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錄
作者:千狐祭月
关键词:宁采臣和聂小倩,抢亲,灵媒
初見 一
棄天帝站在蘭若寺的大殿中,這座古剎三百年前曾經盛極一時,如今卻已經在戰火蔓延與朝代興替中荒廢。月光透過早已無法完全關閉的正門照進來,顯出一片淒涼的景象;一身華服、春秋正盛的棄天帝置身其中顯得格格不入。
棄天帝此時面上固然沒什麼表情,心裡卻早已又氣又悔,覺得自己當初一定是瘋了或是傻了才會中了自家兄長的激將法,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跑出來上京趕考。結果一上了愛馬的背就忘了一切,盡情享受疾馳的快感的代價就是,錯過了宿頭又偏離了官道,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這麼個歇腳的地方。不過棄天帝終究不是一味沉浸在懊惱情緒中的庸人,想歸想,行動卻也絲毫沒耽誤,舉了火把拿了行李,繞到殿後挑了一間勉強還能住人的客房收拾收拾安頓下來,對於漏風的窗戶、牆角的蜘蛛網之類也只能忍了下來。
卻說棄天帝奔馳一天甚是疲累便早早歇下,半夢半醒之間卻聽見有琴聲自寺外幽幽傳來,輕柔縹緲中卻似含著無盡浪潮洶湧,與日常聽慣的纏綿之音極為不同,一聲聲不僅傳入耳中,更是直擊心靈。雖說被擾了睡眠,棄天帝卻早已忘記了惱火,只是側耳靜靜傾聽,品味琴中韻味,卻覺得彈琴之人必是胸懷高潔之人,心中卻有著頗重的憂愁思慮,一時間竟也心有所感,沉醉其中不可自拔。一曲終了,棄天帝驀地清醒,這才憶起此地不僅荒僻頹敗,更是陰氣頗重,按常理斷不該有如此風雅之人夜半撫琴,倒是很有可能是鬼魅之類惑人之術。
正思慮間,琴聲又起,悠揚宛轉,平和中蘊著喜樂,似主人笑迎遠方客來,一聲聲震顫靈魂,又似在邀請他前往某個未知的所在。棄天帝自恃命格奇硬又得魔龍之力護身百邪不侵,加以深感人世諸般無趣;幾分自負與幾分好奇推動之下,便整理衣冠,出了蘭若寺。
一出寺門,棄天帝便似被人施了定身法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美麗卻壓迫感十足的金藍異色雙眸盯住某個方向。蘭若寺門前不遠有一個涼亭,如今和寺廟一樣破敗,縫隙處荒草頑強地冒頭,臺階則被苔蘚佔據,此刻卻有一人端坐於涼亭內的圓形石桌旁撫琴,絲毫不顧條件是多麼惡劣。那人一身白綢底衣,外袍卻是由紫色的輕紗與絲綢交織而成,衣襬拖曳至地。他端坐桌前,修長手指撥動琴絃,姿態說不出的優雅。月華如水,流瀉在他披散開的栗色長髮間,襯得那本就清雅絕俗的面容更加美麗,更有著無法形容的高華氣度。他似乎並未察覺棄天帝的出現,仍是微低了頭撥弄琴絃。半晌,琴音轉至低迴,漸次微弱,終至再不可聞,卻又好似有餘音在耳,久久不絕。那人到這時才擡起頭來,瞧見棄天帝,形狀姣好的眉挑了挑,有禮卻淡然地道了句:“這位公子,聽得可還滿意?”
棄天帝回過神來,看著這神祕的撫琴人。他生來便得魔龍護佑,天賦異稟;在他眼中,這撫琴人身軀竟是微微透明,周身隱有幽藍光暈流動,分明是鬼魂無疑,不知為何卻絲毫不畏他的魔龍之力。照這般情形看來,這撫琴人很可能是傳說中吸人精血用以修煉的豔鬼之類。棄天帝看著這皎如月華淡如煙嵐的身影,只覺從見到這人的第一眼起,他的一顰一笑都深深刻進自己心底,再抹不去。他生於人世已近三十年,竟是第一次有了這般感受,分明便是旁人所說的一見鍾情;又想起自己剛剛的猜測,不由在心底深深嘆氣。但他從不是遇事逃避或是輕言妥協之人,故而定了定心,便也直視那人開口:“得聞仙音,實為棄天帝此生至幸,只是這般唐突先生,非我所願。先生若有所需,自可吩咐,棄天帝自當為先生辦到。”
明明知道的,對目的不明的鬼魂,無論是告知本名還是隨意許諾都是極危險的;棄天帝卻是在察覺到那人藏於琴音與眉宇深處的憂愁後什麼都不管不顧;在自己反應過來前已將這樣的話說出了口。雖然看起來是客套之語,實則不僅是承諾,更是以本名為見證的誓言了。鬼魂會羈留人世多是因為執念,似撫琴者這般,不是有心願未了就是為某事所困,若自己可助他達成願望,就可讓他不再沉淪於此了吧。棄天帝這樣想著,毫不後悔自己剛剛脫口而出的話。
撫琴的鬼魂看著棄天帝,這個明顯被上天厚愛的男子眼中有著某種他曾看過卻極少見到的熾熱感情,俊美面容的每一寸都刻著無可動搖的堅定。這名男子只是簡簡單單站在那裡,就彷彿是太陽一般耀眼,散發著生命的力量和熱度,卻不刺人,反而讓鬼魂覺得非常舒適。
“如果是這個人的話,應該可以的吧?”他想,嘴角微微勾了起來,本就狹長的雙眼眯得更厲害,流露出淡淡的歡愉。雖只是淺笑,卻讓他的容色減了幾分清冷多了一絲柔和,棄天帝看著,一剎那眼前竟似出現了雲開霧散、滿月初生的景象。
“吾名蒼,”那人的聲音清亮優美,“一時興起驚擾先生,還請見諒。不過先生看來也是愛琴懂琴之人,可願聽蒼再奏一曲?”
彼此交換本名,你不負我,我自然也不負你,只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棄天帝怔怔看了他一會兒,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爽朗笑道:“好!”
