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宮客
第十三章
次日便是朝貢之期。見玄宗上殿覲見的只有道清子一人,便有襲滅天來當場發難,質問玄宗爲何不尊禮制,但隨即棄天帝發話,這次不予追究,其他人也就無話了。餘者不過是走過場,棄天帝連隨後的宴會都懶得參加,早早退席走了。蒼一直留到席散,見道清子安然無事離去了,才打點準備回宮。尚未動身,卻見一名女官走來。
這名女官蒼認得,是東宮太子妃九禍的心腹,名叫五色妖姬。過來向蒼行了禮,啓道:“太子妃請皇后今晚往東宮一會。”
蒼在魔界三年,這可是從未有過之事。雖然入宮後接觸不多,蒼能看出九禍對自己的厭惡也許並不亞於伏嬰師。此外還有一點,蒼此時仍是被禁止出皇宮的。九禍明知如此仍請蒼去東宮,此舉更是膽大又古怪,有恃無恐般地可疑。
“吾知曉了。”蒼道。
“那奴婢們便恭候皇后玉駕了。”五色妖姬含笑福了一福,去了。非恩皺眉看着她妖嬈的背影,道:“這時候突然請什麼客,我看她們一準不懷好意,弦首,那個禁令明明就是最好的拒絕藉口,你爲什麼……”
“若他們真要動作,吾總需面對。”蒼思量一回,又囑非恩道:“此事莫再讓劍子知道。”
“……原來你早知道了,上次你出宮,我急得去找劍子的事。”非恩鬱郁道,“我知道你這種人是能幹到別人難插手的,可是也……”
非恩沒能“也”下去,蒼只看着西斜的日色,道:“天色將暗……非恩,你回去吧。”
蒼在近日落時出現在東宮的主殿。又是五色妖姬迎上來,衝蒼笑得花枝招展:“皇后來早了,太子妃去太廟進香未歸,只好委屈皇后稍等了。”
蒼只是一點頭,並沒有坐。
“太子妃回來可能還早呢,就賞臉坐一坐吧……弦首。”
聽到這個稱呼,蒼看了五色妖姬一眼,提襟坐了下來。
這五色妖姬並非普通之人,她現在是太子妃身邊的心腹女官,當年則是邪族女王九禍麾下聞名苦境的女魔將,其媚惑迷術之厲害,令苦境吃了不少虧。
“到今日,奴家才有機會離弦首這樣近,可惜當年奴家的任務總在苦境,真是無緣。”五色妖姬一邊爲蒼上茶,一邊輕聲細語,極濃的香氣撲面而來。
“心領,只怕蒼當不起如此青目。”
“弦首太謙了。”五色妖姬藉着遞茶,纖手彷彿不經意地拂過蒼的手指。蒼安靜自若地將手移開,端起茶杯。
五色妖姬見狀,以扇掩面一笑,眼波的流轉足以魅惑衆生。
“弦首這通身的氣派,真令奴家不禁想起那位好樣貌、好氣質的貴客——”五色妖姬說着,故意曖昧地停頓了一下,看着蒼的表情,“果真是一家人呢”
蒼心中震動,面上並不露出,只掀起茶蓋,飲了一口。
“弦首如此惜字如金,莫非是嫌棄奴家服侍不周嗎?”
“不敢。”蒼看看天色,放了杯立起身來。
“弦首,又要去哪裏呢?”
“隨意走走。”蒼道。五色妖姬沒再說話,以蒼的身份,他是有權力在東宮隨意行止的。
然而蒼根本不是隨意走走,而是徑直向西後院走去。東宮蒼並未來過幾次,但其地形格局早已牢記於心。他此刻的方向,正是通往太子太保、少保的住所。
五色妖姬追了上來,蒼也並沒出聲反對,任憑她跟着,兩人一前一後地進了太子少保的房門。
簫中劍正在房中端坐,低頭讀着什麼卷宗。當他看清門口的人時,吃驚地放下手中的木札,站起身來,卻一時沒有說話。
“蕭大人,我異度最尊貴的皇后來看你了。”五色妖姬嫵媚地笑道,而後便退出房間,替他倆關上了房門。
“……”簫中劍正猶豫着用哪個身份稱呼蒼,蒼已經先開口道:“我是以個人身份前來。”
簫中劍點點頭:“請坐。上次蒙弦首許多相助,尚未道謝。不知上次之事可曾給你帶來麻煩。”
“不必放在心上。”蒼的目光掠過簫中劍房中的佈置,落在案頭的卷宗上,“……太子的資料嗎?”
