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 (青宮客同人)

第一部分


第一個感覺,是無處着力的茫然。


蒼睜開雙眼。湖水波光粼粼,陽光刺穿了水面,收攏在他的胸前,無力跟隨身體的下沉,停止在了原地,連耳邊咕嚕咕嚕的數道宛如吞嚥的聲響,也漸漸隱沒下去。

遙遠的水岸之上,模模糊糊地傳來一陣雀鳥嘰喳般的兒童嬉鬧聲,而後,一道沉着的老者聲音阻止了他們。波動的湖面中,映出了幾張匆匆走過的孩童的面孔,他們無一不穿着形制統一、樸素潔淨的道袍,神態動作卻各不相同,叫人絕不會認錯。蒼注視着他們走過這一片岸汀,第一個念頭像是藥罐子裏將沸未沸的水泡,轉了很久才終於浮上來。

這個時候,水面已經距離得十分遠,卻仍彷彿沒有彼岸似的下沉,蒼懷抱着那個念頭,一時竟像忽視了自己正身處何地,連掙扎也忘記了。

而就在身後那一片昏黑得窺不透真容的深水層中,忽地傳來一陣若有似無的呼喚,令他逐漸恍惚的精神爲之一振。它交雜在涌動的水波聲裏,敲在耳邊,一聲強似一聲。


“……蒼……”


……


“……蒼?……”


……


“……蒼!”


蒼猛然驚醒,好友赭杉軍那張困惑又焦急的臉立時就從夢境的湖水中跳了出來。蒼愣愣地看着他,讓原本稍有放心的赭杉軍又皺起了眉。

“……我睡着了?”蒼調整好狀態,又恢復了那副萬事淡然的樣子。他略一垂目,方几上的棋盤正布着幾枚棋子,殘局未了,儼然尚待落子。

“這一步該輪到我了麼?”

赭杉軍揭穿了他的粉飾:“蒼,你近日總是昏昏欲睡,可是身體有何不適?”又道,“我一個朋友醫術精絕,日前恰好來到焰都附近行醫,不若讓她來爲你醫治?”

蒼略一頓,搖頭道:“近來夜間總不好安眠。不是什麼大事,叫好友擔憂了。”

赭杉軍仍要再說,忽地閉上了嘴。蒼亦有所感,叫人將這棋局收攏了,又讓赭杉軍去內室迴避。不想來人的行動比他們想的還要快,不過片刻,魔皇那聲勢浩大的儀仗就像潮水一樣涌進了這間小小的宮殿。


今日是使臣回返的日子,棄天帝應當方從宴席上離開,一襲漆黑朝服尚未脫下。他身上穿戴着由各色寶石鑲嵌製作而成的華美飾物,它不僅代表着整個魔國至高無上的權利和地位,更彰顯着這位前無古人、亦將後無來者的帝王的彪炳功績。它們凝成了一頂小小的王冠,點綴在那如綢緞一般的黑髮上。

洶洶而來的棄天帝猶如看不見兩位妃子似的,徑自走到座前,東倒西歪地坐了下來。蒼這才聞見空氣中散開的淡淡的酒氣,棄天帝那兩顆比額飾上嵌的寶石還要漂亮的眼珠此刻半睜不睜的,好像失去了焦距。宮女捧着盥盆上前,考慮到魔皇一貫的脾性、又有二位宮妃在側,默默將它放在一旁便退開了。

蒼自巋然不動,赭杉軍卻渾身都繃緊了。他月前方和親入宮,魔國入侵的血仇仍歷歷在目……蒼不動聲色地將他拉到自己身後,不料這一動卻叫棄天帝注意起他二人了。

“噢,賢妃也在。”棄天帝展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似醉非醉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掃了一圈,隨即對蒼一指,指使道,“你去倒茶。”

“魔皇是要賢妃作陪麼?”蒼飛快瞟了一眼赭杉軍,又見棄天帝並無着惱之意,繼續道,“人情百態,茶味千種,玄宗之內,並非是我,賢妃的茶藝亦十分出衆,魔皇今日可要一品賢妃的手藝?”

高座上的帝王閉目養神,久久不語,半晌方道:“茶味千種……哈!皇后,你可知泡茶人的心情,在品茶人口中一嘗即知啊?你與賢妃的關係親厚至此,也願意讓他的心思盡曝露於朕眼前嗎?”棄天帝驀地睜眼,也不管蒼,只衝赭杉軍招了招手:“過來。”

蒼自知今日是避無可避了,悄悄按了按赭杉軍的手,示意他盡力忍耐,自是退下不言。赭杉軍磨蹭上去,棄天帝隨手指了一側的坐榻:“坐下。”

赭杉軍依言坐下,棄天帝道:“你來皇后這裏很勤麼。”

“同修道友,自然掛念。”

棄天帝哼了一聲:“感情這麼好,那他有沒有教你身爲妃嬪的本分?”

赭杉軍瞪大雙眼,臉上頓時漲紅了:“你……!”

