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 (青宮客同人)

第五部分


深夜,寂靜無人的宮道上,一前一後兩道人影正疾步而行,倘若有人經過此處,一定會驚詫於此二人的忙亂失儀。後宮中向來從容自持的賢德二妃,究竟碰上什麼要事,能使他們夜半馳奔?


“賢妃、賢妃……”劍子低聲叫喚,幾乎小跑着才能勉強跟上前方的赭杉軍。在席上聽見蒼重傷吐血、被棄天帝強行帶走的消息,赭杉軍心急如焚,連一刻也等不得,徑直奔向青宮。

青宮地處偏僻,漸行漸近,四周連燭火都吝嗇,僅有三兩盞幽如鬼火的宮燈隨風輕擺;及至眼前,就見宮門緊閉,原先四五個執戟的衛士具不見了身影。

劍子追得氣喘吁吁,焦急之中大喊一聲:“赭杉軍!”果然見他腳步一停,站在原地。

劍子一喜:“賢妃……”上前拉他,赭杉軍卻彷彿被人定住,雙眼一動不動地死盯着某地。


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劍子望到伏嬰師裹着他那件從來簇新鮮明的冷藍披風遙遙而立。白得驚人的面孔上,半幅面具將可供窺探的情緒掩住,只留下紅脣邊一道冰冷而黏膩的笑容。

身旁,斷風塵仍是一身赴宴的華服,離得近了,劍子甚至能聞到他衣袍上的脂粉殘香。

“貴妃……還有淑妃,”劍子笑道,“這麼晚了,二位不在自個兒宮裏歇息麼。”

“噢,這瑞元宴熱鬧非凡,我一時貪杯,酒力不勝。出外更衣恰巧碰上貴妃,便與他一同在這宮內散心了。”

斷風塵編起謊來眼都不眨。魔皇中途離席,最大的角不在,兼又鬧出這樣駭人的新聞,剩下半場草草帶過,膽小的避禍,膽大的八卦,幾十桌酒菜早被收拾打掃淨了!

劍子也不揭穿,順着他的話:“既然熱鬧了足一夜,淑妃更該回去好好休息。”

“此言差矣。我等不過在宴席上喝酒吃菜,不比德妃兩處奔波,勞碌辛苦。”斷風塵語中帶刺,“對了,德妃此行又是替魔皇傳話的麼?”

“哎,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再者,淑妃酒後散心,不也一樣散到這冷僻所在?”劍子環顧,“唔,燈燭幽暗,淑妃,只怕夜路難行吧。”

斷風塵冷哼一聲,伏嬰師續道:“德妃說得極是。我剛行到附近,巧遇淑妃,他入宮未久,又恰逢皇后身有不適,閉宮不出,未免遺憾,今日既見皇后痊癒,便邀我一道前來拜見。”

“那貴妃來得可是不巧……皇后突發急症,嘔血昏迷,貴妃一向手眼通天,難道不知道麼?”

聞言,伏嬰師神祕一笑。劍子心中立時升起一股不妙的預感,就見他鬆開籠住披風的雙手,露出胸口那片已凝成褐色的血斑。

“既是重症,合該探望。但德妃所言倒提醒了我,面見皇后,還需整理一番儀表才是。是伏嬰師關心則亂了。”

伏嬰師拉過不解其意的斷風塵準備離開,劍子叫住了他。

“……貴妃,你受傷了?”劍子一面暗暗握住赭杉軍越繃越緊的手臂,示意他務必忍耐,一面裝作驚訝而關切的樣子,“聽說魔皇請來了最好的醫師,此刻就在青宮之中,等他診畢皇后,你可讓他爲你醫治。”

“德妃指的若是這個,”伏嬰師摸了摸自己的衣襟,“那醫師還是留給皇后吧……無端嘔紅,看着實在是令人心驚啊……”

話說到此處,實在是毫無遮掩了。劍子眉心微皺,來不及思索,他身側的赭杉軍已然冷冷開口,一字一頓,說得如同誓言一般:“你若對蒼用什麼詭計咒術,赭杉軍必不會放過!”