“嗯。至今未見太子,只得先讀一讀文字記載,稍作了解。”
“蕭君,你對這份工作很認真。”
“在其位,謀其事。雖然只是暫時之職,也想盡一盡責。”
蒼聞言,向簫中劍看去一眼,“你對魔界似乎少有恨意。”
“拋開立場恩怨,魔界或許也有可取之處。”簫中劍說着,停頓了一下,“但三弟之事,……我一定要讓他脫離魔界。”
“吾能明白。”
“有一事我必須先向你道歉。本已將此事託於你,卻又自己前來……非是簫中劍不信任弦首,但三弟是我僅剩唯一的親人,我不能不盡全力……”
“人之常情。”蒼接過話來,“月漩渦之事吾已託過異度丞相,有他插手,月漩渦性命已無礙,只是有心人從中作梗,遲遲不肯結案放人。”
簫中劍聞言默默不語,長睫垂下來遮蓋了碧綠的眸子。
蒼從筆架上取下一支羊毫筆,以筆代拂塵,望空劃了數筆,便有柔和的白光迅速暈開,圍住了兩人。
“這是……”
“吾道門的術法結界,隔絕聲音之用。”
蒼之所以答應九禍之邀前來東宮,有一半便是爲了簫中劍。事起突然,蒼已來不及多作安排籌劃,光明正大登門一談,也許反而能讓九禍與伏嬰師等有所顧忌,以圖能稍起些拖延擾亂的作用。此時術法結界屏去隔牆之耳,蒼神色肅然,直視對方道:
“簫中劍,請聽吾一言。”
“……請說。”
“一,有三人於你十分危險,伏嬰師,九禍,棄天帝。願你能小心提防,少與接觸。”
“二,儘量少在東宮逗留,你是自由之身,平日無事儘可外出外宿。”
“三,若有任何異樣,立即離開此地。吾以玄宗弦首之名擔保,會保得月漩渦平安。”
簫中劍默然,話說到此處,誰都該明白自己是被捲入了什麼漩渦當中。但蒼不解釋,他也沒有問什麼。蒼又從袖中取出一紙遞與簫中劍:“這是通關赦令,以備緊急之需。”
簫中劍垂眼接過,半晌道:“你爲何要如此幫我?”
“蒼有責任保護陷入此地的每一個無辜之人。”蒼說着,衣袖一擺,撤去了白光的結界。
“簫中劍不會忘今日之情。”
“不用。願你能以自身安全爲上。”
這時傳來了叩門聲,五色妖姬在外面笑道:
“看來兩位相談甚歡吶?太子妃已回來了,正在東廂房等皇后呢。”
東廂房中並無他人,只有九禍倚桌而立。桌上一把壺,兩隻杯。
“讓你久等了,蒼。”
聽到這個稱呼,蒼便明白九禍是以舊敵的身份說話。他略點頭,道:
“應邀來此暢言無忌之地,有話請說吧。”
“很好,你我都不喜歡繞彎子。”九禍道,“我的問題是,道境此次朝貢,只來了那道清子一人嗎?”
蒼淡淡答道:“玄宗事多,不得已失禮。”
“哈,的確是‘不得已’,但這‘不得已’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九禍微笑道,“六絃之一的赤雲染此刻就在焰都,你將她藏得不錯麼?”
“……”蒼不語。方才五色妖姬之言果然不是單純的試探。
“是怕你的師妹被魔皇看中,我說對了嗎?”
蒼心中又是一震,竟然連這個原因都猜得到——
“……高明的眼力。”
“當然不是我。”九禍道。
“嗯,原來是貴妃。”只有伏嬰師才會對蒼的性格和棄天帝的審美都如此瞭解。
九禍看看蒼平靜的神色,道:“六絃之首對師弟妹的迴護如此不遺餘力,對一個領袖來說,這種執着很多餘。”
當年玄宗宗主也曾說,蒼什麼都好,唯一就是對五絃維護太過。
“爲人兄長的劣根性吧。”蒼微微一笑,“魔界連這種情報都瞭如指掌,是吾輕敵了。”
“不,你很是謹慎周密。”九禍也笑道,“但你最大的問題便是習慣獨攬重擔,就算你三頭六臂,又如何能保得萬事滴水不漏?”