交往 二
棄天帝就這樣和蒼開始了他們奇妙的交往。一連七日,蒼每日日落時分到來,雞鳴時分離去。一人一鬼雖未曾將話說開,卻也是默契於心,棄天帝從不開口詢問蒼為何晝伏夜出,蒼也不去費心編些雜七雜八的理由。兩人都做不來小兒女的親暱之舉,雖是交往,卻不過品茗談心,琴曲相和罷了。所幸棄天帝和蒼俱是見識廣博,閱歷豐富之人,交談不但不至於冷場,更是時而興致勃勃地互相爭論,時而驚訝於對方觀點與自己的驚人的相似。每每一人撫琴助興,另一人必定能聽出撫琴者琴中深意。於棄天帝,對蒼在原本的傾慕之中又添了敬佩之心、知己之情,自知即使蒼無法接受自己的愛慕至少還可以將自己當成好友;於蒼,則是覺得棄天帝此人愈發可親,初見時朦朧的好感得到催化,漸漸地發生改變,生髮出一縷又一縷的繾綣心思來。
待到第八日晚上,兩人正對坐於房中交談時蒼卻突然住了口。棄天帝早察覺他有所思慮,見狀順水推舟問道:“蒼,你有什麼心事嗎?”蒼並不開口,只是離座拉了棄天帝的手。寬大手掌接觸到的肌膚光滑細膩,棄天帝心頭一陣盪漾,萬花叢中尚且鎮定自若的暗君面上竟浮現了可疑的緋色。蒼拿細長的眼掃了他一下,頗有些揶揄的意味,說著:“棄先生隨我來。”,便拉了棄天帝向外走。棄天帝定了定神,跟著蒼到了寺門之外。
這一夜無風無雨,高遠夜空中繁星點點拱著一輪圓月,月光灑在並肩站立的兩人肩上。蒼指著東方天空一顆盈盈閃爍的明星對棄天帝解釋:“這一顆,是我的護星。明日是它的晦暗之期,我體質尚弱,明晚不能出行。先生獨居於這極陰之地,還請自己小心。”
“情況要不要緊,要不我過去護著你?”棄天帝的臉上浮現了擔憂之色。
“不用,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我需要沉眠,你身上殺伐之氣太重,反而會不利於我。”蒼這樣說著,打消了他的念頭,卻沒意識到自己對棄天帝的態度已是愈來愈親暱。
“那你務必自己照顧好自己。”雖不放心,棄天帝也只能作罷,又囑咐了蒼幾句。
兩人正欲進入蘭若寺,不料一個尋常珍珠大小的綠色光點憑空出現,融入蒼的眉心,蒼隨之神情一凜。
“怎麼了?”棄天帝忙問,語氣中滿是關心,“若有事便說,便是天大的麻煩,我也有辦法幫你解決。”
話語中有的不僅是堅定,還有極致的自信。這人很狂傲,並且顯然也有資格這樣狂傲。
蒼沒回答,將頭轉向棄天帝,深海似的眼瞳直直注視著他。棄天帝雖不明就裡,卻感覺得出蒼目光中的檢視之意,分明是在確定自己是否值得信任。棄天帝心裡不由一陣惱火,自己對他一片痴心,不惜以名為誓,他卻仍對自己有所懷疑,正想出言質問,卻見那人眉間憂思重重,心疼之餘復又釋然。蒼看似一派悠然閒逸的散仙之態,實則身處於極大的困厄之中,這種情況自然應當處處小心。他已經是魂魄之身,再有個什麼差錯就是萬劫不復,怎麼冒得起這個風險。這般謹慎也算是理所當然,未必便是不信任自己。
想開之後,棄天帝對上蒼晶藍的眸子毫不迴避。對於他自己沒有什麼好心虛的,因為即使負盡天下人,他棄天帝也絕對不會辜負蒼。
棄天帝不是善男信女或是濫情之人,如果此刻他面前不是蒼而是其他任何一個人,他絕對拂袖而去毫不留戀,此後當那不知好歹的傢伙和與之相關的一切完全不存在。只是對於蒼,縱然棄天帝有天大的怒氣也會在他面前盡數化為無形。想及此處,棄天帝不由在心底苦笑:“情之一字誤人深,古人誠不欺我。”
靜默籠罩了兩人,一時間似有暗流湧動。終於,蒼先一步移開了目光,棄天帝卻也不由地鬆了口氣,兩人相攜回到了寺內棄天帝暫住的客房。棄天帝原本的打算是在寺內住上一夜就走,所以除了基本的行李乾糧什麼都沒準備;後來因為遇上了蒼,便將科考之事拋在了腦後,在此流連不去,他又是無論何時都不會委屈自己的人,就趕在白天在方圓十里內找了一個小鎮,置辦了不少生活用具,將客房佈置得十分舒適。蒼用來泡茶的茶具也是當地一位經驗豐富的紫砂匠的作品,茶葉卻是棄天帝自己帶的極品茶葉,原是打算上京後贈送親友的。此刻蒼正在泡茶,水是他之前用簡易的爐灶燒的,倒在雖不精緻卻煞是古拙可愛的紫砂壺內,不多時沁人心脾的茶香就氤氳開來。燭光在蒼身上映出一片柔暖的黃,棄天帝看著他,心內一片溫軟,徹底忘卻了所有的不快,只覺若能這樣看著他直到天荒地老,便是拿自己的一切去換也願意了。蒼泡好茶,給自己和棄天帝各倒了一杯,坐在棄天帝對面慢慢品著。一切都一如往昔,棄天帝的腦海中卻突然響起了蒼的聲音:“還記得你昨夜從我那裡討來的一綹頭髮嗎?待我走後,你將它束在左腕上綁成死結;後天晚上我若照常前來便罷了,若不來,你就要注意頭髮的狀況了。如果髮圈越收越緊,趕快將它剪斷放在火上燒,我就能藉此趕回來脫離危險。我的法力支持不了傳音之術多久,原因以後再說。”
聯繫切斷,棄天帝看向蒼,他一臉平靜地聊起了山川湖泊,棄天帝就配合著講起了自己以前的幾次遊歷。
再怎麼不願,雞鳴時分還是如往常一般到來,棄天帝送蒼出了蘭若寺。晨光熹微中,蒼的身形愈發淡薄,棄天帝忽然有了自己怎麼也抓不住他的錯覺。不安像怪獸吞噬了棄天帝的心,在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的時候,他已經上前一步,將蒼牢牢箍在了自己的臂彎裡。
蒼看著他,忽然深深嘆了口氣,放鬆身體靠在他懷中,輕聲說了一句“等我。”
只這一句,於棄天帝而言,已遠勝過天界仙樂,淨土梵音。
他放了手,看著蒼的身形消失在清晨細柔的風中。
重聚 三
棄天帝從來不知道,原來時間可以過得這麼慢,這麼難熬,彷彿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場折磨。為了適應蒼的晝伏夜出,打從相遇後棄天帝的作息就變成了白天睡覺晚上陪蒼。依蒼所說,第九日的晚上是沒有什麼事好擔心的,所以第九日的白天棄天帝準備照常休息,好為之後的夜晚蓄足精神。可一來沒了前幾日對夜晚的期待,二來終究因蒼那時不同往常的神色而心中煩憂,竟是翻來覆去都無法入睡,棄天帝索性起了床,盯著腕上的髮圈發呆。不自覺伸手來回撫摸著,栗色的髮絲極柔卻極韌,就如那人的性情一般。棄天帝的思緒漸漸又飄到這幾夜與蒼的相處上來,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蒼都是極出色的,但單拿出一方面來棄天帝也不是沒見過更出色的人。偏偏這許許多多的因素綜合起來,就形成了如今的蒼,獨一無二的蒼,風華氣度無人可及的蒼,他棄天帝的蒼。那一個擁抱,雖是他本心渴望在外界刺激下一個無預期的爆發,卻也未嘗不是一場試探,一個訊號;既然那時蒼沒有推開他,他便再也不會對蒼放手。蒼,終究會是他棄天帝的伴侶,因為他也選擇了接受,不是嗎?
