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第一場 大明湖
“嗯。”眉頭微微皺起,細細辨認了一下寫在包菸草的錫紙上面幾乎被磨成一團烏雲的鉛筆字跡,等到看清楚了,才道:“好。……經理來過了?”
“早晨曾過來了一趟,後來又走了,師哥有事找他?”
“……無,我走了。”下意識地攥緊手中湘竹骨素白紙的摺扇,蒼一提前襟擡步出了院子。
“啊,對了!”赤雲染正要坐回木盆旁邊的凳子上,突然又想起了什麼,追到院口問了一句:“師哥,中午回來吃飯麼?”
蒼詫異回身,慢慢說:“自是回來的。”
本來就是爲了躲是躲非,蒼漫無目的地步出巷子,在路邊一個早點攤上,兩個銅子喝了一碗玉米麪粥再剝個茶葉蛋算做早餐,隨後依着黑狗兄那小得可憐的紙條上的路線圖,摸摸索索地向J城·院東大街“宏濟堂”藥鋪去。住在城外新闢的開埠區,目的地卻在老城內,不緊不慢地這麼走着,其實所消耗的時候着實是不短,好在城裏不比鄉下,大抵是起床都晚——路過護城河時,才看見河岸人家的炊煙裊裊地升了起來,心情卻也似乎可以一直停留在清晨。只是進了城,看見那黑底的匾額上赫然的反光的時候,頓時覺得天就大亮了。
手中拎着穿成串的幾大包藥從鋪裏出來,看着天色,估摸距離吃午飯時間還算充裕,蒼決定就再這麼慢慢走回去,只求不耽誤了便是妥當。所以,當穿過一條把口有個宏偉高大着實驚歎的西洋教堂的巷子,看見一碧萬頃的大明湖的時候,蒼先是一愣,隨後就啞然而笑,無奈於自己的寥寥無幾且有不如無的方向感了。
總算無論如何,大明湖畔大抵是好去處的。
如今正是秋日,在D省的J城又是一貫溫和的天氣,昨夜才稍稍見了些金風瑟瑟,人可及時添衣,而城內萬物尚不及有什麼反映,是以天高雲淡,碧綠柳絲飄垂,仍是不見一絲蕭索。慢慢接近正午,天色越發明亮起來。大明湖邊景色佳處本來盡是達官貴人的私人庭園,幸虧辛亥年時滿人的朝廷倒了,湖的南岸一塊不大的面積也被闢爲市民公園,稱作“遐園”,大抵是鼓勵民衆“得暇來此”,取了這層含義。旁邊尚有辛亥年設立的藏書樓——其實好像是什麼人或是機構出錢,買入圖書,叫那些買不起新書又識字的普通人借閱的所在,又有聽說用東瀛的還是西洋的叫法是稱作“省力圖書館”的,也許是說在此看書,省心省力不用再買吧——院落建築倒是佔去了不少空間。雖爲伶人,蒼平日裏還是頗喜歡讀幾本書的,然而走進院內,先是看見門口豎着在門的一邊掛起的木牌子,才知道全稱乃是叫“D省省立圖書館”,和自己素想所謂“省力”沾不上邊,心中暗愧地同時又見正面那高聳書樓和一側查閱室內各個學生打扮或者文質彬彬素色長衫禮帽的讀者們,反倒更有些生畏情怯,覺得自己與這裏仍是格格不入,唯恐進去又有了什麼錯處,徘徊良久,連手中不合時宜的扇子都順入了袖籠之內,而最後還是走開,彷彿只是繼續沿着大明湖的南岸信步閒遊。
……
“蒼,蒼啊!”
大明湖的景色確然是雅俗共賞,闢這“暇園”的人,也真是所謂時代先鋒。蒼漸漸忘卻方才只有自己知道的尷尬慚愧,來了些真正賞景地興致,情不自禁地又將扇子抽出來,打開有點不和季節,便擎在手裏把玩,遠眺湖光山色,正看得出神,又聽到有人在身後叫自己的名,隨後腳步聲近了,便聽出來:正是J城鎮守使家的大少爺朱武。
“朱武少爺?”停下了原本不快的腳步,回身看着鎮守使公子快步追上來,方想起昨日他約自己同遊大明湖的事體——有約在先,此時此地雖然當真是邂逅,卻也算不得不約而同甚或是心有靈犀了吧。
“蒼啊,原來你還是來了啊。”朱武今日穿了便裝。這時候,大約是太陽升起來覺得有些熱了,將洋裝外套脫了搭在手臂上,沒打領帶,露出開了一顆釦子的白色襯衫配着合體的淺茶色馬甲和褲子,棕色的皮鞋也擦得晃眼,牛筋鞋底踏在大明湖岸邊的石板路上,喈喈作響。
“嗯,我是……”略微拎起手中的一串藥包,蒼想要表示自己只是取藥而非赴約,只是又覺得爲難出口了,當即不置可否,反問一句說:“朱武少爺一個人麼?”
