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第十場 棄家公館E&東盛客棧B
舊曆八月十九清晨。
“朱武,早餐後同黥武送蒼先生回去……開車小心。”
正在浴室中換衣的蒼聽到外面這聲吩咐,動作停了一下,看着鏡中一身米色洋裝的自己——這洋裝還是上次裁縫的,原本以爲可以名正言順拒絕對他人來說微不足道的饋贈,不料還是穿上身了——竟如同死而復生一般,說不出的陌生。
“是……”朱武答應一聲,心中不知是高興還是擔心,眼睛看着從浴室中走出來,面無表情蹲在屋角收拾昨夜穿來的戲裝地蒼良久,才猛地醒轉,忙將頭轉回來看着父親,卻見棄天帝的目光竟也同自己方才一樣停留在他處。
棄天帝又看了半晌,等到蒼直起腰,在戒神老者的堅持下踩進了那雙嶄新的淺色牛皮鞋,才回過頭,向着朱武吩咐:“走之前,去算天河處,支五千塊現洋,賠償……他的衣服。”
“是。”朱武點頭,心中確也覺得如此該然。
然而,一聲音量不高卻又清清楚楚的回答傳了過來:“小民,不需要。”抱着疊好的衣服和半毀的珠冠起身,卻是低頭不看那對父子。
“蒼,別賭氣……糟蹋成這樣已經不能用了吧!”朱武繞過床尾,看看放在衣服上的珠冠,“珠子掉了大半,骨架也塌了……”
“修修補補還能用。”蒼將頭偏過去,看看在那長絨地毯的縫隙裏,似乎還散落着星星點點的碎珠,“棄長官之前惠賜,遠超此值,不敢再受了。”
“我問你意見了麼?”
棄天帝沉聲說完,看着蒼猛地轉頭與自己對望,那一直漠然到看不出什麼情緒地眼中,瞳孔似乎收縮了一下,咬緊下脣,搖了搖頭,說:“蒼自知冒犯,然而這錢蒼不能受!”
“朱武,”把說話人晾在一邊,棄天帝嘴角微微翹起,“錢的事你不用管了,我讓算天河直接提給封雲社的經理便可。”
“棄長官!”
“我有心資助,蒼班主應該不會拒絕了吧。”聲音又提高了幾分,眼神中帶着本不該出自J城鎮守使臉上卻又針對一個戲班班主的一點點挑釁。
立在蒼身邊的朱武分明聽到他偏頭之時喉間發出了一聲氣苦地哼聲,剛要再說幾句,卻聽那聲音彷彿是被硬生生從牙縫中擠了出來,“蒼替封雲社,多謝……長官垂青……”
“不謝。”又是那天在露臺上時,毫不在意地語氣,棄天帝翹着嘴角,瞄着對方慢慢回答。
這時,僕人已將早餐端來,戒神老者在主人身前支起了餐桌。
“吃吧。”棄天帝低了頭,捻起了面前餐刀。
看着一隻手略帶笨拙地切黃油的棄天帝,朱武愣愣,走了上去,從父親手裏接過了銀質餐刀。
“蒼先生……”戒神老者輕輕一扯蒼的衣袖,指指從露臺搬進來的餐桌,“這邊坐吧。”
……
“蒼……”慢慢發動汽車,繞過自家塌了一半的院牆殘骸,朱武從後視鏡中看着抱着衣冠默不作聲坐在後面地蒼,“其實……父親他應該是好意……他……”剛想再說什麼,突然想起僅僅相隔數天,在臥室中的所見來,朱武頓時住口,心中竟萌生了想狠狠給自己一個耳光地衝動——這口氣,是在勸被父親凌辱過的朋友便這樣順從了或是接受一筆錢便作罷麼——“蒼……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說,這次……真地是個誤會……你想,當時我們都在場,父親他再怎麼荒唐……唉……”
“我知道……”只說了三個字,便自低頭不語,其實自己比朱武更能明白那人的好意吧,只是這戲再繼續下去,自己唯有更加虧欠:朱武、同修……甚至那個人——雖然彷彿這個人就是一切痛苦的源頭,然而靜靜回想,無論出於何種目的,似乎只有棄天帝一直在給自己提供最及時且最有效地幫助,即使於他本人或許只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地舉手之勞——然而,突然沒來由地打了一個寒顫,竟會這樣想的自己,又算是什麼人呢。
“戒老,長官他在麼!我有緊急情況稟報!”
