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宮客
番外三 前塵
一
道境有山,其名封雲。
封雲山極高,高得斷了雲路,絕了飛鳥。而極高的最高處,叫做雲階登天難。
雲階登天難有一道雲瀑。飛流直下的不是水,而是雲。雲霧成瀑,瀉入下面的雲海,泉入天池一般。遠望去,如萬丈白練掛下山巔,是道境玄宗最醒目的地標。
蒼總喜歡站在雲瀑邊,看雪白的飛瀑流入腳下的雲海,看無邊雲海翻涌着,環抱封雲山。雲階登天難不僅是封雲山的頂點,也是整個道境最高的極地。蒼常來這裏,有極冷的高風悲旋,又離天最近。
赤雲染扶着山石遠遠偷看,師兄在雲瀑前長久地站着,讓霧氣打溼道袍的下襬。像是在聆聽上天的無聲之語,又像是在俯瞰道境的芸芸蒼生。
每當這時,赤雲染就會感到師兄是如此遙遠,旁人無法打擾,也無法走近。那樣高絕孤寒的地方,雖然與他說不出地貼合,卻未免令人替他莫名地心疼。
“大師兄嘛,就那樣。”白雪飄看去一眼,向赤雲染悄悄笑道。少年天生白髮,臉看起來卻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用那個貌似和宗主關係不錯的琅山先生的話說,玄宗是水土養人的地方,道士們個個出落得水蔥似的。
“嗯……”
“怎麼不去和他打招呼?”白雪飄歪頭看看出神的師姐,“躲在這裏做什麼,自家師兄還用偷窺嗎? ”
“不……算了。”赤雲染望着半掩在氤氳水霧中的蒼的側臉,“如此就好,莫去擾他。”
“也好,來個《大師兄觀察筆記》也不錯,我一直好奇師兄他整天都想些什麼呢,怎麼能一發呆就是幾個時——”
“噓——有人來了”赤雲染掩口低聲,白雪飄順着她的手指看去,有個紅衣的身影正靠近雲瀑口,幾步走到了蒼的身邊。
是奇部的赭杉軍,也是這一代道子中最搶眼的翹楚之一,不知何時起流傳起的外號,將他與蒼並稱爲“玄宗雙璧”。他看起來像是剛從洗劍亭練劍回來,面帶健康的紅潤,一邊擦拭着心愛的佩劍一邊走向蒼。
蒼中斷了沉思,從雲瀑前轉過身:“今日也練劍,好友勤謹。”
“修行不可一日輟之。”赭杉軍答道。
假日過得和平時沒任何區別,這也是一種境界。
赭杉軍立足雲瀑邊,同蒼一起放眼四方,天地廣大,雲山無邊。手上仍不曾停下徐徐細細的擦拭,柳葉形的劍身早已被擦得光亮如銀。作爲玄宗中低輩的年輕道生,手中這把劍還算不上寶劍,但赭杉軍對它的愛護仍是一絲不苟。
“那位藺無雙道友還在玄宗嗎?”赭杉軍問。
“今早離開了。我送他至風雲捨生道。”
赭杉軍聞言,認真看了看蒼的臉,用篤定的口氣道:“你昨夜沒睡。”
“嗯,機會不易,與遠來之客說了些話。”
昨日才結束的證道大會,今次正輪到玄宗做東道主人。玄宗上下爲此忙了十餘日,這其中又數蒼的事最多。送兩境三教的貴客們回去之後,人人疲乏,宗主便破例放了一天的假。
最後赭杉軍收起劍,“那你該回房好好休息,來雲階登天難做什麼。”
“假日難得,豈能睡過。”
“你幾天沒睡了?”赭杉軍不贊同地搖了搖頭,“好友,你真要修不睡之功嗎?”
“若真能修成,是蒼的造化了。”
“算了,還有一事和你商量。昨日會上,苦境道門佛門要人來了不少,儒門卻缺席……”
“嗯,苦境儒門近來換了新主,聽說十分年輕,行事卻立場不明,這次的姿態尚難說其意如何,我看……”
正說時,忽然飛來第三個熟悉的聲音——
“赭杉你果然在這裏,我的直覺真是準啊。”
“塵音。”赭杉軍喚了一聲。這個四奇中排行最小的師弟對他總是沒大沒小直呼其名,倒也習慣了。
墨塵音又看向蒼道:“蒼也在,正好,一網打盡了,省得我跑路。宗主命你二人去見他。”
蒼點了點頭。赭杉軍問道:“何事?”
墨塵音的目光掠過赤雲染與白雪飄藏身的山石,輕輕一笑道:“去了便知。”赭杉軍心中一沉,知道墨塵音這種笑反而是嚴肅之意。
“走吧。”蒼道。
“此地的風可真是冷得令人生畏,你兩個怎麼都愛來這種地方?”
墨塵音一邊走着,一邊嘴上不閒,清朗的聲音中透着十足的幹練爽利。
封雲之巔,天高風急,既冷又險,玄宗道子們除了來看看日出,很少來此。又或者,最高之處,始終只屬於少數人。
“赭杉是來練劍的,蒼是來冥想的,我猜對了麼?”
“誠如所言。”蒼道。
墨塵音笑道:“赭杉你有必要勤奮至此嗎,比得我們都成了懶人了。這樣下去,變成只認識劍的武癡怎麼辦。”
“哈,真如此也沒什麼不好吧。”赭杉軍也笑了。
“什麼,你還真想?那也要看我們同不同意!”
赭杉軍寬厚地一笑,他對這個牙尖嘴利的師弟總有點沒轍。想着不禁看向一旁默默走着的蒼,同樣是做師兄的,自己和蒼還真是差異……
“還有你蒼,”墨塵音含笑的目光轉了個向,“多說幾句話多一點表情不會讓你的修爲泡湯的。看看自己,有一點像是十九歲的人嗎?”
蒼聞言,回報以一個淺笑:“金玉良言,蒼記下了。”
“記下了就是不改對吧?大家早就對你絕望了。那天我聽你們弦部的人說……”
墨塵音的笑語漸漸遠去,三人的背影和腳步都消失在山迴路轉之處。
見蒼三人走了,白雪飄拉着赤雲染從藏身的山石後鑽出來,年少的道士和道姑,雖是修行者,舉止仍未脫孩子的稚氣。
兩人在蒼方才站過的地方,靜立了片刻。
“這就是我們玄宗獨一無二的雲瀑,真美,怎麼看都看不厭……”
“是啊,來到這裏就不由得胸生豪情。”白雪飄對着茫茫雲海長吐一口氣,忽然道:“想不想跳下去?”
“……什……”
赤雲染看看腳下的絕壁,光雲瀑便何止千仞。
“師姐別這麼驚訝,我們可是玄宗六絃啊,‘踏雲’對我們來說又不是難事?置死地而後生,或許能借此通了關竅,提升輕功呢?”
玄宗道家有一門踏雲的功夫,能借雲霧加強輕功的效力。這功夫兩人都已經會了,只是還需精進。過去練習都是離地數丈而已,這萬丈懸崖是從未試過。白雪飄所說,或許倒也不失爲一個好方法。畢竟武功修爲,除了日積月累的苦練之外,也需要頓悟的契機。
“所以嘛,下面這麼多雲,難道還踏不起來?”
“你在說什麼,”赤雲染向蒼剛才離開的方向瞥了一眼,“大師兄還沒走遠呢。”
白雪飄卻收了笑意,正色道:“正因如此我才敢提議。”
赤雲染聞言心中一動,默默出神。
“師姐,有些事是隻屬於少年人的。等將來變成大師兄那個樣子,想這麼幹也沒機會了。”
赤雲染笑了:“你嗎?我看你再過一百年也變不成師兄那樣。”這麼說着時,卻向絕壁邊走近了兩步。
白雪飄也站到雲瀑邊,水汽迅速打溼了他的布鞋,他拉住赤雲染的手,“那我喊了?一,二,……三!”