相思最苦,寂寞難捱。再怎麼信心滿滿,當第九日的夜晚降臨,棄天帝習慣性地擺好兩人用的茶具,照例出門去迎接蒼,卻想起那人這一晚已不會出現時,一顆心還是墜到了谷底。他呆呆地回了客房,盯了一會兒茶具,然後又起身把蒼慣常坐的那把椅子擦得乾乾淨淨,接著坐了下來繼續發呆。漸漸地棄天帝不再發呆了,而是開始認真地思考問題。不管蒼最初以琴聲吸引他的目的為何,如今蒼是絕對不會害他的,以他的體質,也不會因為時常與蒼的鬼體接近而受到侵蝕。倒是蒼,倒不似一般鬼魂一般畏懼他的魔龍之力,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只是讓他這樣一直保持著魂魄之身到底不好,太過脆弱易傷了,得想辦法給他弄具肉身才是。想至此節,棄天帝取出紙筆寫了一封信,起身來到空曠的寺門前,自袖中取出一個精緻小巧的哨子,吹出一聲尖銳急促的鳴響。半個時辰過後,傳來大型鳥類羽翼破空的聲音,一隻雄健至極、全身毛色純黑無絲毫斑駁的海東青盤旋而下,降落在棄天帝肩上。棄天帝親暱地拿下巴蹭了蹭它的額頭,將信收在小竹筒裡綁在它一條腿上,聲音輕柔地交代這極具靈性的猛禽:“把這信交到你白毛主人的手裡,記得一定要完成。”猛禽振了振翅膀作為示意,然後猛地飛起,直擊長空,最終與無邊的夜色融為一體。月光依舊很好,棄天帝目睹它飛走,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將替蒼尋找肉身的任務交給大哥,以他的性子,一定會發動明暗兩部的力量進行搜查,好自己偷懶兒。不過這樣的效率卻也是極好,相信天下之大,總有辦法達成目的,而且是用最短的時間。”他這樣想著,轉身回了客房。
第十日的白天,仍是在相思中煎熬,好不容易才到了即將日落的時候。棄天帝獨坐在蒼最初現身的涼亭裡,看著天邊褪盡最後一縷金紅,夜色籠罩大地,那個縹緲的人影卻沒有出現。他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又擦了一下,然後終於接受了現實,提燈回了客房。
妖瞳緊緊盯著腕上髮圈,雙耳卻將自身功用發揮到最大注意著一切風吹草動,希望可以聽到心上之人的推門聲,以至於竟然產生了幻覺。於是,一次次希冀,又一次次落空;面前分明是天堂,邁進去卻成了地獄。一個時辰過去了,蒼沒來;兩個時辰過去了,蒼還是沒來……
第十一日的夜晚,蒼依舊沒來。
棄天帝的生命裡彷彿只剩下了等待和憂心,固執地守在蘭若寺門外,雙眼眨都不眨地盯著腕上的髮圈,外界一切一概不管不顧。
然而,第十二日的夜晚,蒼仍是沒有出現。
棄天帝忽然覺得自己已經老去,盯著髮圈,害怕看到它有任何收緊的跡象;思念著蒼,盼著他來;猜測著他此時在何地,是怎樣的狀況,有沒有想著自己。一顆心似在油鍋火海中煎熬著,一息也成了萬年。
終於,第十三日的日光逝盡;就在這一瞬間,髮圈消弭於無形,夜風卻送來了熟悉的淡雅香氣。棄天帝收攝心神,看見蒼略帶微笑立於他身前,神色中是藏不住的疲倦,氣色卻還算好。
棄天帝張開雙臂擁住了蒼,確認著他的存在。仍然是冰冷毫無溫度的身軀,卻讓他感到無比安心。
“你回來了,蒼。”棄天帝這樣說著,一字一頓。
迴應他的,是蒼回摟他的雙臂。
一個熾熱的吻,烙在蒼白而毫無血色的額頭上。
蒼沒有拒絕。
輕柔的吻落在眼瞼上,一遍一遍。
蒼的嘴角微勾起來,似乎覺得非常有趣。
棄天帝終於吻上了蒼柔軟的脣。深深的吻,霸道卻溫柔,極致的纏綿悱惻。
蒼青澀地略微迴應他,卻在他想要索求更多時偏開了頭。棄天帝很是鬱悶,那神情落在蒼的眼裡猶如受了委屈的波斯貓,蒼難得地笑出了聲。
蒼拉了棄天帝往寺裡走,“跟我來,棄天你一定會感到驚喜。”
雖欣喜於蒼對自己稱呼的改變,衝動之後棄天帝卻也沒忘了問正事:“你這幾天幹什麼去了?”