朱武剛走不久,斷風塵便急急衝進了棄家公館,滿臉大汗的警察廳長臉上少有地露出了天似乎要塌下來地表情。見到如此表情的戒神老者也不敢怠慢,直接將人領到了三樓。
“啊……這……”才登上三樓的臺階,卻見走廊中默然站着數人,斷風塵定定心思,發現都是熟人:警衛隊長補劍缺、新華院長伏嬰師、甚至還有久違了的一直在坊子練兵的團長暴風殘道,只是每個人都面色嚴肅中帶着點沮喪忐忑,這時門開了,會計算天河走出來,看到門口這架勢也是嚇了一跳,想要打招呼又覺得氣氛不對,索性一低頭默默離開了。
隨後跟出來的任沉浮剛要開口,便被斷風塵打斷,“任祕書,我有急事要見長官啊!”
“讓他進來……”看着門口,棄天帝沉聲吩咐。
“長官。”雖然着急,然而看見披着軍裝的J城鎮守使,斷風塵還是照舊先行禮。
“什麼事?”
“報告長官,據夜間巡警報告,封雲社的蒼班主昨夜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強擄去了。”
“昨夜?”
“是!”
“何不早報?!”
“這……據巡警說,那群人穿着軍裝,又開着車,以爲是長官相請,便沒太在意,只是回家越想越不對,這才早晨前來報告。”
“哪裏不對?”
“這……”斷風塵也不是傻瓜,只覺得棄天帝態度平靜地反常,壯着膽子用眼角餘光看看,只覺得長官床鋪另側似乎有人睡過,頓時欲言又止,生怕一不留神當着和尚罵賊禿了。
“他已經回去了。”沉默片刻,棄天帝低頭看文件前,丟給了張口結舌地部下一句話。
“是!”趕緊再次立正站好,“屬下多慮了,屬下告退!”
“等一下。”
“長官還有何吩咐?”
“引你去茶樓的那封舉報信,稍後派人送來給我。”
“這……”
“嗯?”
“那封信,也在曌雲裳小姐處……”
眼眸閃爍了一下,也懶得再聽斷風塵解釋,棄天帝當即輕輕揮了揮手,“出去吧,伏嬰師進來。”
“這裏就是蒼你住的地方?”
將車停在客棧所在的巷子外面,朱武堅持要跟着蒼回客棧,——以前就曾想來看看,不過每次都被婉拒;況且,棄天帝也曾淡淡吩咐他一定要將蒼送回房間——左右看看,臉上表情雖然不是皺眉,心中卻也有些難受了。
“嗯。”蒼抱着自己的戲裝,踏着吱吱作響的木樓梯來到三樓,走廊靜悄悄地,渾不似每日上午的忙碌,“此時大家可能都去園子了。”
“哦。”小心翼翼地不叫衣服碰到暗色的牆壁,朱武看看昏暗的走廊,問說:“蒼你的房間是哪一間?”