伏嬰師的目光瞬間轉移到赭杉軍身上。金屬面具之下,他的視線有如蛇信,意味深長地將赭杉軍從頭到腳舔舐了一遍。

“賢妃對皇后,可真是情深義重啊……就是不知道在這份情義背後,賢妃你、又對皇后現今的病症……和處境,瞭解多少呢……?”

“不勞費心。請!”

赭杉軍不多糾纏,毅然抽身推入宮門。劍子歉意一笑,亦隨之而去。


宮門內一片漆黑,前庭中沒有點燈,只有階下積雪閃着微弱晶瑩的雪光。前行的兩人很快不見了蹤影,斷風塵收回視線,卻瞥見伏嬰師興味闌珊,轉身離去。

“貴妃……?你不進入麼。”

伏嬰師斜睨他:“淑妃,你莫非真有如此好心?”

“……”

“我的目的已經達到,當前要緊之事,就是脫去這一身血污。”伏嬰師打量他一陣,道,“……其實淑妃你,不如與我同去?換下這身衣袍,再來不遲。”


-


另一頭,青宮正殿階下,心焦火燎的赭杉軍突然止步,追趕而來的劍子剎之不及,差點滑倒。

赭杉軍立刻回神,在對方失去平衡前攙扶住他:“……無事吧?”

“無妨,無妨。”雪路溼滑,劍子半倚着他穩住身形,莞爾道,“窮人劍子,一雙鞋穿許多年,穿得鞋底都磨薄了。踩在這光溜溜的石板上,難免足下打滑。”

心知是他的調侃之語,赭杉軍勾了勾嘴角,卻沒有笑出來。縱有夜色掩映,仍依稀可辨他臉上幾分無助迷茫。一貫以堅韌端方之態示人的四奇之首露出這樣的神情,劍子善解人意,並不戳破,只輕聲道:“賢妃這樣心事重重……進了殿就跟在我身後吧?”

“不,不是因爲這個。”赭杉軍擡頭,陰雲集布,大雪紛揚,纏繞心頭多日的牽掛擔憂在驟然卸下防備後一齊涌來,令人口中發苦,一時連言語都十分艱難,“我只是想,之前距離千里,我有心無力;如今同在敵營,竟也一樣幫不上他……”

劍子心中嘆息。這樣正直的個性來當妃子,實在是強人所難,然而又想到他來和親,未必不是抱着孤注一擲的想法。

“既然你我來此,總不至於如此無用。賢妃,來日方長。”

“……嗯,我明白。”

劍子笑道:“……你瞧,現在這用處不就顯出來了,換在以前,恐怕連他受傷都不知道,遑論近前探望了。”

赭杉軍知道他有心安慰,微微笑道:“……哈,多謝。”


二人並肩進入殿內。正殿空曠無人,北風穿堂而過,擾動一路燃向內室的燭火。蒼的臥房素雅潔淨一如他在玄宗的住所,連空氣中那一點若有似無的茶葉淡香都似曾相識,除了——

劍子行禮: “陛下。”


窗邊佇立一道高大的身影。披散的墨色長髮下,漆黑的寬大衣袍形如巨鳥,他的羽翼不僅籠罩着魔界,更爲整片神州大陸帶來了無止盡的漫長黑夜。

不遠處的床榻上,蒼面色蒼白,眉峯輕蹙,似乎在昏迷中仍在忍受極大的痛楚。

“你們,是爲皇后而來。”

赭杉軍剋制着上前質問的衝動,沉聲道:“蒼如何了。”

棄天帝轉身,發冠上的寶石隨他的動作粼粼閃光。這位高傲的魔主顯然心情不佳,並不想應對旁人,隨意擺手,自有跪侍一邊的魔醫回答他的問題。

“秉魔皇,皇后此症,乃是魔氣侵體之故。”魔醫的聲音異常冷淡,“皇后體質本與我異度不同,魔元在體內日夜吸收宿體養分真元,功體耗損,精氣兩虧,以致吐血暈厥。”

“魔元?他體內怎會有……”赭杉軍看了一眼棄天帝,生硬地調轉話鋒,“……可有解救之法?”