蒼見他面上焦急,便想使用心識傳音,誰知甫一提氣便覺一陣暈眩,自知剛一結束沉眠就與那邪魔周旋大耗心力,此刻再要傳音實是逞強之舉,便也作罷。棄天帝對他的一舉一動都極為關注,蒼的變化瞞得過那一位卻瞞不過他;他也就沒再問,單臂摟了蒼進了蘭若寺。
蒼卻引領棄天帝來到偏殿,在他驚訝萬分的目光中輕車熟路地掀了蒲團,按下機關開了暗窖,從裡面捧了一罈一看就極有年頭的女兒紅出來。
復聚 四
棄天帝呆呆地從蒼手裡接過酒罈子,呆呆地捧著酒罈子隨蒼回了客房,呆呆地取了酒具倒了兩杯,直到蒼與他略略碰杯才回過神來。
“這是怎麼回事啊?這裡一直是寺廟啊?”棄天帝問蒼,聲音中除了驚訝還有幾分喜意。那模樣在蒼看來實在是有些傻,卻也實在是有趣。
“我曾經在機緣巧合之下看到這一片地域的風土誌,裡面提到這蘭若寺中曾有一位僧人,修為極高卻偏偏嗜酒如命,偷藏了無數美酒。據傳他圓寂之前施展法術,極大限度地延長了收藏品中未開封美酒的保存時間。然後他將這些美酒藏在了機關暗窖之中,留給後來的有緣人;唯一被僧人告知這件事的便是僧人僅有的關門弟子。那是一個嚴守清規戒律卻也忠於師父的和尚,那些美酒他絲毫未動,並且在去世前想到辦法避過監察者將這消息傳了出去。然而他卻按照師父“有緣者得之”的心願未曾透露藏酒的地點,其他人既不方便也沒機會在佛門清淨之地到處找酒,所以無論多少人因此而來,都只是無功而返。這傳聞就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淡了下來。我看到此章後原也沒在意,可後來常常在已經荒廢的此地遊蕩,竟被我誤打誤撞地找到了暗窖。
棄天帝爽朗大笑:“原來其中還有這般緣故,真是想不到啊想不到。難得有如此美酒,更難得你願意與我共飲;只是蒼,你素日裡只是品茗,這陳年老酒,不知道是否消受得起啊?”
蒼略笑了一下,照例對棄天帝偶爾沒正形的話不回嘴,舉杯示意,也不說什麼“先乾為敬”的客套話,直接仰頭一飲而盡。
蒼既然這般爽快,棄天帝自然也不能落後,竟是連幹三杯,頗有失言自罰之意。
兩人就這樣對飲起來,雖無佳餚相佐,歌舞為伴,卻也十分愜意。
飲到興頭上,棄天帝放下酒杯,朗聲吟道:“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 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興抱琴來。”卻是李太白的那一首《山中與幽人對酌》,吟罷復又將酒滿上,舉杯對蒼笑道:“雖然不過一間破屋,沒有什麼山花盛開的美景,到底是你我二人對飲,總比那“對影成三人”的要熱鬧得多,歡喜得多。蒼你可知,要是能和你就這樣一直對飲下去,酒永遠不幹,人永遠不散,棄天帝此生,便再圓滿不過了。”說到最後,竟是已有了醉意,實實在在地酒壯英雄膽、酒後吐真言了。
蒼看著棄天帝微醉的溫柔的面容,又笑了起來——他其實很少笑,不知道為什麼這人就總有辦法讓他笑出來,奇妙,真是奇妙,這也算是遇上了對的人吧。
笑歸笑,該說的該做的還是不能差了。蒼拿起酒罈,當著棄天帝的面兒,把僅剩的最後一些醇酒一滴不剩地倒進自己的杯子,邊慢慢品著,邊調侃著剛剛喝完了屬於他本人的最後一杯、面上一片沮喪的棄天帝:“可酒現在已經沒了啊,你的“要是”已經不成立了,那你要不要就如剛才吟的那樣醉而欲眠,打發我走,順便囑咐我明天來的時候不要忘了帶怒滄琴啊?”自顧自地說著,卻沒意識到自己面上也已染上了一層薄紅。
棄天帝忙答:“哪能呢?我們原就只有夜裡才能相聚,不到雞鳴,我怎麼捨得你走。”臉上表情頗有些不自然,倒不是覺得蒼不明瞭自己的心意,只是少見蒼這般開玩笑。然而他依舊起身,走到蒼面前和他雙手交握,鄭重地重申:“說真的,我真盼著能和你長長久久地在一起。哪怕終有一天你要離了這塵世,我也會緊緊抓著你不放手;若留不住,那我也只能隨你去了。”
蒼恍惚間被棄天帝手掌的熱度烙得有些痛,可這痛卻是他甘之如飴的。良久,兩人靜默相對,正所謂“此時無聲勝有聲”。半晌,棄天帝率先開了口,打破了靜寂,居然還有些遲疑:“那個,蒼……”
“什麼?”蒼微笑以應,心內卻隱隱察覺了什麼。
“酒能再開一罈子嗎?喝到興頭上沒酒了很痛苦啊。”棄天帝說了大煞風景的一句話。
“不行!”雖說對這人的突發性脫線早有所覺,蒼還是有些惱了,抽回了雙手,斬釘截鐵地下了結論。
某隻黑色波斯貓鬱悶地縮成一團,只差沒貓在哪個牆角撓牆了。
蒼看著他,不覺有些好笑,離了酒桌,坐到了臨時拼湊的簡陋琴桌前,“也不必等明朝了,棄天,聽我一曲可好?”
“蒼……”棄天帝搬了椅子坐到他身側。
撥絃,音起,平緩中帶著些許歡快的調子,如陽光下波浪微動的大海。蒼開口,唱的是白樂天的一首《贈夢得》*,“前日君家飲,昨日王家宴;今日過我廬,三日三會面。當歌聊自放,對酒交相勸。為我盡一杯,與君發三願: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強健,三願臨老頭,數與君相見。 ”最後兩句“三願臨老頭,數與君相見”卻唱了整整三遍,後兩遍是在棄天帝的低聲應和下唱的;雖然,在此刻看來,他們沒有像常人一樣白首相伴的可能。
本就都已有了醉意,琴聲中,醇酒的效力被無限度地擴大。酒意漫過面頰,漸染了眉梢眼角。或許醉人的並非美酒,沉醉的也並不僅僅是人。只知道,外在的一切束縛都已褪去,只餘下因情而起的純粹的渴望。琴聲停止,棄天帝站起來,不可自制地將蒼打橫抱起。懸空的感覺讓蒼一瞬間失了安全感,他不加思索地擡臂攀住了棄天帝。
兩相對望。
這一刻,整個天地只剩下了他們。
又深又長的吻,竟讓早已死去的蒼也有了窒息的感覺。恍惚間,棄天帝已抱著他倒向了佈置簡單卻舒適的床鋪。
