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場 天波別業E(正文完)

舊曆已經是臨近年關的臘月廿七了,而新曆,聽說也是什麼稀奇的日子,是所謂給相愛之人共度的“聖瓦倫丁節”——蒼原本是不知道的,倒是吃過早餐之後翻看報紙,看到一篇關於這個節日的簡單紹介以及附上本地商會出產的朱古力之類的糖果廣告,仔細想了想,倒覺得和中國的七夕或是元宵等節相類,口口相傳的故事加上什麼甜膩的吃食儀式罷了。蒼將報紙放在一邊,起身從起居室走向書房,要開始抄寫由師傅口述蕭中劍改編的劇本,給什麼文化調查小組了。

——昨日同棄天帝共遊長城,又在車裏等了良久,待到終於回到公館,已經接近8點,戒神老者早就望眼欲穿,而吃了晚飯,棄天帝又披衣而出,不知道去主持什麼會議還是公務,直至凌晨才又摸回臥室,扎進被子一頭睡下了。

蒼坐在書房窗前的大書桌後,略有些新鮮的端詳這初次擁有的視角——今日心情出奇輕鬆,陽光明媚固然有效,而早晨起來和棄天帝共進早餐時,見他臉上似乎也一掃前幾日淡淡的陰霾,更是主因了。

此時,在二樓的公務區域,氣氛一如既往的忙碌緊張——昨日回來,棄天帝心中已然有了大局定見,連夜叫了心腹商討,乃是今後的安排,佈置妥當了,今晨便逐條以命令發出,令到執行,倒是有些摸不清頭腦或者另有心思的,都要來當面聆聽一番,縱使見不到大帥或是少帥,見見任沉浮伏嬰師之流,略加點撥也是好的了。

“父親,孩兒還是有一點想不明白……”朱武其實已經幫忙處理軍政要務將近半個上午,當下是好不容易找到個空檔,湊近了辦公桌悄悄出聲發問,“您如今的佈置,鉅細靡遺,只是這難道……是要長期離開J城的架勢?”

棄天帝聽問,本不想理會,唯獨聽到這裏,才微微一擡頭,瞟了兒子一眼,又回到桌面上,找了一本厚厚的法務卷宗丟了過來,“這是今年全省的結案記錄,拿去看看,下午要給殷末簫院長送個批覆了。”

“哦。”朱武偏了偏頭——這卷宗他記得,送來也有個七八天了,想來子隨父性,這種東西D省大帥也是不愛看,卻又知道不能草率回覆,才拖到了今天。

“大帥,老村長的使者到了,您現在見麼?”

朱武剛在自己的——聽說原來是蕭中劍的——辦公桌後坐好,往後理了理頭髮,準備一口氣將這無聊的卷宗攻克之時,剛剛外出的任沉浮倒是進來,稟告了一聲。

“今年倒是早啊,叫進來吧。”棄天帝感慨乃是有原因的——自從自己出鎮D省,雖然離得近了,倒是更很少回到原籍過年,以往年底老村長炎魔旱魃總會派人來拜個年,同時說一句“忙就不用回來了。”之類,算做雙方心照不宣的儀式,往年多在廿九,今年倒真是早了幾天。

那使者進來後,先向棄天帝及朱武行了禮,然後便一如既往開始轉述,前半段果然還是些拜年的客套,待到說過了那句盼望已久的:忙就不用回來,卻略帶些猶豫地看了看面前的父子二人。

“村長還有話?”棄天帝也是愣了一下。

“嗯……老老村長還說,”使者不知爲何,有些結巴,眼中也露出戰戰兢兢地神色。

“不用怕,話不是你說的,無論怎樣也怪不到你。”話雖如此,棄天帝原本微笑的表情卻是收了。

“老,老村長說:明年家裏要重修族譜,大帥您,您要是,要是外面還有其他的……私生子,趕緊說出來,我出面去接回村裏,讓他認祖歸宗,也好給你家,留,留個後。”使者額頭冒汗,壯着膽子看了看對面的大帥還有一直也在一旁靜聽的少帥銀鍠朱武,果然看見兩人的眉頭都是一模一樣地皺了起來。

“說完了。”棄天帝也看了看朱武,不做什麼表態,扭頭問道。

“還,還有……”使者只覺得雙腿發軟,然而所傳的話,還是要繼續說的,“老村長還,還說:眼看着倭寇又要打到家門口了,我要參軍,去打日本人,不會打槍,我可以學。請大帥批准。”

“……哈哈哈哈。”棄天帝突然笑了起來,然後揮了揮手,“忍笑說:你去跟老村長說,我不批准。他年紀大了,這拼命衛國的事情,就交給我們小輩去吧,老人家還是修好族譜,將來也好給我們留個爲國捐軀的名聲了。”

“是……是。”使者長出口氣,“……告退?”

“任沉浮,送。”棄天帝點了點頭,任沉浮將早就準備好的一個信封捻了起來,一面送出使者,一面遞交過,“遠來辛苦,這是路費。”

……

“父親……?”朱武沉默良久,“老村長的意思是,讓咱們不用顧忌後事,一心一意爲國盡忠?”