二人緊握着手,縱身躍下道境至高的山巔,在包裹全身的沁涼霧氣中急速穿行,如同飛翔。這一刻他們不是玄宗六絃的道子,而只是豆蔻少女與青蔥少年,在絕峰上暢快而無憂地盛放着最耀眼的青春。
但他們隨即感到了不對,此刻雲瀑中的水霧不似平時輕靈,反帶濁重之意,猶如泥潭,不成助力反成阻礙。別說踏雲,連普通的輕功都變得難以施展。
“糟!”二人心驚之下各盡全力,卻仍難以阻擋越來越快的下墜之勢。危急之下赤雲染本能叫道:“師兄——!!”
就在這聲呼喚的下一瞬,有人抓住了白雪飄。是蒼,一手上的劍在絕壁上拖出一道深深的長痕,另一手拎住了白雪飄的腰帶。
“師姐!!!”白雪飄看着仍在下落的赤雲染大叫道。
“去!”蒼一聲沉喝,猛地全力將白雪飄向上拋去,少年如雪的白衣在空中劃出一條優美的長弧,準確地落在剛剛趕到崖邊的赭杉軍懷中。
同時蒼藉着拋白雪飄的反衝力急速下落,勢若飛電,終於探手一把抓住了赤雲染的手腕。另一手再次將劍投向絕壁,這次用了十足的力,一聲裂響石屑四濺,一泓銀光大半沒入石壁,停住了兩人的下墜。
赤雲染勉強擡頭望去,見蒼的頭髮都因剛才的動作散開了,絕壁呼嘯的寒風中師兄一貫整齊的長髮與衣袂泠泠飛舞,襯着極近的藍天,像是即將踏風登天而去。唯有手上傳來的溫度,讓她感到切近的安心。這一瞬的影像打在她心底,繼而已見蒼長袖向上甩去,赭杉軍也默契地將長袖拋下,一紅一紫兩條水袖含着各自主人的內力,在半空中相接纏捲住,赭杉軍立刻盡力一拉,蒼抓牢赤雲染,提氣借力直上。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之間,當墨塵音遲一步趕到時,蒼剛好帶着赤雲染落在雲瀑邊的平地上。
“呼……有驚無險,恭喜恭喜。”墨塵音道。赭杉軍則是看着蒼手中提着的劍,從未見過的劍,只一眼便知是不俗的寶器。
白雪飄望着平安無事的蒼和赤雲染,嘴脣動了動,看起來似乎想要撲上來,最終卻是向蒼跪下。赤雲染喘了幾口氣,也跪了下去。
蒼沒有立刻理會他二人,而是轉頭細細觀察雲瀑,又將手探下去試着什麼,半晌方回過身來。赭杉軍與墨塵音都用詢問的目光看着他,蒼神色凝重,只是搖了搖頭。
二人明白他的意思,墨塵音便道:“蒼,我們在宗主那裏等你。”說罷拉了赭杉軍離開。
“解釋一下吧。”蒼看向白雪飄。他聲音平靜,與尋常無異,但就是這樣無論何事都波瀾不驚的性格,總讓人對他內心的情緒完全沒底。
“師兄——”赤雲染見白雪飄要捱罵,正要說話,蒼擡手對她做了一個制止的動作,繼續問白雪飄道:“雲染一向穩重,你是如何說服她的。”
白雪飄垂了頭,默默無話。赤雲染只得再次開口,將前因說了一遍。
“即是說,並無特別之緣由?”蒼道,不需高聲厲色,便令人倍感壓力,“若非機緣巧合,此次難說後果。”
白雪飄唯有垂頭答“是”,赤雲染卻向蒼手中的劍看去。那劍絕非凡品,銀光流動,古樸簡潔,與蒼十分相稱。難怪,若是蒼以前用的佩劍,恐怕早就在絕壁上折斷了。赤雲染不禁問道:“師兄,你的劍……”
“它叫白虹。”
證道大會決賽,道境的蒼與苦境的藺無雙平分秋色,因此作爲獎品的一對寶劍,藺無雙得明玥,蒼得白虹,今晨才由古聖閣交給蒼。盛會上贏來的寶劍白虹,第一次出鞘便立了大功。
白虹入鞘,掩於廣袖之下,蒼繼續道:“你我皆是身負天命之人,除魔衛道,至死方止。你們雖然年小,異度魔界卻未必會等得你們長大成人。”
異度魔界這四個字出口,地上的二人都是一震。雖然近幾十年不曾有戰事,蒼這一代對魔界都沒有直觀的概念,但數百年宿敵的名字,彷彿帶毒紮根,在每個玄宗弟子心中都懸着一口警鐘。
“師兄,難道……!”赤雲染脫口而出,蒼搖了搖頭。
“吾只是告誡你們,切不可只圖一時之快,便忘了自己身份。”
“如果一定要說什麼理由的話,大概是因爲我們太依賴師兄你了。”一直沉默的白雪飄忽然擡頭道,看向蒼的目光炯炯,又似有水光,“因爲知道你在附近,因爲潛意識裏相信,有大師兄在就絕不會出事。”
蒼靜默良久,彎腰用手輕扶了一下白雪飄。白雪飄知道蒼原諒了他們,磕個頭站了起來:“師兄放心,下次絕不會了!”
蒼看見他臉上如釋重負的神色,淡淡說道:“若有下次,你們就直接向宗主解釋吧。”
說罷背手而去。
白雪飄仍在原地出神,赤雲染卻注意到,蒼離開前又向雲瀑看了一眼,那目光沉重含憂,與方才教訓他倆時完全不同。傳說這條雲瀑有着許多祕密,對玄宗絕不僅僅是一道風景,但究竟是什麼他們一無所知。
他們還太年少,終究看不出,那潔白的川流不息的雲瀑,已經染上了一點血紅的底色。
蒼沿着山路急急而行,雲瀑那不祥的血色在他心頭翻滾,已知宗主這次的召喚必是大事。這些蒼沒有告訴赤雲染與白雪飄,雖然他們遠沒有進入狀態,雖然他們沒心事得過了頭——蒼還是不忍心,打破師弟妹最後這一點無憂的時光。
蒼快步走進宗主的房間,卻只有赭杉軍與墨塵音坐在那裏。
“……師尊不在?”
“師尊去開啓三元封魔陣了。”赭杉軍擡眼看着他道,字字清晰。
蒼的腳步停在了原地,再不用多說一字,一切都已明瞭。
延綿近千年的道魔大戰,在數十年的短暫平靜之後,又將戰火重燃。
“來了嗎。”蒼道。
“是。這群邪魔,比過去還要狡詐——”赭杉軍說話時無意識地捏緊了拳。
墨塵音嘆了口氣,“我來說吧。今晨我陪宗主巡查封雲山各處關隘,發現皆有魔氣滲透的跡象。蒼,剛才你看了,雲瀑是不是也有異變?”
蒼點點頭:“雲瀑出現血濁之色,赤雲染與白雪飄此次遇險,想必也是因此。”
“當時等不及你們來,師尊便將話交代給我,匆匆去開陣了。”
這是自然,此事十萬火急,若被魔氣侵蝕了玄宗靈脈……
“魔界這一手不成,下一步想必就是戰事了。”墨塵音道。
“嗯,當日天鳴鐘無故而鳴,果然不是偶然。”赭杉軍道,“魔界這次竟是直接暗襲我總壇封雲山,若非宗主及時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更重要的是,他們是如何做到的。”蒼接上一句,令房內一時陷入了寂靜。
三人心中都清楚,封雲山被種魔氣,說明玄宗總壇已經滲入了魔界的勢力。封雲山素來戒備嚴密,供香客往來的觀宇都在外山上,內山的總壇有層層陣法,明暗交錯,外人根本無法輕易進入。
赭杉軍沉吟道:“會不會是昨日證道大會混進了可疑之人?”