“哈。”朱武聳聳肩,倒是無所謂地回答:“一時都聯繫不上,況我在J城……其實也沒什麼太多的朋友。這是什麼?”終於看見蒼手中的物事,便定是要開口一問的。
“嗯,初來乍到唯恐水土不服,又趕上秋分,抓些補藥給大家打打底子。”蒼這樣回答時,兩人已經並肩前行了。
“很沉吧?我幫你拿着!”朱武不假思索地說,雖然從未把對方當做女子,但是總覺得蒼就是有那種想讓人替他做些什麼才能安心的氣質。
“不沉的。”
“怎會不沉?這麼大串!”
“真的不沉,中藥都是乾貨,無非是包得大而已。”
“哦。”從小健康無病,中西藥品於朱武都是相當陌生的事物。
……
往事不能提,而眼前又實在是找不出什麼彼此地共通處,能聊的話題不出意料是越來越少,兩人保持着略有些尷尬的沉默,沿着河堤緩緩前行,後來索性連景色都不看了,只是低頭自顧自地走。
“蒼……”
“嗯?”
“……你現在住哪裏?”
“……住城外。”
“城外哪裏?”
“嗯,第一樓旁邊的凌家老店。”
“啊!這個‘第一樓‘是什麼營生啊?怎麼我回來不到一天,倒是聽人提起幾次了……”似乎是終於找到了話題,朱武笑笑說。
“是……江湖人找樂子的所在。”秀氣的眉頭皺了起來——黑狗兄安排地這家客棧的位置,蒼是不滿意的,然而初來乍到,人地兩生加之囊中匱乏,卻也只好暫且存身。好在戲班尚能努力包下了一個不大的院子,晚間將院門一關,大家睡得又近,警醒點倒不至於真的出什麼不樂見地事故來。
“嗯?那你平日裏也會去了?”不知道所謂“江湖人的樂子”就是大煙和女人,朱武傻乎乎問了一句,還笑嘻嘻地做出好奇神情。
苦笑了一聲,聽着對方無心的言語,倒也不至於發作,恰好此時不知從那條巷子裏吹出一陣不大不小的秋風來,蒼便就勢閉了口,輕輕地把頭偏向一邊。卻不意飄蕩起的柳絲又垂落下來,一片半枯的柳葉的鋸齒邊從臉頰邊劃了一下過去,“唔!”靠臉吃飯的伶人,總是對面孔上的損傷格外在意,蒼哼了一聲,空着的左手已經覆上了臉頰上略略有些痛的地方。
“蒼,怎麼了?”
“沒,柳葉子劃了一下。”
“啊?!快讓我看看,有沒有劃傷!”朱武邁了一大步,轉到蒼的面前。
“不會,只是嚇了一跳……”還是會疼,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是蒼其實是真的有點擔心挪開地手掌上會出現血色。
“我看看啊,要真是臉傷了……”急得手足無措,朱武湊得更近,似乎是想從蒼的指縫中看出些端倪。
“實在是沒事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蒼略略向後退了一步,後腰已經撞在湖岸邊豎起的青石欄杆上。
“那把手拿下來叫我看看啊!”朱武實在是看不清狀況,也是不自覺地伸手去抓那白玉般的腕子,卻是正好扯在那一串藥包上,紙繩不結實,竟就斷了,七八個藥包咕嚕嚕滾到路中間,總算藥鋪夥計包得結實,倒是沒有散開。正在這時,從旁邊一個別墅的院子裏,一輛嶄新黑色轎車正開了出來。
“停,停!”朱武一面打着手勢,示意鳴笛示警的轎車停下;一面貓腰將藥包一個一個地往懷裏抱。撿齊了紙包,朱武慢慢退回路邊,禮貌性地向着停下車靜等的司機做個多謝的手勢,還沒看清對方長相就轉身走向已經把手從臉上拿下來,立在路邊靠着欄杆立着,略微欠身有些擔心看着自己的蒼——朱武一怔,突然只覺得,這姿勢格外地氣質好看了。
轎車大約是啓動慢,似乎隔了一會兒才又緩緩開起來,向着城西南麟趾巷棄家公館去了。
“老爺,少爺他……”警衛隊長兼司機的補劍缺從車窗鏡裏不時偷看坐在後面正中自己主人的臉色。
“那是誰?”微微側頭看着車窗外漸漸甩到後面的兒子,棄天帝終於把頭轉了回來,沉聲問了一句。
“應該是封雲班的蒼老闆。”
“嗯?”
