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宮客

第二十章



簫中劍停步在太子東宮的大門前,仰頭望着匾額上硃紅的字跡。

在此地的那段日子,確實曾隱約感到某種熟悉的氣息,卻從沒想到這裏就是朱聞的家。

寒風瑟瑟中,脫盡枯葉的垂柳依然嫋嫋輕擺。如今終於知道了真相,一切卻再也回不到從前。

守門的侍衛自然認識他:“是蕭大人?怎麼多日不曾見你?”

“嗯……遇到了一些事。太子殿下回來了嗎?”簫中劍問。

“太子殿下是回來了,但一直沒有回東宮。蕭大人,你這是……?”

“……多謝你相告。”

簫中劍在侍衛納悶的目光中離開了大門前。

月漩渦倚在不遠處的一株柳樹下,懷抱騰月劍,兜帽斜斜低垂,遮住半張面孔。

“不在麼?”見簫中劍走過來,月漩渦擡眼問。

“嗯。本想見一面……或許不見也好。”

“這就放棄了?真不像你的風格。”

“……三弟,你再等一下。”

簫中劍繞到某處宮牆拐角的柳樹後,看準無人時,人影一閃越過高牆,無聲潛入東宮。逗留多日,他對東宮的地形也相當熟悉了。

瓶插雉尾,鼎貯龍涎,擺設簡潔氣派而不失貴氣,圍屏上是將軍騎射圖,牆壁上掛着銀光如練的寶刀,一看便是地位尊崇而又醉心武學之人的居所。從未進入過的地方,但簫中劍知道這是太子的房間。

他想起朱聞蒼日說過的話,“雖然很想請簫兄做客,不過那個華麗的牢籠實在沒什麼好看~”

那風趣的音調,清晰在耳,恍如昨日。

冷風颳開窗子,吹動綠眸中一池寒水。銀髮在黑色的衣料上絲絲流過,簫中劍望着牆上朱武的刀默默出神,猶如泥塑。

如他這樣的人,永遠只記得別人的好,只記得自己所欠的,所以彷彿一生都在徒勞地償還。

伸手摘下牆上那彎銀光,是葬日刀的空刀鞘。簫中劍取出懷中備好的書信,放入刀鞘之中,重新掛好。

雖然平素猶豫多慮,但當他下定決心時,便是九牛拉不回的果決。

原路潛出,月漩渦仍在宮牆外倚樹等候。

“都了結了?”

“走吧。”

月旋渦卻沒動,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先說明,我去,可不是爲了你。”

“嗯,是補劍缺老前輩深明大義。”

月漩渦沒吭聲,風吹枯柳的沙響中,簫中劍說道:“三弟,補劍缺前輩也說,希望你能離開魔界。”

“……時間快到了,還不走嗎。”

不等簫中劍回話,月漩渦扛起騰月劍,向着瀚山的方向大步走去。




午時將近,冷寂的瀚山深處,忽而亮起一片銀光,如同一泓水向外綿綿散開,須臾光華散盡,現出三道身影。

赭杉軍,劍子仙蹟,疏樓龍宿

山中極冷,巖壁峭立,寒風尖嘯有聲,一望天地荒涼。

赭杉軍擡頭望天,從昨日起一直是彤雲密佈,冷霧紛紛,這一場雪,究竟何時能降下來。

“天時尚未至,等吧。”

三人停步不再深入,時刻未至,不敢貿然驚動魔龍。

無聲無息潛入瀚山的過程讓他們也費了些周折。伏嬰師所設防護之陣仍在,前日蒼闖陣時,僅是過關,並未破除陣法。如今合三人之力想要將此陣徹底拔除並非難事,但如此就勢必會驚動伏嬰師等人,因此劍子三人也是隻圖過關。

伏嬰師在瀚山所設守護龍穴的三關,第一關是殺陣,第二關是困陣,第三關是幻陣。前兩者可以合力破之,不在話下,而最後的心影陣卻只能各自闖關,因此頗費了些時間。

“這心魔關不愧是魔界難纏的王牌,若不是有弦首探路,說不定我也會吃上一虧。”劍子立在一株掛霜的白楊下,微笑道。

龍宿搖扇看他:“但汝此刻表情,真不像是心有餘悸的樣子。”

“有嗎?”