栗色的長髮在床榻上鋪開,與垂於其上的純黑色髮絲層層交疊。那人身上傳來淡淡的香氣,本是再熟悉不過的,此時此刻卻讓棄天帝格外感覺到得到了鼓勵。華美輕柔的織物盡數滑到了床鋪下,肌膚相貼的熱度讓蒼覺得自己彷彿是在燃燒。
“原來魂體也是會感覺到熱的啊,”蒼迷迷糊糊地想,“只是好像,好像太過熱烈的事情並不適合我呢!”他睜開不久前閉上的眼想告訴棄天帝還是不要繼續下去比較好,卻正好對上棄天帝與平日相比顯得尤為妖異明亮的金藍雙眸。心中不由一顫時,棄天帝低下頭在他耳邊呢喃:“吾愛,蒼,我愛你,此心不移。”純粹的深情,他很少見到,並且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擁有。
蒼擡手,卻不是推開棄天帝,而是略一用力,扯掉了他那鑲著金色翅膀的頭飾。
棄天帝看他這樣,忍不住笑了起來。
蒼握著他的手,一寸一寸移到自己心口的位置,儀式般莊嚴的語氣,“吾心亦同。”
棄天帝不笑了,痴痴望著他,然後抽回手擁緊了他。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而此時此地,就放縱自己徹底沉淪。完完全全向對方交付自己,彼此相融再不分離。便是以後再多的苦難又如何?他們會彼此陪伴著一直走下去。棄天帝這樣堅信著,蒼也一樣。
注:
這首《贈夢得》我第一次接觸是在清靜大的大作《天下第一》中,覺得非常喜歡;寫章四的時候,突發奇想覺得非常應景,就引用了原詩全篇。 PS:最後一段已經寫得我想要撞牆,一經貼出,概不退換。要肉的左轉找西陵,多謝。
坦白 五
蒼醒來的時候,距雞鳴還有一段時間。棄天帝是活人,不比他對睡眠沒有多少需求,憂思之下又一連幾日不眠不休,依然在熟睡著。許是蒼在身邊的緣故,他的睡顏顯得格外安心,俊美的面容透出淡淡的孩子氣。蒼支起身子看著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纖長食指的指尖貼上棄天帝的臉,沿著他的面部輪廓細細描繪著。
雖說這一人一鬼極有默契地對身份之事絕口不提,憑蒼的聰敏細緻,仍然可以看出棄天帝出身不凡並且慣於殺伐決斷。這樣一個梟雄霸主般的人物,文才武功智慧威勢乃至容貌氣度都是登峰造極,偏偏有時候傻氣得可愛。蒼明白,棄天帝對他是真的好。他沒有問過棄天帝最初是為什麼在這蘭若寺裡暫宿,卻知道棄天帝之所以流連不去完全是因為他。和棄天帝交往這十幾日,這男人在生活上有多講究蒼很清楚,而他對委屈在這破敗的寺廟毫無怨言,就只為了可以和蒼在一起。明明是極愛酒的人,卻肯耐著性子陪他品茶。蒼上個留於此處的夜晚曾經把手放在牆壁上讀取房間中殘存的景象,發現棄天帝因為怕他不喜歡,就是他不在的白天也未曾沾過一滴酒,生怕留下酒味。蒼實在看不下去,再說他也不討厭酒,那只是棄天帝因他偏愛茶而產生的錯覺罷了;於是就在這一晚取了一罈女兒紅,當時棄天帝那又驚又喜又充滿渴望的表情真是精彩非常。
蒼也知道,棄天帝也只是對他這麼好罷了。在其他不相干的人面前別說如此體貼了,就是一個真正稱得上溫和的表情都少見。曾有一次兩人提及厲鬼殺人的話題,蒼因那厲鬼自己也是含冤而死主張超度後送交陰司處罰,棄天帝卻說既然已經傷及無辜就乾脆要她魂飛魄散。由此可見棄天帝雖不是冷血無情之輩,卻也行事頗為狠辣決然,兩人間的分歧爭論,也往往在於這類問題。然而這男人卻始終是尊重蒼的,若有一日真的面臨這般事件,棄天帝縱然不會贊同蒼的做法,卻也會絕對尊重蒼的決定並且一直保護他。
“你是真的戀慕著我,此生不渝。那麼我呢?我對你也是同樣的心情吧。”蒼喃喃自語,看著自己白皙手臂上隱約的紅痕,也不知是笑是嘆,“否則怎麼認識半個月不到就連這般荒唐的事都隨你做了。”
蒼從未預料到自己也會有動心的一天,他性子本就冷淡,因著自幼經歷就更加封閉自身。可蒼沒想到,當他擺脫那邪魔回到蘭若寺,看到明明安全無虞的棄天帝竟比他自己還要憔悴狼狽時,他是真真切切地感到極為心疼。如果說之前蒼對自己的心意還是懵懵懂懂,一些親暱動作不是不自覺的行為就是被動接受;那一刻他對自己的心意就是完完全全的明瞭,如此真切地思慕著一個人啊。
蒼看著棄天帝,心思百轉,他要怎樣才能把一切告訴棄天帝呢。開始是到底關係尚未確立,不論是出於謹慎還是不能隨意把棄天帝捲入事件中的考慮,很多事蒼並沒有告訴他;後來則是由於顧忌那個邪魔——那個綠色光點用途不僅是告知蒼沉眠結束後他會去見蒼,更是從此起到監視的作用,只有棄天帝獨自一人的時候,才不在監視範圍內。
“我不想輕舉妄動,將我們置於危險中不得解脫。可棄天,若不度過眼前這一關,我們這一段奇妙的緣分,便只如朝露一般淺薄易碎。什麼時候我才能告訴你該怎麼做呢?我一定要找到萬無一失的時機。”蒼思考著,愈發感到前路困難重重,可信念卻也愈發堅定。
就在這時,蒼忽然感到有什麼自魂體那虛無的心臟裡爆開,熱流瞬間流竄至四肢百骸,燒灼著每一寸經脈。極端的痛楚讓他剋制不住地呻吟出聲,棄天帝驚醒過來,一把抱住他,驚恐地叫道:“蒼,你怎麼了,蒼?”
一接觸到他,蒼的痛楚就減輕了不少,棄天帝也發現這點,便緊緊抱住他。一炷香的時間過後,熱流的活動由激烈轉為溫和,痛楚消失,而蒼卻感到渾身暖洋洋的說不出的舒適;這虛幻的軀體以無法形容的方式重組,自死後就流失的力量一點點地迴歸,待到一切塵埃落定後,竟已有了全盛時期的九成。
蒼睜開眼,拍了拍棄天帝的肩作為安撫,示意他拿了一面銅鏡給自己。
棄天帝雖不明所以卻仍舊照做,一人一鬼往銅鏡裡看去,棄天帝記憶中根本照不出蒼的影像的銅鏡裡竟如實映出了蒼的容貌。那是棄天帝所摯愛的清雅秀美的容顏,只是額上多了一道蜿蜒的硃砂印,一種說不出的嫵媚豔麗。
棄天帝很驚訝,蒼則已有所料。
“你眼中的我有什麼變化嗎?”蒼問棄天帝。
“我看你不再是微微透明的了。”棄天帝回答,然後詢問,“蒼,這是怎麼回事?”