“就在……”
“你們找誰?”剛剛擡手,就聽見身後赤雲染一聲問話,三人轉身,赤雲染手裏放滿衣服的木盆一下子落在地上,愣愣的站在原地。
“雲染,我回來了。”蒼走到朱武和黥武之前,勉強露出一個淺笑。
“師哥……真是師哥麼!”昨晚的混亂過後,衆人勉強堅持着將戲演完,已經亂了方寸,又都不知是不敢還是不願回去客棧,便在戲園子內等着,赤雲染哭着和冷言冷語的紫荊衣吵了一場,雖然被衆人勸開,白雪飄陪她回來睡覺又安慰了許久,卻仍是擔心害怕到夜不成寐,不知不覺又哭了半宿,早晨起來,眼睛已經腫地像個桃子一般了。
“抱歉,又讓大家擔心了。”看着小師妹憔悴面容,蒼心裏頓時心疼,將懷中戲裝交給黥武抱着,走上去輕輕安慰。
“師哥,你沒事就好……”才說了半句,眼淚又淌了下來,“那個人是……是……”想起魔晦王,卻又渾身顫抖,更加哽咽了。
“……是。”慢慢點了點頭,“不過昨晚是誤會了……棄長官讓朱武少爺送我回來。”
“……啊!”赤雲染此時才看見一直默不作聲地朱武和黥武,表情變化甚是微妙,突然看到腳邊扣翻的木盆,趕緊蹲下收拾,閃開眼神說:“師哥,先帶兩位少爺坐坐,雪飄師哥在樓下燒水,我這就下去……”說着匆匆忙忙將衣服堆在盆中,奪路下樓了。
“……小叔……咱們快回去吧。”懷裏抱着戲裝,黥武輕輕用肩膀碰碰也有些發愣地朱武,年輕溫和如他,尚不能對他人對自己的恐懼和厭惡表現得淡然,此時只覺得如坐鍼氈了。
“好……”朱武點頭,輕聲說,隨後走上,“蒼,這衣服放在哪裏?”
“……先放在我房間內吧。”赤雲染急匆匆下樓地腳步聲此時才聽不見了,蒼轉過身,帶着兩人向黑魆魆地走廊最西頭自己和赭杉軍的房間而去。
“蒼……你一會兒還有什麼打算?”看了看那狹窄簡陋的客房,黥武進去,左右都找不到適宜的地方,只得將戲裝放在床上,朱武則立在門口問。
“換了衣服便去園子裏,向大家報個平安。”
“須我們……那個……陪你去麼?”
蒼擡起眼瞼看了朱武一眼,又低下了,慢慢說:“朱武少爺還是不要出現的好……”
“唔……那我們先走了。”第一次被眼前這個溫和的人拒絕地如此直接,朱武只覺臉上有些發燒,拉起黥武快步下了樓梯。
……
“小叔……”坐在副駕駛座上,黥武猶豫了許久才突然開口。
“什麼?”顯然是吸取了父親的前車之鑑,朱武目不斜視地握着方向盤絲毫不敢大意,只是隨口問了一句。
“我覺得……咱們應該跟蒼先生去戲園子見見他的同門……這種事情,蒼先生自己是說不清楚的吧?”
朱武沉默,慢慢搖了搖頭,“你讓我去說什麼呢?這次有或沒有,其實已經不重要了啊。”
黥武低頭,亦不再說話了,突然一愣,又擡頭說:“小叔,這不是回公館的路啊。”
“順便去看看蕭兄,兩天沒見,莫要讓他們也擔心了。”
“那送我回皇華館吧。”
“蒼?!”