墨塵音搖頭道:““宗主說,那魔氣是早就種上了。山外守陣也沒有被強行闖過的痕跡。”
“這段時間都有哪些外客出入過總壇,回頭我詳查一下。”赭杉軍道,“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可能,三人都不願意出口。若不是外來者,便是內鬼了。
蒼開口終止了這個暫時無法有答案的話題:“魔界如此動作,必是大戰的先兆。此次戰火一起,只怕一時難了,玄宗上下須做好長期戰鬥之準備。當務之急,一是全門動員,邊境佈防;二是聯絡苦境各派,達成同盟;三是查出總壇被襲之因,同時充實關於魔界的情報。”
“關於第一項,正好翠山行到怒山分壇去了,金鎏影紫荊衣還在道魔邊境上未回。我已發信給他們,務必加固防線,尤其是守陣。”墨塵音道,“又以宗主之名請各分壇令主即刻趕回總壇。”
三元封魔陣需持續推動九日,因此宗主這一去,九日方能出關。總壇主持大局的只有他三人,就這樣在宗主的房中商議起來。
“第二項,如今苦境比先時更爲散亂,雖然昔日曾與我們聯手,隔了這數十年,其中變遷,也難說如何。”赭杉軍道,“好在籍證道大會的契機,接觸了苦境的一些要人,現在看來,琉璃仙境素還真,雲渡山一頁書,這兩處應有把握。道門劍子仙蹟,雖然話語含糊,我直覺他也是我等的同類。至於儒門,這次收到我們的請帖卻未來赴會……”
“儒門新主嗎,聽聞他與劍子仙蹟交厚。”墨塵音忽然插嘴道。
赭杉軍轉頭看着他:“……墨塵音,你這是哪來的情報?”劍子仙蹟已是閒雲野鶴難覓其蹤,好容易借證道大會才見了一面,那儒門新主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墨塵音究竟有什麼神通,竟連兩人關係的八卦都打探得清楚?
墨塵音眨眨眼:“驚奇吧,我的殺手鐗還多着呢。總之若從劍子仙蹟身上下手,這個儒門新主也未必不能爭取。倒是萬聖巖新任聖尊者也沒有來赴會。本來萬聖巖與咱們一直交好,卻因上次道魔之戰生了些舊隙,加上這次的態度,實在讓人擔心……”
“他是因爲家中私事耽擱了。”蒼開口道。
“什麼?”墨塵音脫口而出。蒼這口氣分明是談起熟人,而且相當的熟。墨塵音立刻看了赭杉軍一眼,見紅衣道子也是一臉吃驚。
“蒼啊,你是什麼時候把萬聖巖的老大勾搭到手的?!到手就罷了,還對我們保密,你也太不夠意思了——”
“咳咳,塵音……”除了墨塵音所說的,赭杉軍還想問另一個問題,既然是萬聖巖的佛者,又怎麼會有“家事”?不過隨即覺得這個問題也與大局無關,便轉移話題道:“既如此,萬聖巖就交給蒼了,明日開會,各人分配聯絡任務吧。”
“嗯,然後是第三項。”墨塵音道,“我們這邊且不說,魔界那邊的信息,我們所知太少了。”
蒼所提第三項,說白了就是情報戰。兵家首要是知己知彼,然而道魔兩境數十年沒有戰事也沒有邦交,玄宗對魔界現狀的瞭解幾乎是空白,魔境一向封閉,兩家又仇深難解,連民間往來都十分稀少。
“確實。目前僅知魔界在數月前登基了一位新帝,”蒼說道,“登基不到一載,便能發動大戰,可見這位新帝的才幹與野心。除此之外,我們一無所知。”
“而魔界這次奇襲,顯然已經對玄宗知根知底。”赭杉軍蹙眉道,“我們已經先輸了一步。”
“那就立刻去扳回一城。”蒼道,“基礎信息,邊界可得之。而魔界高層方面,時間不多,發展內間已來不及,而魔人忠誠又高,我看直接派人去魔界吧。”
間者須上智,能夠勝任如此任務的,人選並不多。
“赭杉首先排除。”墨塵音不假思索的說,“金鎏影倒是行,但現在邊境上少不了他和紫荊衣。翠山行也是直腸子的人,其他弦部的都還小……嗯,看來看去,果然只有我還算合適了吧?”
赭杉軍在一旁默默聽着墨塵音一個個數來,第一個排除自己,他沒法反駁,論裝的功夫,他確實差了些。但聽到墨塵音說出那個並不意外的人選,赭杉軍還是感到一陣揪心。他覺得很難自己坐在這裏讓師弟去深入虎穴,隨即又發現,會有這種想法,說明自己還沒有完全進入戰爭的狀態。畢竟墨塵音所說句句有理,他動了動脣,終於沒有反對。
這時蒼開口道:“還是我去。”
“爲什麼?”可能是被驚訝到了,墨塵音的聲音有點茫然。
“因爲合適。”蒼簡單答道,“蒼雖不才,總還癡長兩歲。”
“可是你更合適坐鎮總壇。”赭杉軍看着蒼。
“是啊,蒼你開什麼玩笑,玄宗可以沒我,不能沒你。”墨塵音道。
“玄宗誰都可以少,又誰都少不得。”蒼說道,聲音中有種決絕的冷意,“從邊境情況看,距離魔界正式出兵應該還有一段時日。這期間總壇一應事,你二人足以勝任。”
墨塵音還想說什麼,赭杉軍突然長嘆了一口氣。他知道蒼下定決心的事,沒人可以反駁。
“……好吧,誰能說得過你。”墨塵音也嘆氣了,“那麼在去魔界之前,有件事你要知道。”
“何事?”
“師尊開陣前告訴我,九日後他出關之時,將提前公佈下任宗主的人選。”
“……”
“……”
此言一出,一陣沉重的寂靜。並不是因爲有什麼競爭者的微妙尷尬,而是因爲這意味着,宗主已經做好了隨時犧牲的準備。
一門之長、授業恩師的覺悟讓三個年輕的道子神情肅然,本來模糊的戰爭的概念突然如此清晰真實,彷彿已經可以嗅到火和血的氣息。
“既然如此……你一定要回來。”赭杉軍對蒼說,“不要讓師尊白選,六絃之首蒼。”
二
天下有三境,道、魔、苦。
道境人心純淨,一片祥和。魔境樂殺好戰,熾烈剽悍。互爲宿敵,相反得如同鏡像。
那苦境呢?苦境的風格就是太多風格。地最廣,人最多,從聖到魔,樣樣都有。
道境與魔境正是兩個極端,而苦境就像是道與魔的綜合與折中。魔境是酷地,道境是仙園,苦境是濁世、俗世。不同於魔境的鐵血帝國、中央集權,不同於道境的全民信道、大同世界,苦境只是一個門派多如繁星的紛擾江湖,永遠上演着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群雄逐鹿。
最複雜,最混亂,也最迷人。糅合白與黑,折射着曖昧不明的灰色之美。
那便是苦境。
就連苦境的山水,也比別處多樣。
譬如這比鄰的兩處,相距僅數十里,卻是一邊華豔沖天繁花如錦,一邊清幽疏冷流水翠竹。
一個叫三分春色,一個叫豁然之境。對世人來說,都是一樣隱僻難尋。這樣的地方總會有兩道或對弈或對飲的身影,桃落斧爛,轉眼千年。
此刻三分春色中,便有兩人正在花下品茗。白衣者劍子仙蹟,年方弱冠,卻在苦境道門中佔有重要一席。這一點從他身上絲毫看不出來,那極致的悠閒,完全是個世外散仙。
他對面的人一身紫色,差不多的年紀,從人到衣都十足華貴,與劍子仙蹟的一水素色恰成對比。正搖着一把細絹團扇,悠悠道:“好友此次道境一行,可有什麼趣事?”