“就是昨日老爺壽宴上唱天女散花的那位……”
冷哼一聲,棄天帝再度轉頭看着隨着轎車開動轉到湖對岸又已經開始並肩緩步的兩人,“走。”說了一句,轎車終於開始加速,才發現自己的眼神竟是一直瞄着那長衫青年的腰部,腦海中止不住那日舞臺上驚豔四座的身段和方才倚着石欄杆翹首而觀的身影如洋片卡住一般反覆切換了那麼幾秒鐘的時間。
……
回到麟趾巷公館之內,棄天帝換下了洋裝,穿了一身舒適的長衫馬褂在自己位於二樓辦公室窗前的書桌後一坐,戒神老者如往常一般端着茶盤進來,同時報告:“老爺,黥武小少爺要回學校了,來向您道別。”
棄天帝略微點了點頭,將剛剛帶上的單片眼鏡拿下,這時門口輕快的腳步聲已是愈來愈近了。
“叔公。”推門而入的是個黑髮年輕人,一身清爽樸素的學生裝束,胸口端正彆着的“D省公立政法專門學校”的校徽擦得乾淨,報門之後,規規矩矩地站在距離棄天帝辦公桌後一公尺左右的地方,兩個腳跟仔細併攏,等辦公桌後面的人擡起眼來,才認真地說:“叔公,孫兒便要回校了。”
“嗯。”整襟危坐,棄天帝輕輕頷首,擡頭看看還沒有挪動腳步意思的侄孫,“還有要求?”
“叔公,其實……從下週開始,孫兒想……便可不可不時常回來了。”立在一素嚴肅寡言的叔公面前,話到嘴邊難免忐忑,然而早已拿定了主意,黥武便沒有什麼猶豫。
“哦?”棄天帝眼瞼垂下,身體前欺,兩隻手交叉輕輕放在桌上靜等下文。
“文學社的學長在藏書樓給孫兒薦了份整理書本的閒工……”
“每週一百塊大洋不夠花?”眉頭因爲不解而皺起,棄天帝瞄了一眼辦公桌在套間外屋正同自己對面的祕書任沉浮。
“不,不,孫兒的意思是:如此一來,便不需要在叔公這裏拿錢了。”
“……那份工給你多少薪水?”聽到這說法,棄天帝反而好奇起來。
“一塊八、九角的樣子……”黥武有點支吾,不過馬上又鼓起勇氣認真地說:“承蒙叔公照顧,替孫兒交了學費,然……孫兒業已成年,雖能力有限,也想略略能自食其力……一年級的課程孫兒自認可以應對,而況無論閒時忙時,同書本爲伍……”時斷時續地背說,看來是準備了很久了。
“隨你。”棄天帝嘴角微微一翹,看着那青年緊繃的臉上露出隱隱歡喜的表情,又適時說:“遇到什麼一定要說,現在不需對自己要求太高。”
“多謝叔公,孫兒記住了。孫兒告退。”黥武認真的點了點頭,向着棄天帝鞠了一躬“嗯。”棄天帝慢慢將目光落在桌上的文件,同時按了一下手邊的電鈴,隔壁警衛間的補劍缺立刻推門進來,棄天帝如往日一般吩咐道:“送黥武去學校。”
“是,屬下這就去備車。”
“狼叔,等一下!”黥武先攔住了例行公事一般的補劍缺,又轉身向着棄天帝說:“叔公,孫兒還有一個請求……”
“嗯?”本已捻起垂下的眼鏡片,棄天帝又輕輕撒了手,坐直了。
“孫兒以後自己走回皇華館學校就好,不須麻煩狼叔開車接送。”
“何?”