棄天帝擡了擡眼皮,緩緩點頭,就又帶上單片眼鏡,繼續公務——手上這杆新鋼筆雖然也是德國製造的高級貨,卻還是沒有磨合到位,遠遠沒有今天早晨給蒼拿去抄劇本的自己用了好幾年的那支流暢舒服。

朱武亦彷彿有所頓悟一般,自言自語似地點了點頭,回到座位上同那法務卷宗繼續奮戰,直至午餐,也才看過一半。

……

“大帥,天者密電。”

吃過中飯,棄天帝還在三層書房裏站在書桌邊半俯下身指點抄寫了一上午劇本的蒼一些拿不準的字詞,已經上班的任沉浮在門外告進了。

蒼擡頭看了看正握着自己的手,非要如此教自己寫那幾個生僻字的棄天帝——任沉浮的聲音裏聽出了少有地焦急和餘悸。

“……知道了。”棄天帝似乎並不出驚,彷彿其實他一直就在等這電文一般,繼續不緊不慢地把着蒼的手,將那幾個字寫完,才直起腰,走去打開書房的門,就這麼出去了。



“棄D省,保北京。”


既是密電,用詞也是簡略,而這七個字也足以讓經手的人員沉默不語,

“哈,終於來了。”只有棄天帝看過電文,面色不改,而短暫地沉默,也似乎只是難得體恤下屬的震驚而已,“好啊,我去北京。”

……

“父親!”朱武向前跨了一步,任沉浮和聞訊而來的伏嬰師也覺得自己似乎是聽錯了什麼,“父親,這怎麼可以!昨天不是還說……”朱武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剛要再說話,卻突然被恢復了冷靜的伏嬰師拉住,“舅父,您的意思是,您去北京?”

“哈,天者不傻,除非他想亡國在日本人手裏,否則怎麼做這決定。如今南北夾攻,勝算渺茫,但他畢竟代表政府,代表總統,縱使講和,一個面子一個臺階總是要的。他下令,保京是目的,棄省,無非是要我一口回絕,再親上北京陳明厲害,從中斡旋,他順勢就坐下來,同廣州方面一切好談。”棄天帝看着密電,難得耐心地將各種利害和自己的考量講給旁人聽了。

朱武與伏嬰師這才恍然,隨後亦有釋然,並非兩人看不清各種緣由,只是因爲天者與棄天帝的默契,非是旁人所能領悟。而回想昨日至今之種種,朱武又有疑問:“難道父親您,早就想到了?可是您這一番提前的安排,卻又像是準備長期離開J城的打算啊。”

“嗯,若真能坐下談判,只怕非是數日之功,然而我這從中斡旋的人,塵埃趟不落地,怎麼也是不能抽身。”無奈搖頭,卻又似乎滿不在乎地輕輕擺弄桌上的鋼筆。

“……委屈您了。”朱武也不知怎的忽然沒來由的冒出這麼一句話來。伏嬰師正有些納悶,卻見D省大帥略一歪頭,瞥了兒子一眼,倒像是責怪他說破一樣。而這神情,看在衆人眼裏竟有了那麼一絲足以震驚寒戰的——可愛。

正當衆人顫慄着回味這一閃即逝地略嫌幼稚地得意神情以及其中也許真的蘊含着的一絲微不可辨的——委屈的時候,D省大帥卻又似乎是意猶未盡地嘟囔了一句:

“哼,作他學長這麼久,哪次固執得下不來臺,還不是我給他搭梯子救他。”

……

“啊……”沉默了許久,直至忘記了一點點剛才的場景之後,朱武才有些僵硬地點了點頭,想了一下,問:“那我隨您一起去?”

“不,到時談判起來,日本人必生事端,戰場的事,交給暴風、吞佛去辦,你留在J城主持大局,不要亂了陣腳。”棄天帝正色端坐安排,“我只帶補劍缺與任沉浮,還有……蒼,同去。”隨後,也不再等待衆人從這句話中再回味出什麼來,便扭身吩咐任沉浮:“明電天者,D省不可棄,大局不可逆,我即日赴京。”

“大帥,明電,似乎不太妥當吧……萬一您的安排和行程暴露……”任沉浮兼管情報,對此類事務自然敏感。

“就是要讓全國皆知,阿修羅才沒有藉口繼續緊逼啊。”不過這點疑問,回過神來的伏嬰師便輕鬆回答了。“不過大帥……算算日子,等您到達北京,只怕學生們也要開始鬧事了……”伏嬰師慢慢說着,毫不訝異朱武向自己扭了一下頭,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來。

棄天帝點了點頭,冷笑一聲,就索性召集衆人往焱山議事堂開會,繼續自己赴京之後D省的安排了。

是夜,雖然朱武脖子上的子彈擦傷已經好的很多,但是爲免尷尬,就一直沒有搬回三層自己的套件,只在二層客房住着,隔壁就是伏嬰師,倒是常常往來了,因此一回到公館,就一頭竄了進來。

“伏嬰,你跟我說,究竟蕭去了哪裏?”這問題糾纏不清,朱武無論如何也不能安心,而不足爲外人道的是更加不知究竟如何面對東宮神璽甚或是棄天帝了。

“我不知道。確然最後是東宮來辦理的。”伏嬰師一皺眉頭,“不過,表兄你要只是擔心蕭中劍在北京遇到危險,我卻覺得可以不必,因爲如果蕭中劍能夠自由行動,多半不會再去北京了。”