“師哥,我……”
走進園子,院內槐樹已經開始掉葉子了,只見大家竟都還聚集在此,各人眼中都是佈滿血絲,只是望定自己,並沒有太多地舉動。
“蒼,你沒事了?剛才黑狗兄被……找去了……”
赭杉軍剛才正坐在樹下的石臺上,此時才站了起來,有點震驚地說。驚魂未定,本以爲這麼大的事情,早晨的報紙應當有些說法,誰料竟是一片歌舞昇平,當半夜從床上爬起來地黑狗兄在院中口乾舌燥地勸大家先吃些東西好應付晚上的演出時,卻被一個傳令兵請去,說是J城鎮守使有事,接二連三,衆人眼睜睜地看着走出的黑狗兄,竟是沒人出聲了,便是這樣直勾勾的盯着院門的時候,竟見蒼整整齊齊地進來,不知是精神不濟還是受驚過度,不光是赭杉軍,在場所有人都有了似乎是在做夢地錯覺。
心中知道黑狗兄被找去的目的,蒼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說:“棄長官有意資助,應該是請經理過去面談……”
“蒼……你……”臉上沒有露出對方心底深處最期待地喜色,院內衆人一時無言,赭杉軍臉上的沉痛已經是顯而易見了,“你不須如此……大家認真唱戲,一樣能夠養活自己……”
“啊?”混沒想到自己不能出口地幕後真相竟被往那個方向揣測,蒼臉上有些茫然。
“師哥,這錢,你叫我們怎麼用!”黃商子突然起身,喝了一聲。
“需用錢的地方很多吧,置行頭,聘琴師,還有日常用度……”然而,蒼畢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女,同門心中的揣測雖不願相信,卻也是明瞭的——果然,臺上做戲,下臺便可不顧,然而如今這場戲,卻是連自己也脫不了身了——此時唯有眼光偏向院角,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師哥,這是你……”黃商子話說了一半,已經被一旁的九方墀捂住了嘴。
“蒼……這事……你開口向他提的麼?”赭杉軍微微咳嗽一聲,小心地措辭卻又直截了當地問。
輕輕搖了搖頭,蒼突然覺得立在院中的自己竟是如同一個犯人一樣任人盤問,“是棄長官自己提出……”
“哈,敢情昨日那麼興師動衆地請師哥你前去,是爲了談錢麼?”一直不語的紫荊衣再也忍不住了,不顧身邊金鎏影頻繁地眼色與小動作,哼了一聲說。
“……昨日乃是誤會……”聽得出前兩個字聲音弱了,又強迫自己大聲回答。
“嘖,誤會真是好字眼,難道棄天帝請你去,爲了說四年前之事也是誤會?”
“荊衣,你這是什麼口氣!”赭杉軍皺眉回頭,“蒼也是爲了大家才……”
“什麼爲了大家?他一開始去找棄天帝是爲了你,現在脫不開身,連魔晦王都招惹出來了,鬧得雞犬不寧地還說什麼爲了大家!”
“……你!”雖然手已經攥成了拳頭,不過被對方這樣搶白,赭杉軍也無從反駁了。
“四年前那事,確實是誤會。”
在一瞬間安靜的間隙,蒼靜靜地說。
“蒼!”“師哥!”
“……都是魔晦王私自所爲,棄長官與朱武少爺皆不知情,昨夜亦是……”
“哈……蒼,也不知是你被騙了,還是我們都被你騙了,反正……都是誤會,你就能心安理得地再去麟趾巷了吧?哈,何況現在還有資助呢……也不知道怎麼算錢呢,數晚兒還是包月兒啊?”
“荊衣,別說了!想誰也不是願意去的!”
“……天不早了,給我看看今日的戲單子吧。”蒼把頭一低,將要繞過衆人向屋內去,肩頭卻突然被人按住。
“蒼,你且休息一日,今日便不要登臺了。”赭杉軍含義不明地輕輕晃晃頭,“……塵音,大軸這戲你熟,一會兒不用對詞了,陪蒼回客棧,下午再來吧。”
……
下午時分,一直看着蒼默默無語地將簡單的午餐慢慢吃下去,又依言躺床上真地睡了之後,墨塵音才急急趕回新市場雙儀舞臺,剛走進大門卻見後臺內衆人正圍着黑狗兄。
“衆位老闆,這下遇到貴人嘍,這是先付的五千塊置裝錢,以後陸續還有資助,我方才回來,順路去了……”黑狗兄顯然不知道蒼已將此事和盤托出,仍是喜滋滋地宣佈,而封雲社衆人各懷心思,大多數也只有緘口不言,敷衍兩句便又散開各自忙去,只有一直坐在鏡前紫荊衣嘴角一撇,看看在一旁整理盔頭的金鎏影,“五千塊?鎏影,你上次說第一樓那裏給個姑娘贖身是多少錢來着?”
金鎏影渾身一抖,差點把手裏的東西掉在地上,四下看看,小聲道:“少說兩句,少說兩句行不行!”