“這得容我一想,能讓疏樓龍宿覺得有趣的事可不多。”
“哈,好友慢思。”
“嗯……證道大會的決賽,是個少見的平手,最後連獎品都對半分了。這一件好友可有興趣?”
“吾已聽說了,一是玄宗六絃的蒼,一是苦境修道者藺無雙。”疏樓龍宿不緊不慢地搖着扇,目光忽然射向對面人,“吾更感興趣的是,證道大會——百年一度、兩境道門的最大盛事,爲何劍子仙蹟不去一展身手呢?”
“咳咳……龍宿好友真是一針見血啊,因爲劍子已有古塵,那對寶劍就讓給其他需要的道友……”
龍宿只是輕輕哼一聲,仍含笑看着劍子。
劍子也知道這說法混不過去,“這嘛……相交多年,好友也該知道我喜歡低調……”
“是嗎。得遇對手,人生快事。如今和平歲月,此等機會也是難得啊。”
劍子聽了,卻漸漸收起了笑容。
“龍宿,你可知玄宗此次承辦證道大會的真正目的?”
“哦?願聞其詳。”
“玄宗借證道大會匯聚苦境各派要人,開了一個密會。據玄宗宗主所說,玄宗總壇內一口能預警未來的天鳴鐘曾無故長鳴,或許預兆魔界將在近期重燃戰火。”
“哦。”龍宿聽了並無多少反應,只有金眸中波光一閃,“既是專職算命的玄宗如此說,或許有幾分可信罷。吾明白汝不參賽的原因了。”
“是啊。這種時候引人注目,於我有何意義?”劍子微笑。
龍宿點頭,又道:“而玄宗此時將那蒼推出去招風,又有何意義?”
“蒼麼……雖不曾明言,三境誰人不知,他便是玄宗的下任宗主。招不招風,也無所謂了。據我看,這位蒼過去倒是很少顯山露水,這時候推他出來,或許是爲了對內服衆,對外立名。”
龍宿不怎麼關心地“嗯”了一聲,又道:“玄宗試探各派之立場,汝是如何迴應的?”
“含糊其辭,劍子專科。”
龍宿微微冷笑,“那是因爲汝不能代表苦境道門輕率承諾。而汝個人,真有魔禍,必會爲蒼生古塵斬無私?”
“哈……”劍子乾笑一聲,“好友真是瞭解我。”
龍宿沒有說話。一時靜了下來,只聞婉轉鳥鳴。舉目四顧,頭頂遮着的是海棠,遠近香着的是牡丹。如此神仙樂土,總讓人不願走出。
“而你呢,龍宿?”劍子問。
“……”
“新上任的儒門少主不赴外席,不見外客,是想做個武林神祕傳奇麼?”
“哪裏,吾不過是圖個清淨。”
“但這隻會讓外界更爲好奇。”
龍宿依然不答,劍子站起身來,持杯極目遠眺。他眉宇間三分的年輕英氣,七分的少年老成。白衣白髮,素淨無餘,才二十歲便已養足了仙長高人的氣息。
“山雨欲來,鳥獸草木亦難免。龍宿,你是儒門之主,想要完全置身事外,恐怕是不可能了。”
“若無汝在身邊,吾倒還有一分希望。”
“可惜我已經在了,好友就認命吧。”
劍子這句話令龍宿一怔,看劍子時,仍是平靜喝茶,似乎是無心之語,並未意識到他自己方才話中的含義。龍宿金眼中明暗浮動,半晌才道:“哈……那憂國憂民的劍子道長,山雨欲來時爲何還在吾這裏喝閒茶呢?”
“耶,閒慣了麼,等雨點落下來再忙不遲。”
“哈,汝只有這點與吾相投。而佛劍,此刻應該已經忙起來了?”
“完全正確。大慈大悲佛劍分說禪師一從道境回來便進了萬聖巖,與聖尊者一步蓮華不知講什麼經論什麼法,至今未歸。”
“不如此便不是佛劍分說了。看來吾該躲他兩天,某種程度說,他比汝還難對付。”
“呀,這種話好友怎可當着我的面說……”劍子笑說着,忽然神情一動,自袖中取出一面鏡子。
龍宿方才也看到劍子袖中閃過一道光亮,口中仍笑道:“劍子汝也會隨身帶鏡子,真是人不可貌相……”
劍子卻沒有再與他貧嘴,仍是注視着看起來十分尋常的鏡面,“玄宗用於聯絡的,溯影道鏡。”
“哦,汝倒是頗得他們的信任,只憑此一面之緣?”
這時鏡面又是一閃,繼而由銅色轉爲淡淡的血色。
劍子沉默了。
“怎麼?”
“龍宿,我得告辭了。”
“哦……汝要開始忙了?”
“嗯……道境來了消息。”劍子望向遠方不可知的某處,拂動他白髮的風似乎突然冷了一分,“道境來消息說,雨,已經落下來了。”
三
魔,是個奇妙的定義。
在世人看來,這是殘酷的紅與罪惡的黑寫成的字,就如生來懼怕黑暗的本能,對這種存在從心底抱着寒冷的戰慄。
在魔人自己眼中,卻是個高傲的字眼。他們對外界的眼光不屑一顧,驕傲於他們濃烈的紅與純粹的黑,那是弱者所不能瞭解的強勁的美麗。
最古早的時候,天地間本沒有魔。而魔究竟從何而來,卻是人與魔都無法作答的謎題。
焰都是異度帝國的京城。名爲焰都,卻有着極其苦寒的冬天,倒正襯合了魔人的堅忍。如今四月天氣,仍是春寒料峭。就連皇宮都因依高山而建,氣象雄壯冷峻的同時,也難免山風凜冽,琉瓦掛霜。
太子東宮在春天是異度皇宮中陽光最充足的地方,因此中庭早早的開了一枝杏花。熱度不足的日光下,有一人正在端詳這枝早來的春意。發極黑、膚色極白的少年,一張臉有着十分清秀的輪廓,覆着半副黑色的面具。看身形個頭只有十五六歲,卻已經通身散發着某種令人卻步的氣息。
“杳杳豔歌春日午,出牆何處隔朱門。——我竟不知庶子大人也有賞花的雅興?”
有人說着話向這邊走來,少年並未回頭,口中只道:“我也不知中郎令大人原來還愛好詩詞。”
“應景而已,談不上愛好。”來人仔細看了看那枝花,似乎在尋找什麼特別之處,“庶子大人該不會是看中了什麼咒印或毒蠱所需的材料吧?”
“郎中令大人的說法真是動聽。伏嬰師收下了。”
被稱作郎中令的人也很年輕,比名叫伏嬰師的少年大不了兩歲。魔人普遍早熟,而魔界任命官員又無年齡之限,因此少年人便身居要職並不算太稀罕。尤其是新帝登基之後,作風大膽隨性,用人不拘一格,這位年僅十七歲的斷風塵便是新帝拔擢的九卿之一郎中令,跟隨新帝左右的高位近臣。伏嬰師則是東宮的太子庶子,掌東宮文事,併兼太子侍讀。
“不過,我可是如花年華的清純少年吶,”伏嬰師用細白的手指撥了撥花枝,抖下幾點白花瓣,“爲什麼不可能是純粹賞春呢?”
斷風塵差點嗆住,九歲起就會殺人的清純少年?卻又覺得伏嬰師所說倒也有理,他們過早地投身國事,太多時候都忘記了自己的年齡。斷風塵覺得這沒什麼不好,聽說苦境男子要二十歲才算戴冠成人,果然是一群難獨立的廢物。
“斷大人是來見太子殿下的?”伏嬰師終於轉過頭來,問道。
斷風塵籠了袖子,換上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魔皇命我來問,太子學業可有進益。”
“太子天資聰穎,學業是絲毫不用擔心。唯一就是……”
“嗯?”
