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引子
“師叔!”被放開之後,天草與伊達立刻一骨碌爬起來,跑到坐在一邊的蒼的身後躲着——進戲班子還不到一年,這兩個頑皮又聰慧的孩童卻早已知曉趨利避害底要訣了。
“是天草說:那棄老爺兩隻瞳子色兒不一樣啊!”
“黑狗兄說,棄老爺有那個什麼大德意志國的血統啊。”
聽到“棄老爺”三個字,蒼的五官似乎是連自己也不察覺地抖動了一下,不過只靜默了約一秒鐘的時間,臉色便少見底一沉臉,口中雖然依舊是如往日一般淡淡地頗有些滿不在乎的語氣,卻並不接下兩個孩子的話題,只是說:“打水開箱,侍候你們師父扮戲。”
“哦……”孩童是不知道什麼,所以也不能理解爲何一貫偏疼自己的班主師叔打從走進這大院子洋樓之後,便大反常態反而是站在嚴厲的師父一邊;天草和伊達嘴角撇撇,露出些許掃興、些許失望地索然表情,滿臉不情不願將頭低了跺着步子走去屋角,將那座在爐子上早就被煙氣薰得漆黑不停冒着白氣的大洋鐵壺拎下來。
赭杉軍終歸是要皺眉搖搖頭的,看着兩個孩子頃刻間又不知何處來了精神,再度開始在人群中東竄西竄的身形,無奈地嘆氣說:“幸虧還沒扮戲,否則誰來管……”
蒼已經轉回身,提起剛才架在開着的脂粉盒蓋邊上的筆,回過手腕繼續對着鏡子描右邊眉毛,聽到這話,隨口又接了一句說:“無非是年幼好動,若不是此地……規矩大,師哥也不需要這般底在意了,叫雪飄他們多留心看住,莫闖禍便好。香案已在隔壁備下了,師哥您這就去上過香,將老爺扮起來吧。”
“嗯。”到底還是正事要緊,赭杉軍在蒼遲疑措辭的時候,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最後還是點點頭,又整整衣衫,一臉嚴肅地轉身挑簾進了隔壁的單間。
“二位老闆呢?”一個戴着瓜皮帽叼着菸袋的矮個子中年人急匆匆地走入人影穿梭的後臺,四下看看——這用棄家公館雜院倉庫臨時利用權作後臺的磚房窄小低矮,屋角兩個爐子燒着開水,白氣已經瀰漫整個屋子,又熱又悶。他一進來,鼻樑上的小圓眼鏡瞬時蒙了一層白乎乎的水霧,勉強只能看見穿了白色水衣子的鬼影子匆忙地晃來晃去,倒是誰也辨認不出了。
“那邊不是麼。”正在幫金鎏影扎靠地紫荊衣吐出了銜在口中的繩頭,“嘖”了一聲,不涼不熱地向着這狹窄長屋的盡頭一指。
聽到戲班經理在找自己,蒼恰好也將眉梢的最後一筆勾完,連忙收了筆。這時妝已上地很濃,起身時,也不自覺帶着身段,舉手投足倒是亭亭玉立顯眼地很了。
“蒼老闆,現在還有些時間,咱去隔壁‘素蓮香’道聲‘辛苦’。”黑狗兄說着,將煙管夾在腋下,屈着胳膊摘了眼鏡,用衣角內側擦着的同時四下張望,顯然是在找另一位主角。
“嗯。師哥已經扮上老爺了,我陪您去吧。”——“素蓮香”是這J城的最大的戲班子,若不是今天棄老爺的壽宴的排場太大,委實拆兌不開,只怕也不用讓這不值一提地封雲社分了這杯羹去。雖然還是年輕,但跑慣江湖,蒼自然是明白這簡單的事理地,便跟了一句說:“既然同臺,總不能失了禮數。”
“嗯,你懂得便好,初來乍到,一定是要多加小心的……”黑狗兄顯然是已經跑地焦頭爛額,將擦過的眼鏡帶好,迫不及待地咋嘛咋嘛銅鍋煙袋,多是自言自語地抱怨了半句。
“J城碼頭大,想來總也能有容身之地吧。”蒼這第二句便顯出天真年輕了。
“我對蒼老闆你和赭老闆大有信心。只要這一臺唱得響了,今後大抵就不愁了。”這堂會機會,可是他千辛萬苦運動來地——要不是好友相托,他黑白兩道皆吃得開地黑狗兄怎麼會“屈尊”來這麼一個連角都湊不齊,班主還不到三十歲的小戲班子當經理?不過,倒是記得那日看過蒼和赭杉軍的《長生殿·定情》一折,他便心頭有數:這兩個年輕人地前途一定的不可限量——但凡能有一兩個本地有頭有臉的人撐腰,想要立足是絕無問題了。
“素老闆、書老闆和葉老闆都是好角兒啊,而且書老闆也是名旦,莫要覺得蒼與他唱了對臺便好……”蒼眉頭微微一皺,各憑本事吃飯,道理上是這樣講地沒錯,只是才來D省討生活,人地兩生,身爲班主,蒼心中難免有些不可與外人道的忐忑。
“快走快走,我彷彿看見素老闆的汽車停在後門了。”
雖是今日壽星,J城鎮守使棄天帝的心裏或多或少還是有些彆扭地意味——年初時那個算命的說自己過不得四十歲生日,本想置之一笑,然而手下幕僚們倒是本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敬神如神在”的道理,將這不惑的大壽,趕在長官三十九歲的今年辦了,平白無故老了一歲,棄天帝再豁達,總也略略覺得不是滋味。不過這大抵還算是小事,真正令他心中不快的倒是其他了。