“多謝指教,但這並非今日的議題。”
“沒錯,說回正題。魔皇也許能容忍失禮,卻不可能容忍欺騙。況且你如此隱瞞,若被他得知,反而更會勾起他的好奇心吧?”
“但你們並未讓他得知。既然約吾來此,想必是有什麼可行的交易了。”
“和聰明人說話的確省事。”九禍說着,提起桌上的茶壺,向杯中斟去,水聲淅淅瀝瀝中,她輕聲說道,“聽聞六絃之首愛茶不愛酒,所以特地爲你備了上好的香茗。”
蒼垂眼看着杯中清碧的茶水,冰涼沒有一絲水汽。
“感謝盛情。這就是條件了?”
“正是。”九禍看着蒼,“只要你肯賞臉滿飲此杯。”
蒼將那杯茶端起來。
“蒼願相信邪族女王的信譽。”蒼平靜說罷,舉杯一飲而盡,將空杯輕輕放回盤中。
“告辭。”
“不送。”
蒼走後,五色妖姬進來,向九禍行了禮:“事成了麼,太子妃”
九禍點頭:“辛苦你了,下去休息吧。”
“屬下分內。”五色妖姬走過去看了看端端正正放在盤中央的空茶杯,“竟然這麼爽快就喝了,呼呼……果然是有趣的人。”
“哼,他是算準了我不敢取他性命。再便是相信有法就有克,有毒就有解。”
“聽聞玄宗有一門克毒排毒的護體之法,蒼自己也頗爲通曉醫道藥理。”五色妖姬回憶着過去得來的情報。
九禍美豔一笑:“可是任他是神仙也料想不到,緋羽怨姬的那張藥方,已經在斷風塵手上了啊……”
焰都最大的客棧天風樓,道清子剛打點好行囊,客房中忽然響起了輕微的敲門聲。
“……弦首?”道清子吃驚得半天才發出聲音來,“你怎麼會來這裏?”
蒼進來先關了房門:“長話短說,道清子,赤雲染此刻住在哪裏你知道嗎?”
“知道。……弦首,你這是……”
“你現在立刻動身去找她,陪同她連夜離開此地,儘快回道境去。”蒼說着,想了一想,又道:“若是於路遇到阻礙,以輕功繞道而行,免起衝突。”
“……是。屬下這就去。”道清子說着便去拿了劍和行囊,又似想起了什麼,對蒼道:“弦首,……你不去見赤雲染一面道個別嗎?”
“……不用了。去吧,一路小心。”
道清子走出兩步,又不禁停住,看着蒼猶豫半晌,方道:“弦首,玄宗上下,都盼着……盼着你能回去。”
“……”蒼靜默着,忽而微微一笑,“我知道。”
聽着道清子下樓去的腳步,蒼走到窗邊,意欲目送道清子一程。這是天風樓上好的二樓觀景客房,從窗口望去,正能看到紅日夕色墜落在群山之後。蒼又感到心口一悶,也許是那杯冷茶滯於胸中的關係。
“回去”……嗎……
焰都的另一條街巷上,簫中劍依蒼之言,離了東宮,漫無目的地四處走動。時近黃昏,天寒風冷,街上人愈發少了。爲免注目,簫中劍換了身最不起眼的黑色便服,卻沒想到這樣的天氣只穿單衣,又是黑衣襯着一頭長可曳地的銀髮,反而更加惹眼。
原來魔界的冬天也這樣冷。簫中劍默默地想,這種氣候比起簫中劍的修行地傲峰完全是小巫見大巫,但魔人大多性屬雷火,不喜冬天嚴寒——月漩渦就是如此。此刻他的牢房之中,不知可有炭火。
這樣想着,不覺已轉過幾條街,天色漸暗了,忽然聽到有人在背後喊道:“空谷大哥!”
簫中劍駐足回頭,見一名打扮很搶眼的粉衣女子正向自己快步奔來,滿身的環佩都在亂響。——穿得如此繁複,是怎麼做到跑這麼快的?
“空谷大哥!呼,我可找到你了!”
