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宮客
第五章
紅月祭過後,朝中宮中表面上並沒有出現什麼異動,風平浪靜地過了數日。時入深秋,道境與苦境派人來魔界年度朝貢的日子,漸漸臨近了。
一年前的和談,除了和親之外,異度並沒有再向道苦兩境要其他進貢,魔族並不看重錢財,只是要求兩境每年派一要人前來異度朝貢,以示賓服。
“魔也是好面子的物種啊。”面對如此條件,一年前談判桌上的劍子這樣笑道。
此時的青宮裏,蒼與赭杉軍正在議論此事。
“這就到朝貢之時了。最遲七日之內,兩境就該有人來了吧。……真是快。”
“嗯……轉眼你們也來此一年了。”
一陣寂靜,赭杉軍岔開話題道:“這是第一年,不知苦境會來哪位”
蒼明白他的用意,也隨着說道:“苦境門派衆多,要人不少,難以料定。”
“嗯……素還真的可能最大吧,或是談無慾,青陽子?曲懷觴?”赭杉軍一一數來。
蒼默默聽着,這串名字中有他所陌生的名號。三年困在異度,外面的天是什麼樣子都不知了。
赭杉軍仍在繼續算着:“一頁書倒是不太可能……傲笑紅塵更不可能……”
聽赭杉軍數到傲笑紅塵,蒼不禁微微一笑,傲笑紅塵剛直不彎的性格人盡皆知,要讓他來朝拜敵人,那還真是悲劇。
不過這算不算是間接地背後論他人之短?想到此處,蒼便道:“苦境人選之事,該懸心的是劍子,好友,你我就不必多論了吧。”
赭杉軍點點頭,伸手推開了窗子,“玄宗……不知誰會來”
“如不出意外,應是墨塵音吧。”蒼道,秋日的陽光靜靜落在他臉上,“一年不見,很想他吧。”
“想,玄宗的每個人都想。”
“離合天定,思者自苦。”
“不必說我,你是三年沒見玄宗人了。”
“尚有你在。”
赭杉軍低低“嗯”了一聲,片刻寂靜後,蒼忽然道:“抱歉。”
一聲抱歉如秋風嘆息,飄零窗外幾片黃葉。赭杉軍明白蒼的所指。他是因爲蒼,才會身在此地。
一年前的和談,赭杉軍在談判中自薦爲道境和親人選。“哈哈哈,玄宗真是出手大方。”當時棄天帝似意外又似有所預料,在一片寂靜的談判桌上縱聲長笑。
“總要有人來。你在這邊杳無音訊,我親自過來才能放心。”
“……我捎過信給你們。”
“捎信……是指那只有四字的字條麼。”
三年前蒼被擒後,他所養的銀鴒萬里尋主,飛入萬年牢的鐵欄。過了十餘日銀鴒才返回玄宗,帶回了蒼的書信,是撕下衣袖以血爲墨,僅有四字,“安好勿念”。除此之外,三年來蒼再也沒有向玄宗寄過隻言片語。
赭杉軍中止了這揪心的回憶,不由嘆道:“你不願讓我們掛心。但我們又豈能權當沒有你這個人。”
“你該留下。玄宗需要你。”
“玄宗已經不剩多少人,戰事已停,有墨塵音與翠山行在,足夠了。”赭杉軍搖頭道,“你這邊更需要援手。”
蒼略一笑:“這邊嗎……不過是打理後宮。”
赭杉軍聞言轉過頭來,看着蒼,嚴肅專注的眼神也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
“雖無音訊,這二年你在其中做了什麼,蒼,我們猜得到。爲什麼銀鍠朱武在戰場上的出現明顯減少,偶爾相遇交手,言語中也有含糊相惜之意?黑暗道之戰,棄天帝將怒山分壇道友全滅,卻爲何會放過九方墀黃商子二人……以及,三境和談,也是你從中促成的吧。”
“……”蒼只是沉默不語。
“切勿自責你對玄宗無法盡責盡職。蒼,你在這裏,就是對玄宗與道境最大的保護。其餘的,放心交給他們。”
“既已選下,便是不能回頭的路。”蒼的語氣中微微有了嘆息之意。只可惜連累了好友,赭杉軍是屬於長空的蒼鷹,不該困在這一方狹小天地。侍奉敵君,更是太爲難了他。
“皇后與賢妃說這麼久,不口渴麼。”這時一個女聲插入,衝開了一時凝滯的氣氛。
來者着淡紅宮裝,細眼吊眉,容貌清冷中帶幾分銳氣,手腳利落地送上茶來。這女子名叫非恩,與赭杉軍身邊的非妙是一對親姊妹,也是跟隨赭杉軍進宮的。因見蒼身邊無人,赭杉軍便請非恩做了蒼的隨行侍女。
“有勞,”赭杉軍接過茶,轉頭問道,“非恩,你在這邊還習慣吧?”