蒼的臉微紅,擡手佈下一個強大的結界,“應該是和你有了關係以後你的力量協助了我,所以我不僅軀體進一步實體化,法力也幾乎恢復到生前的水平。你天賦的力量真的很強大很奇妙。藉助剛剛我軀體重組時產生的力量亂流和空間扭曲,再加上我大增的法力,現我們或許打不過那個挾制我的邪魔,卻做什麼都不用怕被他監視到,不必每次都要使用心識傳音耗費大量力量了。”
蒼開始向棄天帝講述自己的過去。
“我是三百年才會出現一個的強大靈媒,可以觀測天機,溝通陰陽,並且與這世間絕大多數的力量都相融,所以才不畏懼你的力量。因著這般天賦,再加上與普通人溝通困難時常被排斥,我便自幼修道。兩年前我觀測到自己將有大劫,就準備去封雲山閉關。誰知途經此處時遇上一名千年鬼王見色起意想要強搶此地的地靈為妻,我便與鬼王鬥法,相救地靈。雖然搶親成功,已經重傷虛弱的地靈卻不得不重入輪迴,而我也與鬼王同歸於盡,魂魄被他殘餘的法力所縛,徘徊於此。”
“蒼……”棄天帝一臉心疼。
蒼往他懷裡靠了靠,示意他已經都過去了。
“你來之前一個月,鬼王殘餘的法力散盡,我正要離去之時卻來了一個全身藏於黑霧中的人。他將我殘餘的骨骸燒成骨灰,就埋在這寺廟西北方三裡處的一顆白楊樹下,以此為引將我魂魄拘於此地方圓五里並讓我聽他驅使。我長期為鬼王餘力所苦,雖然照尋常魂魄的十年相比仍是早早凝成實體,法力卻只餘三成,根本不是那人的對手;再加上那人不知從哪裡得了一件存有奇異力量的法器,我苦思無法之下也只能維持現狀。他一直沒讓我做什麼,直到你來了,他派我過來……”說到這裡蒼頓了一下,又繼續道:“過來勾引你好吸取精血供他使用。我看你似乎是這事情的一個轉機,又被你那時的誓言所感,就開始和你交往,然後回報那人說你意志堅定不為所惑,我還需要時間。那幾天我沒有按時回來就是他借那綠色光點通知我他要來見我,我猜他是起了疑心。不過有驚無險,到底還是被我敷衍過去了,雖然頗費了些力氣。”然後蒼又更加詳細地解釋了之前一直沒告訴棄天帝一切的原因。
“那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幫你呢?”棄天帝關切地問。蒼卻沒說話,只是示意他陪自己一起整理衣飾,棄天帝這才意識到兩人竟是肌膚相貼地說了半天話,老臉一紅,趕緊照辦之後才意識到有什麼不對——早已過了雞鳴之時,蒼卻仍然和自己在一起!
“蒼?”棄天帝的聲音中有驚有喜,還透出一絲不敢相信。
蒼一身紫白裝束翩然而立,微笑如花朵盛開,陽光透過破窗在他身上灑下金色的光點:“拜你所賜,我已經不再懼怕日光了。”
棄天帝喜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最終兩人一起吃了簡單的早飯,開了一壺陳年花雕來替蒼慶祝。
然後蒼取了紙筆,寫了一封信,疊成紙鶴施法讓它飛了出去。
“信是給誰的啊,蒼?”棄天帝好奇地問道。
“吾友赭杉軍,在一次論道大會上認識的,如今已經得證地仙之位的道者。”
“你收拾一下和我出去。”
“去幹什麼?”
“挖骨灰罈。”
議策 六
棄天帝真就跟蒼去挖骨灰罈了,也不去考慮做這種事是不是與他那高貴威嚴的形象無比的不搭。果然愛戀這種心情,會讓人的改變大到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地步。
棄天帝和蒼肩並著肩出了蘭若寺,一起踏上這荒廢已久的偏僻古道。雖然說身處的地域舉目望去全無美景可言,無非是枯木衰草、斷壁頹牆,可是能夠與蒼一起在煦暖日光下漫步,這一棄天帝以前只能幻想的念頭變成了現實,已經足夠讓棄天帝看哪裡都是洞天福地。起先棄天帝還害怕蒼暴露在陽光下太久會受到傷害,後來走了一段時間蒼都沒什麼異狀,反而很感慨地眯了他本就細長的眼睛貪戀地盯著那高掛天空的金色三足鳥兒,他便放了心。而蒼開心,棄天帝自然也就開心了;雖然事情還沒完全解決,雖然他們這一次說不好聽的是去挖墳的,在有結界屏蔽監視的情況下,棄天帝還是把這次出行當成了一次愜意的散步——若真是情況緊急,蒼大可以畫了地圖讓棄天帝騎馬來。
來到了蒼之前所說的地點,果然看到了那棵白楊樹。那真的是一棵很詭異的樹,明明樹皮剝落了一半兒,樹幹上全是蟲子肆虐的痕跡,從一個好大的樹洞裡可以看見樹幹分明已經空了一多半兒;卻偏偏還是生機勃勃得很,枝條上滿是綠意。
“怎麼這樣?”棄天帝看著雖不至於害怕,卻實在是不自在。
“你沒聽說過下面埋屍體的植物會長得特別好嗎?好歹也是一代靈媒的骨灰啊!”蒼側頭看著他。
棄天帝卻從蒼那平靜的神情中看出了某種難以言說的意味,“怎麼了,蒼?”
