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場 泰豐樓

已是舊曆十月初八凌晨了吧。

黑魆魆的夜裏,赭杉軍還是第一次真正以紅樓金店爲目的地前行。


散戲之後,竟在茶壺下面發現一張字條,依稀認出是久違了的緋羽之字跡:約他在紅樓家的後門見面。赭杉軍愣了片刻,本不想去,然而那字裏行間訴說,要將母親的下落相告,赭杉軍想了想,還是換了衣服,託辭有人相約,便出來了。

明日便是親妹出嫁的好日子,而自己和她之間的羈絆,也只有母親了吧。入冬了,夜很冷,赭杉軍輕輕吐了口氣,眼前立刻被白色的水氣蒙了,仔細想想,除了第一日演出在包廂上瞥過一眼,似乎再沒和緋羽見過,通信也是隻有那麼幾封而已,對這個妹妹也許……是自己想得簡單了麼?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將大衣口袋裏的那半塊玉佩攥在手心,那據說是切口的地方早就摸的圓潤,所以其實這玉佩,早就拼不回去了吧。

不過,無論如何,這個時候見面,天亮之前,便都結束了。

懷着這般心思,不由自主停下腳步長嘆一聲,隨後慢慢走進那彷彿另個世界的洋房區。這個時間,對住在這裏的人來說尚遠遠說不上晚——巷子內,得着從各個屋內透出的餘光,雖不算亮,但也是隱隱約約能夠看得清道路的了。只在日裏路過幾次,赭杉軍立定,正在辨別路徑的時候,突然聽到背後腳步聲接近,還沒轉身胳膊被一隻手抓着,拉到了一邊

“你!”

本能的自衛,赭杉軍的另一隻手已經搭上了對方的肩膀,不過幸好還能借着些些光亮認出那削瘦的身材,及時收手,沒有進一步動作。

“噓……”伏嬰師站穩了身形,將錯愕萬分地赭杉軍又向陰影處拉了幾分。

“你……”不知怎麼問,而且對方臉上比往日更加嚴肅而且還似乎帶着幾分氣憤的表情,叫赭杉軍覺得事不一般了,便也不再多問,被其拉着,繞了幾個路口,想想還在後門等待的緋羽,終於不耐煩地問,“你這是何意?”

“……沒想到來的真是你。”伏嬰師重重吐了口氣,一面走,一面說:“今天下午,《每日新聞》接到匿名信,說是有位女士的地下戀情曝光,今晚要在紅樓附近和情人相會。”

“所以……你是來獵奇的?”赭杉軍眉頭一皺,因爲蒼的事情,封雲社不可能不被報社記者騷擾,赭杉軍雖然從不提起,然而心裏已經是厭煩得厲害。此時,對這個聞風而動的大主筆,一皺眉頭說:“再如何,也是他人私事吧。”

伏嬰師回頭看了一眼,眉宇間露出一個冷笑,也不再多說,幾步繞到一所宅院,輕輕敲了敲門,竟是立刻有管家來開門了,“多謝您。”伏嬰師扯着赭杉軍手腕仍不鬆手,走進空蕩蕩正在粉刷中的屋子,直奔二樓,隨後推開陽臺之門,向着下面一指,說:“看吧。”

“我沒興趣窺探他人隱私!”赭杉軍一皺眉頭,同時心裏還想着和緋羽的約會,強被人抓着手腕已經不快,此時正要拂袖,卻被對方死死拉着。只得走到陽臺邊,驚覺這陽臺竟是正對着紅樓那壯觀的別墅的後門。

赭杉軍不出聲,又看了看身邊的伏嬰師。

“……別出聲,看吧。”臉上露出了要看好戲的模樣,“我猜,赭老闆也是收到了,說是約見一面,要告知令堂下落的字條吧?”伏嬰師一面說着,一面從他大衣口袋中輕輕一掏。

“還我!”赭杉軍臉沉了一沉。

“我收到匿名信之後,立刻便去拜訪了斷廳長,請他立刻去見小姐,果不其然,緋羽小姐梳妝檯上也出現了以您的名義請她後門相見的字條,理由……也是同樣。”

“啊?”心中一動,頓時對眼前人的敵意和防範也不那麼深了,“這確實是緋羽的字跡……我比對過的……簽名……”

