因為吾感覺不到你即將勝利的喜悅”
“…………”
陪著棄天帝沉默了片刻,蒼開口道:“棄天帝,神比人更不坦率嗎”
“嗯……?”
“就蒼看來,你對朱武的在意,只怕超出你自己的預計。”
“……哼,那又如何,”棄天帝背手道,“畢竟是吾留在人間唯一的傳承。”
此言一出,蒼覺得更加可以確認自己對棄天帝的認識,自己常說的這句“那又如何”從棄天帝口中說出來,有種並不討厭的好笑與違和。
管不住兒子,卻想控制世界的神
“蠟燭快用完了?”棄天帝轉掉了話題。
“還剩一支。”
“不用補充了?”
“嗯。”
“到現在,燒了多少?”棄天帝忽然提了一個從來沒過問的問題。
“問的巧,……恰好一千支”
“一千日,……有這麼久?”棄天帝微有些驚奇。
蒼不語。確實,一千日,對神來說只是一瞬。
也許棄天帝不覺時間,但蒼在萬年牢裡,這一千個晝夜卻是過得分外漫長。回望時,淡中倦然。
“想離開嗎?”棄天帝問,這一次的語氣並不是惡意作弄的感覺。
“……”蒼靜默著,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赭杉軍不會放棄救你。”
“……是啊。”
“該到結局的時候了。一切看赭杉軍的能為,敗則留命在此,成則帶你離開。”
“他有成功的機會嗎?”
“吾可以給他機會”
聞言蒼靜了片刻,才道:“……嗯,你從來都不認真。”
就像下棋,如果雙方差距過大,強者要多讓幾個子才好對局。
將來,棄天帝遲早會輸在這上面。太驕傲,又愛玩。喜歡給敵人喘息的機會。
看著蒼沉思的神情,棄天帝冷哼:“你值得吾認真嗎?你以為吾在意你的死活去留?”
蒼聽了,只是微微一笑。
棄天帝真的有點不同了,居然給出這樣的二選一。按照棄天帝原本的作風,他最可能做的是在赭杉軍眼看就要成功的前一刻殺了蒼。
如此更隱約印證著蒼心中的猜測,蒼思想片刻,嘆息一聲。
“……蒼,閉上眼睛”棄天帝忽然說
蒼照做了。除了原則立場問題,蒼不會無意義地和棄天帝對著幹。
再睜開眼時,雖然已對棄天帝想要做什麼猜到了五分,蒼仍是輕輕怔住。
眼前竟是潮舔斷崖,海生明月之境。
像極了怒海滄浪的地方,比上次的雪後梅林更令蒼心中波瀾,驚訝之下,連身插五支封神箭的痛楚也淡去了。
“你是不是最喜歡這種情景?”
換作是以前蒼會反駁些“虛像何用”之類的話,但此時蒼默然不語。
棄天帝也沒有說話,兩人聽著靜夜中潮浪拍岸的聲音。
“你,不好描述。但,很好比喻。”許久的沉默後,棄天帝說了這麼一句。
“如果是海,蒼不敢當。”
蒼像海,這個比,白雪飄在數百年前就說過。
棄天帝並不知道蒼想起了什麼,只看見皓月清輝下,蒼淡淡一笑,說不清是深是淺。棄天帝為這個笑容所觸動,順手把蒼扯過來,隨便地吻了吻他。
“彈琴吧。”
棄天帝在平坦的石上化出一張琴。
蒼走過去,調試了一下琴絃。棄天帝是怎麼知道自己最喜歡臨海撫琴的。還是個見習道生的時候,蒼就常在下山出任務時繞道去海邊。
此時在萬年牢中的幻境,月下琴絃根根流動著銀光,瑤琴寂寞的姿態,令蒼忽地心生悲慼。
琴聲寂寂響起,清逸淳靜,如和月光。過去白雪飄總說蒼師兄的仙樂過處,連草木都會沾上靈氣。即便在封雲山那樣的仙山上,蒼只要在林間將琴一擺,都會吸引山中白鹿伏在他的腳邊。
“你的琴聲又變了”
也許是琴聲或景色影響的緣故,連棄天帝的語氣也帶著幾分心平氣和。
“你也變了,棄天帝”
“哼……”棄天帝頓了頓,默認了蒼的說法,“……彼此的功勞嗎”
“確切說,是戰果。”蒼一邊回話,指下琴音不曾中斷。
棄天帝凝視著月光下蒼的臉,曾經的面色如玉,如今只剩紙一般的憔悴蒼白。此刻在皎潔月光的映照下,似乎恢復了一點象牙般的光澤。可惜只是假象。
蒼確實被棄天帝改變了很多,這只是最表象的影響。而內在的,棄天帝雖然能察覺些,卻看不透。蒼所表露出來的永遠只是他深海下的冰山一角,而這種拒絕棄天帝索取成就感的深藏,正是蒼對抗死敵的方式之一。
正因如此,想要挖掘他的興趣才一直強烈。蒼那種過分的堅強,讓他自己額外受了很多折磨。
一曲終了,蒼仍以手按琴,低頭閉目,久久不動。夜風捲亂他頭上的髮帶,琴聲飄散,天地間只餘海潮的細語。
“蒼,一直以來,很多苦頭是你自找。”
“……”
“聰明變通的你,為何不知妥協?這裡不是戰場,為何要選擇對抗到底?”故事將要落幕的時候,棄天帝問出了這個問題。觀察了這麼久也沒有找到答案的問題。
最初將他吸引的那種柔韌優美的強,一個人類身上如此耀眼的東西,究竟從何而來。
“很簡單……因為無論身處何地,蒼都代表玄宗。”
“哼,代表?玄宗還有人嗎?”