非恩笑笑:“皇后待我很好。”
蒼用茶蓋輕輕划着水中茶葉,略略擡眼,非恩會意,拿了茶盤退下,將房中僅有的兩個宮女也都帶了出去。
“好友,紅月祭上,是蒼一時忘我,誤導你了。”蒼低聲道。隔了數日,才提起第一次此事。
“不關你事。”赭杉軍將聲音壓得極輕,“……我明白,現在還殺不得他”
蒼淡漠道:“也許何時都殺不得他。”
棄天帝神功蓋世,面對他,這世上誰也沒有把握能做個成功的刺客。而一旦失敗,就是把兩境推入死路,這個風險擔不起。再者就算真能僥倖得手,也會招來魔界報復,屆時戰火勢必重燃,而魔界之強並非只有一個棄天帝,行刺之舉只是治標不治本。
赭杉軍步至月洞之前,秋風寒意蕭瑟,梳過柔順的紅髮。
“留在此地,我們能做什麼呢?”
“留在此地,爲的是找尋治本之法。”蒼也走過去,停在赭杉軍身邊,外面碧空高遠,滿目金紅,眼前清秋寧靜之景令人忘俗,卻不知這濁世藏着多少險惡。
“飄蓬無根,浮萍難依……眼前暫時的和平,隨時都可能崩毀。”蒼緩緩道。
“你是指那個意義不明的龍曜之兆嗎?”
“不僅是。”
“蒼,我知你事事謹慎多慮,但現在我們受困宮中,有力也使不上,憂煩太多也是自苦。”赭杉軍說着,忽然別有意味地一頓,“除非……你已經在計劃什麼?”
蒼沒有回答,只是望着眼前回風搖木,落葉蕭蕭,半晌道:“赭杉,吾絕不能失去後位。”
“是,否則道境危矣。我怎樣不要緊,但你一定要保住。”
“不,你同樣重要。蒼自己能應付,便儘量不把你與劍子拖下水。”
“……蒼,你一向如此。我不強求你對我無所隱瞞,但若信任赭杉軍,就讓我分擔一些吧。”
蒼轉過頭來,淡淡一笑:“放心。真需要你們時,我也不會客氣。”
赭杉軍心中不明地一暖,正要答言,這時外面傳報進來:“魔皇來了”
蒼知道這是棄天帝下朝回來了,便移步準備接駕,赭杉軍並沒有動。
“好友。”
“不然我回避了吧。”
“他或許已知你在這裏了。”
說話間,棄天帝已經走到了門口。他今日看起來心情不錯,進門前,還停步去逗掛在檐下的銀架上的鳥兒。通體雪白的鳥慢條斯理地用喙梳着羽毛,對棄天帝愛理不理。似乎不滿意被忽視,棄天帝用手指敲叩了一下架子,這鳥擡起頭來,突然啄了棄天帝的手指一口。
棄天帝垂目一看,優美的長指上被啄了兩個淺印,這時蒼已經走了出來,道:“銀鴒,不可無禮。”
那鳥靈性通人意,立刻停了,顯然十分聽蒼的話。棄天帝沉着臉,似乎對這種狀況有所不甘,又不肯表現出來的樣子。銀鴒見此氣氛,乾脆振翅飛起,轉眼不見。
棄天帝看看蒼,“哈,這是有其主必有其鳥嗎”
“飛禽不懂事,魔皇不會與一隻鳥計較吧。”蒼淡淡說罷,引棄天帝進屋。赭杉軍這時才站起身來,不卑不亢地道:“與蒼談話入港,忘了接駕。”
棄天帝也不答話,只用目光略略打量眼前,但見赭杉軍與蒼並肩而立,一者明媚鮮豔如雨後桃花,一者清冷淡雅如深谷幽蘭,所謂玄宗雙璧,果然是交相輝映,各有千秋。
如此賞心悅目的畫卷,彷彿在欣賞自己的得意之作,銀鴒帶來的些微不爽早已無影。棄天帝微微一笑,在椅中坐下,道:
“讓你們兩個都來,朕滿意這個決定。”
聽聞此言,蒼倒沒什麼反應,赭杉軍已臉色微紅,頓了一頓,開口道:“方才豁然宮中已着人請我前去,若無事,赭杉軍先行告退了。”
“很巧麼。”棄天帝只是說了這三個字,便沒下文了。見棄天帝並沒有反對的樣子。蒼向赭杉軍以目示意,赭杉軍略作一禮,抽身而去。
“很有默契,你們。”棄天帝看着赭杉軍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蒼並不接茬,只問:“喝茶嗎?”