“學校近來提倡健步,既可建強身健體之功,亦可……”
“嘖,這麼多麻煩事?”棄天帝嘴角帶着冷笑皺皺眉頭,打斷了黥武的話。
見到這表情,黥武一下子咬了嘴脣,不再說下去了。
“黥武。”終於正式看了對方一眼,“我說過:每週只妥協一事,考慮清楚,不要濫用。”
“……是。”聲音倒是不如之前洪亮了。
“補劍缺,送少爺。”一句話過後,棄天帝低下頭開始處理公務,亦表示事無轉圜。
……
“叫算天河。”
等窗外傳進來的樓下汽車發動和駛出的聲音沒了,棄天帝才一面翻動着桌上公事,一面吩咐祕書打電話去辦公處叫會計上來。
“長官。”新來的會計算天河誠惶誠恐地從一樓跑來,走進長官的辦公室。
“黥武的零花錢不用支了。”
“是。”算天河答應地有些遲疑,不過還沒問出口,上面的吩咐又已經下來。
“去花旗銀行給他開戶,本月開始,每月兩千塊。”
“……是。”
“大明湖邊那房子,你和任沉浮定個日子去和房主談吧,談下多少都是你的獎金。”
“是。”
“可以走了。”棄天帝頭也不擡地吩咐,已經拾起了桌上的德國鋼筆,蘸蘸一旁墨水壺中的墨汁,先簽了幾份不當緊的文件,等到算天河出了辦公室門,隔了片刻,彷彿才想起來一般,一面繼續簽字,一面開口問說:“門廳那個人是?”
“哦,那人叫伏嬰師,一早便來了,自稱是老爺您的遠房外甥,想在城裏謀個差事,隨身還帶着一封書信。”
正在外屋自己桌邊整理文件的機要祕書任沉浮一面回答,一面將壓在硯臺下的一封老式書信抽了出來,起身上前,遞在長官面前。
倒是依稀記得有這麼一門姓伏嬰的親戚——好像本家確實有個姐姐輩的嫁過去了——棄天帝隨手拆信,捻着內中薄薄的一張紙,靜靜不語,最後竟是不由自主將手肘撐在桌上支着下頜反反覆覆看了兩遍,卻又過得片刻,才擡頭道:“新華院缺個牢頭,你帶他去,讓斷風塵安排。”
“是……您不見一見麼?”任沉浮已經放下了手中的卷宗,動作一頓。
“再說。”
“是。”任沉浮退出辦公室,穿了外套,下樓去找已經在門口坐了幾個鐘點的伏嬰師。路過會計辦公室,卻聽裏面算天河問道:“戒老啊,長官他怎麼對黥武少爺比對親生兒子都好啊?”——昨日壽宴之上雖然沒說什麼,然而事後,棄天帝陰沉的臉色誰都知道不是做給他們看的,“我看黥武少爺倒是和長官挺像,莫非……”
“住住住住口!”戒神老者兩個字還說得結巴,“誰都不許想歪,都不許往歪地方想啊,老爺二十多年除了過年就沒回過老家,黥武少爺今年才十八,四月份的生日,你是會計算不清帳啊!”
“哈,”算天河笑了,“戒老,我什麼也沒說啊。”
“哼,”戒神老者氣得直吹鬍子,“老爺這麼照顧黥武少爺,還不是因爲黥武少爺死去的父親……唉,當年若不是黥武少爺的爹捨命護着,莫說夫人連朱武少爺也……”說到一半,看着從門外急匆匆走過的任沉浮,立刻住了嘴,過了片刻,才回過味兒來,說:“打聽這些幹什麼呀,真是真是。”這般叨唸着走了。
“小師妹,別等了,定是叫人留飯了。”與師兄弟們圍坐在凌家老店西跨院中間的廢舊磨盤搭成的矮桌邊,紫荊衣實在忍不住,回頭看看站在門口頻頻向外張望地赤雲染,“雖說是回來吃,到時候還由得他?快來吃飯吧。”
“蒼師哥絕不失言的。”赤雲染緊鎖着眉頭,雖然身子已經側了回來,還是一條腿跨在門檻外面。
“天草、伊達,快點吃,吃完替你們師姑門口看着去,”墨塵音看看正要去添飯的兩個毛頭小子——蒼和赭杉軍都不在,這地方面不算平靜,赤雲染是個女孩子總是拋頭露面總是不好。
“我去。”白雪飄將空了的粥碗放在桌上,夾起一筷子鹹菜塞在手中掰開的半個雜麪饅頭裏,鼓着嘴站起來,走到門邊說:“師姐,你去吃,我替你看着。”正說話間,卻見只有各色炊煙瀰漫不見人影的巷子那頭,一輛洋車衝了進來。
“哎呀,是師哥啊!”赤雲染先看清了車上那一抹淡淡的紫色,收進去的腳又跨了出來。此時洋車已經停在了凌家老店側門口了。
“雲染,雪飄。”蒼等車子停穩,方才慢慢走下來——車錢朱武付過了,此時車把式急着吃飯也不拖延,原地掉個頭便走了。
“師哥啊,哪裏去了?害我們等得好苦,還沒吃飯吧。”
“嗯,回來時道路走錯,耽擱了些時間。”蒼淡然一笑,隨後把懷裏的幾包藥和一個報紙包交給已經迎出來天草和伊達,向着赤雲染說:“藥已經取來了,這包裏是梨,雲染你一會加點冰糖給大家煨梨湯潤潤嗓子。”
“好!”即使是傍晚街口幾十個子兒包圓的小梨子對戲班子而言是也稀罕物事,赤雲染情不自禁自己伸手接過來,只覺得沉甸甸甚是壓手,便忍不住微微打開報紙包向內中望望,不由得驚歎了一聲:“好大!師哥怎麼買這麼好的梨?”說着,一巴掌打開了天草探向紙包中的手,“手拿開,小饞鬼!”