“好。”朱武點了點頭,雖不完全,然而這確實算是一個自己比較期待的答案。

“不過,冷醉少爺和其他人就……說不好了。”伏嬰師低頭思忖了一下,現在路上亂,冷醉一行這個時間,若說能到北京也是能到,若說到不了也不是意外,不過他馬上搖了搖頭——那是連自己家裏都不會再照應的青年了,自己又操什麼心呢。


今夜,難得棄天帝回來的略微早了些,能叫他和蒼兩人坐在臥室內真如家人一樣坐下聊天——出發的時間已經定下,就在明日午後,故此,便是今天睡得稍晚也是無妨了。

至於一同赴京,這事棄天帝告知了,蒼也就無甚異議——既然說不再離別,那便是怎樣也會隨行,只是料不到劇本才抄寫了一天,就要踏上旅程,蒼想了想,提出能不能帶着劇本一起赴京,反正到了北京,棄天帝總要忙於公務,自己也算有個事做。

“可以啊。”棄天帝輕輕撫摸着頑皮地跳上自己腿來的小黑貓——這黑貓崽子原有兩隻,一隻被蕭中劍帶回了蕭家,棄天帝也就沒再繼續討要回來,此時想來已經被蕭鎮嶽抱回老家了;這隻乃是寄養在蒼的封雲社的那隻異色眼睛的,蒼搬來同住,自然也就帶着——棄天帝摸了摸,似乎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情,看着已經換了睡衣,起身走向酒櫃的蒼說:“對了,這小黑貓倒是有趣。”

“嗯?”輕輕拿起酒瓶的蒼沒有回頭,只是用聲音迴應着,

“老喜歡來辦公室轉悠,甭管誰進來見我,一叫大帥,都是它先答應。”棄天帝有些忍俊不禁地說,“你是怎麼養的啊?就算是聽熟了的,也應該是長官啊。”

“……這個,不知道。”蒼的手抖了一下,差點把紅酒灑出來。酒杯裏的顏色盪漾,彷彿血色了。

……

“大帥!大帥!緊急軍情!”

蒼微微睜了一下眼睛,身邊又已經空了,天又是朦朦朧朧地亮着,似乎隱隱聽到已經走到門口的人,赫然用從未聽到過的震驚的聲音問道:“怎會!”而一直睡在枕邊的小黑貓大帥,這次只是動動耳朵,並沒有聞聲出去——也許是來叫門的聲音太過震驚顫抖,它已聽不出來是在叫它了吧。

“……天者送地者去往燕北對抗阿修羅,在站臺上,遇到了襲擊,過程幾與之前大帥您在J城車站遇到的如出一轍,皆是學生在外請願拖住警力而內有策應俟機用火藥炸燬站臺。只是這次,因事起倉促,北京方面沒有來得及仔細覈查,火藥真的炸了……站臺天棚倒塌,地者爲護天者,被落下的鋼樑……砸中後腦……而其餘文武官員的死傷一時也無法統計……”

早晨九點整,當任沉浮終於從持續不斷的各類渠道將信息完整的拼湊起來的時候,棄天帝已經攥着拳頭坐在辦公桌後整整三個小時了。

“父親!”破門而入的朱武,總算是破解了這如刀切斷一切聲音的可怖的靜默——本來應該有人早起來叫,只是鉅變陡生,大家都將他忘卻了,一覺醒來已經不早,抓起外套急急忙忙就跑了過來。

“少帥,地者……軍務總長今晨在北京遇刺身亡了。”任沉浮似乎只是爲了能在說話的時候喘幾口氣一般回身報告。

“啊!”手中的軍裝外套一下子落地,“地者叔叔……”

而這時,似乎是又有什麼情報傳來,任沉浮又急忙轉身去處理,屋內就剩下了父子二人了。

“父親……”朱武澀聲,憋了半天,直至滿臉通紅,才又問了出來“……誰幹的!”

“誰幹的都一樣!”棄天帝閉了眼睛,“我若能早一日回電……”

“這不是您的錯,天者叔叔電報您的時候是昨天下午啊,您不是也即刻就回復了麼!”朱武這麼說着,心中有點害怕,不曾見一向沉着睿智,掌控一切的父親竟然會懊惱到不顧事實。

“並非如此,我既然早有此意,何必等到他來求我!”拳頭在辦公桌上一砸。

“可是……”朱武說不出口,諸如此事不怪您之類的話,因爲幼年時在軍官公寓,與隔壁那好脾氣的黑髮叔叔相處的回憶,已經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似乎是要將眼淚頂出身體了。

“大帥!”任沉浮突然闖了進來,“……天者,下令軍隊對城內請願的學生開槍了,無論何時,見到異狀即可擊斃。”

“……他定是瘋了。”棄天帝搖着頭,嘆着氣卻又毫不訝異地說。


“父親。”朱武抹了一下眼淚,向前走了一步。

“……先去辦公吧。”棄天帝搖搖頭,開始在桌上尋摸,其實竟一時也想不太明白是應該拿筆還是菸斗,亦或是單片眼鏡或是印鑑了。

“天者他,這是在屠殺學生……?”

“嗯。”雖然“屠殺”這個詞,實在太過嚴厲,但是此時卻是用詞得當,棄天帝也只能點頭。

“天者在屠殺學生啊!請您想辦法阻止啊!”雙手都拍在了辦公桌上,朱武喊了出來——昨天問過伏嬰師了,冷醉還有幾個之前一起排過文明戲的學生,只怕此時都到了北京。

棄天帝擡起頭,詫異地看了兒子一眼,“你以爲我是神麼?”