“如今看來……”伏嬰師打開字條,接着那老年管家拿來的一盞昏昏暗暗的小蠟燭的光線細細審視,“……這是請高手僞造的。赭老闆不在意,可是卻瞞不過我……”輕笑一聲,轉身將字條交還,走到陽臺欄杆邊,一面向下看,一面似乎是毫不在意地說,“當年,在下潦倒,也曾以此爲生。”

皺眉,似乎每多一點了解,對眼前這個人,赭杉軍就更除了陌生之外,實在給不出其他評語了。

“嘖……果然還不甘心。”話說到一半,伏嬰師俯下身,看着從後門走出的人影,步態婀娜,顯然是個女子,只是後巷光線不亮,女子頭上又戴着大沿的洋裝帽子,看不清面容。

“緋羽……”見到那條自己僅見過一次的紅裙,赭杉軍立刻狠狠瞪了伏嬰師一眼,便要轉身,手臂卻已經被牢牢拉着。

“別下去……”伏嬰師靠身在陽臺的石欄杆上,“我既然收到了匿名信,別家報社便也一定收到……赭老闆一旦露面,想過後果麼?”

“……”

“明日是斷廳長與緋羽小姐大喜之日,可惜報紙上便會登載……介時……”伏嬰師繼續揣測,“……那時,棄卒保車之計,在下便要建議斷廳長羅織赭老闆你用身世之祕要挾緋羽小姐,勒索錢財的證據……而相信赭老闆爲了緋羽小姐的名節……”眼簾輕輕上挑,看着低頭不語的赭杉軍。

“……若真是那種情況,赭杉會擔下所有罪名。”頭腦冷靜了一下,沉聲回答。

“只是……若是如此,蒼老闆一定會去向大帥求情……不過,在下能保證這次證據確鑿……大帥恐怕便不會那麼慷慨。”看看下面,那女子不見有人,已然開始沉不住氣,在附近走動了,“不過……其實……赭老闆也可以藉着這個苦肉計,促使蒼老闆和大帥決裂……”

“雖然,蒼能離開帥府是我所願……”赭杉軍拳頭攥緊,緩緩說:“然而也是在他願意之後,何況這樣的歪門邪道,我不爲也!”

“……哈,況且……赭老闆……您所保護之人,便一定是小姐麼?”話音剛落,卻見兩個似乎是憑空出現的巡夜警探突然喊了一聲:“什麼人!站住!”幾步跑過去,便將那女子攔下,而周圍埋伏的記者也立刻竄了出來,鎂光燈閃得此起彼落,立刻便是一陣大亂了。

“這……”終於看見女子慌亂中,帽子落下後被鎂光燈照亮的陌生容貌,赭杉軍頓時嘆了口氣……出來時,已覺得自己將最壞的情況想過,然而此刻,才醒悟:自己真正是想的太多了又太少了。

“……緋羽小姐那字條,斷風塵隱去您的名字,刻意擴散,紅樓上下應該大抵是知道的……主使之人,我心內有數。只是……模仿筆跡須有樣本,緋羽小姐保存的您之信函卻是一封不少……”

“謝你……日後我會多加留心,此事到此爲止吧。”只覺得渾身疲累,赭杉軍竟是頭一次想找個地方靠坐片刻了。

伏嬰師側頭看看,已經轉身走入室內的赭杉軍,又看看因那女子已被兩名巡警帶走而漸漸散去的幾個記者,嘴角翹了一下,才直起身子,追了上去,“……此屋乃友人所購,正在整飭,赭老闆小心地面。”

……

“……你們……讓赭杉毛骨悚然。”慢慢走回,終於忍不住,對一直跟在身邊的伏嬰師說了這句話。

“赭老闆這是擔心蒼老闆了?”既然已經決心走上此途,伏嬰師心內當是不懼怕任何評語的,唯有此時,卻是在不經意間,將話題的中心引至他人身上,“……大帥與我們不同。”

聽到這句話,將本已轉過來的面孔又轉向了另側,不說話,只是重重出了口氣。

靜靜看着似乎是從對方脣間瀰漫開的白色的水霧淡淡地飄散在自己面前,伏嬰師亦沉默,良久之後,才緩緩說:“若是方才……出了事,縱使蒼老闆能說動大帥出面相救,我想,封雲社也不會再留J城了吧?”