“有蒼一日,玄宗不滅。”
就算有朝一日玄宗真的只剩他一人,蒼仍然是玄宗的弦首。已經離去的同修們,從前他要保護他們,現在則是要連同他們的份一起揹負。
蒼的生命就是作為玄宗之首而存在的,這麼久以來,早已淡忘了作為個體的身份。身為領袖的覺悟早已深植他的血骨,比封雲山上最老的那株雲杉更加根深。
棄天帝品味著蒼給出的答案的時候,蒼也在想著另一些事。人在這種時候,總容易陷入回憶。
看見明月當空,雖然是虛景,也就想起自己的佩劍明玥,有著海中瑰之寓意的青玉寶劍,此時正在天波浩渺蒙塵。而想起明玥,又會想起它的原主人,種種過往的回憶紛沓而來,像提起一線成串的珍珠。
很久前相識的時候,也有這麼好的月。證道大會結束後的當晚是個月明露冷的秋夜,他和藺無雙就站在院子裡說了半宿。
那時藺無雙還把看家絕學“古云之極”用給他看……蒼望見浮雲遮住了月亮,忽地心中一動,靈感像海浪般連綿舒展,凝神靜思了片刻,便創悟出了借鑑結合摯友的招式而成的新招,古玄怒雲極。
只是此時功體被封,無法一試。在萬年牢裡悟得的招式,將來若有機會,不對棄天帝一用就可惜了。
蒼就在棄天帝的身邊動著這樣的心思,手指下意識地撫上琴絃,撥弄了幾下。
“在想念你的劍嗎?”棄天帝聽似隨意地問,竟問中了幾分。
“然也。”蒼坦承道。
“你已不能用劍,就還你無妨。”棄天帝說著衣袖一蕩,竟真的化出了白虹在蒼的眼前。
接過來,白樺檀香木的劍柄依然光潔。
蒼將劍緩緩出鞘,目光撫過纖長的劍身,久別重逢般的珍愛與流連。道門名器徹底出鞘的瞬間,霎時劍光耀目,銳鋒生寒,蒼隨手一揮,劍尖正停在棄天帝臉前寸許。
棄天帝不閃不避,現在的蒼無力對他造成一根寒毛的傷害。
月下白虹的劍光徹涼如水,寒凜若霜,映照棄天帝雙色的眼瞳,恍若琥珀與碧璽的晶芒。
“渴望能一劍刺下去,是嗎?”棄天帝問。
“蒙塵許久,吾是在查看劍光如何”蒼淡淡說罷,刷的一聲收回了白虹。
過去,蒼的劍從不輕易出鞘。有了明玥之後,也極少隨身攜帶雙劍,唯有受困於黑夷族軍之時,曾經兩把寶劍同出。但後來蒼率領中原對抗棄天帝帶來的末日,一直是雙劍不離身。明玥背在肩後,白虹系在腰間。
此時對著白虹,蒼珍重地用袍袖拂過銀光洗練的劍身。
“吾給你佩劍,你該拿什麼回禮?”棄天帝在身後很近地問。
蒼不說話,手中的白虹垂了下來。
棄天帝從蒼手中拿走白虹,放在一邊的山石上。
“日後會還你。”
月的清暉如水,清晰地照出地上兩種色的長髮散落相纏,蒼的指尖壓在被丟置一旁的琴上,崩斷了一根琴絃。在暗夜中一聲短促的清鳴。
棄天帝始終都是一個只會給予人痛苦的神。任何疑似的溫柔,都是月光般的假象。
“當年下令封印的人就是你,是嗎?”