“可是,可是……”朱武愣住了,他突然醒悟,在剛才的那一刻,他似乎真的以爲眼前這個人是無所不能的神了。

“大帥,您赴京的行程,還照舊麼?”雖是早晨,任沉浮卻有筋疲力盡的感覺,再也顧不得什麼時機,既然有事就直接插進父子的對峙之中,卻又無精打采的問道。

“先……推遲一天吧。”遲疑了一瞬,棄天帝打定了主意回答。

“是。”任沉浮轉身,又回去自己的辦公桌上打電話了。

“父親!都這個時候了,難道您還要……”朱武愣了愣,又是向前探了探身子。

“計劃照舊,軍務總長雖然死了,政府和總理還在啊。”

“父親!現在,就是現在,天者還在對着那些無辜的學生開槍,咱們說話的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有可能在死人!但是你,卻仍是是想着要幫他和自己,盤算着在新的政府中謀求一個滿意的地位麼!”

……

棄天帝擡頭,看着對面幾乎將頭探到自己眼前的朱武,記不清這是自他回來之後多久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了——被兒子不顧一切地嚴厲質疑和責問,然而這一次,做父親的卻表現的出奇地平靜。

“你過來!”棄天帝似乎是終於接受了一切一樣,擡頭看着等不到迴應似乎又要轉身負氣離去的朱武,慢慢地解開了軍裝外套和內中襯衣的前兩個釦子,露出了脖頸。

“啊!”看着那斜斜的似乎還凝着血色的痕跡,朱武情不自禁摸摸自己脖子上還包裹着的一層面紗繃帶——和這條傷疤比起來,這一點點子彈擦過,似乎真的不算什麼了。“這傷疤……”

“你小時候,我在戰場上被彈片劃的,當時以爲必死無疑,是地者把我從戰場上背下來……兩個人都昏在死人堆上,天者把我們拉出來……”說完了,擡眼看着震驚的朱武。

“可是,可是……天者現在在屠殺學生啊!他這是屠殺!是……”竟想不出什麼其他更嚴重的詞彙,“您竟然爲了他對您的救命之恩,就要和他一起,背棄……背棄……國家,背棄民衆麼!”

“什麼昏話!”棄天帝呵斥一聲,“早點結束戰爭有什麼不好!”

“可是,天者犯下的罪行,怎能容他繼續堂而皇之的……保全地位!”

“什麼罪行?誰的手上沒沾過血?誰又能保證幹了蠢事還能每次都全身而退?那些學生,哈,你忘了在J城車站,他們如何對待你我了?無非就是百條螻蟻一樣的百無一用的書生,難道還有死在戰場戰士貴重?!我看你還是沒看夠鮮血,那村子應該再困上你幾日,否則怎麼能說出這麼懦弱的話!”棄天帝立起身來,雙眼直勾勾地看着朱武。

“父親!”朱武又是大吼了一聲,竟想不到會聽到這樣的一番言論,“這是不仁不義……”終於想到了一個詞,只是剛吼了出來,一個熱辣辣的巴掌,就直接抽在了臉上。

“來人!把咱們這位仁義的少帥,送去坊子暴風團長那裏,請他幫忙教育,讓他在前線看看,什麼才是真的於國家有利的大仁大義。”看見被自己刪了一耳光之後,朱武竟是傻了一樣立在原地,棄天帝重重吐了口氣,坐回了位置上,端起茶杯來喝水,同時按響了桌上的電鈴。


……

“大帥,暴風團長來電話,說少帥已經平安到達了。”下午6點左右,天已經全黑了,任沉浮臉色蒼白地進來報告, “……北京請願學生,目下與已經死傷過百……”遲疑了一下,還是將最新的結果報告了出來,“另外,多家報社已經連夜趕寫譴責文章,準備抨擊這種暴行……您看需不需要……”

“……咱們D省傷亡的學生,多麼。”靜了靜,還是忍不住問了。

“其實不多,因爲您之前一直拘留,釋放又是叫家屬擔保才能接回,其實真正赴京的,並沒有多少人。”

“讓咱們在北京的眼線能幫就幫,救得一個是一個;另外好好查查,已經遭遇不幸的,要是能運回來,哪怕是骨灰也好。總是要能夠迴歸原籍固土,不做外鄉鬼了。”這話說得飄飄忽忽,叫聆聽了上午父子爭吵的任沉浮這時聽了去,竟有些不敢相信,稍微擡頭,卻見D省大帥照舊低頭在最後幾份文件上簽字,那些話彷彿真的沒有說過一樣。任沉浮點頭時候,才有將手中的電報記錄遞上:

“接到天者明電,請您不忘前約,於近日赴京,商談國事之餘,參加地者葬禮。”

“知道了。”棄天帝的筆鋒停頓了一秒,低低應了一聲。



“……大帥這個決定,難道是真的還要繼續幫助天者麼?這可真的是對他初衷的背離啊,而且,他對少帥的態度,感覺有點奇怪。”任沉浮等到棄天帝上樓吃飯,自己實在是熬不住了,就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打了個頓,醒來之後覺得精神好了點,回想白天種種,總覺得不解之處頗多,便來找伏嬰師了,倒是正遇見開飯,索性就坐下來邊吃邊談了。