“當然,藝人最是在乎名聲……倘若真如閣下推斷那般,赭杉無顏再留。”

“所以……大帥能將蒼老闆留在身邊……而伏嬰師所盼望者,唯有……赭老闆不要離開J城了。”說着,立定身形,看着急匆匆從封雲社的巷子裏走出來的孽角,不再前行,“赭老闆,前面已經到了……早些休息。明日上午,新人先在焱山議事堂行禮,隨後趕往泰豐樓擺宴,我身爲司儀,怕是沒有時間去後臺叨擾了。”

“……嗯。”赭杉軍慢慢點頭,迎着孽角走過去,突然又回頭想說些什麼的時候,卻見那人早已轉身,雙手插在淺色的大衣口袋中,頭也不回的用依舊讓自己覺得陌生的步態似乎是不帶着任何牽掛的率先離去了。



湛藍的天空,纏繞在屋角廊柱的五色旗同色的綵綢和橫拉在各個院內的萬國旗,在寒風的吹動下,竟是給了衆人一絲絲的暖意。

已是冬日,大部分的活動都在室內。將近正午,泰豐樓外一陣鞭炮聲響,緊接着是西洋軍樂隊的聲音,在這其中,已在焱山議事堂結束了結婚儀式的一對新人乘坐着汽車緩緩而來了。而後面的車隊,載着出席儀式的親朋好友緊隨而來。只有D省督辦的車隊因爲身份特殊,另有路線,而不在娶親車隊之列。

泰豐樓今日婚宴專用,正院整頓之後,正對着三層的樓閣搭起戲臺。兩邊紅底金繡的喜聯:【雲天萬景 蓮海千香】,繡工精湛,字體飄逸,更在難得冬季的晴陽之下,熠熠生輝。

“蒼老闆,棄大帥已到,大概一會兒便要開戲了,您這邊可以了麼?”

匆匆跑來戲臺兩側當做後臺的屋內來傳話的,乃是被臨時拉來做管事的算天河,因爲封雲社這位地位特殊,謹慎起見,親自跑來一趟。

“嗯,可以的。”其實已經扮戲許久,便一直在這間被當做休息室的偏房內坐着。這時,赭杉軍似乎是有什麼心事,一身戲裝,只將髯口和盔頭放在身邊茶几上,人則一直立在窗邊不語,蒼微微頷首,頭頂仍是原來的那頂牡丹大拉翅。

“那就好,那就好,一會兒您等信兒!等祝酒詞說完了,酒過三巡……”

“我們無事……您介時向臺口打個招呼便可。敝社有專人監場的。”

“好好,好好。”下面還有事情,算天河關照之後,便忙不迭地退出,看行走的方向,應是去了後廚。


“師哥……”

扭頭看着仍不說話的赭杉軍,蒼慢慢轉頭。昨晚被孽角迎回無話,便各自歇息,然而早晨啓程之時,漸漸便覺得他臉色不對了。蒼和衆人都知道,緋羽成親,他的心緒複雜,同時也是事務多忙,便一直沒有開口了。

“嗯。”雖有迴應,其實赭杉軍並沒有在意蒼的呼喚,透過已經裝上明亮玻璃的雕花窗戶,遙遙看見正中二樓的主桌上,緋羽一身紅色旗袍,款款落座,而身邊軍裝加身的斷風塵也格外意氣風發了。本想在心中暗自欣慰:妹妹終於出嫁如意郎君,然而,卻情不自禁自嘲一笑,自己這哥哥,從未爲緋羽做過什麼,甚至昨晚還險些釀成大禍,此時又怎有欣慰的資格呢。

“師哥……”

“嗯?”蒼再叫這一聲,赭杉軍終於是真的聽了去,認真答應一聲,才說:“該上臺了?”

“不忙,開始之後,還有一個道賀的過場。”

“哦,對……”這時,主桌邊,棄天帝已就坐,正自舉杯,約是在說些勉勵新人的賀詞吧,他勉強一笑,說:“哈,這婚禮……辦得很是新奇啊。”

“嗯……蕭少爺說,此乃是最近所謂文明結婚。”

“文明……”

“大約是從西洋傳來,又再加以改革,爲了區別,都會冠以‘文明’二字吧……”最近和蕭中劍接觸多了,蒼倒是覺得不是自己指導他之身段,倒反而是‘蕭老師’在給自己這沒讀過幾本書的人上課了。

