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宮客

第四章

深夜的朝露宮，銀燭高燒，室內暖意燻人。鮫紗帷帳後看不見人影，只有淅瀝的斟酒聲。

空氣中瀰漫着曖昧的香氣，金鼎中淡煙嫋嫋，重重紗帷無風輕蕩，露出裏面一角的旖旎風光。

面具丟在腳邊的紅毯上。伏嬰師常年不見陽光的臉在燭光下顯出一種不健康的白。

棄天帝用手支着頭，隨意打量房中幾眼，“幾天沒來，你這裏的佈置又變了。”

伏嬰師懶懶道：“想留住魔皇，就要常有新意麼。”

棄天帝看看杯中的水：“那麼，這酒爲什麼不換。”

伏嬰師笑笑：“魔皇一向喜歡飲‘黑楓’，尤其是宴後。”

棄天帝輕哼一聲：“記得清楚。”

“這是我們做妃子的分內啊。”伏嬰師說着，給自己也斟了一杯。

香氣愈發濃郁膩人了，棄天帝望着輕拂的紗帷，突然問道：“伏嬰師。你爲什麼進宮。”

伏嬰師是自己主動進宮爲妃的，當時他在棄天帝的御書房裏談着國事，突然就提出了這個建議，然後當着棄天帝的面摘下了面具。

“魔皇想知道？魔皇關心我進宮的理由？”

“偶然會疑問。”

“如果什麼都坦白了，會不會讓魔皇喪失興趣？”

棄天帝飲一口酒：“那就先留着。”

“魔皇在十五這日來朝露宮，伏嬰師受寵若驚。”

“是嗎，你哪有半點驚的樣子。”

“我不探問魔皇的想法。不過，今日席上，皇后的琴聲，魔皇可聽出了什麼？”伏嬰師單刀直入地問。

棄天帝的酒杯停在半空，“你對琴也有研究？”

伏嬰師眸光幽幽，閃爍不定。

“伏嬰師不懂琴。但要聽出弦外之音，並不需要看得懂琴譜吶”

“說來看看。”

“皇后的琴乍聽大氣和穩，仔細聽之，卻隱有深痛之傷，不平之意。”

“……”

“而且……賢妃的表現，似乎更令伏嬰師擔心。”

棄天帝驟然放杯道：“不必說了。……朕有數。”

“……魔皇，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道理，想必不用我說，但你依然對他們有所縱容……異國的鮮花果然更香嗎？”

“……哼，朕總要看和親的面子。”

“如果真的僅是這樣，魔皇當初……爲什麼會立蒼爲後呢？”

“夠了。伏嬰師，你知道限度在哪裏。”棄天帝聲音冷淡，但並沒有發火。

這麼多人中，棄天帝唯有對伏嬰師的態度，才勉強算得上溫和。

棄天帝喜歡兩種類型，挑戰的，和省心的。蒼大概屬於前者，伏嬰師自然是後者。當然說喜歡並不準確，棄天不寵愛任何人，充其量只算的上“足以取悅他的”。

伏嬰師起身，散着褲腳，赤足踏在紅毯上，繞到棄天帝另一側，綽起酒壺。

“魔皇對苦境和道境如何打算？”

“嗯？”

“就此罷手麼？這不像魔皇的個性。”

“你哪來這種肯定。”

“今日龍曜之象，已經預示了未來魔皇的選擇啊。”

“……哼，明天太常裏那些官員又要嘮叨個沒完了。”

“那是自然的，出現如此異象，太史令、大典星他們職責所在，必要……”

“他們加起來也不及一個你頂用。”棄天帝打斷了伏嬰師的話。

“魔皇如此褒獎臣，臣必定要傾盡所能爲魔皇分憂啊”

“有什麼想法就說罷”

“如魔皇這樣的霸者，乃是可遇不可求，目前異度氣數正盛，兵強將廣，放過了機會……可是會後悔的。”

棄天帝沉思不語，伏嬰師又道：“魔皇可想過兩境難以完全攻佔的原因？”

“說來看。”

“苦境無非在於地廣人稠，高手衆多，異度之軍雖然戰鬥力高，卻數量不足。道境人口相對稀少，只是玄宗傳承千年的道法頗有威力，又恰好與吾魔人屬性相剋。關於這幾點侷限，一者異度在兵源上尚有相當餘地，二者苦境門派紛雜，人再多也只是一盤散沙。三者玄宗在之前的十年中死傷甚重，已不足慮。伏嬰師估算，再有一個十年，不，用不了那麼久，便可全功。”