“切,做了還怕人說麼?”眼角瞥見墨塵音正要走過自己,紫荊衣也就真的不再多話了。
“赭師哥,蒼師哥睡下了,我讓雲染關照着。”墨塵音當做沒聽見,走過兩人身邊,迎着剛從前臺過來的赭杉軍。
“好……”赭杉軍輕輕嘆了口氣,“讓他好好睡吧。”
“咦,蒼日你回來了?”
方才還在詫異公寓門怎麼沒有鎖,不過推門進來,見到正站在窗口下書桌前的背影,蕭中劍長舒了口氣,如釋重負地將手中的沉甸甸的書本丟在床上。
“嗯。”聽到身後有聲響,朱武其實已經留心了,況且會這麼稱呼他的也只有一個人,“蕭……”慢慢轉身——懷着無論多陰霾的心情,見到那張永遠正目視人的俊秀面龐,也會變得平靜晴朗許多。
“……你的鄰居來過了,說你急事回家了……”其實蕭中劍本想再多問問,不過知道大約也不會說。
“啊……嗯,家父他出了點事故。”本不想說,然而又覺得無論什麼藉口隱瞞這件事,對父親而言都有不敬嫌疑了,朱武還是在見到蕭中劍的時候,忍不住說了,“我不知狀況,趕回去看望,好在只是小傷。”
“伯父無大礙就好。”
“蕭。”簡單對答,見蕭中劍轉身去收拾書本,眼神移開自己,似乎那神奇地寧定心神地效果也就消失,才得到短短片刻休息地腦海中再度變得一團亂麻:已經回去看過了,也照顧了,這樣便算是和父親講和了?可是……便這樣講和,又怎麼對得起蒼啊?可是……父親傷勢雖然不重,難道自己還要在此時與他爭吵麼?
“嗯?”因爲要將小說改編成文明戲劇本,蕭中劍才去省立圖書館借了些西洋戲的範本來,此時若說有半副心思全在筆上也不爲過,將厚厚的幾本書攤了一床,漫不經心地答應着朱武,已經隨手翻閱起來。
朱武走到蕭中劍身後,也緊挨着他坐在床上,“前些日子和父親有了些爭執……沒想到,過了幾日,他便受傷……”
蕭中劍翻書地動作停了,想了片刻才說:“小爭執的話,便過去了吧。”
“……不小。”說了這兩個字,朱武已經抱頭了。
“那要看具體什麼事情了……”蕭中劍大概知道朱武在自己背後的姿勢,然而正是如此,更不忍心回頭,拿着一本書,毫不自知地翻開。
“……父親他,糟蹋了一個和我同歲的……”
……
翻閱書本的手停了,過了半晌,蕭中劍才慢慢的回答:
“……如果對方願意,便勸令尊娶她吧,雖然未必如何,但是事已發生,只有如此了。”
“塵音,最後兩場你盯下臺,我先回去了。”
“師哥走你的。”
雖不知什麼原因如此緊急,然而也知道他是擔心蒼,墨塵音爽快地答應了一聲,目送從臺口下來的赭衫軍匆匆摘下髯口,草草換衣洗臉之後,又向着其他人交代幾句,便迫不及待地走出了雙儀舞臺的後門。
腳步走得甚急,赭衫軍倒是情願自己多慮了——開場時曾在後臺看,分明見到伏嬰師饒有興趣地獨自坐在前排一張桌邊看戲報,而中軸串場時,那張桌子卻已經無人了。適才大軸,仍是不見人,赭衫軍猛地一醒,竟是差點就直接衝回客棧了。
“雲染,蒼他怎麼樣?”走進東昇客棧,卻恰好看着黢黑的院內,赤雲染從廚房出來,趕緊叫住了。
“大師哥今日回來的早啊。”赤雲染回身,有些疑惑地看着,“適才,您那位戲迷又來了,說是要找蒼師哥的,現在兩人應該還在屋內談天呢。”赤雲染手中拎着從客棧櫃上借來的茶壺,手中還攥着兩隻白瓷茶盅。
“我上去看看!”眉梢一抖,赭杉軍已經越過赤雲染,拎起長衫前襟,急匆匆上樓了。
……
“蒼!”