棄天帝掃一眼桌上的茶壺,“不要宮女泡的,你重新去爲朕泡。”
蒼依言取了茶具另泡,沖水間隙問道:“你今日下朝比平日晚些。”
“因爲有要事商議。——兩境朝貢之事。”棄天帝說着,滿意地看到蒼手中停頓了一下,才續道,“先說你最關心的。道境來報說玄宗有事,要遲到一月。”
“何事?”蒼心中一動,玄宗上下作風,不可能對異度推懶耍滑,那麼這是遇到何事,竟然一個人都派不出來?
“朕記不得這種小事。”
“……”蒼知道棄天帝只是在故意讓他懸心,不再追問,又道,“那麼,苦境方面如何?”
“快到了。來的是儒門的疏樓龍宿。”
蒼口上不語,心中疑雲再添一重,他昔日與這位儒門龍首也有過一些淺交,知疏樓龍宿是極心高氣傲之人,又素來不愛出頭露面,如何肯接這種差事?
“泡茶時心不在焉,味道會好嗎?”棄天帝側頭支着太陽穴,看着蒼問道。
“對你來說,茶不過是解渴之物,又何必講究挑剔。”蒼隨口反問。
棄天帝端詳着蒼:“朕對茶沒興趣,但朕能喝出你泡茶時的心情。”
蒼淡淡道:“魔皇如此有心,蒼豈有辜負之理,就不知你想要何種味道?”
“五味都要,做得到嗎?”
“茶者,味淡意遠,一杯一品。不是蒼無能,而是貴客貪心。”
蒼徐徐應答時,沖茶工序已近尾聲,碧綠細嫩的茶葉在清湯中舒展,霧氣蒸騰,只差茶香未出。
“哈哈……”棄天帝笑了,“真是沉得住氣,你不問嗎?”
“是你刻意不談,蒼只是遂你之意。”
“哼,你還是這麼無趣。”棄天帝從袖中取出一幅綴滿墨跡的白絹,見蒼神情一動,又補充道,“玄宗送來的。”
蒼展開絹書,豪氣揮灑的筆墨十分熟悉,正是墨塵音的手跡。這是玄宗送來異度的公函。
信中言道,玄宗地脈被魔火所傷,日久不愈,地氣一直緩慢外泄。近來情況愈發嚴重,因此動用滿門之力,開啓了無界玄坤陣。此時宗門中地位重要的道子全部在陣中,不能脫身,因此來函請求朝貢暫緩一月。
蒼捏着墨塵音的絹書,只覺十指冰冷,無界玄坤陣,此乃補地之術,規模浩大,非同小可,壓陣者稍有不慎,便有被反噬喪命之虞。但此舉也是無奈必行,若任由氣脈損傷,地氣盡泄,陰陽失衡,輕則玄宗根基動搖,重則波及整個道境。
玄宗地脈尾段位在魔境,魔火之傷,只需異度魔龍之霧息吹拂便可修復,於異度只是舉手之勞,但顯然,異度沒有這樣做。
蒼臉沉如水,心中卻止不住地翻騰,那也許是怒意,他本以爲自己不會對棄天帝產生這樣的情緒。一隻手撐在案邊,蒼的內力隨情緒無意識地流瀉,靜立案上的茶杯看似並無震動,杯中的茶水卻急旋起來,越來越快,卻又不冒水花。
棄天帝見了,用手指在條案另一端輕輕一敲,杯中急旋的水立時停了,靜得半絲水紋也無,徐徐冒出馥郁的茶香。
“茶還沒泡好?” 棄天帝問。
蒼不答話,只在桌邊一拍,茶杯飛速滑向桌子另一端,棄天帝再一叩桌面,茶杯準確地停在他的眼前。水花如刀,飛濺而出,竟將棄天帝臉側的黑髮切下了一縷。
髮絲輕盈墜落桌面,棄天帝端起杯來,飲了一口。
“原來是這個味道……你的怒氣和焦慮。”棄天帝放了杯,脣邊沾着一點水跡,笑顏略展,美得令人失魂。
蒼極冷地一笑:“道境千萬生靈,尚抵不過這一杯茶水之味,棄天帝,蒼總是低估了你的無情。”
“這個污濁世間啊,你說,值得朕留心之事物有幾樣?”