“是。”
“答得乾脆。看來是很痛苦卻不後悔。為這種汙穢的人間,值得嗎”
“人心有罪,蒼生無辜,同樣的月光照拂,每個生命皆有權分享。”
“蒼,你所求的是什麼?”
“蒼生福祉,天道循環。”
“沒有關於自己的?”
“……你所求的又是什麼,棄天帝”
“乾淨的視野,公平的賞罰,以及……過程中的樂趣”
“……唯你才有這任性的資格,但……”
“蒼,要為吾算一卦嗎”
“嗯……終於想要看底牌了?”
“沒錯,遊戲該結束了”
“可惜吾現在無法動用預知。”
“那改天罷。”
“改天……”
尾聲
“你被封神箭鎖住五大命門,真氣不能匯聚……”
“銀鍠朱武。”
牢門外的人,雖然是黑髮的陌生面容,蒼仍然一眼認出他的身份。
“只能說……命運。”
黑羽恨長風把手放在牢門上,查看籠內的情況。裡面並不是一片黑暗,有微弱的燭光照亮蒼的臉。度亡用的最後一支白燭,尚未燃盡。燭淚淌落在地上,很快冷卻。
這是最後一位了,墨塵音。從星儀定天律到撥絃道曲墨塵音,恰好一千零一位。
離開時,蒼沒有回望一眼萬年牢的黑暗。
他知道待會兒出去,外面許久不見的陽光會晃得他眼暈。
空下來的牢房中,白燭無聲搖曳著,熄滅了最後一點光。
“蒼嗎,你們以為吾會在意他的生死?如今脫逃,也不過是增加點遊戲的樂趣。”棄天帝對斷風塵與伏嬰師這樣說
不在意,所以隨他去。
蒼是一個意外。
意外地撿到了有趣的玩物,又意外地發現有點燙手,應該丟掉。
會被蒼動搖想法、引動情緒。他不能再增加這樣的弱點,有一個朱武就夠了。
棄天帝不禁想起了他與蒼的數次關於“影響”的對話。
不想更深地被他影響,也不太想毀了他,那麼就放手也罷。
就好比抓了鳥來玩的孩子,在將鳥玩得翅膀脫落了羽毛之後,總會感到膩和後悔
於是就把鳥放在窗臺上,隨便它能不能飛走。
棄天帝漫漫地想著,隨手取出自己強留下的蒼的那束長髮,抖開,丟落在天魔池裡。
清淡的髮絲迅速被渾濁翻湧的血色池水吞沒。
再過幾個時辰,毀滅之神棄天帝就可以真正地降臨了。以絕對的力量,去清理這汙穢的人間。
而蒼必定會繼續出現在他面前,再三地。
只是,蒼當初所說的預見,“你的生與死”,究竟是什麼,也許將是無解的謎題了。
欠吾一卦的蒼,期待你吾再會的生死之刻。
那時,你又會給吾怎樣的驚喜呢
後記
平坑了,寫點填坑感言之類吧
其實最初萌上這個配對,是源於某次突然心血來潮的對棄天帝總攻天下的惡搞,覺得棄天帝有些道士控,於是莫名其妙地萌了棄蒼。那時我對棄天帝並無興趣,對蒼也好感有限,可這個配對就是突然間萌到我心癢,笑
這個配對於我是有些特殊意義的,於是懶人如我也為之動了爛筆頭。其實我真不太喜歡寫這種通篇虐下來的文,我喜歡有虐有治癒的風格,無奈,故事背景如此,兩人性格如此,虐點有剩,治癒不能……弦首,辛苦你了
這篇的目標就是原作補完,所以全部是按照原劇走向下來的。那麼,結局就是這樣,蒼越獄成功,準備組團毆打棄天帝;棄天帝下凡成功,等著蒼來毆打。
在一起了這麼久,最終還是註定錯過,也許會有遺憾失落的感覺,但這大概是最合理的結局……
現在劇裡棄總被送回了天上,弦首繼續憔悴勞碌並爬牆著。而我懷念著棄總,追隨著弦首在新劇裡的腳步,填著這個坑。現在終於到了最後一剷土。
非常感謝一路相陪,回覆和送花的道友們,你們的支持對我很重要。
也感謝每一位看到這裡的道友。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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