“哪有這麼嚴重,什麼背離還是背棄,舅父此時就是想和天者沆瀣一氣,阻撓北伐大業,也沒這個機會了。”上午的時候,伏嬰師出門辦事,不在帥府,下午又因着少帥被逐,無形間多了一大堆的雜事,也是累到脫力,睡了一覺剛醒。此時一面有氣無力的用個勺子喝粥,一面隨口回答,“……此時生變,廣州方面也不樂見,唯有近在咫尺的阿修羅最爲獲益,從此事反推,J城車站行刺未遂,雖然執行人是恨不逢一夥,然而背後的主謀,也不言而喻了。只是天者一旦開始調查細節,率先發現者,必定是這炸藥和從D省進京的學生關係千絲萬縷,那時第一個怪罪的便是對這些學生姑息縱容的D省督辦啊,即令理解爲是其授意,也不是不可能,畢竟和一個全無退路的瘋子,已經沒有道理可講了。”

“那大帥此時決定赴京,豈不是……還是他仍想解釋……”任沉浮連飯都咽不下去了。

“舅父對天者的瞭解遠勝你我,他豈會想不到,看不出?只是作此決定……無非是想賠一條命給地者罷了。”

“啊?”

“舅父對恩義看得最重,此事歸咎於己,是必然的。此時決定赴京,只是爲了還命報恩。舅父一向和北京綁得太緊,即便是此時歸附廣州,也得不到信任,更不會再有什麼作爲;更何況他平素就看不起阿修羅,怎能甘心屈居其下。他把表哥送去暴風殘道哪裏,是爲了自己一旦出事,能叫他迅速掌握兵權,而之前的爭吵,也是個兩人政見本就不和的證據,給他多爭取些迴旋的空間……表哥之前從不參與政局,白身一個,在未來政府內的地位全屏威望和實力說話,實力沒問題,這威望,棄家父子拒絕內戰,一心對外,倒也是個不錯的名聲,若是表哥說不定還有揹負國仇家恨這樣的情結了。”伏嬰師雖然嘴上這麼說的似乎於未來盡是好處,但是卻是情不自禁搖了搖頭——本以爲蒼在身邊,能夠令棄天帝的這個極端又不顧命的性子能有所軟化,然而卻不知道是蒼的影響力還是不夠,亦或是早被同化,兩人之間又有了什麼更深的決定了。



“天者他……近乎瘋狂地絕不相信我們會死,上次就因着他這個執念,救了我們……然而這次,卻……真正讓他瘋狂了。”

是夜,棄天帝手裏握着盛滿了血色液體的高腳杯,彎着身子坐在臥室的沙發裏,腰弓得很低。而蒼在遞過了杯子之後,就一直靜靜地站着,不曾挪動過步子。

“蒼,地者與天者在戰場上救過我一命,有些事情,我必須去做;而有些事情,又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去做的……你……”棄天帝還是沒什麼動作,看着杯子,不用飲酒就下定了決心一樣地說。

“……您答應過蒼,不再有離別。”蒼表情平靜地回答——國家、忠義、兒子、自己,這是蒼早已知道的棄天帝心中的輕重,然而他從未想過自己究竟應該是在哪裏,因爲蒼,早和此人一體同心了。

“……哈。”乾澀地答應着,棄天帝終於直起身子,可是眼神少有地掃過蒼之後,就從他的身上移開了。

“蒼現在已經知道,當時這要求真的提的過於貪心,但是……”蒼只覺得自己的嘴脣也有些顫抖了,“……大帥想要滿足,也簡單。”

“……哈,我既然答應了,怎麼也不能就這麼輕易地放棄,這樣,當初的承諾豈不是沒有了意義。”將杯中紅酒一飲而盡,顧不得劃過喉嚨時那有些過分的裂痛,“你先睡吧,我還有些事情必須做了。”說着起身,重新更衣,出門徑直向着書房去了。

……



舊曆年三十的早晨,本應放假,只是這個時候實在是無瑕休整,棄公館的一切基本還是如常。早晨8點半,從樓上下來的棄天帝坐在辦公桌後,第一件事情竟是點上了菸斗,而約略半個小時之後,就是讓辦公室衆人都出去,自己要和還在坊子反省的少帥單獨通話了。

“我明日便要去北京了。”棄天帝放下手裏的菸斗棄天帝放下手裏的菸斗,平靜地對着聽筒說,“只怕要呆上一段時間,那時通話不便,你有什麼事情先要問我或是想要知道的,趁此機會問吧。”

“……父親,我請您將蕭中劍的下落告知。”朱武被暴風殘道拉着勸了一個晚上,已經不似昨日激動,雖然聲音淡漠,應該是還在生氣,卻也能冷靜回答了。

不出所料的問題,棄天帝神吸了口氣,淡淡地說:“他已死了。”隨後更是不出所料地等待話筒那邊的爆炸。

“我說了,蕭中劍已死!沒聽明白麼!”棄天帝又提高了嗓音,原本渾厚的聲色頓時乾澀古怪了起來。

“大帥!”這第二聲吼,穿過了辦公室虛掩的房門,本來在外面辦事的東宮神璽聽見,同任沉浮等人一同衝了進來,東宮神璽不顧一切,搶過棄天帝手中的聽筒,對着大喊:“少帥!少帥!是屬下抗命,並未祕密處死蕭中劍,而是將他送出城了!蕭一定還活着的!”此時此刻正是存亡之秋,父子二人若因爲此時反目,只怕連自己在內所有的人都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哈。你徇私情,我早已料到……”棄天帝不耐煩地一推,將話筒奪回,又是一聲冷笑,繼續說:“東宮只將他送出城區,我也只需要一個電話打給吞佛,讓他暗中留心,中途截殺便可!”