“太子殿下不知從哪裏看了什麼,生出了一些……嗯,新穎的想法”伏嬰師慢慢說道。
“比如呢?”
“比如太子讀了史書,說過去數百年的魔道之戰實在是無意義。”
“這……”斷風塵被太子這離經叛道的結論愣了一下。
“小小年紀便有此一說,太子之才無可挑剔,其性卻甚爲堪慮啊。”伏嬰師道。
“這方面太子倒真是不像魔皇。”
“可惜魔皇十分看重太子,倒讓我們這些太子身邊的人倍感壓力了。”
“這是好事啊。庶子大人怎麼看起來有些缺乏幹勁?”
“是麼。”伏嬰師隨口應道,仍有一點懶意。
“當今主上,乃是古今空前之帝,必將彪炳千秋。他的大業才剛開始,我等生而逢時,切不可辜負了這份幸運啊。”
“當然。伏嬰師之抱負,你斷風塵會不清楚麼。”伏嬰師微笑道。他二人同出鬼族高門,也算從小相熟。
斷風塵卻嘆道:“魔皇雄才天縱,可惜如今朝中無人。”
“哦?”
“如今相位空懸,只有補劍缺太尉輔政,偏他又時常不在朝中,不知去哪裏遊蕩。”斷風塵說着壓低了聲音,“去年不是還從苦境帶回一個私生子……”
“老太尉與魔皇淵源不淺,自然有胡來的資本。”伏嬰師漫不經心道,“朝中不是還有鬼知、冥見那幾個閣老麼。”
斷風塵冷笑:“這些都是先帝的人,你以爲魔皇還會重用他們?”
這一代魔皇不同以往,他所信用的人,一定是他親手選任拔擢的。
“哦,那相位空懸……莫非大人對此有心?”
“說笑了。郎中令已是蒙魔皇錯愛破格任用,豈敢再有覬覦?”
“是麼,我十分看好斷大人呢。”
“……”
伏嬰師有把握地看斷風塵一眼:“伏嬰師大膽預言,未來本朝相國之位,只在你與那位新任廷尉之間。”
斷風塵聞言神情一動,不再虛言敷衍,沉默了片刻,“你呢,你更不可能止於一個太子庶子。”
“這個位置本來也算重要,不過現在看嘛……”
伏嬰師不再說下去,望天半晌,突然道:“沉寂五十三年的戰號,又該響起了吧?”
斷風塵一驚,“怎麼講?”
“猜的而已……從種種跡象。”
魔皇即將對道境用兵,斷風塵常隨帝駕,自然清楚,但伏嬰師區區一個太子侍官,竟能洞若觀火,再考慮他年紀,實在是個可怕人物。
“魔皇其實有點急了,”伏嬰師自顧自繼續說,“道境有事,苦境必不會坐視。目前異度國力尚不足以一敵二,這場戰一旦開始,恐怕會陷入久拖吶。”
“夫霸王之兵,伐大國,則其衆不得聚;威加於敵,則其交不得合。道境息戰多年早已劍鏽,苦境各自爲政一盤散沙,況且持久戰也無妨,魔比那些人類更能拖得起。”
“我也覺得無妨。”伏嬰師露齒而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對了,有一樁趣事,你該聽聽。”
“哦?”
“你可知焰都最近出了一位名人?”
“……什麼名人?”
“斷大人忙於國事,可能對坊間傳聞不曾留意。我說的是補劍缺太尉最近爲他家公子——就是他從苦境帶回的那小孩——請了一個啓蒙先生。”
“嗯……”
“這位先生不止會教書,據說還十分擅畫,所繪人物傳神無比,又有個趣味的規矩:欲請他作畫,需得先答他一道題。”
“什麼題?”
“每次都不同。這一手雖是難人,倒是更能勾得魔人好奇。聽說這月餘時日,他已經踏過五成朝中官員、魔界望族的門檻。”
斷風塵皺起了眉頭,“聽起來倒像是苦境那些清高文人的作風。你懷疑此人有問題?”
“真若清高,還做什麼太尉公子的老師?”伏嬰師冷笑,“我已派人查過,此人是上月突然出現於焰都,來路不明。”
斷風塵在花下來回踱了幾步,正要開口,庭中已來了一名紅髮少年,一身短裝提一把長刀,年紀十一二歲,身量比同齡人高出不少,勃勃英氣,顧盼神飛,正是太子銀鍠朱武。
兩人都上前見禮,朱武點點頭:“是斷大人,父皇又派你來監督我學業了?”
“不敢,下官奉旨問候太子殿下起居健康。”
“還不是一樣。”朱武一笑,把長刀丟在兵器架上,“剛才練刀法,不知道斷大人來了。不過有點不巧,我馬上要出門了。”轉而對伏嬰師道:“城門守將報說,狼叔回焰都了,我想去他府上迎一迎,你隨我一起去吧。”
“是。另外,我說過請殿下在外稱呼狼主爲太尉。”
“現在又不是在外嘛。”朱武顯然沒怎麼聽進去,“斷大人看到了,我日日勤學,不敢疏怠,此刻要往太尉府,斷大人請回吧。”
斷風塵看着朱武邁步離開了中庭,身後跟着伏嬰師。他知道太子的冷淡,並不是針對他本人,而是針對他背後代表的那位——當今異度魔皇,他們的主君,太子的父親。
“孫子曰:凡用兵之法,全國爲上,破國次之。”
“孫子曰:凡用兵之法,全國爲上,破國次之。”
朱武與伏嬰師未進門,便聽見讀書之聲。稚氣童音自然是太尉公子月漩渦,另一個是陌生的青年聲音。朱武不急着立刻進去,站住腳在門外聽了一會。
裏面讀的是孫子兵法。不同於苦境道境,魔界一向是用兵法作爲孩童啓蒙識字的課本。
“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不戰而屈人之兵……”
“這一節是說,不戰而使對方心服才是對敵的至高境界,武力征服乃屬下策。”
“我不懂,不戰對方怎麼能服?”
“是,這很難,但並非不可能。公子,你說天地間是最難征服的是什麼?”
“地勢險要的堅固城池?”
“不,是人心。”
“……”
“所以贏得人心才是最高的勝利。精神的力量永遠比直觀的暴力更強大,月漩渦,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朱武聽得出神,這在武力至上的魔界實在是新鮮的理論。兵書上這句話婦孺皆知,他長到這麼大,倒是從未聽過有人引伸出這種含義。正若有所思時,伏嬰師開始催他:“殿下,我們可不是來聽牆角的?”
於是二人進去。月漩渦吃了一驚,正不知怎麼行禮,朱武已經擺手道:“不用多禮。你是狼叔之子,叫我一聲兄長便好。”
伏嬰師則是注視着月漩渦的那個啓蒙先生,朱武揉了揉月漩渦的頭髮,也轉頭向那人看去。這先生比想象中年輕許多,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身上一襲淺灰長袍,頭上一方藏青布巾,穿得樸素,站在那裏卻頗爲顯眼。伏嬰師一眼便看出此人風骨不俗,一雙煙水朦朧的眼睛,高遠如雲透徹如水,絕不是魔人能有的氣質。
“方才在門外聽先生講學,一時聽住了,敢問先生高姓?”朱武道。
“敝姓李。淺薄之論,太子見笑。”那先生語氣淡淡。
“先生不是魔界人吧?”朱武又問。
“然也,在下來魔界本是爲替家父尋訪故人。”
朱武點點頭,正欲再說兩句,一旁的伏嬰師首次開口了:“先生不是凡俗客,倒更像位道長。”
“少時也曾慕道,只是一無慧根,二無仙緣。”
“哦,那真是可惜。”伏嬰師笑道。
“兩位是來迎候太尉的?”