龍宿打量着劍子,忽然問道:“汝過這關時,看到何人了?”

“……啊?”劍子推聾,“哦,赭杉道友,龍宿在問你呢?”

“嗯?自然是師尊、同修。”赭杉軍正直答道。

“劍子,汝這移花接木實是不夠高明。”

“啊哈,我麼,自然也是幾位好友,……唔……”劍子說着,腦中又閃過那一身粉紅的師太的身影,不禁悄悄打一個寒戰,又忙着用笑掩飾過去。

龍宿彷彿看穿,金眸中笑意更深了,劍子咳了一聲,道:“龍宿,我們都說了,交流是雙向的,你也不要讓我們吃虧啊。”

龍宿聽了,漸漸去了笑意,只若有所思地將團扇掩了脣,並不答言。

氣氛忽然冷了下來,片刻後赭杉軍道:“劍子,關於棄天帝昨日突然離宮,以及那道聖旨,你有何想法?”

“聖旨?”龍宿立刻將目光投向劍子。

“咳……”劍子一副隱瞞之事被揭穿的表情。

昨日棄天帝離宮,前往地處魔境南方的水雲川林圍獵,太子、丞相、淑妃等隨行。多時準備,就是在等這難得的機會,又恰逢天時,劍子三人第二日便來到瀚山欲封印魔龍。只是棄天帝離開焰都前曾下旨衆妃嬪一律嚴禁出宮,此事劍子並沒有告訴龍宿。

聽完赭杉軍的解釋,龍宿搖了一陣扇子,片刻後道:“‘無喻不得出宮,違者殺無赦。’哈,就算違令,誰又能對劍子仙蹟殺無赦呢?”

“啊,龍宿你的誇讚爲什麼讓我覺得背上出冷汗……”

“劍子汝何時變得如此謙虛了?”

“但我總覺得此事透着古怪,”赭杉軍插進來中止了兩人沒完沒了的擡槓,“如此多事之秋關鍵之刻……狩獵之說,當真可信麼?”

“確實值得疑慮,不過嘛,只要他離宮了就好。”劍子道,“當前封印魔龍是第一大事,其他都只能委屈靠後了。”

“雖如此說,後手也不能不留。”龍宿說罷取下隨身寶劍闢商。衣袖一拂,劍身發出灼灼流光,其上裝飾的珍珠紛紛而落,流蘇輕擺間,龍宿手腕一翻,將劍半插入地。

“闢商隨吾多年,染吾不少紫龍之氣。如今吾令它一朝盡釋龍氣,屆時可將人一瞬帶至某地。”

劍子注視着插在地上徐徐流動紫光的闢商。

“我竟不知紫龍之氣有如此妙用,不過這抄近路的終點在哪裏呢?”

“最近的留有吾龍氣之處。”龍宿說着,目光瞥向劍子。

劍子聞言神色一動,繼而含糊地笑了一笑。

“嗯……”赭杉軍隱約覺得這具體地點他不該知道,也沒有問下去。

最近的留有龍氣之處,是異度皇宮的豁然宮。

“時間差不多……是時候準備陣法了。”赭杉軍道,與此同時,三人都聽到了瀚山深處傳來一聲低沉的龍吟。


“嗯……這就是異度魔龍。”龍宿站在發出金紅火光的地坑邊向內觀看。

外來者的闖入驚動了魔龍,地面微震,龍吟不絕,在山谷中蕩起迴音。

“龍宿,麥看了,先來幫我將這位大傢伙安撫住。”劍子一邊作法一邊擡袖拭去額上的薄汗,似乎不太適應此地的高溫烈氣。

龍宿一笑,走到劍子身邊,優雅地用珍珠團扇爲他扇風:“原來汝怕熱,這個弱點吾記下了。”

“哎呀龍宿——”

不等劍子說完,龍宿的手已經抵上了劍子的背心,真氣源源不絕傳來,助劍子以道法暫時鎮住魔龍的躁動。

同時赭杉軍立足龍穴邊,凝神專注,口中唸唸有詞着,向着深不見底的龍穴伸出一隻手。

片刻後,一顆珠子自深坑中飛上來,準確地落入赭杉軍的手中。珠子本身是瑩白的,覆着一層極淡的藍色寶光,如今裏面卻流動着紅色的氣霧。這正是當日蒼丟入龍穴的那顆“滄海一珠”。