走到門口,聽到那聲音正在不疾不徐地說話,還沒辨清內容爲何,赭杉軍已經毫不猶豫推開了雖然緊閉卻未上鎖的房門。
屋內,伏嬰師恰好正是要起身告辭,正扭身要去開門,卻不料屋門擦着鼻尖猛然打開,帶着風竟將額前兩綹頭髮吹動了。定睛看去,立在門口的赭衫軍滿臉不快,面露警惕地瞪視自己,冷冷的問:“你來做什麼?”
“哈,奉長官之命,將前些日子蒼班主寓在公館時用過的一些私人物品送來。”伏嬰師指指立在桌邊的一隻小箱子。
“即已送到,便請回吧。”赭衫軍將門推地大開,身體一側,讓出了半扇門的退路。
“哈,赭老闆不送在下?”伏嬰師走了幾步,竟也在門口停了下來,也是半側過身,前心幾乎與對方略微起伏的胸口相貼,微微仰頭望定那對劍眉下毫不退縮地雙目,嘴角翹了翹。
看了坐在床邊望着自己欲言又止地蒼,赭衫軍略一點頭,又轉回頭道:“請吧。”等到伏嬰師緩步走出房間,向着拎着茶壺上來裏在走廊中地赤雲染微笑點頭招呼時,已經將門關上,一擺手冷冷地說:“雲染,我去送送這位先生,稍後回來。”說着,人已經率先拐向樓梯,下了三級之後,轉身看着。
“哈,雲染姑娘,後會有期。”伏嬰師笑笑,也跟着走了。
……
看着赭衫軍將伏嬰師押了出去,蒼才鬆了口氣,這人給自己的感覺像條蛇,雖然與棄天帝是截然不同的氣質,但卻是一樣難以看透。看看腳邊銅包角的小皮箱,遲疑了一下,還是拎上了桌子,輕輕打開。
“哎呀,這是什麼啊?”此時,赤雲染進屋沏茶,見那箱子打開,便也湊過來看。
輕輕翻翻,一條洋白毛巾鋪在最上,掀開來,看見下層包在軟紙之內的,乃是兩身自己穿過的絲綢睡衣,蒼只覺得臉上竟有些莫名發燒了,趕緊放好的時候,突然一塊比拳頭略大,被外國油紙包着的東西滑了出來,“嗯……?”抓起來,打開看看,乃是一塊剛剛啓用的洋皁。
“什麼呀……蠟塊麼?”赤雲染看見這乳白色香氣濃郁的一塊,將臉湊得更近了。
“是香皂……”
“做什麼用的?”
“洗臉,洗衣服……比胰子和皁角粉泡沫多,雲染你拿去洗衣服吧,這東西更不似鹼面那樣傷手,洗完了皮膚滑滑的,你用正好。”
“哎呀,這麼高級的玩意兒,洗衣服不是糟蹋了,師哥你留着卸妝用吧。”
“你用吧,這東西不好拿到後臺去……畢竟是……”
“哎呀,那我也不用了!”赤雲染說着將茶壺放在桌上,轉身出去了。
苦笑一聲,再次將這香皂包好,放回箱子,收好,然而手上卻已沾了那濃郁香氣,怕是整晚都散不去了。這時身後門聲響起,乃是赭衫軍送客而歸。
“蒼,伏嬰師這人心術不正,並不是咱們的同路人。”
“嗯,我理會得。”望定了神色嚴肅的師兄,蒼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將箱子放在床尾去了。
……
“蒼老闆若是覺得這交易齷齪,那在下倒是有個建議:請讓長官真心愛您;若是還嫌不夠,您便也愛上長官如何?”