“正是。數月不曾來訪,不知府上又多了一位先生呢。”
伏嬰師說着,向朱武看去一眼。朱武正與月漩渦在一邊,不知說些什麼,半晌只聽朱武哈哈笑道:“狼叔豪邁性情,怎麼生出你這麼個悶葫蘆的小鬼?”
他說這話時一副大人口氣,其實自己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
笑語未了,那先生轉過步子,向朱武道:“方才授課未完,請貴客別處坐吧。”
“唔……?”
“授課未完,請貴客別處坐。”眼皮不擡地重複一次,坐下將書攤開。一貫彆扭的月漩渦倒是意外地肯聽他的話,離了朱武,也坐下捧起書來。
朱武一愣後笑起來:“先生倒是規矩大,連我這太子的面子也不賣。罷了,伏嬰師,咱們——”
“伏嬰師想請李先生放課後往東宮一行。”
受邀的人聞言擡起頭來,冷淡的雙眼對上伏嬰師黑漆漆的面具。
“聽聞閣下丹青國手,特在舍下備了筆墨。”伏嬰師說着,緩緩向前靠了一步,“我知道先生有規矩,求畫者須先答一題,伏嬰師恰恰也好此道,即請出題吧?”
“不必了,我不去。”
“哦?願聞其因?”
“在下不畫無臉之人。”
此言一出,一瞬寂靜,伏嬰師突然出手,速度極快,一把扣住了那先生的頸子。
“伏嬰師??”朱武吃了一驚,就算剛才的言語十分冒犯,但伏嬰師從不是如此易怒之人。他看看伏嬰師的手,五指如鉤,正扣在對方的咽喉上,簡直像是要取其性命。再看那先生,神情鎮靜,但呼吸略顯急促,看起來並不會武功。
正想着,忽見伏嬰師輕輕笑了,隨即鬆開了手。同時聽見那先生平靜的聲音:“閣下動口也好動手也好,當等在下講完這堂課。”
“哪裏,是伏嬰師失禮了。”伏嬰師又是一笑,彷彿剛才的事完全不曾有過。
朱武皺起了眉頭,眼前氣氛讓他覺得古怪莫名,“走吧,伏嬰師。”
出了書房,伏嬰師問朱武道:“殿下,對剛才那位先生感想如何?”
朱武一時沒找到什麼合適的形容,只輕哼一聲,“比我的老師有趣點吧。”
“哦,太傅聽了會傷心的。”
“我倒奇怪,你剛才是怎麼了?”
“殿下……不覺得他有些不同尋常麼?”伏嬰師輕聲道,“魔,可是多疑的生物啊。”
“你……”朱武漸漸明白,“你是在試探他有無武功?”
“殿下聰明。”
一個人是否身負武功,從氣息步態等便可一目瞭然。但若想刻意隱瞞,也並非不能掩蓋這些特徵。而被人突襲咽喉要害,習武之人總會有自衛的本能。即使能控制住不反擊,那一瞬間的內力流動和氣脈戒備也很難避免。
“哦,那結論呢?”朱武問。
“沒有破綻呢。他若不是全無武功,就是個極能自制的高手。”
“喲,兩個人在我家書房外說什麼悄悄話那?”一聲洪亮話音打斷進來,說話者一身戎裝,是個健壯豪氣的中年男子。
“狼叔!”朱武亦高聲回道,“我可是聽說狼叔要回來,專程來迎的。”
“好!算你小子有良心。”補劍缺重重拍了一下朱武的肩。
“狼叔這段時間在苦境玩得還好麼?”
“哈哈,外面逛得再爽快,都不如自家好!”補劍缺邊說邊大步走至書房前,一把推開了書房的大門。
“怎麼樣,在這裏過得習慣吧?想你老爹嗎?”補劍缺矮身對月漩渦道。月漩渦卻扁了扁小嘴,一聲不吭扭過頭去,補劍缺毫不在意,仍將他抱起來。同時目光向屋內一掃,視線落在教書先生身上時,氣氛忽然一靜。
“這就是我家新來的先生吧?戒神那老傢伙的眼光不錯。”一刻的寂靜後,補劍缺高聲笑道。
“原來李先生是老師所選。”朱武在一旁道。他口中的老師,便是太子太傅戒神老者。他一向與補劍缺相厚,補劍缺在外不歸時,戒神便幫忙照應些家中事務。
原來是戒神選的,難怪了。伏嬰師暗暗冷笑,這老學究一向是個只看才學不問來歷的。
“狼叔,我這是逃課來看你,現在要回去了。”同補劍缺說笑了一陣,朱武便起身告辭。
“小子,那還不趕快回去,你爹知道了,又要怪我不教你學好。”
“哈。那我走了。”
“快去快去,我就不送了。”
補劍缺並未起身,只是目送朱武和伏嬰師離開,又叫人帶月漩渦出去玩。剛才還熱鬧的書房轉眼只剩下補劍缺與教書先生兩人。
補劍缺隨手一揚,書房的門窗立刻應聲緊閉,其內力之深厚,只此一個小動作便彰顯無餘。房內光線立刻暗了幾分,更顯寂靜。
看看房中的另一人,補劍缺開口了。
“你叫什麼來着……對了,蒼是吧?”
“……”
“怎麼,認不出我了?”
“琅山前輩,別來無恙。”
此言一出,房中氣氛隨之一變。額上漸漸浮現出一道蜿蜒鮮紅的額印,武者之氣無聲散發出來,身形凝定如嶽,不帶殺氣又毫無破綻,正是玄宗道子蒼。
補劍缺眼中精光一閃,身影瞬動,一掌向蒼攻來。蒼旋身躲過,補劍缺第二掌已到。書房空間狹小,兩人瞬息之間來往十餘招,竟不曾發出半點聲音。
“好,好,玄宗後繼有人,將來是塊難啃的骨頭。”第十二招上補劍缺收了掌,低笑道。
“前輩才是深藏不露,殺於無形。”蒼話中帶着不易察覺的寒意,多日的疑團似乎終於有了答案,衆人找尋的奸細,竟是宗主在外結識的這位琅山先生。
若不是蒼來了魔界,又如此湊巧進了太尉府……恐怕誰也不會懷疑到宗主的頭上。
“你師父還好吧?”
“託琅山前輩的福,家師此刻很忙。”
“啊,戒神這老傢伙真是失算,竟把他最得意的弟子放進我家來。”補劍缺粗聲嘆氣,“一個月,你到底偷了我們魔界多少情報啊?”
“一年,前輩又竊取了玄宗多少祕密?”
“其實沒多少,你師父很謹慎。不過,起碼我沒在玄宗的地盤上被抓包喔。”
“是啊,不過眼下勝負得失,猶未可知。”
“死到臨頭還嘴硬可不叫聰明。”
“是嗎。前輩若有此心,方才衆人面前爲何不當場揭穿我?”
補劍缺哈哈一笑,忽然換了話題,“聽戒神說月漩渦很聽你的話。你很厲害嘛。”
“哪裏,比起前輩,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算啦,看在兒子的份上,咱們來和平解決怎麼樣。”補劍缺道,“你現在立刻離開魔界,我不動你,你回去後也不要對你師父揭破我的身份。”
“……”蒼略感意外。
“對你很合算的買賣,猶豫什麼?”
“爲什麼?”
“因爲我不想你師父把我看做騙子啦。——雖然差不多就是。”
蒼細細觀察了補劍缺的神情語氣,覺得此言確實出自真心。看來補劍缺與宗主的交情並非全是虛假,原來魔中也有這樣的異類。
“異度狼主確實與衆不同,難怪吾師會受了矇蔽。”蒼緩緩說道。
“哈哈,年輕人會說話。”補劍缺笑起來,不想蒼接着話鋒一轉:
“要蒼替你隱瞞,還要再加一個條件。”
“……喂?你這叫得寸進尺啊?”