“哦。”其實本也是心不在焉地重複陌生的詞彙而已,倒是對這解釋不太在意了。

心中想說的話很多,諸事糾葛,有自己的也有別人的,然而開戲在即,總是不適合出口,蒼猶豫片刻,索性緩緩閉了眼,在心中默唸戲文,以定心神了。

【統領貔貅戰沙灘,失落番邦十五年。高堂老母難叩問,怎不叫人淚漣漣。】


其實是直到飾演四郎的赭杉軍唸完定場詩,宴席之上才漸漸安靜。這詩文,倒叫席中人各自有了不同的心思了。

看着緋羽僅僅是眉峰微微一抖,即刻便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的斷風塵,曌雲裳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將眼光轉開,卻彷彿看見已經退在後面一席,正和伏嬰師任沉浮等帥府幕僚官員談天的東宮神璽也似乎恰巧用眼角瞥了自己一眼,似乎更是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

“我……有點醉了,且去後面休息。”情不自禁打個冷戰——今天早晨,雖然大部分紙都被斷廳長迎娶紅樓三小姐的新聞佔滿,然而還是有那麼幾家平時便不買官宦權勢之帳的如《每日新聞》之類的小報社,將昨夜發生之事,冠以“已查明昨夜於X區A巷徘徊之女子,系J城某金店大小姐之貼身侍女”之類的題目刊載。雖不成氣候,卻是礙眼了——曌雲裳想起此事,心中便是不愈,起身離席,往後面女士休息間去了。而只在進門之前的最後那個轉身時,卻正好瞥見,之前一直被幾家記者圍着,詢問時局看法的棄天帝,此時分開衆人,慢慢走到戲臺前排去。


【芍藥開牡丹放花紅一片,豔陽天春光好百鳥聲喧。】


只消看D省大帥臉上專注微笑的表情,便想也知道,那清雋身姿已經從容出現在臺口了。輕嘆一聲,然而看見追過去拍照的記者,曌雲裳眼睛又是一亮。走回休息室,坐了片刻,從隨身手包內掏出自來水筆,將手中戲單子扯了一半,反過來寫了幾字,隨即便招呼夥計了。

“妹妹,你這是……”夥計未至,薄紅顏已經先走了進來,一把抓起曌雲裳手中折了又折的字條,打開看看,大驚失色道:“……這是險計啊……即便成功,在場之人恐怕均會偏袒他人啊。”

曌雲裳輕輕將頭偏過,嘴角輕撇,說:“姐姐要相信小妹的演技啊。”

“呃?”薄紅顏一愣,“難道……”

“嗯……”慢慢點頭,猩紅色的雙脣已經微笑起來,這時夥計進來,曌雲裳不容薄紅顏再說什麼,便已拿過字條,和兩塊銀元一起塞在夥計手上,吩咐說:“將這字條,放在封雲社赭老闆桌上他人看不見的隱祕處。事成之後,還有打賞。”

“……妹妹你……真是瘋了。”薄紅顏輕輕搖頭,然而曌雲裳卻笑了起來,竟是與之高談闊論,探討起金銀珠寶的成色來。

……

“失陪一下……”

伏嬰師身爲司儀,直到現在,才總算能夠略微放鬆,送走了來道謝的東宮神璽和來彙報的算天河,才剛剛坐下吃喝幾口,便又有些下級幕僚前來攀談,直至敷衍着將衆人支應走了,才裝作要解手的模樣,向着同席的衆人略作招呼,起身向着樓梯口走了幾步,竟就被新郎官斷風塵湊了過來,將一個字條塞在了手中。伏嬰師一愣的功夫,斷風塵已經歸席了。

打開字條看了看,伏嬰師輕輕一笑,起身往封雲社所在的後臺去了。


雖是露天戲臺,然而全本【北天門】唱下來,赭杉軍身上水衣子也是透溼了。走回後臺,衆人皆是忙着卸妝,也就無人在意赭杉軍從那舊茶壺下面發現字條的事了。

中間過場休息,再來便是輪到素蓮香登臺,約麼能有兩個鐘點的時間空閒,赭杉軍便依着字條所示,獨自一人,走向泰豐樓一處僻靜的偏院。

今日泰豐樓已被包下,正院爲堂會之地,而周圍幾個偏院,則都闢成了茶室,供有覺得疲勞或是不勝酒力的貴賓休息。故此,倒也是清靜得很。赭杉軍緩緩走入,只見這院落甚小,窗內的簾子均已落下,看不清內中之人,他猶豫片刻,還是走上前,輕輕叩門,說:“內中有人麼?赭杉軍依約來到。”

過了片刻,屋門緩緩打開,赭杉軍愣了一下,才慢慢一點頭,向着立在門口的兩人說:“斷先生,三小姐,新婚之喜,赭杉軍道賀了。”