“解除之法並不難,只消以自身真氣引導釋出,便可一切如常。”

“……據你所說,辦法既這般簡單,蒼根基深厚,不該毫無覺察,更不會將此症拖延至此才對。”

赭杉軍的疑問同樣是劍子的不解,棄天帝雖未表態,但他袍袖一揮:“說。”

“秉魔皇,實際上,即使是身無武學的平凡之輩,魔氣侵身,若無源源不斷的魔力催動,數日後也就自行消散;皇后此狀卻日益加重,實非尋常。”

言及至此,連續數句具無波瀾的魔忽然停頓,禮伏在地:“……依臣愚見,或許,這腹中並非魔元,而是……魔胎。”


殿中氣氛瞬變,幾道目光在彼此間隱祕地滑動。靜默許久,方驚聞窗外枝條斷折、墜雪落地之聲,燈花恰在此時嗶啵爆開。燭影晃搖,將三人那各異的臉色,映照得越發難以分辨。

打從方才起就一直沒有開口的劍子發問道:“請問大人,這‘魔胎’……解作何意?”

“魔胎,顧名思義,說的便是……”魔醫道,“……皇后有孕了。”


此話一出,在場衆人無不如遭雷擊。劍子尚算冷靜,但他那從未收攏的笑容已經維持不住了;棄天帝臉上晦明不定,不過若再拖下一時半刻,看着便要降下雷霆之怒;連正要入內的斷風塵聽了這半句腳下都是一趔趄,被身旁的伏嬰師扶住才沒有失了風儀。

赭杉軍更是不可置信:“不可能!蒼他……他……怎會……”

他‘你我他’了半天,始終說不出‘有孕’兩個字,一張臉憋得通紅:“……你有何證據!”

伏嬰師姍姍來遲,在一旁涼涼道:“賢妃此話何意,難道要剖開皇后的肚子一觀嗎?”

“你!”

“哎呀,貴妃何必說得這麼嚇人呢。”劍子打圓場,“這種事普天之下也沒有一件,賢妃個性嚴謹,自然要出言質疑了。”

儘管兩邊針鋒相對,四人卻都密切關注着棄天帝的行動。只見他向前兩步,問那魔醫:“你,可敢爲你的話作下保證?”

魔醫恭敬道:“魔胎寄宿於母體內,不光需要母體營養,最好還能有魔力補給。魔皇可將魔息渡與胎兒,同源之間,自有感應。”

終於,棄天帝將視線投在蒼身上。燈影幢幢,那張清雅出塵的面龐上,竟被他看出幾分脆弱。

他聚氣於掌,放在蒼腹上,提元渡息。剎那間,那魔胎便同見到餌食的魚一般,在他腹中歡欣翻騰。

蒼不禁痛吟一聲,赭杉軍在旁急喚:“蒼!”若非劍子拉住,只怕當即就要提劍把他們都殺退出去。棄天帝亦收掌,定睛一看,蒼並未醒,只是額上沁出一層薄汗,雙眉皺得更緊了。

殿內一時無人說話。魔醫道:“恭喜魔皇。”

這話簡直是蓋棺定論。剛剛變故陡生,衆人都沒來得及辨明真假。斷風塵不肯依:“這位大人,魔皇尚未開口,你又何出此言?”

伏嬰師未置可否,徑自望向棄天帝。他正低頭,凝視自己渡元的手掌,少頃,忽地一笑:“哈!”

諸人皆靈慧之輩,還有誰能不明白?斷風塵一愣,轉而笑道:“既如此,那斷風塵恭喜魔皇了。”

話音未落,就聽赭杉軍斷喝:“不可!”