“哈,莫急,一會兒師姑切梨,讓她手下留情,將梨核留得大點,給你們啃。”蒼先安撫了天草和伊達,隨後才解釋說:“不是我買的,”一面說,一面走進院子,“回來時候遇到朱武少爺,是他說煙臺梨好,便買了幾個……”其實,朱武大略是隻想到給他一個人買,蒼雖然動念同大家分食,然而已經是受之有愧,卻也不好多要,厚着臉皮由着朱武挑了六個而不加阻止已是極限。坐在湖堤邊聊天的時候,朱武口渴便吃了一個,也要蒼陪着吃了一個。結果兩人誰也不認識路,吃了梨後,更急着趕回來,倒是越走越遠,朱武最後索性叫了洋車相送,才各自分手回去。
“遇到?”赤雲染正要轉身去廚下給蒼盛飯,聽得口風不對,便又回頭問了一句。
“嗯,如何?”蒼有些疑惑地看着似乎突然就默不作聲的衆人,緩緩在石磨邊的一塊條石上坐下了。
墨塵音想了想,說:“蒼師哥,黑狗兄和赭師哥去拜碼頭了,中午在外面吃了,留話說下午四五點鐘飯吃得差不多了去看園子,讓師哥留空,新市場裏的雙儀舞臺見。另外,赭師哥說,明日首演的戲單子他也大概寫了寫,放你桌上了。”蒼輕輕點點頭,卻聽墨塵音繼續道:“黑狗兄說,蒼師哥你今日出去是約會朱武少爺,不敢打攪,只是這邊也都是地面頭頭臉臉的人物,而且一早都訂好了的。赭師哥沒去大明湖,朱武少爺不生氣吧?”
“我與朱武少爺只是偶遇。”蒼一面說着,一面轉身接了從廚房出來的赤雲染遞過來的粥碗。
“可是昨日,朱武少爺不是在後臺邀了你和赭師哥,大家都知道啊。”赤雲染又將筷子遞了,插話說。
蒼眼瞼輕輕垂下了——向不喜應酬,能躲就躲,但只有今日躲得格外輕易,還一旦“順路”就被順去了大明湖,卻原來……想到如此,竟是忍不住嗤笑了一聲,微微搖頭,不在多話,抓起粗磁盤內的饅頭就着冰涼鹹菜半溫的玉米粥有滋有味的吃下去了。
……
“大家快來看啊,蒼師哥和赭師哥上報紙了!”午後,在廚房切梨的赤雲染突然跑了出來,手裏拿的就是朱武買梨時,一下子找不到傢什,向路邊報童買的兩張用來包梨的當日報紙,“這裏,這裏,還有照片呢!就是昨日棄家公館的堂會啊!”