“奇妙。”劍子道。

“此珠貴在容納之力,能納天地萬象之氣。”赭杉軍小心地將滄海一珠攏在手心。

但劍子口中的奇妙卻並不是指這個,滄海一珠雖然是寶器,終究不過是死物,縱然內力深厚者可能隔空取物,但極限也不過數丈遠,要將墜於千仞之深的一顆珠子拉上來,僅靠內力幾乎不可能做到。

龍宿銳利目光,發現赭杉軍的手指上繞着一縷淡茶色的頭髮,瞭然笑道:“哦,原來是有媒介。莫非……”

“嗯,它其實是蒼從小修煉出的內丹。”

用蒼的髮絲與內丹形成自身精元呼應,才造就了眼前的奇景。

“如此說,莫非蒼當日是故意將此珠留在龍穴中的?”龍宿道。

“也許是隨機應變吧。”赭杉軍簡單答道,擡頭看了看天色,“佛劍大師……”

“他會趕到。”劍子道。

陣法對天地之氣依賴極大,因此必須依循天時。雖然尚欠一人,天時將至,也只有開陣了。

“那麼,二位,是否準備好了?”

“開始吧。”

氣氛瞬間凝重下來。赭杉軍將滄海一珠拋向空中,同時運動真元,以太極印將其裹定。隨着一聲沉喝,美麗的靈珠在空中炸裂,血色的氣霧登時八方流散。

劍子龍宿一左一右,同時發動,乍時封印魔龍之陣轟然而開,宏大白光拔地而起,直衝天頂的烏雲。

封印大陣,僅靠尋常的真氣或晶石很難啓動,唯有這顆沉潛於龍穴中多日、飽吸了魔龍之氣的道者內丹,能夠作爲開陣之引。

劍子龍宿爲主位,赭杉軍一旁護陣,魔龍剛被壓住的躁動又猛然而起,令陣內二人和陣外一人都淌下汗來。

忽然之間,赭杉軍對眼前的情景有一種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彷彿是在哪裏發生過的事。

這撼天動地的封印之陣。



瀚山腳下,伏嬰師帶着大隊羽林軍趕到。前方簫中劍銀髮黑衣,寒風中一人一劍,獨自擋在入山的山道上。

不遠處,月漩渦也正與右將軍元禍天荒對峙。此刻裏面鬧得地動山搖,自然難免驚動留守焰都的伏嬰師等人。他們兄弟二人如約守住瀚山入口,爲封印之陣護法。

“蕭大人,別來無恙。”

“此地重逢,希望你們能停止極端之行。”

“哦,真是個好提議。”伏嬰師嘲諷地低笑。

“衝突難免,請出招吧。”

簫中劍話音落時,手中的天之焱雖然仍是劍尖垂地,卻泛起了冰焱般的青光,純寒劍氣靜靜溢出,四周空氣登時更冷了十分。

伏嬰師卻沒有動,向那邊正與元禍天荒殺在一起的月漩渦瞟去一眼。

“不純的種,果然是禍患。”

“……”

“裏面的是誰,赭杉軍與劍子仙蹟麼?”伏嬰師重新將目光轉回簫中劍臉上,“憑他們二人,恐怕尚奈何不了魔龍。”

“……”簫中劍不語。

“哈,所以我早就對魔皇說,斬草除根最好。可是魔皇卻不聽勸告……”

留着作爲遊戲的趣味,這是棄天帝最愛說的話。

簫中劍一直沒有答話,伏嬰師自說自話地繼續道:

“魔皇什麼都好,唯一的問題就是輕敵……你們會察覺魔龍之事,一定是魔皇有意或無意地泄露給了蒼。所以你們不必得意。”

棄天帝魔化天下的計劃,只有伏嬰師一人知情。然而連伏嬰師也不知道並且想不到,棄天帝竟然會當着蒼的面,進行開啓魔龍潛能的儀式。

伏嬰師的神態語氣帶着一種從未見過的奇怪的熱度,也許是這功虧一簣的挫敗和棄天帝無比惱人的作風令他久積的不滿終於達到了頂點。他們偉大的魔皇,是個能令敵我雙方都頭痛無語的奇蹟。

簫中劍靜靜聽完,只說道:“我是局外人,和我說這些並無意義。”

“那你是爲了什麼在此呢?”