四道目光匯聚此處。“即便確有胎懷腹中,來日,此子要如何降生?”赭杉軍說得十分爲難,聲漸轉低,“……難道,真要剖開蒼的肚子嗎?”

伏嬰師幽幽道:“魔皇,私以爲賢妃說得不錯。皇后育有魔皇血脈,是喜事一樁,可也要這血脈能夠平安降生下來……”

“夠了。”

棄天帝那對異色雙瞳不帶絲毫溫度地從四人身上一一滑過:“都下去。”


淑德賢三妃不論情願與否,均告辭離去。伏嬰師站在原地,開門見山:“魔皇打算留下蒼腹中之子?”

棄天帝轉身背手:“你有異議?”

“伏嬰師從未懷疑過魔皇的決斷,只問陛下一事,這種下魔胎的辦法,是否爲臣先時進獻的折磨之術?”

“……”

“哈,難以回答麼……其實,自皇后入主中宮以來,所做的事可不少啊。”

“你在暗示什麼?”

“就比如……賢德二妃。若在兩年之前、吾皇征戰道境之時,可會想到日後接受和親的條件、與之訂立和約?從後宮,到前朝,乃至東宮……朱武如今,可不像個合格的太子。”

“你留下,是爲了專門和朕說這些的嗎。”

“對蒼,魔皇您究竟意爲折辱,還是真的想要他,生下您和他的孩子呢?”伏嬰師眸中深深,閃爍不定,輕聲道,“甚至……讓這位道魔之子,成爲異度的下一任主人?”

“……伏嬰師,看來朕對你太過容忍了。”

“呵呵,魔皇,良言終究逆耳啊。但事出意料之外,伏嬰師不得不多說一句,畢竟,您的皇后,始終都是您的敵人啊……”

“退下!”


身後,伏嬰師沒有再說話,重陷寂靜的室內,只有細微的衣襬曳地聲昭示他的離去。遠處,似乎有人敲響了梆板,悠長而隱約的震動彷彿碎裂了橫亙在他心頭的某種東西。

棄天帝緩步挪至床前,蒼仍未醒來。淡淡的雪光透過窗紗,一如月色的朦朧中,他的眉目也像帶上了一縷憂愁似的。燭光漸暗,蹙起的眉頭下陰影重重,猶如垂在鼻樑的一滴眼淚。

良久,棄天帝伸手再渡魔息。蒼腹中魔胎早感知到同源魔氣在旁,看得到卻吃不到,焦躁得滿腹亂滾。現下見給養送上門來,立時歡喜地貼上去,渡入腹中的純淨魔息,竟被它吞食得一點不剩。

也許是兩度以自身魔元飼養的緣故,棄天帝對這“魔胎”的處境狀態所思所想,也能感知幾分。探知它吃飽喝足、安靜沉眠後,他再度伸手,指尖點在蒼的眉心,將那些因疼痛而帶來的不寧,都漸次撫平了。


-


蒼醒來時,天還未大亮,雪天濛濛的晨光宛如給室內罩上了一層紗。他感到腹下有些沉墜,卻不是習以爲常的痛楚。略一動,便發現披散在枕上除了自己的頭髮之外,還有一片黑髮。

轉過頭,棄天帝的面龐近在咫尺。

昏迷之前的事,蒼還有所印象。記憶中那張慍怒面容,和眼前的恬靜睡顏逐漸重合。無論動靜,都不減其風采。拋開對方的身份,能夠端詳這樣一張完美的臉,倒也是件賞心樂事。

撥開混在一起的頭髮,蒼小心起身。正要下床,背後突然伸來一隻手,拉住他的手腕向後一拽,蒼反應不及,仰面倒在床上。房中沒有別人,詫異間他去看棄天帝的狀況,視線還未觸及,那手臂便將他圈住,身後亦貼上來一道熱源。棄天帝呼吸平緩,溼潤的脣貼在他的頸窩。