同特地從錦城趕來賀壽的昔年在軍校的同窗好友羅睺的那俊俏能幹的副將黃泉寒暄了幾句,棄天帝趁着衆人圍攏說廢話地間隙,向貼身管家戒神老者略一招手,壓低聲音問:“朱武呢?”——獨子銀鍠朱武三年軍校學業期滿,聽說父親竟是大壽了,急急地託人捎了口信:無論如何都會在從津門武備學堂趕回J城祝壽。
“……這,其實……少爺剛才便已經進門了……”本想再隱瞞一段時間,但是現在被主人問起,戒神老者也只好實話實說了。
棄天帝沒出聲,眼神不知聚焦在什麼位置,心中有點遺憾——自己所畢業的定州講武堂竟堪堪在三年前停辦,倒叫自己想和兒子同校就讀的意向落空了。這麼一轉念,竟就聽不到老管家還有什麼下文,棄天帝眼睛亮了一下,瞟了瞟身邊尚有些支吾的老者。
“少爺進門時,聽說堂會請了‘封雲社’,便簡直往後臺去了……”眼中露出一絲壓抑地恐懼,雖然已經習慣在老爺面前替少爺圓場,不過跟隨了主人二十年,戒神老者更是知道分寸的,彷彿不受控制地用最快地速度和盤托出,同時緊張地不停搓手,似乎四年前地事情不刻便要重演。
異色眸子再次令人擔憂地閃爍起來,棄天帝微微擡頭向搭建在自家花園裏的臨時戲臺意味深長地瞥過,嘴角微微向上一扯便垂了下來,“找他來。”平靜地吩咐之後緩緩坐下,向着宴會管事頷首示意開場戲可以登臺了。
“蒼!蒼?”
一個應該是穿着軍裝的二十出頭的紅髮小夥子愣頭愣腦進了後臺便直叫班主的名,封雲社的衆人雖然都有些奇怪,然而世道如此,縱使誰也沒那個閒心和膽子去盤問一個如此穿着和舉止的人。
“嗯?”蒼繫了護領釦子,正要去拿外衫,突然聽到有人肆無忌憚地叫自己的名,音調不陌生卻偏又生疏。回頭看去,整個人愣了一愣,鬆開了從箱子裏拎出一半的白羅裙,直起腰,輕輕頷首,隔了片刻終於低低應了一聲:“……朱武少爺。”
“蒼!”幾步跑到出聲人面前,“你……”朱武一時詞窮了,明明是同歲,明明分別只有不到四年,然而此時眼前一身戲裝亭亭玉立地這個標緻之人,卻無論如何叫他聯想不起來那四年前每個灰濛濛的清晨都站在津門海河邊,衣衫單薄卻仍是滿臉認真地練唱地清秀少年,“蒼……當真是沒能想到,我畢業回來,竟便可再見你的面了。……什麼時候到了J城?老師父呢?赭大哥呢?”
“……”
嘴脣動了動,卻最終沒有出聲——上了濃的戲妝,蒼眸子中蘊含地情緒大抵是能顯露得較比平日更多。此時,朱武分明看見了一些迴避地心思,竟盯地更加專注了,只見被胭脂潤了的朱脣輕啓,用彷彿更低到無人能聽見地聲音說:“師父……沒了。”
“啊?!沒了?這……”朱武也情不自禁地低了聲音,幾乎純是用氣了。
“……那事之後,師父……一病不起,離開津門不久便,沒了。”似乎也察覺了自己眼中竟能流露出些些真性情來,蒼偏頭地同時也將眼瞼垂下了。
“我……沒想到……真的……沒想到。”
“朱武少爺莫要再惹令尊生氣了。”無視對方支吾時眼中地震驚和愧色,蒼不加思索地說完這句話才覺出不妥來,只得又補上一句說:“今日乃是令尊大壽的好日子……後臺擁擠,……蒼也要扮戲了。”
“哦……那我,先去見父親。”之前常混戲臺,朱武自然能夠聽懂“扮戲即逐客”這種程度地言外之意,有點戀戀不捨地轉身,走了幾步正要出門的時候,又回頭喊了聲:“我正想要約人明日去遊大明湖,若有閒,和赭大哥一起來吧,都是好朋友!”
蒼輕輕地吐了口氣,無視衆人不約而同地疑惑注視,在一片莫名的安靜中用最快地動作將一身行頭穿戴妥當。
【祥雲冉冉波羅天~~】
後臺一聲高亢明快地西皮導板,正在各幹各事的衆人便彷彿一下子被什麼點醒了一般,竟是一同轉頭看着臺口緩步而出地身影,頓時眼前一亮:彷彿雲端天女乘風御氣,【離卻了衆香國遍歷大千,諸世界好一似輕煙過眼】,這一路而來,【卻又不知經過了多少微塵世界】。
【雲外地須彌山色空四顯,畢鉢巖下覺岸無邊,大鵬負日把神翅展,迦陵仙鳥舞翩遷】
兩帶丈餘的淡紫色的綢帶飛舞之中,行至側院,被這唱腔截住了腳步,心中惴惴地透過青瓦拼綴的花窗向內觀視的黑狗兄,見到露臺上棄天帝臉上雖是淡然卻又有幾分專注地神情,也終於鬆了口氣,臉露微笑,混沒察覺手中菸袋已經變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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