“是朱聞姑娘,……你怎麼會來這裏?”
這女子正是朱聞蒼日的妹妹朱聞挽月,在簫中劍和朱聞蒼日結伴遊歷途中突然出現後,便一直粘着二人不肯離開,此時竟然又跑來了魔界的都城,女人的行動力有時真有些不可思議。
“我爲什麼會來這裏,還不是我那個好大哥惹的事!”朱聞挽月喘着氣,誇張地在冬天用絲帕拭汗。
“朱聞蒼日……他怎麼了嗎?”
“空谷大哥我問你,我兄長他是不是給了你什麼東西?”
簫中劍見問,想起臨行前朱聞蒼日塞給他的那小物件,此刻仍在懷中,便“嗯”了一聲。
“果然!”朱聞挽月尖聲道,“我就是來要回這件東西的!”
“嗯?”
“我大哥可曾告訴你這是什麼?”
“護身符。”
“哼,確實沒錯。”朱聞挽月冷笑道,“但那可不是普通的護身符,買不到搶不來,是我們朱聞一族天生帶來的,精血靈氣所凝的寶物。只有我們族中最優秀的成員,才有可能修成這樣一個屬於自己的‘護身符’,終生只有一個。”
簫中劍默默聽着,朱聞挽月繼續道:
“最重要的是,此物若要送給別人護身,也只能送一次。因爲它是會認主的。也因此,一旦送了出去,便等於將自己和那人以某種方式連在一起了。”
所以,就算送通常也只會送給自己的伴侶,所以,才名曰“魔契”。——這句話,朱聞挽月沒有說出。
“若是給了我大嫂,倒還罷了,可是我大嫂也有這樣一個,所以他就給了你這個朋友麼……這實在是……”朱聞挽月不由得聲調又尖了一分,幾乎帶上了某種怨恨咬牙之意,“實在是荒唐可惡!”
“……”簫中劍並未在意朱聞挽月失禮的語氣,這姑娘雖任性刁蠻,卻不像是能編得出這麼一大套謊言的人。這麼說……他自懷中取出朱聞蒼日給他的那件東西,第一次認真細看,精緻的銀鏈上穿着一顆寶石樣的圓物,紅豔瑩潤,如同上好的千年血玉。
“啊!就是它!”朱聞挽月叫了起來,轉而又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又換了笑臉,聲音嬌柔道:
“空谷大哥你聽我說,我大哥他是家業繼承人,現在家族裏要他回去,若是被知道他把這麼重要的東西隨便給了外人,他會被家族嚴懲的!你是他的好朋友,你看……”
簫中劍低頭看着手中的“護身符”,朱聞蒼日這個人,總會在搖扇說笑間就做出超乎自己想象範圍的事。
我是交朋友,不是交立場。初始時朱聞蒼日的這句作爲敲門磚的話,此時回首,輕似一聲長笑,重似一個承諾。
“現在此物……已經認主了嗎?”簫中劍問。
“我可不知,認沒認只有它自己知道。不過……它在你身上時日還短,也許還沒有定吧?”
簫中劍擡起頭來,將手中之物遞出:“朱聞姑娘,勞你將它交還給朱聞蒼日吧。”
“看公主臉上神色,想必是成功了。”伏嬰師看着朱聞挽月進來,輕聲說道。
“那當然,有本公主出馬,怎麼會失敗。……嗯?怎麼好像這裏有一絲我所討厭的氣息?”朱聞挽月皺眉。
“怎麼會,公主是累了。那麼我聰慧能幹的公主,請把它給我吧?”
朱聞挽月扭過頭去:“我什麼時候說,拿到要給你了?”
“公主,這可不是可以玩鬧的事。”
“我哪裏玩鬧了?我要把它還給大哥!大哥的東西,不能給姓蕭的白癡,也不能隨便給別人!”
“是嗎?……那公主可要小心拿好啊。太子此刻應該還在苦境,公主不送去嗎?”
“對,我現在就走,找大哥去!”
“公主,慢走。”
伏嬰師看着朱聞挽月的背影消失,簾後一聲輕響,九禍自後面走了出來。
“魔契被她帶走了,你爲什麼不阻止她?”
“非也。我正是要讓魔契回到朱武手上,……才好一箭雙鵰。”
“……哦?那麼,我就拭目以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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