“沒什麼,只是覺得要來挖自己的墳,雖然只是個簡易品,怎麼想都還是有些彆扭。”蒼的聲音中有淡淡的嘆息。
棄天帝貼近他,在他的臉頰上吻了一下,然後將他擁入懷中。蒼把頭埋在棄天帝的懷裡,耳朵緊貼著棄天帝的胸膛。規律的心跳的響聲,生命的熱度,即使是現在擁有了最堅實的魂體的蒼也沒有的東西。
“但至少這個人還在,真好。”蒼的嘴角勾了起來。
安撫了蒼之後,棄天帝捲起了寬大的袍袖,拿起蒼變出來的鏟子,彎下腰用力的鏟了下去。
一鏟,兩鏟,三鏟……
終於,鏟子被什麼東西阻擋住了。
棄天帝和蒼都看見了那個小小的罈子,那麼小,卻承載了一個天妒英才的人物全部的人生。
棄天帝伸手就要將罈子拿出來。
一隻纖長秀美的手握住了他的。
蒼衝他搖了搖頭,伸手虛空一劃,罈子明明沒有變化,卻憑空響起了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蒼這才說:“那人加於其上的咒文已解,可以拿了,要不是之前的法力不足以解開這咒文,我或許早就自由了。”
“我倒寧可如此,雖然這樣我就遇不上你了。”棄天帝悶悶地說,將那小小的罈子捧起來,如同捧著世界上最珍貴的寶貝。
當棄天帝和蒼再度跨進蘭若寺的時候,看見一個身著紅色道袍的道子站在佛像前。
“吾名赭杉軍,閣下便是棄天帝公子了吧。”紅衣道子有一張極是秀麗可愛的臉,卻是一臉的剛直不阿,看上去分外可親可敬,說了這一句他便轉向蒼,“吾友蒼,一別經年,便是如此情形,世事當真可嘆。”
“好友不必太過憂心,事情已有轉機。”蒼臉上一派安然。
棄天帝因為這兩人你來我往完全忽略了他而有些小小的鬱悶。
赭杉軍卻突然神色無比嚴肅地對他開口:“我痴長蒼好友幾歲,一直視他如弟,既然他選擇閣下作為伴侶,還請閣下不要負他。否則上天入地,赭杉軍必為蒼討回這個公道。”
“放心,我自然會照顧好蒼,赭道長就算不相信在下也要相信蒼的眼光。”棄天帝也鄭重回應,就差沒拍胸脯說著“大舅哥放心”了,倒是識相得很。
蒼看著他們兩個,一臉安詳。
三人開始計劃最終的行動。
這個國家傳說是由六天神龍和異度魔龍孕育而出,國家的君王便是這雙龍的後代。上一代皇后卻生了一對聖魔兩極的雙胞胎,分別為神龍和魔龍所佑,是少見的奇才。被神龍所佑的兄長成了皇帝,主管朝廷,坐擁天下;而被魔龍所佑的弟弟成了暗君,管理武林、修真門派以及各種與皇室統治有關卻不能拿到明面上的事務,就是如今的棄天帝。
棄天帝把這些都如實告訴了蒼,方便他為了最後的計劃確定棄天帝力量的性質。護國之力畢竟太過神祕,雖然蒼是靈媒,卻也並沒有太多瞭解以及辨認的能力。
然而蒼聽後卻顯得欲言又止。
“有什麼話就說吧,蒼!”棄天帝注意到了他的反常。
“那人法器上的力量,和你的相似卻又有很大不同。”
一時滿室肅然。
“這麼說來這事可能涉及到護國之力,這樣事情就複雜了,大家各自小心。”赭杉軍下了結論。
蒼看著赭杉軍,紅髮紅衣的道子神情中有著愁思,卻不是為了眼前的事,那是更深更遠的難題,一直纏繞不去。
“赭杉你,別擔心,你的小狐狸會找到的。”
“嗯。”
說完這句,蒼便閉了眼,陷入他人所不可知的冥想世界。
又過許久,蒼從這種狀態中迴歸,雙眸清亮,分明已經窺得某種玄妙的天機。
“棄天、赭杉,根據我的預知,行動時切記不要下殺手。”
“這,明白。”
解結 七
夜正深沉,全身裹在一片黑霧中的人影潛進了棄天帝暫住的客房,如蒼所言,他今晚就可以享受到充滿無盡生命力的精血了。“我雖未吸回精血給你,可在阻礙為零的情況下自己動手不是更好嗎,何必非逼著我來呢?”蒼這樣說。
棄天帝躺在床鋪上,似乎是在沉睡,呼吸心跳卻已接近於無。
黑霧人影擡手,想要碰觸棄天帝。
然而就在他那一片黑暗的手即將接觸到棄天帝面容的一瞬間,一道金光從棄天帝枕下飛出,倏地直擊向他。黑霧人影側身一躲,金光擦過他的左臂,濺起一道幽藍的血線,滴落地面,黑夜裡閃著妖異的光。
客房忽然間亮如白晝,赭杉軍身背紫霞之濤自破窗越入;一身紫色道服身背怒滄琴的蒼堵在門口;棄天帝取下赭杉軍給他的壓抑生命特徵的咒符,站起來似笑非笑地鎖定黑霧人影,金藍異色的雙眸卻毫無溫度,“本座等你很久了。”
正所謂,甕中捉鱉。
一時間劍氣、掌風、音波、法光交織輝映;略加細看卻是前三者齊心針對後者。黑霧人影的確不是等閒之輩,受傷在先,在棄天帝、赭杉軍、蒼三人圍堵之下卻是絲毫不亂,每每總能找到空子脫離危險;雖然這也有三人顧及蒼之預示不敢下殺手而頗為掣肘的緣故,到底黑霧人影還是一把好手。只是以一敵三終究不是良策,那三人修為又都不遜於他,時間久了黑霧人影必然落敗。
黑霧人影也意識到這點,抓準時機、尋到空當取出一顆金色珠子,銀光自其中直射而出,似正非正,似邪非邪。
棄天帝三人敏銳地意識到這力量與魔龍之力的相似,心下驚疑不定,行動上卻並不遲疑,赭杉軍紫霞之濤劍氣襲向四方封住黑霧人影退路,蒼則以怒滄琴發出音波似巨浪滔天罩住黑霧人影全身,制住各處要害,二人完全限制了黑霧人影的行動。
棄天帝狀似施施然,眼神卻極是狠厲,並指如刀劃破自己左臂,血線噴出化作一頭黑龍,鱗爪宛然,血眼中滿是戾氣,個頭雖小,氣勢卻極強,向著黑霧人影衝去,重重擊碎銀光,擊中黑霧人影,擊散了他護體的黑霧。
卻聽得兩聲驚呼幾乎同時響起;
“伏嬰師!”
“伏嬰!!”
蒼恍然大悟,眯眯眼似也睜大了不少。
“赭杉,原來這就是你家的小狐狸。”
赭杉軍一臉痛心,伸手製住伏嬰師卻又細心地讓他靠到自己懷裡,“伏嬰你,你怎麼做起了這種十惡不赦的事?還有你,你當初為什麼要走?你可知這些年來我為了找你把整個國家都跑遍了!”
伏嬰師卻明顯對他話中的關切毫不領情,“明明是你當初為了成仙拋棄了我這半狐半鬼的累贅,怎麼又怪起我來了?”嗔怪憤恨的話語,從他口中說出卻於異常的平靜中帶出一種詭異的纏綿。
赭杉軍聽了卻很是哭笑不得,“我那時是要歷天劫,以你的體質留在我身邊何其危險,我當然要離你遠些。”
然後他想起了什麼拍了拍額頭:“幫我傳話的紫荊衣說了什麼對不對?他和金鎏影一向反對我和你在一起的,怎麼一向聰明的你竟然信了?你告訴我,我去找他們講理。”
伏嬰師橫了他一眼,顯然回過味來也覺得自己的負氣出走有些傻,不想多提,“算了,反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現在已經成了仙,我們有無盡的時間可以相守了。”
赭杉軍也欣喜於此,卻想到伏嬰師做的事,很是為難,又糾結了起來,“可你怎麼傷了蒼,怎麼做這種事?”