“對了,雲染,”蒼正在院裏給白雪飄說戲,聽到這聲,才想起什麼,扭身說:“那穿藥包的是朱武少爺的手帕,煩你給他洗乾淨了收好。”
“父親。”朱武放下筷子,拿起一旁的餐巾輕輕擦擦嘴角,“我已吃好了。”說着,已經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渾然沒意識到這是分別三年之後,自己第一次與父親同桌用餐。
棄天帝略微擡頭,看了行將心猿意馬的兒子一眼,便將眼瞼垂下嚐了嚐湯的鹹淡,等朱武堪堪走到露臺連通室內的落地玻璃門前伸手去拉門把手時,才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回房休息,下午隨我去城外的軍器廠子。”
“啊?”心中已有盤算的朱武驟然停步,“父親,我……”
“我還沒吃完,有話下午說。”棄天帝說着,再不看對方一眼,捻起桌上的胡椒瓶子,認真撒了些在自己的碗內,用湯匙輕輕攪動,同時繼續吩咐立在門口的朱武:“晚上替我在泰豐樓送行黃泉。”
“……是。”眼珠微微轉轉,朱武臉上掛了些許掃興的表情,然而卻也無言,默默轉身拉開透明的玻璃門,走入室內,將棄天帝一人留在露臺上的餐桌邊,回裏屋去了。
……
“長官……”每日中午,當安排緊湊沒時間臥榻小憩之時,J城鎮守使的機要祕書任沉浮總會替日理萬機的長官稍微按摩一番。
“有事?”此時坐在辦公室內寬敞一角的太師椅上,隔着落地窗看着外面花園內密匝匝飄落的各色葉子,棄天帝難得露出些許帶着慵懶的平靜。
“少爺他,方才向我打聽……第一樓的所在。”
本來靠坐在椅中的身軀挺直了一下,又再度靠回去,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坐穩,才含義不明地問:“你說了?”
“是。少爺問得急……”
“他從何處聽來?”
“說是……朋友介紹那裏是江湖人找樂子的地方……”
“朋友?哈。”棄天帝嘴角微微抖動了一下,便將眼睛閉上,聽憑任沉浮細長的手指從肩頭挪到太陽穴輕輕揉了起來。
“長官,”補劍缺敲敲門,隨後按照午休時的慣例不等允許便走了進來,“新落成的雙儀舞臺送了明日首演的戲報和包廂的票來了。”
“……拿來。”微微側頭,示意任沉浮便可停手,棄天帝接過那頗顯華麗高級的套色油印的戲報,盯着左下角綵帶尚未落下人卻已如龍女抱瓶侍立的亮相的着色照片沉默片刻,“給朱武,讓他在門廳等。”
“這……長官……”看着補劍缺出去了,任沉浮倒有些放心不下了,仗着膽子說:“讓少爺還與那些戲子的接觸,不太好吧。”
“哈。”棄天帝輕輕笑了一聲,“這年紀再想跟着戲班子跑,也不收了。”
“這……“任沉浮斂聲,雖然眼前映在窗戶玻璃上的是長官的一張笑臉,然而從津門到J城跟了自己主子多年,所有經驗卻都讓他對長官此時的心情暗暗抹了一把冷汗。
這時,走廊上輕快的腳步聲響起,棄天帝還沒見到兒子還沒進門,就知道他確然是已是興沖沖的了“這……長官……”看着補劍缺出去了,任沉浮倒有些放心不下了,仗着膽子說:“讓少爺還與那些戲子的接觸,不太好吧。”
“哈。”棄天帝輕輕笑了一聲,“這年紀再想跟着戲班子跑,也不收了。”
“這……“任沉浮斂聲,雖然眼前映在窗戶玻璃上的是長官的一張笑臉,然而從津門到J城跟了自己主子多年,所有經驗卻都讓他對長官此時的心情暗暗抹了一把冷汗。
這時,走廊上輕快的腳步聲響起,棄天帝還沒見到兒子還沒進門,就知道他確然是已是興沖沖的了。隨後一身便裝的朱武進來,倒是利索地問:“父親,這便出發麼?”
“嗯。”瞥了一眼兒子攥在手中陌生的白紙摺扇,也不說什麼,直接走向停在門口的轎車。
午後漫長,蒼給白雪飄說完了戲,時間也還早,便在院內井邊打水洗了把臉,回到自己房中,脫掉鞋子側躺在炕上略作休息。轉身之際,擡手將桌上赭杉軍定的戲單子拿起,本想好好斟酌,可是思忖之中竟然不知不覺閤眼睡着,直到下午赤雲染將梨湯煨好端進來時,才將他喚醒。
“雲染,忘記說了,我在外面吃過了……”看見粗瓷碗內清澈的湯水中幾塊格外大的梨塊,蒼有些懊惱地說道,同時起身穿鞋,“給大家分分吧。”
“都有了呢。”
“那就給師哥留着吧。”
“赭師哥那份也留了。”赤雲染無奈笑笑,勸蒼多吃點東西總是很難,她倒是也習慣了。
“多留一點也無妨。”蒼說着,心中約莫時間不早,正該出門,伸手摸摸,卻怎麼也找不到隨身的那把白紙扇了。
赤雲染有些無奈地將碗放在桌上,問:“師哥找什麼?”