“大帥……”東宮神璽眼中滿是震驚,也是瞠目結舌無法言語,眼睜睜看着棄天帝臉上毫無表情地聽着聽筒那邊從吵嚷直至沉寂。

“哈,我記得曾經讓你思考,什麼人值得你這樣違拗自己的父親,看來你還是沒有想清楚。”電話那邊似乎又是嘶吼了一句什麼,東宮神璽卻是親眼目睹了,發出不屑冷笑的人,卻同時能夠慢慢地將眼睛閉上,臉上竟是同時閃過一片再也掩飾不住地悲傷。

“你說你不願意做我的兒子?”異色眼睛突然睜開,陡然一亮,聲音更是提高了不止幾倍,“你若不是我棄天帝的兒子?我手下那十幾名軍官爲何拼死保護於你?當年銀鍠黥武之父親,又爲何替你擋槍以致身亡?你若不是我的兒子?怎會活到今天?怎會受到最好的教育?哪裏會識字?哪裏會用槍?又哪裏來的如今這些見識本事?哪來來的這般健康身體?!如今你說你不要做我的兒子,要帶着這些非常人的好處做個常人?少帥這身份,佔盡了便宜,改要承擔責任的時候就想拋掉了麼?天下最懦弱無能的混蛋也不過如此吧!”

“大帥!”

“長官!”同時一個特異的稱謂,緊跟着棄天帝那已經扭曲的聲音傳來。看着他猛然間摔了話筒,餘力之大,將整部電話機都帶到了地上四分五裂,不知什麼零件滾落在腳邊,蒼停住了步子——任沉浮進來,見勢不妙,便趕緊跑上樓去叫他下來——只看了一眼,便什麼都懂了。

“……東宮少爺,您先去忙您的吧,我來……”聲音發顫,雖然說話看着對方乃是起碼的禮貌,但是還是忍不住不停地回望立在桌邊不動的高大身影。


“陪我。”


等到所有人都出去了,蒼慢慢走上,才聽到棄天帝用那似乎是在齊長城上唱戲的怪音,勉強說了這兩個字。而他手已經擡起來,輕輕撫摸着蒼的頭髮,漸漸將其死死抱在懷裏,讓他不能繼續擡頭,用那看透一切的眼睛凝視自己此時的表情。

……


“爲什麼!爲什麼啊!”

此時,在坊子軍營那用關帝廟改造而成的指揮部,銀鍠朱武的咆哮聲震得房樑上數十載的積灰都噗噗落下——電話突然中斷,就再也打不過去,朱武幾近狂亂,兩隻通紅的眼睛在面前表情都異常沉重的暴風殘道和連夜趕來剛剛見面的伏嬰師身上來回掃着,似乎是期待誰能給他個答案。

“少帥,這是您的家事……”暴風殘道只覺得頭疼,周圍不止有他們三個,還有有副官和幾名話務兵,大帥少帥不和地消息若是傳出,只怕會造成軍心動盪,才真是大事,“末將只知替大帥抵禦日寇,不叫寸土陷落。”說罷,正要扭身離開。

“團座!慢行一步……”伏嬰師在此時出聲,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你們都先出去……”

閒人起身,暴風殘道又加了一句,“就在院內軍姿站立,我不允可誰也不得擅自開口說話,擅自離開。”

“伏嬰師!告訴我,你不是才從父親那裏來麼?你告訴我,這是爲什麼!他,他是我的父親,是……是我的阿爹啊!”

伏嬰師放在西裝口袋裏的手指動了動——內裏有一封已經微微發潮的信——突然真的希望遠在電話線那段的棄天帝,能夠聽到剛才朱武的那句話。此時,卻只能儘量冷靜和嚴肅起來,看了看關門回來的暴風殘道,“少帥,暴風團長,此時此刻,倘若大帥真的北上對抗阿修羅與廣州軍,於國家就不是助力,而是有害了。所以我想,事已至此,不如由少帥奮起,振臂一呼,暴風團長您幫助些兵力,就在今天起事……暗中潛回J城,奪下帥府與公館……從棄帥手中,將D省的軍政要權奪下來,天者既然已經做下暴行,咱們便即刻同廣州談判。”

“你……你是要我……背叛自己的父親!”此言一出,暴風殘道的動容算不得什麼,而朱武由強變弱的聲音,也證明他早已經不是幾個月前初回J城的天真又毫無城府地小子了。

“是。”伏嬰師將手從口袋裏掏了出來,認真的點了點頭,“於國於家,這……是最快也是損失最少的解決方式。至於棄帥,只要少帥您掌權之後,善待乃父,也應該……會原諒您吧。”

朱武頹然坐下,張開手掌手整個覆住了額頭和雙眼,“……背叛父親,武力奪權,縱使他能原諒,我又怎能原諒自己……可是蕭他……”

“少帥!當下已經不是您一家之事!日本人虎視眈眈,若真的亂起來,又豈是區區內戰啊!”伏嬰師面露焦急,又向着暴風殘道連使眼色。

“少帥,無論您作何抉擇,暴風殘道都會鼎力支持。”

“讓我考慮……”面對兩人其實是已經達成一致的勸諫,朱武無力地搖了搖頭。

伏嬰師和暴風殘道對望一眼,已經有了默契,“那少帥您請早作裁奪,我從J城來時,已經知道爲求保密,棄帥已決定將乘凌晨2點的專車赴京,而從坊子至J城的路途,即令全用汽車,最快也要8個小時,加上暴風團長準備的時間,您需中午12點前就要做出抉擇。”

伏嬰師出門前認真地說,而走出去之後,卻見暴風殘道瞥了他一眼,低聲問:“這是大帥的命令還是你自己的主意?”