一旁的棄天帝和蒼對望一眼,蒼以眼神阻止棄天帝開口,說道:“反正我也沒什麼事,還因此結識了棄天,只要你沒害過別人,這次的事可以作罷。”
伏嬰師卻冷笑道:“不必做人情。”
棄天帝心頭一陣惱火,“伏嬰師你不好好給本座工作,幹出這種事還理直氣壯得很啊。”顯然伏嬰師竟是他手下的。
赭杉軍看看伏嬰師又看看蒼,再看看棄天帝,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為人極為正直,實在是無法做出徇私之舉,可伏嬰師於他,重要性卻又不亞於蒼於棄天帝。
伏嬰師卻笑了起來:“君上你不但不該傷屬下,反而該給屬下一杯謝媒酒。”
謝媒酒?棄天帝給搞糊塗了,蒼卻似乎想到了什麼。
伏嬰師將金色珠子拋來拋去,優哉遊哉地為三人解疑:“還不是陛下身邊那個神棍戒神,從他那本神神祕祕的書上看到預示,說君上您紅鸞星動,當得天命姻緣。陛下通知屬下占卜出來蘭若寺這個關鍵地點,屬下就找了個藉口向您討了假期,到了這邊。總算叫屬下把您命中註定的伴侶給找著了。”說著瞄了蒼一眼,成功讓蒼臉上緋紅,棄天帝卻除了驚喜沒什麼反應。
赭杉軍聽到這裡,知道一切都是一場善意的計劃,再不用顧忌什麼,忙取了藥,一臉憐惜地為伏嬰師包紮。
蒼和棄天帝都已坐下,伏嬰師卻不換地方,只是閒閒倚在赭杉軍懷裡繼續講:“屬下確定了您的伴侶是蒼殿下後就千里傳音通知陛下,陛下讓屬下想辦法把人留住,屬下就在蒼殿下剛剛擺脫鬼王之力時演了這出拘魂的戲碼。而陛下則瞅準時機,找個理由就將您從陪都打發了出來。什麼不相信您的文采要您上京趕考之類的,全都是假話,不過是因為在您上京路上稍稍做做手腳您就會來到此地罷了。不過您也真是厲害,派出的人馬還什麼都沒做您就自己跑來了。天命,當真是奇妙得很啊!”
棄天帝,赭杉軍和蒼三人面面相覷,然後蒼開了口:“那什麼吸取精血之類的,都是……”
“都是為了促成我們而找的藉口,當然也很有可能是他自己的惡趣味。”棄天帝恨恨地說,然後轉向蒼:“蒼你說,既然大家為了我們的事如此奔忙,我們是不是該好好回報一下他們啊?”
“回報”兩字咬得特別重,雖然遇到蒼是他棄天帝這一生最幸運的事,可是以他之傲氣,生平最討厭的就是被人算計,何況他和蒼的事只怕被那個外表聖潔內裡變態的兄長當成一場好戲給看了。
狐性最狡,趨吉避凶的本能讓伏嬰師乾脆利落沒有任何思想負擔地出賣了直屬主上的兄長:“君上您可不能過河拆橋寒了部下們的心,否則以後您想和蒼殿下出去誰來幹活呢?要找就去找陛下吧,法器是他給的,屬下能夠不被您給認出來也是靠陛下教屬下的新的武功術法以及改變本身氣息的絕技。”
棄天帝心中權衡一番,在蒼的示意下“哼”了一聲表示就此作罷,暗暗計算著得了空閒要怎麼去找自家兄長的麻煩。
蒼則調整了一下心態,對伏嬰師說道:“伏嬰師你也辛苦了,今晚和赭杉一起在這裡休息吧,我給你們收拾一間房出來。”
伏嬰師恭敬地道:“多謝蒼殿下。”
赭杉軍補了一句:“房間我們自己收拾就行了。”
蒼看了赭杉軍那張正直的臉一眼,對方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不對。
蒼於是微笑,“兩位好默契,真是讓人羨慕。”
棄天帝又“哼”了一聲,轉向蒼時卻是一臉熱切,那神情分明說著“我們也是一樣默契啊,蒼!”
蒼看著他,一時忍不住就破天荒地笑出了聲。
終局 末
那一晚最終所有人都沒有休息得上。本來就已經鬧了大半夜,赭杉軍和伏嬰師那邊房間還沒收拾好呢,補劍缺就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而他身後的巨型狼獸馱著一口紫水晶棺材,裡面是一具和蒼之本體一模一樣的肉身——皇帝陛下有的是辦法弄清楚自家“弟媳”的長相。
新的身軀是用龍眠之地聖樹的果實化成的,有血液,有心跳,有溫度,有脈搏,什麼都和正常的人體一樣,唯獨兩點不同:
一是到底是後天塑造,和靈魂結合的緊密度雖然不差卻不比原來那麼高,蒼以後想要靈魂出竅算是再也不用施法了。
二是軀體本身的時間徹底凝固,雖然不加修煉仍是常人的壽命,卻到死都不會衰老。
棄天帝和蒼對第二點都很滿意,因為不同於一般的流有護國之龍血脈的皇族,為龍所佑的皇帝和棄天帝其實也是到死都維持在年輕狀態的。
蒼在好友和棄天帝一眾部下的祝福下以棄天帝的精血為引附魂於全新的肉身,兩人終於可以在互相擁抱時感覺到彼此的溫度,那充滿生機的心跳居然讓棄天帝紅了眼眶。棄天帝雖不覺丟臉,卻很有些尷尬,只能死死盯著地面半天不擡頭。彼時已是白晝,陽光將蒼的影子拖長,與棄天帝的融在一起,再也分不開。
伏嬰師放棄了棄天帝手下的職位,和赭杉軍一起四處遊歷尋找傳說中狐族的故鄉青丘之國。
棄天帝的部下們為了他們深受愛戴的君上和副君殿下(暗君的伴侶)考慮,一起出謀劃策想著怎樣惡整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每天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最初為皇帝陛下提供這場娛樂的戒神老者在使命結束後得到的獎賞是被罰了三個月的俸祿,他在鬱悶之下索性轉投了棄天帝,每天和補劍缺喝喝小酒聊聊八卦日子倒也過得相當滋潤。
當我每天醒來一轉頭就能看到你,還有什麼好奢求的?
人在身邊,而心在一處,一切都很美好,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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