“難得前輩自曝弱點,蒼自然要一盡其用。”
蒼那一臉淡然此刻看起來十分欠揍,補劍缺立刻爆粗道:“弱點你妹!搞錯沒有,敲詐到我老狼頭上來了?”
“不敢,不過如今是狼主有求於蒼。狼主不願失去吾師的信任,蒼卻可以捨棄這身皮囊。”
“好啊,我這就宰了你,看你拿什麼來要挾我?死人的保密效果最讓人放心!”
“那狼主一定不知,方才你與太子說話時,我已用玄宗祕術遞出暗號。琅山先生便是異度太尉補劍缺這件事,蒼若死了,十二時辰後接應的道友自會得知。”
“……”
“況且,在這裏狼主能否殺了蒼,恐怕還是未知之數。”
“嘿,你確實是個難纏的小子,不過——魔的地盤,要是容得你來去自如,魔界也就別混了!”
“那又如何?縱然蒼回不去,玄宗還有其他道友。”
“哈哈,小孩子不要吹牛,像你這樣的角色,玄宗拿得出幾個?”
蒼微微一笑:“前輩太高看蒼,也太小看玄宗了。”
“……說了這麼多,你還真不怕?”
“總說多餘的話,怕的人是前輩吧。”
補劍缺扶額,“啊,算了,你師父老好人一個,怎麼教出你這麼刁的徒弟?什麼條件,先說說看。”
“讓我在魔界留過今晚,在此之前不可暴露我的身份。”
“今晚?”
“是。東家要辭退西席,也該等這日課畢。”
“說說原因,我才能考慮。”
“貴國魔皇說要召見我,今日酉時。”
“喲,你的名頭已經傳進他的耳中了?還真是能幹啊。他叫你你就去,你不是想行刺吧?”
“既然入了龍潭,自然拼死也要看一眼真龍再走。”
補劍缺不禁重新打量蒼,極年輕的臉和沉穩老成的氣息矛盾卻又相融,看起來不會是那種逞一時之勇的衝動小鬼。
“隨便你吧,反正十個你也傷不了他。去了回不來,別怪我沒提醒喔”
“自然。那麼成交了。”
“成交成交。最後一個問題,你爲什麼要姓李?”
“很簡單,因爲道門祖師姓李。”
“……李耳老聃,”補劍缺拍腿,“這麼簡單的提示,怎麼就沒人發現?”
“或許是都忘記了關於宿敵的常識吧。停戰多年,道境的確因此劍鏽,而貴方的魔刀,似乎也該磨一磨了。”蒼一邊說,一邊收起了還攤在案上的書本,“酉時將至,琅山前輩,後會有期。另有一言留與月漩渦:他是個好孩子,但切忌孤僻。也許苦境會更適合他成長。”
補劍缺看着蒼自顧自飄然而去,搖頭一笑,“哎,這年頭後生都這麼成精似的,我們老頭子還要不要混了……”
伏嬰師匆匆而行,一路穿過層層宮殿。嚴格說來這是逾矩之事,以他的官位尚沒有資格在宮中如此行止。但他出身極高,還可能是孤月公主未來的駙馬,也就沒人敢攔,由他一路進了光祿寺。
“你來做什麼?”斷風塵在門口攔住他,明顯有些意外。
“來給你一個建議:現在立刻調集你的羽林,不要多要精銳,去天魔殿。”
“……你也知道了?我已經派去了。你這麼闖到宮裏來就是爲了說這個?”
“還要你親自去,最好。”
斷風塵皺起眉:“有必要提醒一下,異度的郎中令是我斷某,庶子大人管好東宮的事足矣。”
“你若不去,我自己去也無妨,”伏嬰師輕輕摸了摸袖子,“正好最近新練了種咒符……”
“……伏嬰師,你是不是太神經過敏了?不過是召見個畫師。況且魔皇並未有旨,自作主張打擾他,你知道什麼後果麼?”
“怕責罰而讓君主身處險境,這可不是忠臣的做法。國之棟樑斷大人。”
“險境?伏嬰師,你不瞭解魔皇,你不知道他的力量究竟到什麼程度,任什麼人去行刺,你以爲能傷得了他?”
斷風塵話中含有不自覺的自豪之意,伏嬰師聽了卻只是冷笑一下:“我不知道魔皇有多偉大,但我知道那人很危險。與行刺不行刺無關,他們不該見面,魔皇不該和此人有任何接觸——”
“爲什麼?”
“聽我說完,我不喜歡有人打斷我。”藍衣的少年帶着不符合年齡的凌厲氣息,一字一頓地吐出陰涼的低語,“那個人,絕對不簡單。”
“……有證據嗎?”
“沒有,但我的直覺一向比證據更準。”
斷風塵沉吟良久,伏嬰師這樣的態度實在讓他很難忽略。
“……好吧,事關魔皇,我就信你一次。神機妙算軍師大人。”
天魔殿是魔皇日常辦公的地點。原名乘雲殿,新皇登基後改爲天魔殿。作爲魔皇每日待得最多的地方,雖然不是朝會大殿,也頗具規模。站在寬而高的丹陛下仰望,可以看見氣勢巍峨的魔龍雕像昂首矗立在天底下,象徵着魔的驕傲和至高的皇權。
蒼緩緩步上丹陛的長階,潛心感受四面氣息中透露出的此地主人的非凡。心中梳理着這一個月來集得的關於這位魔帝的信息。十個月前還是太子的他發動了一場雷霆般的政變,逼得前魔皇自盡,在二十五歲的盛年君臨天下,可以說是殺父奪位。而這位新帝的口碑似乎完全沒有受此影響,反而在整個魔界擁有高得不可思議的威望和人氣。蒼分析這是因爲前面那位不夠硬朗的作風令魔人不滿,也許他們都等着一個能帶來全新局面的帝王,沉寂已久的魔血中,早就叫囂着對戰爭的渴望。
現今的新帝如他們所願,耀眼而冷酷,不拘常理的行事中,充滿非凡的霸者氣象。有這樣一位君王,魔人骨子裏的好戰殺性也隨之被點燃,雖然尚未開戰,蒼在焰都行走時已能感到這種無處不在的,躁動而危險的氣息。每個魔都願爲他獻出最大的忠誠,繼位後幾項軍政改革都是立竿見影。只是登基已近一年,卻不知爲何遲遲沒有定下帝號。
殿內的空間很廣,如有迴音,蒼走過漫長的地毯,停在盡頭。宮燈通明,一張低案上設着筆墨和鋪開的空白宣紙,案前一丈遠的地方,垂着一幅純黑幕簾。
細看一眼,蒼辨認出這是稀有的黑蠶之絲織成,還附上了某種折光之術,外面的人看不見裏面,裏面的人卻能清晰地看到外面。
蒼知道魔界之主就在這幅幕簾之後。按他的信息,這位魔皇應該不是喜歡遮遮掩掩的人。那麼,這次的特別是因爲……
“你,名字。”
簾後傳出的聲音渾厚華美,如同名貴的醇酒。
“姓李名青。”
“一個月,朕聽說你很多次。”
魔帝說話時,幕簾無風而動,隔着簾子,仍能感到強大的壓迫感迎面而來。勢如壓頂,有着令任何人臣服腳邊的魔力。“一個畫師而已,至於嗎”
“疏才微名,不意達於天聽,小民惶恐。”
“省下廢話。你也不是朕的子民。”
魔帝言語十分簡潔,卻句句帶有危險的壓力,蒼心知不可多作糾纏,直接道:“陛下可是對我的畫有興趣?”
“朕有興趣,但你要先證明你有這個資格。”
“……好,請出題。”
“你從何處來?”魔帝問道。
“吾自雲水而來。”蒼答道。
“何爲雲水?”
“心似白雲常自在,意如流水任東西。”
“雲水散枯,汝歸何處?”