這話……還是忘了的好。
伏嬰師再次回到棄家公館三樓J城鎮守使的臥室之時,已經是接近晚上十一點了,然而既然是奉命去,便也是毫不猶豫地在門外告進之後,推門而入。
屋內,除了在床上靜臥的棄天帝,還有紅樓金店少老闆東宮神璽,不過見到他,對伏嬰師而言還不如見到臥室內多了一張堆着公務的辦公桌來得驚訝。隨後,慢慢擡頭,竟發現長官的臉色比上午自己離開時見到臉都變綠了的魔晦王時還顯得更加不痛快一點。
“舅父大人,外甥回來了。”
“見到朱武了麼?”
“……並無。”被這麼一問,倒是出乎意料之外,本應該再權衡一下才回答,然而棄天帝面前,不僅僅是不容欺瞞的壓迫,甚至連遲疑的餘地都沒有,“外甥去時,蒼老闆午睡方醒,表兄應該已經離開……一段時間了。”
“哦。”輕輕吐了口氣——房間內辦公桌其實是給朱武準備,本想在養傷期間,指點他處理些不當緊的軍政事務,誰料這浪子竟又是一去不返,棄天帝一皺眉頭,將這心思暫時放下,再次關注眼前事務,又看了一眼伏嬰師,問說:“有何收穫?”
“赭杉軍不在,外甥得到蒼老闆允可,查閱了他與三小姐的往來書信。”身後東宮神璽似乎微微動了動,伏嬰師話到一半,又微微扭轉面孔去看了看那白衣青年。
“無妨,此事須神璽協助,不必隱瞞。”
“從可以確信地內容來看,赭杉軍與三小姐確是失散的兄妹……而字跡,外甥粗略鑑定,除卻信封樣式相同之外,同那匿名信信封上的字跡並不相同。”中午時分,斷風塵仗着膽子又來稟報:曌雲裳的隨身丫鬟在整理房間時,不慎將重要證物匿名信失手落入化紙盆中燒燬了,只留下了信封。
“嗯。”
“外甥唯恐出了什麼差錯,向蒼老闆告借一封,帶回來請舅父大人檢視。”說着從懷裏取出一封帶信封的書信,慢慢遞上。
棄天帝身前支着小桌,拿起面前一空一滿兩隻信封,沉吟片刻,突然湊到鼻端聞聞,擡頭問:“神璽,有個私人問題。”
“伯父請說。”東宮神璽已經伸着脖子看了半天,事關姐姐名聲,又察覺內中隱隱有人佈局東宮神璽已經伸着脖子看了半天,事關姐姐名聲,又察覺內中隱隱有人佈局,他也是格外重視。
“三小姐所用的香水牌子?”
“這……小侄須回去問問丫鬟。”
“今日便到此爲止。”
“是,小侄告退,伯父詢問之事,必能儘快答覆。”
“不急。”
“是,伯父好好休息。”
目送着東宮神璽慢慢退出臥室,棄天帝看着立在一邊的伏嬰師,突然開口說:“伏嬰……”
“舅父大人有何吩咐?”
“……蔥花在床下,抱上來。”
“……是。”有點錯愕地蹲下身,從床下抓出還在打盹的肥貓,遞給床上的棄天帝,“舅父……”
“嗯?”
“須外甥去將表兄找回來麼?”話音方落,見到棄天帝本已垂下地眼瞼微微向上挑了一挑,伏嬰師竟是沒來由地打個冷戰,才發覺自己可能說錯了話。
“……知道朱武什麼祕密便說了吧,還是想將這些信息賣個好價錢?”
“外甥……知錯了。”
“雖然吾此時是J城鎮守使不錯,不過以你的年紀,在誰身邊的時間更長,可要好好想清楚。”
“是……”
“天不早了,回新華院吧。”
門咔噠一聲關上了,棄天帝緩緩將身靠在墊着後腰的枕頭上,趴在小腹上的蔥花換了個姿勢,在自己撫摸下發出“呼嚕呼嚕”咬着尾巴尖睡得更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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