“……沒什麼。”大約是上午落在湖邊某處了,這是幾年前,一位還算談得來的戲迷追着火車送上的,如今失落,蒼還是略微有些心疼,卻也不再多說,徒然讓別人跟着煩惱,“我出門了……”正想揣着那戲單子,卻發現也找不到了。
“師哥,戲單子啊,怎麼就扔地上了。”低頭看見炕邊與桌子的夾縫中露出一角毛邊宣紙,赤雲染蹲下身抽了出來。
“多謝。”無奈搖了搖頭,蒼伸手接過,隨隨便便折了兩折,塞在袖內又出門了。
……
新市場所在之地原本叫南崗子,是近來才落成的,距離凌家老店卻也不算近了,幸而初來J城那日,下了火車,蒼便已經去過一次,摸摸索索,問了三四個路邊小販之後,慢慢走,走到天將黑夜,終於也到了。
雙儀舞臺原本是南崗子內中的時日最久的茶樓,最近才擴建了,又將內部格局重新安排,增建了戲臺,做起演出的營生來。若論規模,卻怎也無法和J城最大的“商樂舞臺”相比——那家舞臺,地點頗佳,便在車站附近,建築也是宏偉闊綽,記得那日下了火車,風塵僕僕在暮色中似乎遠遠望見一眼——蒼搖搖頭,將自己從那些些雜念,些些憧憬之中拉了出來——便是師父在世時,他也不曾見過那麼大的高級舞臺,何況如今—也—即便四年前沒有朱武少爺那一鬧,以當時師父的身體怕是也……難說得很吧。本來已經想要忘記的往事,卻因爲這兩日的重逢,再次清晰了起來:四年了啊,慘淡經營,身心皆疲,便似如今走在這太陽已落,卻未全暗的小巷內:雖有亮光,然而心中卻是知道將越行越黑了。雖然說不上是渾渾噩噩,但是卻真的好似在夢中一般,蒼嗤笑了起來,突然想到了,似乎只有在戲臺上,自己才是清醒從容甚至神采奕奕的。
“蒼,這裏啊!”身邊近在咫尺之處響起一聲招呼,已經走得懨懨欲睡的蒼渾身一抖,頓時清醒了過來,側頭看去,卻見“雙儀舞臺”四個字的門牌只在臉旁,在視野中竟是大得有些讓人汗顏。
知道師弟有邊走邊想事情的習慣,赭杉軍對他這樣迷路遲到也是見怪不怪了,等了許久還不見人來,心中難免擔憂,出來看時,倒似心有靈犀般地攔個正着,“便是這裏啊,還算好找吧?”
“嗯。”隨隨便便應了一聲,轉身走進院子,卻見用墨筆寫着“梨園新秀,一聖一仙”大紅海報已經戳在門口了。
……
“經理……”戲園子不大,甚至帶着點簡陋寒酸,前前後後轉了一圈便無甚可看,坐在因爲沒有開張而顯得冷清的臺下,蒼想了想,看着興致勃勃的黑狗兄說:“明晚開演會不會太倉促了些?”
“啊?”黑狗兄咋嘛咋嘛菸袋,“蒼老闆是還對這園子有什麼不滿意麼?”
“不是……只是,明日開演,票怕是……”
“哈,不妨事,第一場半賣半送,票我已派人送出去了,皆是J城內頭頭面面的人物……”黑狗兄諱莫如深地一笑,隨後又似意猶未盡地補充道:“朱武少爺那裏也送了。”說擡高了手輕拍已經將眉頭不動聲色地蹙了起來的蒼之肩頭,“莫擔心,莫擔心,蒼老闆只需專心唱戲,其餘之事,一切包在我身上。”
見到對方表情,便已知道他心內盤算什麼,本想解釋自己同朱武只是一般朋友,然而權衡良久,還是緘口。
“走了,走了,今日我請客,兩位老闆和劇場經理都要來的。”黑狗兄笑眯眯推了推愣在原地相互對望的蒼和赭杉軍,“已在不遠的便宜坊訂了一桌……”
“黃泉……?”J城最大的酒店泰豐樓側院的包廂之內,朱武以父親的名義宴請四川督軍羅睺的副將黃泉,雖然似乎在棄天帝壽宴之上應當有過一面之緣,不過那時心有旁騖倒不見得有什麼印象了。如今再次相見,才突然察覺此人形貌竟是有幾分眼熟。
“朱武少爺。”黃泉彬彬有禮,舉止得體,然而一對笑眼之內,卻似乎另有深意,拱手爲禮,隨後說:“劣弟求學期間承蒙照顧了。”
“啊?”朱武一愣,更加細細打量黃泉,忽而一省,帶點驚喜地問:“令弟是……幽溟?”