“哈,聽你此言,莫非你真是自天上而來,不然……何來資格對人間不屑。”
“哼,這種無解的陳年話題。不回到眼前你所關心之事嗎?”
“正有此意。……道境氣脈異動,魔境必有感應。你們早已知情,卻不加援手?”
“異度沒有那種多餘的善心。”
“看墨塵音信中語氣,似乎玄宗已經向異度求助過一次,而你並未答應。”
“哦,大概他們運氣差,撞上朕那天心情不快”
“玄宗一門都有傲骨,必不肯再做懇求,才弄到今日局面。”
“玄宗的道士都和你一樣喜歡自討苦吃。”
“但蒼不禁懷疑,朝中百官同意你這樣做嗎?道境氣脈過於傷損,天地失序陰陽倒位,對魔境也絕無好處。”
“你又說中了。但在異度,朕的意志才是絕對啊,是不是?”
“如此有害無利的‘意志’,爲了你那尊貴的‘心情’嗎?”
“對。遊戲的心情。”
棄天帝並不是最標準合格的君王,我行我素,玩心太重。但他的任性讓人覺得很自然,所以連抗議都覺得無力。這麼美麗又強大的人,當然有資格任性。
蒼將墨塵音寄來的白絹摺好,收入懷中。
“所有這些,你都沒有告知我與赭杉軍。”
棄天帝站起身來,逼近蒼。
“可笑的質問,你現在是異度的人。”棄天帝勾起蒼的下巴,蒼閉上雙目,“那座道觀的事不在你職責之內。”
涼風透體,一枚紅葉自月洞輕旋飄入,墜落在蒼的肩頭。
“棄天帝,有力量是否等同於強大?”蒼緩緩說着,睜開了眼睛,“搶來的東西,真的屬於你嗎?”
棄天帝本是遊戲的心情,此時聞言怒起,手一帶,將蒼按倒在桌上。一陣凌亂清響,杯盤被掃落在地,茶水濺溼了棄天帝長袍的下襬。
“收起你的說教,你的臺詞只適用於凡人,能約束朕嗎”
“遺憾,蒼對你的評價與你的自信或許不太相稱。在蒼眼中,你只是一個破壞者。”
“哈!很好。當初留你,真是精彩的決定。”
“終於後悔了嗎?”
“從沒好奇過嗎,朕爲什麼要你當朕的皇后?”盛怒之下,棄天帝異色的美目顯得格外明亮。
“你輸了。”蒼說。
棄天帝立蒼爲後的原因,三年來蒼從來沒有問過。他們二人之間早有心照不宣的約定,誰先提到這個問題,誰就輸了。
沉默間,棄天帝放了手。
蒼起身,捋去髮梢沾着的茶水。棄天帝背手立在窗前,一時陽光寂靜,這個背影似乎忽然沒有那麼令人敵意了。
“既然如此,可以要求輸家付賭金嗎?”蒼問。
“你要什麼?”棄天帝沒有回頭。
“讓赭杉軍回玄宗一個月,保無界玄坤陣萬無一失。此陣已經開始,便無法中途停止了。”
半晌沉默,棄天帝背對着蒼一揮手:“準了。”
蒼欠身道:“請陛下即刻下旨,蒼代玄宗謝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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