這種感覺很奇異,蒼只覺得耳根連帶整片肩頸都被他的氣息擾得十分癢,因不清楚他意欲何爲,也不敢擅動。過了片刻,棄天帝的手在他腰側微摩挲了兩下,便貼上他腹部。

魔力順着相貼的肌膚潛入丹田,溫熱熨帖,一改往常陰冷刺痛之感。蒼安靜任他施爲,同樣閉目探之。它一入體便被盤踞體內的魔氣捕捉,絲縷纏繞,二者很快融爲一體。不多時,魔氣旋轉的速度越來越慢,它最終安靜下來,踞於一隅,仿若安眠。

蒼緩緩睜開眼,低頭所見,是按在自己身上的、棄天帝的手掌。雖然與他發生過無數次更加親密的行爲,但這樣帶有體溫的親暱觸摸,還是讓蒼覺得很不適應。

輕輕挪開對方的臂膀,蒼挨着床沿坐起。隨着他離開的動作,棄天帝的頭髮從他肩頭滑落下來。他早已再度睡着了。


蒼來到門前。房門開啓,早有宮女聽到動靜,在外等候:“皇后可有吩咐?”

觀察須臾,蒼道:“我不曾在青宮見過你。”

宮女低聲道:“奴婢非恩,從紫霞宮來。”

聽她提及赭杉軍,蒼神情一動,下意識側過頭,留心棄天帝的狀況。他仍在沉眠,只是睡得並不安穩,翻身發出的響動越來越頻繁,似乎將要醒來。

蒼將注意力再次放回她身上,輕聲說:“我明白了,你先下去吧。”

宮女道:“是。皇后有任何事,請務必喚我。”

蒼淡淡一笑,這時,忽然聽到身後的傳喚:“蒼。”

非恩悄悄退走。蒼忙掩住房門,棄天帝倚在靠枕上,門邊的高几擋住了他的視線,睡眼惺忪。

“你在同誰講話?”

“一個宮女。”

“她有什麼特別之處,值得你費心叮囑?”

蒼默了默。“……她是賢妃的宮人。”

棄天帝下床,蒼取下一旁懸掛的衣袍,爲其穿戴。

“哦,賢妃。”半晌,他道,“賢妃現在的確應該關照你。”

身後,替他整理肩線的手停頓了一下,很快又恢復了原狀。

“好奇麼?”棄天帝的語氣裏有些許的得意,“朕已經撤下了多餘的守衛,解開了青宮的宮禁。”

蒼沒有反應,顧自輕撫衣袍。

“這就是你們玄宗的禮節?”棄天帝轉過身,蒼的手收回不及,被他抓在手中,“你不想對朕說些什麼嗎?”

蒼輕輕闔眼,不着痕跡地避開他過於灼熱的目光。

“……對於本應所有之物,蒼沒有什麼可感激的。”

“還以爲你是玄宗的弦首嗎?蒼,現在你的一切,都是朕賜予!”

“即使你的賜予,是種錯誤……麼?”

他的話似乎觸及了對方的某片逆鱗,棄天帝冷冷一笑:“對,即便是個錯誤,也輪不到你置喙!”

說罷,他連發冠也不束,氣沖沖大步離開了青宮。


魔皇清晨莫名其妙的怒火讓宮人們在他離開之後亦被其餘威震懾,行動間皆斂聲屏氣,許久才有宮女敢喚他洗漱更衣。蒼後知後覺,移步時肚中有些類似積食的脹痛,想是被方才因棄天帝的憤怒而波動的魔氣所影響,魔元亦有騷動。

蒼並不急於證實。待收拾停當後,他淨手焚香,几案上一張舊琴,是棄天帝先前賞予他的。聽聞異度宮中從來未見此物,這琴恐怕已不知是何朝何代所作,卻依舊不掩其聲之通透。

香菸淡淡,晨霧濛濛,蒼只意隨心走,指隨意動,琴聲一時似水流瀉,一時又如人哽咽,雖不成例曲,仍舊引人入勝。

忽地,指下一顫,弦亂音錯。蒼擡起頭,赭杉軍立在檻外,陽光如披,垂掛在他身後。

“好友。”