“你算得倒遠。”

“而且如果魔皇沒有耐心，伏嬰師有個更快的辦法，雖然，嗯，需要某種代價。”

“哦？”棄天帝發出一個似乎感興趣的聲音，卻沒有繼續問下去。

“伏嬰師希望此大計能趕在魔皇盛年時一舉功成，畢竟……看太子作風，將來難以指望他繼承此等大業。”

“所以把希望都押在朕身上嗎？”

“我對自己的眼力有信心，魔皇的靈魂是掠奪者之鋒利，和貪圖安逸的朱武太子完全不同。”

棄天帝聞言，美目中流轉的眸光更加深沉，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而且，關於玄宗道法……我也已經有頭緒了。”

“是麼？”這句話令棄天帝的神情微微一動，“說來聽。”

“暫時還無法給魔皇一個結果，只能說，這麼難得一見的龍曜的能量……臣並沒有浪費。”

“……哼，你還是最適合做軍師吧，宮中真是屈才了你。”

“伏嬰師一直都是魔皇的軍師，只是現在還有別的兼職罷了。”

“……哈，你膽大的程度其實並不亞於蒼。朕對你寬容些，你若得寸進尺，就讓朕失望了。”

棄天帝說着勾過伏嬰師的下巴，伏嬰師神祕一笑，忽然反客爲主，就勢一低頭，咬住了棄天帝的手指。

“還是你有情趣。”

“當然，這是我們魔專長的領域啊。”伏嬰師微笑着，忽然壓低了聲音，“道境和苦境的不能比吧？”

棄天帝不置可否地哼笑一聲，伸手挑落了挽着最後一層帳子的金鉤。

同樣的夜裏，距皇宮不遠的丞相府也尚未熄了燈火。異度丞相襲滅天來的府第，深宅大院佔了整整一條街，在異度帝國的京城“焰都”之中，這是除皇宮外最大的宅邸。

月掛梢頭，樹影婆娑，正院書房的窗子仍亮着，丞相正在密會訪客。

“夜這麼深，沒有打擾你吧。”一個輕柔寧和的聲音道。

被問候的人正是異度帝國當今的丞相襲滅天來，似是已準備安寢的樣子，只在睡袍外罩了一件玄色長褙，色澤罕見的灰髮簡單地在背後紮成一束。

“稀罕啊，你怎麼會屈尊駕臨我這裏，一步蓮華”

襲滅天來對面的人，與他幾乎一模一樣的奪目容貌，卻是截然相反的氣質，絕不會叫人混淆。似乎爲了強調不同，兩人連衣着都是一白一黑。

叫做一步蓮華的白衣人看了看對方，靜靜嘆道：“這麼多年了，你仍不肯喚吾兄長”

“這麼多年了你仍喜歡廢話連篇，有事直說吧。”

“阿來。”

“說過別這麼叫我。”

“你過得可好。國事是否操煩。”

“哦……難得你也會過問這種紅塵俗事。”

一步蓮華的兜帽遮得更低了，只露出半張臉和一縷雪白髮絲，“吾一直都關心你啊。”

“那真是感激掛心。”襲滅天來語中帶着諷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國泰民安，如你所見，吾好極了。”

一步蓮華依然平和道：“……那吾就放心了。”

一步蓮華與襲滅天來，是一對傳奇的，聖魔混血的雙生子。父親是魔界的貴族，母親是苦境大日教的聖女。禁忌的結合。出生時二人容貌一致，髮色卻是一白一灰。而性格氣質，似乎也分別繼承了母親和父親的特徵，涇渭分明。後來長成少年，襲滅天來爲了區分，在自己俊美的臉上刺了魔境圖騰的花紋。此舉令一步蓮華頗有些傷心。“你就這麼不能忍受與吾相同的臉嗎？”他當時一邊爲因刺青而發燒的弟弟擦臉一邊問，而襲滅天來只是摔開了兄長的手作爲回答。