過場戲是“素蓮香”的當家武生葉小釵帶領自家子侄出演的【三岔口】,隨後,便是素還真和名醜秦假仙領銜的全本【群英會】了。

若單說戲臺上人氣,怕還是素蓮香高過一籌。曌雲裳看看時間差不多了,走出休息室,正要下樓,卻被一個服務員迎上,將一封小箋遞在面前了。打開看看,內中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筆跡與內容,然而曌雲裳畢竟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女,驚喜過後,慌忙擡眼在樓層內查找,果然看不見D省大帥的身影,又將那字條仔細看過,確認無誤之後,方才略作收拾,緩步下樓。

此時已經臨近她與赭杉軍相約的時間,而棄天帝字條之上所示的相會的院落更在自己所定的隔壁。走向偏院之時,見到那院已被推開虛掩的院門,曌雲裳還有幾分猶豫,然而轉念一想,如此設計,無非是想讓棄天帝舍了蒼而轉向自己。如今既然有了棄天帝溫言相請、西廂一會的信箋;那麼那個栽贓陷害赭杉軍輕薄自己的計策,便也可以拋在腦後了,至於封雲社衆人,說是寬宏大量不再計較也可,說是等自己地位穩固再來慢慢收拾也可了……想到此處,曌雲裳微笑一下,再次整理了一下白狐皮的大衣和梳得光亮的頭髮,輕輕敲敲半開的門扇之後,跨過門檻,款款而入了。


“怎會是你?!”


看見立在院中的竟是伏嬰師,曌雲裳的眉毛立了起來,這個人,自己沒有和他直接打過交道,只是知道他這兩個月升遷極快,儼然已經是棄天帝與朱武兩人的心腹。然而一驚一怒之後,隨即又有轉念,態度也緩和了起來,淡然問:“伏嬰先生,在此休息?”

“大帥略有點醉了,方才封雲社散戲,便去東廂貴賓室休息。”嘴角翹了起來,只是說話還是不帶着什麼笑意。

沉默一下,突然擡手,“既然如此,我收到的這張字條,便是有人模仿了大帥筆跡的贗品,哈,此事非同小可,請伏嬰先生速速帶我去見大帥。”

“呵呵,我這裏也正有張字條,要一併交給大帥。”伏嬰師微微一笑,一直捏在手中的拿半張菜單紙迎風晃了晃。

臉上如同結了一層寒霜,曌雲裳慢慢眨眨眼睛,微笑說:“我有事約見赭杉軍,如此而已,這紙上也沒什麼多餘的話語。”

“如何解釋是大小姐的自由,便如同如何解讀也是大帥的權利一般。”伏嬰師毫不退讓,“在下這裏,還有一張昨晚塞給《每日新聞》特約記者的字條……”

曌雲裳竟是笑出聲來,有點自嘲地搖頭,“我早該想到,如《每日新聞》這般囂張的報紙,後面必有文章啊。不過……伏嬰先生模仿大帥簽字倒真是惟妙惟肖啊,連我都被欺瞞了,這本事,未知大帥是否知道呢?”話說完,眼神又是犀利起來。

伏嬰師收了字條,似乎是談判結束準備離開般,向着院外而去,聽到這話,將身立定,“哦?”

“哈,之前同大帥的公函往來,皆是由他親筆回覆,小女子那裏倒是存了不少大帥真跡。”

“……曌大小姐,”伏嬰師輕輕吐了口氣,“命中無時莫強求……您若答應從此不再設計陷害,伏嬰師可以不將真相告知。”

“哈哈哈。”曌雲裳難得開懷而笑,“伏嬰先生這話,說得糊塗了啊。”其實心中最壞結果,無非便是,此乃棄天帝授意罷了,曌雲裳想到此節,繼續說:“……他對我如此,難道我不會報復?”

伏嬰師站在門口,停下身,輕聲一嘆,說:“……我無意模仿大帥筆跡,這字條,是請大帥祕書任沉浮隨手寫的而已。”說完,開門靜悄悄地走了出去。等走遠些,那院內突然響起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聲的時候,也情不自禁低了頭,輕輕嘆了聲,“傻女人。”

“你對她做了什麼?”