“天下人。”

“真是動聽。那朱武呢?你可知魔龍是他的力量之源嗎?”

簫中劍聞言長睫一沉,碧綠的眼睛輕闔又張開:“也許這能幫他擺脫宿命。”

“哈!”伏嬰師笑一聲,指間咒符驟現大招上手,“召陰訣?天地玄陰?奉雷!”

“秋意遲霜——”簫中劍提劍應招,青光漫漫,劍氣紛飛。絕式相擊,制衡的瞬間,伏嬰師的聲音穿過漫天光焰,清晰傳來:

“好心相告一件事,你可以轉達給山裏正忙碌的幾位——異度魔界的大軍,此刻已經向道境進發了。”



瀚山深處,封印之陣持續進行。但佛劍遲遲未到,劍子與龍宿只能不停以內力維持着陣法的運轉,就如同用不斷的水流頂着空轉的水車。

不多時,兩人的脣邊都滲出血來。

劍子從未見過龍宿脣角流血的樣子,隔着地穴蒸騰的紅光,他很想開口調侃兩句,如果不是自己口中也滿是血腥味的話。

最辛苦的還是赭杉軍。前幾日闖萬年牢留下的傷早已迸裂,血流不止。臉上依然全神貫注,傾盡全力保持天地之氣暫時凝滯,紋絲不動。

“佛劍好友……千萬麥遲到啊……”劍子低聲念道。

“哈,佛劍的行動力向來不用人擔心……”雖然口角帶血,龍宿笑容依然華麗。

就在此時眼前白影一晃,千呼萬喚的人終於及時趕到,瞬間入位。佛門聖氣席捲如濤,梵文金光平地而起,立刻就緩解了劍子與龍宿的壓力。三人定睛看去,聖行者手提佛牒,白髮披散飛揚,僧衣低開的領口露出健美的胸膛。

“呀,佛劍好友,不,修羅好友,怎麼是你出場?”劍子道。

“爲了快。”極簡潔的回答。

龍宿向後望一眼,伏嬰師的守陣,恐怕已被修羅徹底打散了吧。

“嘖,不愧是佛劍好友的風格。”

再沒有多餘的時間敘舊,劍子、龍宿、佛劍三位一體,儒道釋三氣貫連,天地陰陽乍時調配,封印異度魔龍的曠世之陣,終於開始穩穩推動了。



行軍途中,棄天帝猛然勒住了馬。

身邊斷風塵見了,也忙停馬問道:“魔皇……?”

棄天帝深沉不語,視野中他的魔軍浩蕩不見盡頭,黑色龍旗在疾風中舞得豪氣有力。行軍一整日,道境的邊界還沒有看到。

在場的魔龍所養育的子民成千上萬,卻唯有身爲魔帝與龍主的棄天帝,能感受到數百里之外,異度魔龍正在遭受陣法的重壓。

“吞佛童子!”

“臣在。”

“朱武在前軍,叫他立刻來見朕!”


吞佛童子很快回來了,他身邊帶回的不是朱武,而是前軍先鋒女將華顏無道。

“朱武呢!”

棄天帝直接看向華顏無道。

“太子殿下今天早晨說要前去探路,至今未歸。”

青銅面具遮擋下看不見華顏無道的表情,她的聲音很鎮定。

“什麼!”一旁的斷風塵脫口而出。朱武竟然于軍中逃跑,這是連最低等級的魔兵都不會做的事。

一陣可怕的沉默過後,棄天帝笑了起來。笑聲冷冽,被寒風送得很遠。兩邊衆人全都下馬跪地,寂靜只有風聲。

所有人都低着頭,唯有華顏無道沒有。

棄天帝看了她一眼。

“發現朱武失蹤卻沒有來報,你是被朱武收買人心了?”