伏嬰師搖了搖頭,也不多做答覆,手又偷偷地放回了口袋裏

……

昨夜,大帥突然召見,倒是叫恰好失眠的伏嬰師覺得,真的到了要做決斷的時候。

“伏嬰,你連夜去見朱武,跟他說,我已經決議帶兵北上,即令D省不保也要同天者一起與阿修羅決一死戰,給地者報仇。”

伏嬰師沒有回答,只是微微蹙起眉頭,看着面前的人,靜等下文。

“然後,我明早會給他電話……”

……

“舅父!您如此安排……竟是爲了什麼!不如我直接就將您的計劃給少帥點破……雙方只要配合做戲便好了啊!”聽過陳述,連一向對陰謀陽謀均胸有成竹的伏嬰師,竟也動容了,“而且,萬一少帥沒有悟出您的意思,您便真的要上京了?不說天者如今已將您視作大仇,便是現在這個時局,難保阿修羅不再度故技重施,中途暗殺……”

棄天帝一擡手,制止了伏嬰師的剖析,“這戲,我一個人來便好……因爲我要知道他在這種情形之下的選擇,你更應該知道——無論他選擇如何,都不是錯,但是……你、我都應該知道:不只是這一次,更是以後朱武面對這樣的局面……會如何選擇。”

伏嬰師閉了一下眼睛,苦笑着說:“如果外甥也能有選擇的權利,則更願意追隨在舅父的身邊。”嘆完之後,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就彷彿溺死者,抓到了一根微不足道的稻草,卻也情願一試:“舅父,您難道就不擔心,這齣戲演完,表兄就再也不是原來的表兄了麼?如果這樣,那這個選擇的結果,知道了也是徒然啊。”

棄天帝不說話,從抽屜裏抽出了一封新的信箋,“等到一切穩定,你將此信給他。”

……這信,伏嬰師突然動了動心,扭回頭看着那緊緊關上的木製雕花門:與我來說,需要知道的是朱武此時此地此等局面下的的抉擇麼?這信,其實來的路上已經偷偷看過了,而經歷了這一齣戲,卻更有了一股衝動——想要推門進去,將這信,現在就交給朱武了。


至於那信裏真正寫了些什麼,只有看過的伏嬰師和銀鍠朱武知道——這麼說,乃是因爲後世的許多學者,對塵埃落定後,公開出來的這封所謂棄天帝於西曆2月16日,舊曆臘月二十九的午夜,也可能是2月17日,舊曆臘月三十日的凌晨寫給銀鍠朱武的手函的真僞都存着懷疑:


示子朱武:

D省者,吾之故土,國之固土。


吾自津門總督D省,原意先建J城以爲基,再驅外寇,克復膠東。而後若可得勢而掃蕩天下,固遂平生之志;若勢不在我,能守中華寸土不失,促進一統,此生亦無大憾也。


然,於吾兒,爲父小憾有二。

一者,汝身高不及爲父,此天命使然,無可奈何。

二者,汝幼時頑劣怠惰,爲父忙於公務無暇督導,以致吾兒字跡太醜,簽署公務,實不堪入目。

惟願戎馬得暇,勤加練習,或有長進,以稱大將之風。

切記切記!


然而,無論如何,所有的學術爭論,大約背後意思,是沒有什麼人會相信也不願意在史書裏承認:那個擁兵自重多年,在北伐中態度曖昧不明,強霸男伶的大軍閥棄天帝是能夠寫出這樣的文字來的人吧——他們更樂於憤怒抨擊地,是如除夕午宴上那類“睡了天下第一的美人,生了天下第二的兒子”的粗鄙不堪的狂言妄語,儘管“天下第一美人”這話出自情人之口而且朱武后來地表現,也確實稱得上“愛國將領,民族英雄”。但是棄天帝說出口的,就無論如何都只能算作是道德敗壞狂妄自大的軍閥的醉話——不過,這樣的心思和爭論,若真正被當事人看在眼裏,也只是一聲冷笑而已。


……

“哈哈,我棄天帝如今方入不惑之年,即睡了天下第一的美人,又養了天下第二的兒子,今生無憾也!”