“蒼!看來,你的琴藝又有進益了。”

赭杉軍提步欲進,不料行動太急,被門檻一絆,傾身就要跌倒。蒼忙起身相扶,然而對方慌忙幾步穩住了,讓他沒有扶住人,反倒摟到了一手抖落的花瓣。

“這是……”

赭杉軍頗不好意思,從收攏的懷中獻出一捧花枝。

“路途中,我見紅梅盛放,便折下幾枝。可惜我行動匆忙,震落了不少梅花。”

蒼接過。梅枝虯屈,花朵多已開放,只是確如所說,赭杉軍的倉促奔波使它們多數僅剩下幾片花瓣,纖弱的蕊絲攏住未化的雪,懨懨垂落;零星一點花苞縮在枝叉間,且待來日再開。

“……蒼依稀記得,少時,曾與衆同修往山中同遊,那陡峭的山路旁,也有幾株老梅。”

梅枝被輕輕轉動,陽光便隨這轉移,從這一簇紅跳躍到那一簇紅。光影流轉間,梅花之色與他額心的硃砂相映,令赭杉軍一時恍惚。

“……當年,你總是悶在房內獨自參悟,或是在書閣瀏覽,要拐你出來,實在很不容易。”

“哈,修行的日子久了,才明白當初一道遊玩的時光如此寶貴。”

“……蒼,總有一日,我們會回去的。”赭杉軍輕聲道,“他並未禁止我與玄宗通信,你有什麼話,可以一同捎去。”

蒼微微一笑。

“多謝。”他轉頭喚道,“非恩,去取花瓶來,將它插上吧。”

非恩施施然上前,接過樹枝,又無聲退下。赭杉軍的視線跟隨她的身影一路遠去,蒼開口:“是你讓她來的。”

“她都告知你了麼?”赭杉軍回過神,“她是我身邊的隨行侍女,昨日……事發突然,回去之後,我想你身邊還是該有個應對之人才是,便擅自做主,請她前來……抱歉,可是爲你添了麻煩?”

蒼搖頭。“有你爲我籌謀,是蒼之幸。”

他信手撥絃,舊琴斷續發出悠遠的單音。

“昨夜我昏迷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赭杉軍忽然感到難以啓齒。躊躇良久,方道:“昨夜,我同德妃趕到青宮之時,他已請了醫師爲你醫治,醫師道你腹中有一魔元寄宿,以吸納你真元爲生,而它根據日久,或已長出靈智,形成……魔胎。”

蒼垂目。

爐中香塊燃盡,煙香逸散,煙霧卻彷彿一直繚繞不去,連咫尺之間的赭杉軍,都難以分辨他的神情。

“蒼……”

“果然。”

“……果然?你心中早有預料麼?”

“在你之前,我也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猜測而已。”蒼淡淡道,“我想,事情應當不止如此吧。”

赭杉軍遂將魔力補給之事一一道來。

琴聲頓止。

“同源魔力……”

“蒼,事到如今,你有何打算?”

蒼不答,只問道:“你的看法呢?”

赭杉軍略一沉吟:“我以爲,不可聽信他們的一面之詞,也許,這只是迷惑你我的說辭。伏嬰師因我二人之入宮,心下定然十分焦灼,斷風塵便是由他說動入宮……他既存此心,說不準也會對你動手……這未必不是他的障眼法。”

蒼閉目沉思,對他的話未置可否。整座青宮仿若靜止了一般,一時間,竟什麼聲音也捕捉不到。

赭杉軍見他如此,便也不再開口。然而,此事之撲朔迷離、聳人聽聞,哪怕赭杉軍修煉得早已將榮辱置之度外,仍忍不住爲他憂心。


蒼被俘兩年,流言紛紜,其中最引人遐想者,莫過於他一夜之間,從階下囚搖身一變成爲了異度的皇后。

冊封一個俘虜、一名男子做皇后,此事不僅令衆看客再度刷新了對棄天帝這位任性帝王的認知,更引來無數對蒼的指責:一朝落入敵手,非但不以身殉節,反而貪生怕死、求生害仁,堂堂六絃之首,竟甘願委身於人……種種言傳,實在刺耳。若他孕育魔胎是真,赭杉軍可以想見,到時道苦二境又該是如何地羣情激沸、議論紛紛。