“……”華顏無道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無畏地沉默着。

棄天帝微微一笑:“朱武有長進,會培植自己的勢力了。”

說着他手一擡,旁邊一名魔兵腰間的刀被他以氣勁凌空抽出,一聲鏘然清響,準確地甩在華顏無道面前的地上。

斷風塵急忙上前道:“魔皇,臨陣殺將,恐亂軍心——”

棄天帝沒有看斷風塵,依然望着前方道:“殺叛徒,還要講究時間地點嗎?”

斷風塵還想說什麼,卻是開口無言,棄天帝繼續道:“至於朱武,他敢第二次叛離朕,這次朕不會再寬容。”

華顏無道拾起地上的刀。

“魔皇,我忠於太子,也忠於魔界。”

說罷舉刀自盡,一道熱血淋上她面前的土地。斷風塵的身形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最終並沒有去扶,看着他的結義三妹倒在塵埃之中。

棄天帝撥馬回身,玄青大氅在身後蕩起氣勢十足的弧度。

“吞佛童子,你率軍繼續前行。斷風塵,隨朕立刻趕回焰都!”



矗理原,九巒峰,道境與魔境交界處的兵家要地。尚未平復創傷的土地在一年後重遭戰火,朔風肅殺中,兩軍對壘,一觸即發。

陣前相對者,異度丞相襲滅天來,與玄宗四奇之一的墨塵音。

“魔者遠來不易,我家的赭杉和蒼在你們那裏還好嗎?”風嘯過後,墨塵音打招呼道。

“賢妃很好。皇后麼,也還活着。”

“……”也還活着這種說法令墨塵音清秀的眉一蹙,捏緊了手中的拂塵。

襲滅天來冷冷的目光掃過戰場,藍衣飛揚的墨塵音,以及他身後的玄宗衆道子。

“玄宗只剩你一個拿得出手的麼。”

“哪裏,玄宗門人雖然比不得貴軍這蝗蟲出窩般的數量,個個都能以一當十。”墨塵音爽氣一笑,“對了,閣下就是那位本欲專心魔道,卻爲了證明自己不輸給兄長而出仕的襲滅天來吧!久仰,失敬!”

早就聽說玄宗墨塵音愛揭人短,襲滅天來並不在意地笑一聲:“原來玄宗都是些逞口舌之徒。”

“別誤會,只有我比較無聊而已。”

“想用口水戰拖延時間?可惜,無論什麼都阻不住你們的命運了!七邪荼黎?滅天邪威!”

襲滅天來一上手竟是極大絕式,挾着毀天滅地之勢直撲墨塵音,後者吃驚之下並未慌亂,道弦疾撥,硬擋魔威。誰知招至生變,原來此招真正目標並非墨塵音,而是他左側的靈湘子。後者以手中長簫招架,終究太過懸殊,一聲響後,靈湘子簫斷人亡,倒臥塵埃。

一招殺除玄宗要員,無非是立威亂敵之意。七邪荼黎的威力將靈湘子腳下的土地都變成了黑焦之色,殺人而不見血。

墨塵音將目光從靈湘子的遺體上收回,望向前方黑壓一片的魔軍。風聲尖銳中,他蒼白着臉色,墨曲劍刷的一聲直指襲滅天來。

道魔百年糾葛,寸寸黃沙血染,宿敵深仇,幾乎不死不解。

“邪魔,縱然魔塵一時蔽日,終逃不脫天理昭彰!”

“在那之前,你們先來做魔道開啓的祭品吧!”


“且慢。”

劍拔弩張之際,戰場上響起第三個聲音,平緩虛靜,卻奇蹟般地讓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晰。

不知從哪裏出現的白髮聖者佛衣翩翩,飄然而至。

襲滅天來注視着一步蓮華,半晌才冷笑道:“苦境的外援,動作很快嘛?”

一步蓮華也看着孿生弟弟,靜默片刻,忽然一開口便是語出驚人——

“阿來,感謝你一直以來對蒼的暗中援手。”

一步蓮華的聲音很輕,卻不知爲何能傳到戰場上所有人的耳中。

襲滅天來臉色微變,一步蓮華當衆說出這種話,分明是離間之語亂他軍心。更厲害的是,襲滅天來雖然問心無愧,在這個問題上卻也難以辯白。

“……哈!不必言語惑衆,吾馬上就可以用戰功證明自己——”

“阿來,退兵吧。”

“一步蓮華,戰場上沒有兄弟,只有對手。來到此地,便是吾敵!”