見他這幅又是窘迫又是惱怒的樣子,棄天帝的心情莫名其妙地變好不少。他向後倚靠在座圈中,腰帶半解,衣襟散亂:“過來,給朕擦手。”

赭杉軍強按憤怒,上前去絞了手巾爲他擦拭。許是心情不好的緣故,他的動作硬邦邦的,棄天帝注視着他,忽道:“賢妃,打你入宮以來,朕見你的次數可是寥寥可數啊……”

“砰!”

殿外突地傳來一道瓷器碎裂的聲音,赭杉軍動作一滯,下意識喊了一聲:“蒼!”沒聽見任何迴音,便忙甩下棄天帝和那塊手巾,急匆匆地往外趕。

棄天帝慢慢擡起那隻擦拭過的手,赭杉軍絞乾得並不徹底,服侍得也不貼心適意,手巾只粗略抹過掌心手背,留下一片溼漉的痕跡。醉意上涌,他將那隻手遠遠搭在另一側,閉上了眼睛。


-


殿外,蒼遣散了幫忙的宮女,正在收拾摔碎茶具,就聽身後傳來:“蒼!你無事吧?”

他回身,赭杉軍焦急趕至,拉着他上下打量。

蒼不覺展露出一個微笑:“無事。”

“你茶藝一向精湛,怎會摔了茶杯?”赭杉軍皺眉,猶疑道,“蒼,你……”

蒼卻不答。“棄天帝,他還在麼?”

“……是。”

“你先回宮吧。”

赭杉軍一驚:“蒼!”

“你不是應付不來他麼?”蒼淡淡一笑,“別擔心。”


-


蒼端了新茶回到殿內,見被赭杉軍拋下的手巾,又看了看上首閉目養神的棄天帝,果斷放下茶具,拾起手巾重新浣洗。待他浣淨手帕上前,昏暗的燭火之下,棄天帝的臉龐居然有一絲溫和的情態。

在蒼持帕貼上他皮膚的那一瞬,棄天帝睜開了眼睛。

“怎麼不見賢妃。”

“他宮裏尚有他事,先走了。”

“哼,走得倒快。”棄天帝安心享受着他的侍奉,話語卻十分危險,“方才這麼掛心你,把朕一個人晾在這裏,反而不多留一陣子麼。”

蒼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撫,將他整隻手掌都擦淨了,又換了一塊乾淨的手巾擦乾。或許是一貫照顧師弟妹們的緣故,蒼的動作有條不紊、行雲流水,面對棄天帝的刁難,只是平淡迴應:“賢妃是我的客人,自然去留隨意。”

棄天帝用另一隻手托腮,歪着頭注視了他一陣。

“賢妃是你的客人,那朕呢。”

蒼一怔,旋即啞然。亂七八糟的對話和莫名其妙的問題,看來真的醉得不輕。蒼打定主意不搭理他,收起手巾準備離開,不想手腕突然被攥着回拉,若不是反應迅速、及時穩住,他整個人幾乎就要倒在歪坐在座中的、魔皇的身上。

“看着朕!”

驟然拉近的距離讓蒼猝不及防地對上那對異色的漂亮眼珠,儘管它此時迷迷濛濛的對不準人影,但他依然愕然地從中捕捉到了一絲不滿的意味。

“和朕在一起的時候,不準想別人。”

和一個醉鬼糾纏顯然是一個不智的選擇,蒼輕輕後撤,遲遲沒有得到答覆的魔皇卻伸出另一隻手來捏住了他的臉。

棄天帝一會兒向上捏,一會兒向下捏,動作幅度不大,力道卻不容忽視。蒼有些無奈地承受着他幼稚的騷擾。

“你?”蒼四周打量了一圈,“大概是這青宮的主人吧。”

棄天帝眯起眼,慢慢鬆開了手。在這樣漸漸凝聚起來的眼神中,蒼不動聲色地抹掉箍住他手腕的束縛,棄天帝並不惱怒,反而朗聲大笑。

殿宇寂寂,一時間,空蕩的殿中只回蕩着他的笑聲。笑意漸漸收攏,蒼站在他面前,一錯神的工夫,棄天帝立刻就變了臉色。

“這樣爲他辯解,是怕朕罰他麼。”棄天帝冷聲道,“皇后,臨時落跑這招,也是你教他的吧。”

蒼頓了頓,而後淡淡道:“堂堂魔皇,也在意這種小事嗎。”

“這麼說,是承認了嗎?”

蒼退開幾步去端茶,迴避掉他的追問:“魔皇也不需要千篇一律的妃子吧?否則,只留貴妃一人便足夠了。”

對棄天帝而言,或許這也正是他們這幾個人存在於此的意義。如同各枝顏色不同的花,比起褻玩,棄天帝似乎更愛收集與觀賞。

“貴妃?呵呵……”棄天帝低聲自語,“說起來,這四妃之位,如今似乎尚有一位空懸。”

蒼心念一動,回身看去,棄天帝已靠在一側,雙眼微闔。他上前將茶遞在桌前,藉着側身的時機查探——竟是這樣睡着了。

尷尬的茶湯擺在中央,散發着令人無語的熱氣。不知道是終於鬆懈,還是爲之頭痛,總之,蒼無聲地呼出了長長的一口氣。


Pageview:

results matching ""

    No results match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