弦上錚地一響,就聽蒼道:“好友,你的朋友,現下還在焰都麼。”

“你要請她入宮?”赭杉軍皺起眉頭,“可是如今,後宮內務均由伏嬰師這個貴妃代理,在他之上,唯一可做決斷的人……”

“我明白。”蒼擡眸,那張清冷淡雅的面孔上,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意,“不必擔心,交給我吧。”


-


赭杉軍在青宮待了一整個白日。二者都不是愛好繁鬧之人,即使彼此只是靜靜地坐着,因這難得共處的時光,都覺得心中溢滿了淡淡的歡喜。

臨近傍晚時分,紛揚揚又開始飄雪。顧及雪天路滑,二人相互道別。蒼收拾了琴案,又叫宮女去打聽棄天帝今夜的去向,自己則轉身回到了臥室。

臥室佈置簡單,靠窗的一側擺放着一張書桌,赭杉軍折來的梅花,便被插瓶裝點其上。蒼來到桌前,攤開紙箋,洗筆研墨,本想默寫經典,未料寫到最後,卻成了一封意切辭盡的鄉書。

赭杉軍的許諾,無形間牽引愁腸,蒼隱約之中,竟覺得心痛,連帶着那肚腹中的魔物,都煩躁地翻滾起來。

他勉強穩住心神,思及這一封長信夾在赭杉軍的信中不甚方便,其中拳拳之語,也怕引起衆人不必要的擔憂。正想毀去,忽然,就聽殿外一道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身前。


“弦首,天魔殿的消息,今夜翻的是朝露宮的牌子。”

非恩風一般掠了進來,低聲給他稟報。她行動之機敏靈巧,挑不出一點兒錯處。蒼放下筆,靜靜端詳,猶記得方才並不是讓她前去打探。

“非恩,怎麼是你?”

紅衣侍女顯然未能立刻領會到他的意思,頓了一下才道:“我遵循賢妃的囑託,是來幫你的。”

蒼一時無言。

“你今日才來便這樣爭着出頭,恐怕難以服衆,往後會被其他人針對。”他想了想,從頭上拔下一支青簪,“你拿去,請他們喝酒玩樂去吧。”

非恩猛地擡頭瞪向他。

蒼改口道:“既然賢妃讓你來幫我,那就麻煩你,先幫我籠絡住這一批宮女和侍衛。”

他並未收回手,那枚髮簪躺在掌心,光澤細膩溫潤。非恩直直地看着他,倏而又低頭道:“我知道了。”抓起玉簪飛奔而去。


天色已晚,蒼自去整理洗漱,返回時發現原本書桌上的梅花改擺在了窗臺上。窗戶大開,寒風呼嘯而入,窗外雪花如席,那梅枝凌寒傲立,不見枯萎之像,反倒越見抖擻。

蒼來到窗邊,正漫無目的地想些烹雪煮茶的舊事,久被忽略的腹下示警般地一動。他回過神來,略一思索,擡手關窗,躺在床上假寐。

不過片刻,來人便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魔皇,皇后已經睡下……”

棄天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退下。”

“……”

“還要朕說第二次嗎。”


一陣可怕的寂靜後,臥室內終於響起衆宮人刻意放輕的離去聲。蒼背對着他們,悄然睜開眼睛。

數盞燈燭俱已熄滅,比起躺下之前,房中暗下不少。投映在對面牆壁上的影子身量極高,棄天帝,似乎正翻閱着什麼……蒼忽然想到,桌上那張預備燒燬的信箋,還沒有收起。

身後床鋪受力凹下,淡淡的雪的寒意包裹着溫熱呼吸靠近。一隻手臂探入被中,蒼自知被看穿,就勢一側,對上那雙近在咫尺的異色雙瞳。墨色長髮猶如一縷墜落的烏雨,帶着絲絲涼意,劃過他的肩頭。