“你我本爲一體,爲何如此對立?”

“一體必有兩極。”

“兩極終究相連。佛魔雖爲對立,卻也出自同源。就如你我,都是佛魔同身。”

“哈,雖然我有興趣與你一辯,但戰場不是你的講經堂。也好,你我從未真正地一分勝負。”

也許這麼多年,等待的就是這樣一個能與他一分高下的時刻。

“不過……”襲滅天來嘲諷地打量一步蓮華,“你此刻似乎根本不足以做我的對手。”

一步蓮華嘆了口氣。

“道者,請助我一臂之力。”

“當然。”墨塵音掌心早已抵上佛者的後背,爲一步蓮華補充他因菩提甘霖陣而耗損的真氣。

“哦……”襲滅天來彷彿被激起興致地輕嘆一聲,“那就讓我領教一下道佛聯手的威力吧!七邪荼黎?阿蘭聖印!”

“七佛滅罪?梵海神擊!”




瀚山最深處的驚天動地,已持續了一個時辰。

三教頂峰各傾其力,默契無間,順利將封印之陣推至最關鍵之刻。而外圍護陣的玄宗道者,長久的支撐已近透支,半紅半白的道袍幾乎染成了全紅。

地面震動劇烈起來,耳邊龍嘯不絕於耳。寒風如刀割,天頂積雲愈發低沉,四野都暗了下來,大雪馬上就要來了。

陣中三人立足之處,開始生出奇異的光芒。


古塵不染,劍子仙蹟泠然如風;御皇孤豔,疏樓龍宿璨然如電;佛牒嚴正,佛劍分說凝然如山。

只聞霹靂一聲,天際落下一道驚雷。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三才天地人,三光日月星


“天爲日”

“地爲月”

“人爲星”


返照風雷之變,三式淨土之光,浩然聖光照亮整座瀚山,異度魔龍發出一聲地動山搖的長鳴,沖天飛起,卻被天極聖光轟然打落。


三人正欲加上封印之際,魔龍竟頑強地重新騰身而起。孕育魔界的上古神獸,比他們預計的更爲強大,在天極聖光的一擊之後仍有掙扎餘地。只要魔龍尚在騰躍吼叫,封印便無法完成,但劍子三人方才已經耗去太多真元,哪裏還有再發一道天極聖光的力氣?


就在這千鈞之刻,只見一道人影掠進視野,降落在魔龍上空。紫衣華冠,超塵拔俗之姿,高華而疏離,彷彿來自世外,天邊驚鴻。

“蒼!”

赭杉軍不禁驚呼一聲。這顯然是蒼以玄宗祕法強行靈識出體,前來助陣。但以他在萬年牢中的傷勢……看此時蒼的氣形縹緲得近乎透明,就可知他此舉實在太過勉強。


在衆人的目光中,蒼的靈識伸出手,撫上異度魔龍的頭頂。


此刻赭杉軍甚至顧不上擔心蒼的安危,在場衆人全都屏住呼吸,看着魔龍的反應。

這個安撫的動作,竟真的令魔龍一瞬間地稍微安靜。


抓住這一剎那的機會,劍子、龍宿、佛劍一齊發動,將封印牢牢打在魔龍身上。魔龍長嘯一聲,墜入深不可測的龍穴之中。

龍穴的紅光徐徐淡去,天地漸漸恢復了本來的色彩。蒼的靈識也早已散去無蹤了。

赭杉軍再也支撐不住,連吐兩口血,倒退幾步,靠倒在一株樹上。

終於成功了。

方才真正是險中之險。赭杉軍心跳不止,陣陣餘悸。爲什麼異度魔龍會被蒼那樣一個看似無意義的動作安撫住,難道是那兩次接觸令魔龍認可了蒼的皇后身份?

陣中三人也個個是血染脣齒,汗透衣衫。就連龍宿和劍子,一時間也沒有逗趣和擡槓的力氣。

然而尚未喘過氣來,他們又感到了腳下的震動,龍吟之聲也再次響徹深谷。

異度魔龍竟仍在地底躁動,拼命想要掙脫封印。不知魔族的頑強與執着,是否就是來自於魔龍?