泰豐樓最大的包廂裏,J城的政要一如慣例齊聚一堂,只是今年人數略微少了些,席間,趁着酒興,棄天帝突然吐此“豪言”倒叫被這時局和未來壓得沒精打采的衆人,沒來由地精神一振。

“哈,未知大帥心中,天下第一的兒子又是誰啊?”畢竟還有人識趣,已經品出了話中玄機,及時問了一句捧場。

“孫仲謀。”棄天帝臉上帶着醺然地得意,而周圍衆人也一片恍然,在讚歎聲中鼓起掌來。

“哈,人說大帥與少帥不和,我看並非如此啊。”低低的竊語,到似乎安心了不少。

……

結束了午宴乃是回了天波別院,蒼已經等在那裏。棄天帝醉的深沉,兩人一起睡了午覺,直至傍晚太陽西墜了,半酣的酒意總算褪去才起來;坐在一樓面對大明湖的客廳裏,看着夕陽在已經冰封泰半的湖面投下閃爍的光芒,又漸漸從白變金又變成淡淡的暗紅色,終於消失在深青色的天空之下……

家裏,已經沒什麼人了,天黑了,叫了戒神老者來一起吃了年夜飯,老人家累了就去休息,貓咪蔥花一家沒有過年的習慣,此時照舊是不見蹤影的,而剩下的兩人,也因着下午午睡以及守夜的習俗,沒有一絲一毫的睏意,然而,又因着那無聊而起的倦懶,實在是想不出什麼遊戲,後來,棄天帝一笑,索性拿出月前蒼灌製的那一套唱片,一張一張放了出來,兩人就坐在沙發上靜靜聽了。

當屋裏的座鐘敲響了12點時,大明湖的四下裏都炸響了J城守歲的鞭炮聲,瞬間就掩蓋了唱片裏的腔調,只是這鞭炮稀稀拉拉的,遠不及往年熱鬧。


“啊……”在這稀稀拉拉的鞭炮聲的間隙,聽到從哪銅喇叭裏傳出來的竟是《霸王別姬》了,蒼有些出驚,覺着此時此地,放這劇目並不太好,想要起身去關了,只是肩膀微微一動,就被棄天帝按住了。兩人就繼續在這稀稀拉拉的恍如戰火一樣的鞭炮聲中,聽着這一出。

唱片放完了,只剩下唱機空轉的沙沙聲。

“蒼,我在想……”棄天帝靜靜地等了等,確認那零星的幾聲鞭炮已經再不會掩蓋自己微弱地聲音,便繼續說,“倘若,虞姬不死,在烏江邊上的霸王,會不會也有了捲土重來的決心呢?”

“……長官,蒼覺得家國大事,其實並不會維繫在一兩個人生死之上。”蒼慢慢斟酌詞句,然而等到說完,才恍然似乎自己將這句話理解的淺薄了——虞姬於霸王,拋卻情感,卻總也是在戰火中一度要拼命保全的什麼,而連這拼命保全的,都眼睜睜地失去,這結果是會瞬間叫人失卻鬥志,心灰意冷了……也許吧,有的時候求生竟是爲了別人——這意向,蒼當時說不清楚,而正如後世的一位文學家所寫:有些人只要活着,就足以拯救他人。

“嗯,你說得對。”只是此時,棄天帝卻似乎是又從什麼新的方向,贊同了蒼。

“長官……”蒼動了動身子——凌晨兩點啓程,所去的時日又是不短,此時似乎是應該要去收拾下行囊了。

“再等等吧,朱武……也許會回來過年的。”棄天帝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大明湖,輕聲說。

“嗯。”蒼答應了一聲,輕輕將頭靠在身邊人的肩膀上。


(正文完)

返場


“報上說:如今掌握D省的銀鍠朱武,最終也已經同意接受南京政府的領導了。到了現在,北方的殘局應該已經掃定了吧。”

“銀鍠朱武……是棄天帝的兒子啊,那……棄天帝究竟……”

“報上沒說了。應是上個月的大新聞,只是咱們一直在趕路,沒得着消息。這車上報紙,更新的也是太慢了。”

聽着身邊人的談論,蕭中劍無語,突然又好生感慨——銀鍠朱武,這名字對自己來說陌生且又懷着一種如條件反射一樣的憎惡和鄙夷,而實際上這個人……時間過了快三個月了,回想之前種種,自己似乎多地是機會,能夠和真正的這個人一直相處;然而,又仔細想想,前塵往事,荒唐或者其他,其實也只有遺憾,卻並不能說是後悔——因爲縱使時光倒流千次萬次,自己當時,也是毫無選擇其他的念頭和認知,大約還是會一直這麼堅持着走下來,坐到這一路往北出了過境地列車上,思忖着要不要後悔吧。可是,蒼日呢?未知他今時今日,可曾因爲什麼選擇而後悔麼?

偏過頭去不看報紙上那些早已被人遺忘的,半個月前的舊聞,望着車窗外異國的風光出神——其實,也無甚可看,此地已經是極北了,遍眼望去盡是皚皚的雪:

“如果說,時間地推移就好像這列車,帶着所有人只一固地走,那麼……適才自窗口一閃而過的,那個扳動道岔的人,又算是什麼?是這世界之內?抑或是人世之外?”蕭中劍皺了皺眉頭,此時身旁的旅伴又興致頗高的聊起了另外話題,蕭中劍便加入進去,不久之後,不僅僅是那看不清面目地道岔工的形象,便連適才那似乎頗有些深意的思索,也一併都忘卻了,隨着大家,感慨起這看起來漫長的沒有盡頭的旅程和旅程盡頭,似乎是充滿光明卻又看不清什麼的未來了。

而剛才自一衆旅客眼中閃過的那個決定了列車方向的,扳道岔的人,卻反而,畢竟還是被拋在這疾馳的列車之後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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