棄天帝緊緊盯着他:“你醒得倒很及時。”

“躺下未久,你便來了。”

藉助坐起的動作,蒼拉開了與他的距離。突然改換行程,是一時興起,還是非恩探聽的行爲驚動了他?他的思索尚未有答案,便聽棄天帝有些漫不經心地說道:“方才在門外,朕看見了賢妃的宮女。”

“……這樣的小事,你也要計較麼。”

“哼,他很大方麼!肯將貼身的侍女,分給你使喚。”

雖是如此,他卻未有追究的行動,而是站在床前張開雙臂,等待蒼的服侍。

蒼無聲嘆息,看來今夜他是執意要留在青宮了。於是膝行至床邊,伸手爲他解除外袍。

解開那枚複雜的腰釦時,棄天帝道:“你這裏有人到訪嗎?”

蒼如實相告:“午後,賢妃曾來過。”

“噢?你們說了什麼?”

“他說,我腹中正孕育着一個胎兒。”

“哈!”棄天帝轉過身來,顯然十分感興趣於他的反應,“那你呢?”

“此事聞所未聞,我不敢妄論。”蒼平靜道,“我有一故友,精通醫術,現下正在焰都行醫。我想請她入宮。”


棄天帝打量着他。

蒼僅着一件單薄的寢衣,披散的淺色長髮如飛泉傾瀉。他的側臉盡藏在陰影中,唯有鼻尖一點露在亮處,昏昏燭火之下,宛如一枚勾人的餌食。

“所以,你有求於朕?”棄天帝輕笑一聲,語氣也變得有些微妙,“這就是你求朕的姿態嗎?”

蒼一怔,旋即明白了他話中的含義。他的確抱有相邀的意圖,但得知棄天帝今夜已有安排,便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實際上,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蒼動用自己的皇后權柄,一樣可以把人帶入後宮。走棄天帝這條明路,更多是爲了避免後期生事。

不想他如此敏銳。

蒼垂下眼簾,半虛半實道:“畢竟我在此,是一無所有的。”


下頜被猛地鉗住,蒼被迫注視他。那雙妖異的金藍瞳眸中,正閃動着不容抗拒的興味,彷彿一團永不止息的、侵略的火焰,將要把他吞噬。

然而,蒼眼前忽地一暗。額上朱印處,棄天帝落下了一個輕柔而冰涼的吻。

“若它的確有靈,也算是你的衆生之一嗎?”棄天帝道,“……你會留下它麼?”

他的語調低沉得像要隨時飄散,落在蒼耳中,卻如悶雷炸響。蒼心頭一動,一個荒誕的念頭無可抑制地冒了出來。

棄天帝於血緣至親極淡漠,可是對這個“孩子”,似乎與衆不同。如果它被期望留下來,是否意味着,他也並非毫無破綻的特殊之人?而自己又能否憑藉它,改變他極端的心性?

“我的想法,可以左右你的決定嗎。”

撫上腰腹的手一頓,而後懲罰一般地,傾身壓覆而下。

“哼,收起你的妄想……”

危險的氣息始終盤旋於耳邊,避無可避。蒼揪住他的衣角,重心失卻,兩人一齊倒在了床鋪上。


“蒼,朕在你這裏,好像聞到了蘭草的香氣。”

“隆冬時節,何來蘭草。”

“這有何難?朕欲達成之事,何曾不得償所願。”

蒼艱難道:“……逆轉天時,是你的愛好麼。”

“哈,你說的不錯。朕想要的……”

相貼的身體圍攏成一個狹窄的空間,彼此呼吸的熱氣糊上了眼睛。蒼在濛濛的混亂中,只聽見他遼遠而篤定的聲音。


“從來都沒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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