“雲散皓月當空,水枯明珠出現。”
“月缺難圓,明珠蒙塵,又如何?”
“圓缺天定,心靜無塵。”
簾後靜了片刻,而後響起了低低的笑聲。
“好,算你夠格。”
蒼略一欠身後擡頭道:“那麼,輪到我了。”
“你……?”
“輪到我出題。陛下既然聽說過我,也該聽說過我爲人作畫的條件。”
“……哼,趣味!敢對朕提條件二字……你真的只是個畫師?”
魔帝驚心一語,不知是否有意。蒼鎮靜道:“有來有往,也是公平。”
“……哈,說!”
“設想自己即將開始一個長而艱難的旅程,路途杳杳無盡,終點不知何處。”
“哼,那朕何必去?”
“這是假設,陛下。動身前有三個選擇可以爲伴:一匹良駒,一把寶劍,一個同行者。陛下會選擇哪一個?”
簾後靜了一瞬,隨即答得乾脆:“朕哪個也不要。”
“……”
“怎麼?對還是錯?”
“這道題無所謂對錯。”蒼道,“陛下只願獨行天地間,萬物皆不足以相陪陛下。在陛下眼中,有資格與你比肩的,或許只有上天了?”
“上天?哼,只有弱小的凡人才會視作至高無上的東西。”
蒼一時沉默,這位魔帝的自負和氣魄實在超出預想。他若不是個瘋子,就必將是最可怕的敵人。
沉重的寒意中,蒼忽然微微一笑,“連天都被陛下厭棄了。世間萬物,還有什麼能入陛下眼中?”
“沒有。”又是乾脆的回答。
“既然什麼都不要,又爲何要做這個魔皇?”
“……”
“那道題沒有對錯,只是個人選擇。而陛下的選擇……就算你真有眼過於天的資本,也將難免可憫的空虛了。”
此言一出,黑簾危險地蕩起,蒼毫不退縮地直視着近在咫尺的幕簾,彷彿他能看穿這道屏障,直接對視上簾後之人。
日後蒼憶起這個情景,一直不明白自己爲何會在這種情況下對他出言譏諷。此舉除了鬥氣毫無意義,只能爲自己增加危險。也許少年老成、向來穩重的蒼,其實那時也有着屬於自己的年輕氣盛。
但魔帝最終並沒有發作,笑了兩聲,幕簾又歸於安靜。
“謝陛下寬容。”
“廢話講夠了,開始畫吧。”
蒼在案邊坐下,提起案上早已備好的筆。卻仍不見簾子揭開,只有兩個侍官走過來。
“見人再畫不稀奇。不見朕,你能畫得像嗎?”
蒼立刻了然,原來這幅簾子是爲了這個原因。“不敢說,盡力一試。”
聽完侍官對魔皇相貌的描述,蒼又詳細問了幾個問題,便閉目沉思。天色完全暗了下來,空曠的殿內只有燈火燃燒的輕響,兩邊侍官開始冒汗,蒼只是一味合着目,就像睡着了一樣。
方才說話時,兩邊壁衣間多了隱伏的人影。蒼一邊計算着人數和地形,一邊判斷着形勢:遲遲不見動作,可見他們雖然已經在生疑和提防,應該還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
良久蒼忽然開眼,揮毫走筆,只一盞茶功夫,墨跡便佈滿了紙上。
飽滿的輪廓,英武的眉,漆黑的長髮,兩眼是不同的瞳色……
夫畫者,方寸之能,乾坤在掌。一象之明昧,不若悟對之通神。
就在蒼即將收筆之際,忽然感到一道氣凌厲襲來,似有無形的繩索勒住了他的脖頸。那道氣陰冷入骨,似曾有過一面之緣。
是咒術。危急之下身體本能自衛,眉心那道鮮紅的額印猛然閃現,又轉瞬隱去。
強行壓制額印之舉令蒼額心銳痛,一滴血掉落在潔白的宣紙上,洇開一朵紅梅。蒼神色不變,穩穩畫完最後一筆。
“你是道士。”
隔着簾子,魔帝似乎饒有趣味的聲音傳來,“玄宗的道士。”
雖然只是一瞬,還是暴露了身份。蒼並不答話,從容在畫的右角落下一個字的署名。題罷將筆一擲,那畫筆去如暗鏢,破開幕簾,直襲魔帝——
“魔皇!!”在明在暗的衆人全都被吸引了注意,有的侍官甚至驚叫起來,而蒼就借這一瞬的機會,
“怒海蒼流——!”
瞬間耀目的紫色光華令人難以開眼,磅礴道氣震斷支撐大殿的兩根圓柱,撲滅殿中所有燈火。
“抓刺客!”
“不!現在以魔皇安全爲先!”
“快、先把燈點起來!”
一刻的混亂之間,蒼早已沒了蹤影。
斷風塵立刻帶羽林軍追了出去,剩下的侍官們還在原地,一時無法回神。有兩個鎮定些的急忙走近幕簾,“魔皇,您無恙吧?”
一隻修長白皙的手劃開黑紗,異度魔皇緩緩步出,將那張絕美的臉暴露在重新點起的宮燈之下。
他手中是剛才那道士向他擲來的畫筆,手指輕輕一勾,便將玉製的筆桿捏爲兩段。
目光掃過四周,那張畫像在剛才的混亂中被震落在了地上。手腕一翻,畫像便自動飛入他手中。
展開墨跡未乾的畫紙,但見毫鋒穎脫,墨氣涼然。寥寥數筆,雖然不能說十分的像,卻頗爲傳神。濃淡的黑白勾勒出高貴華美的王者之相,只有雙眼點了彩墨,一金一藍。用色十分乾淨,一邊耀眼,一邊深邃。
右角落款,一個遒勁的“蒼”字。其上還有一滴鮮紅。
“蒼。……蒼。玄宗的道士,還算有點趣味。很好,否則就太無聊了。”
意外的插曲,第一次與這群所謂宿敵的道士正面交鋒……比預料中要有趣一點。倒幫他提起了一些精神。
“哈哈哈……”
他笑了起來。笑得在場衆人全都跪在了地上。
“追之不及,被脫逃了。”斷風塵回來,跪地覆命。
魔帝一語不發,將那張畫丟在斷風塵面前。
“……蒼?他就是玄宗六絃的蒼嗎!”
“斷風塵,剛才對蒼出手的那個,是誰。”
斷風塵猶豫了一下,伏嬰師已經從人群中走出,“魔皇,方才擅自出手的人是我。”
魔帝打量這個戴着面具的少年一眼,“伏嬰師?你很有膽量。”
本來是很嚴重的無旨擅動,但正因伏嬰師能冒此風險,才及時揭破了那個道士的真實身份。
“從今起你不用去東宮了。跟着朕,做奉常。”
“謝吾皇隆恩。”伏嬰師叩道。
棄天帝擺擺手表示免了,誰知伏嬰師擡起頭來,出口卻是:“吾皇,臣有一事不解,方才刺客之亂,魔皇爲何坐視呢?”
“……”
斷風塵見伏嬰師如此大膽,也跟進道:“魔皇,恕臣直言,方才是臣等無能,讓玄宗之人走脫,但若魔皇出手,蒼必定插翅難飛。”
“這世間有趣的東西太少。留着他,這場遊戲才沒那麼無聊。”
好不容易有個像樣點的敵人,怎麼能在戰爭尚未開始時就抹殺呢?
“伏嬰師,朕現在就給你上任的第一件事,去擬旨,將朕的帝號昭告天下。”
剛才蒼的話提醒了他,遲遲未定的帝號終於有了極恰當的答案。
“那,吾皇的帝號是?”
望着天魔殿外昏暗的暮色,他微微揚起頭,脣邊勾起一個傾倒衆生的弧度,一笑溶盡天地風華。
“棄天帝。”
Pagevi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