“正是。劣弟叫朱武學長操心了。”黃泉一口官話倒是字正腔圓的。
“哈哈,我卻說看你眼熟,原來……請坐,請坐……”兩人相對一笑,原本有些尷尬的氣氛,一下子熱絡起來。
坐着洋車回到凌家老店已是晚上十一點左右了,先向大家知會一聲:明日清晨收拾行李搬去新市場附近的東盛客棧住;蒼便轉身去了赭杉軍房內了。
赭杉軍亦剛剛進屋,正在內中收拾行李——才住了幾日,從棄家公館回來後,箱篋未開,僅僅一些隨身之物散在外面,整理起來倒不麻煩。他見蒼進來,便停了手邊事,站直了身子問說:“蒼?何事?”
“明日還是讓我帶着雪飄唱開場吧。”這戲單蒼大概斟酌了一個下午又加一個晚上,想了又想,還是自己改過了。
“嗯?”慢慢坐在床邊,示意蒼在書桌前坐下講話。
“開場我帶雪飄唱《洛神》,中軸師哥你和黃師弟唱全《捉放曹》,壓軸是鎏影與荊衣的《坐樓殺惜》,最後趕一出《北天門》,你與鎏影兩人分延輝,叫大家都亮亮相,你看……?”
“這……”眉頭微皺,“大軸便這樣安排很好,只是……開場與壓軸的分量是不是有些顛倒?”
“畢竟鎏影與荊衣也是能獨臺的角兒,若是讓人們誤會封雲社只是賣兩人的票,以後便不好辦了。況且趕場扮戲,爲免倉促也只能這樣了。”
“好吧。”赭衫軍慢且遲疑不過確實也算是點頭——蒼心中的顧忌他是知道的,師父不在,若真因爲戲份的事情出了糾紛倒是無人調解了。
蒼臉上略微輕鬆了些,繼續說:“既然如此,那角色……”
赭杉軍看看面露倦容的蒼,道:“你去歇着吧,我排好便說給大家。”
“沒事,師哥一日兩場應酬,才正勞累,現下你我便一起將角色分了吧。”
“也好……。”赭杉軍捏起口袋裏的半截鉛筆,在紙上輕輕划着,突然擡頭說:“蒼,至於朱武,我想,這次重逢還是少和他接觸爲妙……”
“我理會的,今日當真只是偶遇。”微微將頭低下,蒼心知這樣的口氣已經是對方極限,然而很多事情雖然並非如此卻也無從解釋,只得將話題轉回正途:“這樣坐宮和最後回關斬輝,師哥你來;中間過關見娘那一段鎏影來,如何?”
“可以。”
“兩位師哥,吃點心了。”赤雲染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等到赭杉軍趕緊去將門打開,卻見天草和伊達每人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甜水,赤雲染笑嘻嘻地說:“蒼師哥中午拿了梨回來煨梨湯,給師哥留了一碗,蒼師哥那碗也沒喝,方才向老闆討了幾顆紅棗,又熱了熱,給你們兩個大角兒清清口。”
“多謝。”赭杉軍趕緊接過碗來,放在桌上,隨手摸摸把燙得發紅的手指捏在耳垂上直吐舌頭的天草和伊達,同時轉頭問蒼:“你買的梨麼?”
“……是朱武送的。”輕輕說着,蒼其實毫不訝異地見到對方臉色一變,慢慢轉過身去說:“……赭杉軍不是寬宏大度之人。”
“師哥……那,這兩碗,便叫天草和伊達喝了吧。”看看一旁原本笑鬧,卻突然被這屋內驟然改變的氣氛煞住,瞪着烏溜溜的眼睛看着師父與師叔的兩個小孩,蒼輕輕嘆了口氣。
“……喝了吧。”赭杉軍將頭偏過。
“哎呀,真是!天草,伊達,去,端過來喝了,沒事,別怕!”赤雲染臉上也有些不高興了,然而轉身之時,聲音卻又哽咽,“都四年了,還提他做什麼!爹自己都說不怪了,戲子就是這個命,怨不得別人……”說着抹着眼淚跑出了門。
“師姑,師姑啊!”看着兩個孩子忙不迭抱着空碗追出去,蒼與赭杉軍對望一眼,竟同時覺得無地自容了。
“是吾任性了麼?”
蒼輕輕搖搖頭,說:“師哥無錯,被人用槍頂在身後趕出城去的滋味,不只是蒼,大家更不想再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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