感受着龍穴中重新升起的熾熱烈氣,佛劍抹去口邊的血,提起佛牒:“再來吧。”

然而在場衆人都已耗損至極的事實,卻與佛劍的拼勁矛盾相悖。

劍子三人已是苦境的三教頂峰,不會有比他們更強大的三教組合。難道人類想要封印魔龍,終究是太勉強嗎?

忽聞腳步之聲,是簫中劍正順着山道向他們走來。

他的銀髮沾了一些血跡,那身黑衣也被劃破了多處,顯然剛經過惡戰的樣子。步履沉默,氣質清寒,神色卻是一片近乎安詳的平靜無波。

“諸位,方才伏嬰師要我轉達:魔界大軍已向道境進發了。”

“!!!”赭杉軍不顧傷勢踏前一步,“當真麼!”

“嗯。”

在衆人爲這突然的消息而震驚時,簫中劍舉步走到龍穴的峭壁邊,向裏看去。坑底的魔龍又發出一聲低吼,震得一些石子從他腳下滾落。

火紅之光又漸漸自龍穴中升騰起來,映照簫中劍如雪的面容。他的發與衣都是極純的銀與黑,很淺淡的脣,全身上下都像是沒有色彩,唯獨那一雙眸子綠得驚人。深而清澈,正如千尺深的高原湖水。

“魔龍屬火,要徹底壓制,也許需要寒冰功體之人。”

一瞬之後,衆人都隱約聽明白了簫中劍話中的含義,劍子最先脫口道:“你——”

“是弦首的書信中託付我。即便弦首不開口,這也是我該爲之事。”

簫中劍靜靜說完後,縱身跳入了深不見底的龍穴之中。

龍穴中的魔火烈氣立刻消失了,龍吟地震也同時止息。

天地俱寂,唯有磅礴而純淨的寒氣自深底漫溢而出,源源不絕,山石迅速覆蓋了冰霜,遠近草木都掛上了銀白的瓊花。千山凝凍,萬物無聲,一片素白茫茫。


無我無私,無念無求,捨己存道,天之見證。

真正登峰造極的荒城蕭家絕學,釋放出全部極寒真元,將自己與魔龍一起冰封在深深的地底。


許是被這沖天寒氣所引動,紛紛大雪終於在此刻降了下來。

大雪遮天,山川難辨。風反而停了,只有無邊的雪,簌簌而落,如同天地含悲。


“……諸位,我必須趕往道境了。”赭杉軍打破了沉默。

“既然魔界徹底翻臉,我等也不能留在此地了。”劍子道。

“還有蒼,他的處境也十分危險,劍子,可以拜託你們將他救出嗎?”

“交給我與龍宿吧。”

“魔界還會有人馬來,我就留在瀚山,以防萬一。”佛劍道。

“那麼各自行動吧。”龍宿說罷,與劍子一起穿過紛紛大雪,來到封印前他留下闢商的地方。寶劍仍然插在原地,劍身落了一層白雪。

“走!”龍宿一手拉着劍子,一手握住闢商的劍柄,兩地紫龍之氣相連,一瞬貫通天地,撕開虛空,兩人的身影頓時憑空消失。



萬年牢中,蒼睜開了眼睛。

強行靈識出體之後,一種沉重的疲憊感穿透全身,一時間幾乎無法動彈。

封印的最終成敗尚無法得知,蒼默默望着天頂那塊極狹小的天空,調息體內因過於勉強的險舉而差點紊亂走岔的真氣。

還有太多複雜的心緒,責任與罪孽,遠比身體更加沉重。

但隨即他突然感覺到了什麼,驀然坐起身來。

一個小小的白色的東西躺在不遠處的地上。

是銀鴒,硬是穿過加了逆反魔源的牢門,用生命爲主人送了最後一次信。

蒼捧起銀鴒,潔白的羽毛依然柔軟,小小的身體還是溫熱的。

寂靜中,高高的天窗開始飄下雪花。


蒼長久地默然,細雪落在他的肩頭,直到他聽到了腳步的回聲。轉過頭來,紅髮的魔站在牢門前。

“朱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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