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

四

“大師兄……又有心事了”溫柔的女聲，是師妹赤雲染

“坦白說，大師兄你什麼都好，唯一就是，再親近的人都沒法知道你在想什麼啊”白雪飄一邊搖頭，一邊掛上年輕英氣的笑

“所以現在永遠都沒機會知道了，雖然師兄你就是這種性格，還是有點遺憾吧，哈”翠山行說道，他長髮上青碧的光澤忽然耀眼起來，刺目得令人想要流淚

蒼醒來，睜眼依然是萬年牢的幽暗。夢境像晨霧般迅速散去，意識中卻仍縈繞著似真似幻的迴音。

自從得知翠山行的噩耗，蒼就經常做同修們的夢。而且多是很遙遠的過去，他們還稱得上年輕的時候。

蒼明白這樣的夢源自他潛意識中深刻的自責，他這個人口才很好卻唯獨不善表達感情，但……也許棄天帝說的也是某種程度的正確，總之一切皆是無謂。

比起失去親友的痛苦和孤獨，連棄天帝給他的折磨都幾乎是個微不足道的存在。但無論怎樣，蒼始終一絲不苟地做著他該做的事，從未中斷

白燭已經燒去了許多根。蒼很清晰地記得天數，哪天該輪到哪位道友，絲毫沒有弄亂。

萬年牢中沒有晨昏，沒有四季，但蒼從未失去過時間的概念。此時外界應該是深秋時節。

深秋，就想起也是紅葉滿地時，封雲山上那場沒有聽者的六絃合奏，那時……

蒼合了閤眼，壓下了正在往上浮的回憶，伸手去拿摞在床頭的手稿。

剛要碰到，那摞手稿卻自行浮空飄走，落在了一隻修長白皙的手中。

蒼早就習慣了棄天帝這樣的突然出現。今日棄天帝手上沒有戴那些繁瑣華麗的飾品，客觀地評價，蒼認為他這樣反而更美些。

棄天帝隨手輕翻手中的稿子，翻了一陣子，才問道：“你每天寫的這是什麼”

自從身陷萬年牢，蒼只要棄天帝不在時便會勤筆不輟，就算撐著受傷不適的身體也從不間斷，如今床頭的手稿已有半寸厚了。

“關於玄宗的史鑑”蒼回答棄天帝。

玄宗的歷史，特別是道魔大戰數百年來的歷史。蒼在撰寫與記載的，正是這段漫長而沉重的歲月。

棄天帝哼了一聲：“就算成書，你以為你還能把它傳出去嗎”

“不能傳於後人，也是自省”

“你向吾索要筆紙，就是浪費於這些無謂之事”

蒼聞言緩緩擡眼，道：“在你看來，世上有幾件不是無謂之事？”

“哦，你在主動與吾聊天嗎？”

蒼在想自己為什麼要與這個難以理喻的大神溝通，也許真的是被關了太久，太閒了。又或者，多瞭解他總有用處。

“降罪人間，清除汙穢，對吾，唯一有意義之事”

“人心若蒙塵，終會偏離了道。但你的毀滅是極端的抹殺，你眼中的人類是否全是罪惡？”

棄天帝看著蒼，蒼修長的眉眼間似乎天生就凝含著某種憂傷，是否就是因為這麼多可笑的操心。

“在你身上體現了人類的另一種愚蠢。所謂的感情與掛礙是多餘擾人的東西。”棄天帝說著，一抖手中的紙稿，“到了這裡還要為你的玄宗耗費心神嗎，吾不會因此體諒你”

“蒼不需要你的體諒。”

棄天帝瞟了一眼紙上風骨秀研的字跡，“嗯，道境古老真言所書，哼，防備吾麼”

蒼靜了一會兒，淡淡道：“玄宗往事，所記所錄，無需揹人”

總壇已毀，門人皆亡。往昔如煙已散，所謂祕密，也沒有了窺視的價值。

“你以為吾會去看嗎”棄天帝一擺手，將蒼的手稿丟回原處，“什麼情報機密，吾從不看在眼中”

蒼想，這就是他從未對自己逼供的原因，不屑而已。高傲的神。

“有精力顧此物，看來吾給你的空間太多了。既然你不需要吾之體諒……”

棄天帝說著，聲音漸漸變低，擡手輕撩起蒼臉側的頭髮，蒼明白這是什麼樣的信號，從容卻也漠然地閉了眼睛。

棄天帝把蒼的反應都看在眼裡，滿意一笑，忽然放了手：“但吾今日沒有興致”

“……”蒼知道棄天帝在玩弄自己的情緒，但避過一劫總是好事。

這時棄天帝忽然閉上眼睛，似乎在接聽著什麼。蒼對這種情景並不陌生，棄天帝與外界、魔界聯繫的時候就是這樣。

須臾，棄天帝睜了眼，異色美瞳中一閃而過的，蒼可以辨得出那是怒氣

棄天帝單獨站了片刻，然後轉向蒼

“吾改變主意了。”

瞬間天旋地轉，蒼已經被棄天帝壓倒在地上。

“這一局，吾的魔界竟讓吾失望。”棄天帝說著，冰涼的手指探進蒼的衣領。

但蒼迅速擡起一隻手擋住，直直看著上方的棄天帝，問道：“是襲滅天來？”

“對，他死了。”

“……”蒼的心中一瞬間迴轉了無數念頭，但他沒有時間再多做思考和分析。

棄天帝撥開蒼的手，抽掉蒼的腰帶：“人類的慶功宴的代價，就由你來付吧”

棄天帝從不溫柔，這次更是明顯帶著宣洩感。事後蒼仍靜靜地一動未動，根本已經無法起身。石地冰涼，蒼虛弱地閉了閉眼，感到萬年牢的空氣格外寒冷。

他的心中仍然在估算著局勢的鉅變，襲滅天來之亡並不代表中原可以鬆一口氣，此時的蒼沒有力氣動用預知和窺天術，但他直覺這將帶來禍福難料的變數。

一步蓮華的計劃，終究是成功了，只是……終免不了賠上他自己

念及至友，蒼心中一痛。但他迅速揮去了無謂的情緒，有太多的問題要考慮，這不是傷感的時候。

“在替中原計算接下來的勝率嗎？”棄天帝的長指梳理過自己黑袍上鑲金邊的衣帶，冷冷說道，“你以為少一個襲滅天來，魔界就無能人了嗎？”

“以魔界之強，當年卻在事先得知情報的情況下未能阻止玄宗的封印；再臨苦境，聲勢之後也不過是與中原拉鋸，至今未有建樹，棄天帝，你又可曾想過其中原因？”蒼望著天頂，慢聲反問道。

棄天帝看著蒼，似有一瞬的怒意，隨即微笑了，動人心魄的美。可惜沒有被蒼看到。

“所以，吾打算親臨啊”

“……”蒼驀然開眼，第一次聽到棄天帝確認“親臨人間”的打算。

“既然他們的效率不能令吾滿意”棄天帝補充道。

蒼靜默著，聽到棄天帝離開的腳步。

末世，終究不可避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