這一對人中龍鳳，互爲鏡像的雙生兄弟，他們各自選擇的道路，也在未成年時便徹底地分道揚鑣。父親早逝，母親偏愛一步蓮華。襲滅天來爲了證明自己，獨自來到異度，入朝爲官，繼承父業，很快便官居爵位。而一步蓮華留在苦境出家修行，現在已是佛門聖地萬聖巖的最高指導“聖尊者”。

如今襲滅天來在異度披蟒腰玉，位極人臣。最高位的“三公”中，御史大夫斷風塵已經進宮做了淑妃，太尉補劍缺則是自稱年邁，位高清閒不管事，政務大權等於全在丞相襲滅天來一人手中。

武官之首是大將軍閻魔旱魃，號鎮國將軍，剽悍驍勇，長年鎮守關中，因此朝中軍權便是由其肩下的驃騎將軍吞佛童子統管。而吞佛童子曾在襲滅天來門下聽講，算起來與襲滅天來有半師之義，又曾多蒙襲滅天來提攜，因此襲滅天來在朝中位置更是穩如泰山。

由於立場不同，兄弟倆如今來往極少。現在卻不知爲何一步蓮華會突然踏足異度焰都，深夜出現在丞相府。

襲滅天來掃了兄長几眼，他看起來一點都沒變。

“半夜偷摸前來，要說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嗎？”

一步蓮華唸了一聲佛：“出家人該當低調。”

襲滅天來冷聲道：“不必繞彎子，再不說明來意，丞相府就送客了。”

“聽說……你們今次的紅月祭有奇象顯現。”

“……這是國家機密，你真想談這個？”

“無，吾無意干涉貴國之事。”

“今日的紅月祭上的熱鬧，可不止這一個。”襲滅天來話中略帶嘲諷，“不過……你來不是爲了聊這種事的吧？”

“是啊。”一步蓮華擡起頭來，露出兜帽下一雙紅玉般的眸子。

“襲滅天來，吾聽得傳聞，……你們異度宮中有風言風語，說太子與皇后過從甚密。”

此言一出，如晴天落雷，縱然是襲滅天來也不禁臉色微變，“……這話不是隨便說的。”

一步蓮華點頭道：“貧僧可像是隨便的樣子。”

“……不可能，我身在異度，位居高官消息靈通，我都沒聽說的事，你在閉塞的山廟裏唸經，如何得知？”

“宮中傳言，你在朝堂上未必聽聞。”

“那你……？”

“施主戒躁，聽吾慢慢道來。吾有一知交如月影，善演先天之數，能見未來之事，是他預知得異度將有宮闈之亂，吾來焰都暗中走訪宮中，果然有此傳言。”

“預知麼……等等，你如何‘走訪宮中’？難道你進過宮？”

“佛曰，不可說。”

“……”襲滅天來沉吟着，在房中踱來踱去，半晌方停步冷笑一聲：“難怪你會來，原來還是爲了你的好友啊。”

“你會幫他嗎？”一步蓮華坐在椅中，手指捻過一粒佛珠，這個動作代表他正在難得地緊張。

襲滅天來略一笑，臉上的刺青在明暗不定的燈光下有一種陰森的美。

“朝臣豈能干涉宮闈之事，你說對嗎，兄長？”

“加上吾的面子也不行嗎？”

“你的面子……你確定不會起相反的作用嗎？”

聞言一步蓮華並不見生氣或失望之色，只是道：“該說的話吾已說了。”

襲滅天來收起嘲意，淡淡道：“我已聽到了。”

一步蓮華不語，一時房中只有窗外傳來夜風搖樹的沙響。半晌，襲滅天來似是隨意地問道：“你不去看他麼？”

“出家人不宜踏足宮闈。”

“對異度來說有什麼宜不宜，連道士都能搶來當皇后妃子，”襲滅天來冷哼一聲，“你真不去麼，自從蒼來了異度你們好像就沒見過面了。”

一步蓮華合掌道：“因緣至時，自會相逢。”

襲滅天來盯住一步蓮華聖潔的面孔，“最後問一個問題。你相信他麼？”

“是。無需過問，便可相信。所謂知交，不過如是。”

沉寂。片刻後，襲滅天來冷冷一笑，“回去替他祈求魔皇也能如此信任他吧。”

一步蓮華緩緩起身，帶動佛珠連串輕響。

“襲滅天來，吾回去了。”

“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