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語調竟是讓伏嬰師少有地心頭一緊,先停步,隨後靜下心緩緩轉身,看着已經同斷風塵夫婦結束了會談,正立在自己身後的赭杉軍。這時,衆人目光已經追隨察覺出不對的薄紅顏以及聞訊而來的東宮神璽兩人急匆匆的腳步,向着那院子而去,在人群中,靜靜對立無言的兩人,同手牽手溜回宴樓的新郎新娘一樣,都不那麼顯眼了。


其實,見到了緋羽和斷風塵,赭杉軍也沒有什麼其他的話要說,只是淡淡地表達了祝福,隨後將那半塊玉佩鄭重交給斷風塵了而已。簡單寒暄和敘舊之後,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願,便提議自己先出門去,然而推開門,卻恰巧見到伏嬰師從隔壁院內走出,揚長而去。


靜靜地立了許久,伏嬰師突然出了口氣,看着入內查看的東宮神璽已經走出向着衆人搖晃雙手示意無事,才說:“總之,曌大小姐應該以後再不會針對貴班和幾位老闆了。”

看着對方那故作誇張地滿不在乎的表情,赭杉軍的手已經攥成了拳頭,兩條劍眉不住地抖動,然而最後還是鬆開,重重地說:“如此,多謝了。”最後,大步邁開,擦肩而走。

約略是赭杉軍走得急了,只是肩膀相撞,伏嬰師卻是一個趔趄,站定了身形,卻見任沉浮已經跑了過來,輕聲問:“怎麼回事?”

扭頭看看已經從東廂院中走出的棄天帝,伏嬰師淡淡一笑,“回去再說。”

“好。”這時,群英會已近尾聲,再過片刻,便是壓軸的【鎖麟囊】。

……

重新回到樓上,見走廊邊的殘席已經撤下,改換了一字排開的沙發,只在大廳後半部,看不見戲臺的空間,按照現在文明宴會的規矩,用飯桌拼成長桌,紅布鋪蓋,上面擺了些中西各色茶點,不愛看戲的來賓,便坐在一邊談天喝茶了。

在敞廊靠邊處倚柱而立,伏嬰師也似乎恢復了常態靜心看戲了。只是才剛剛開場,處理完姐姐之事的東宮神璽,已經湊了過來。

“令姐……”對方來意不明,卻也不像是興師問罪的模樣,伏嬰師倒也不大在意,先開口了。

“她心情不好已經有段時間,現在已送回家了,請薄紅顏那位女士陪着。”抱肘而立,若說姐弟同心,只是此時東宮神璽臉上實在是看不出有什麼心情不好的模樣。

“嗯……”對方既然沒有不悅,伏嬰師也就懶得再提扭頭看着臺下。

“哈,書老闆和蒼老闆,兩位同時旦角,可否分個高下呢?”東宮神璽倒彷彿已將方才事情忘記,隨口品評起來。

伏嬰師擡了一下眼皮,想了下,便接話了:“書老闆成名多年,貴在經久不衰,唱腔老道;只是若論扮相氣力,蒼老闆還是高了一籌啊。”

“嘖,若是叫你選擇,卻是要聽哪一方呢?”語氣中帶着年輕人的調皮,卻叫人想象不來,眼前人已經是D省全境地下軍火生意的負責人了。

“這……雖則如此,蒼老闆的唱腔亦是不差,而書老闆也不能不說自有一番魅力啊。不過,旦角不是我之所好,說不好。”淡淡的回答,配以隨意搖頭,伏嬰師此時已是徹底放鬆了,靠在柱子上露出疲憊神態。

“哈,若是我說,還是聽書老闆啊。”

“怎講?”

“你不知道?過了今年,素蓮香便要南下,想聽也聽不到了呢。”

“哈……若是這般說辭,我倒是要一直追捧蒼老闆了。”

“嗯?”

“書老闆雖然離城,卻未離臺,兄臺大不了一張車票追隨而去,總也是能聽到的;然而若是離了臺,縱使近在咫尺,也……”

“此話怎講?”

“依照大帥的性子,只怕唱完這一季,也是極限了。”懶洋洋地回答,這時,眼尖的夥計已經搬過兩把椅子,請二人坐下了。

“……原來如此。”東宮神璽笑而不語,轉身凝神看戲了。

【世上何嘗盡富豪,也有飢寒悲懷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我正不足他正少,她爲飢寒我爲嬌,分我一支珊瑚寶,安她半世鳳凰巢……】


“倘若登臺次數屈指可數,演出也會格外賣力了吧…伏嬰師眨眨眼睛,連自己也不知道這句在腦海中迴旋良久的話究竟有沒有說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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