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第十二場 雙儀舞臺B
舊曆八月二十一,是一個陰天。
“兩位老闆,你們覺得這院子如何?”
黑狗兄成竹在胸,第二日便已安排蒼赭二人來到南崗子外一處頗大的院子來。
“師哥你意下如何?”受了衆人委託,蒼看得頗爲仔細,然而到了要下決斷時,還是要問問赭杉軍的意見。
“我無異議。”赭杉軍這回答落得遲疑,倒不是對院子有何不滿,只是要花的這筆錢,倘若可以,赭杉軍倒是寧願不用。
“嗯,我也覺得頗好。”蒼面無表情點了點頭,轉身向着滿臉堆笑的黑狗兄說道:“經理,既如此你便安排,看看相宜,便和房東交接吧。”
“沒問題,沒問題,兩位老闆允可,下午便可辦好!廿三日應該就能搬了……”
“嗯,好……”慢慢點頭,“麻煩經理張羅……”擡頭看看天,約莫也是中午了。
“那個……既然事成,那二位老闆和房東便在附近吃個便餐如何……”
“……只要不耽誤今日上戲。”
“我已定好,便在街口,沒問題,沒問題。”
棄家公館內,戒神老者剛剛收拾了棄天帝床上的餐桌。
“報告長官,少爺已經啓程了。”補劍缺從車站回來,向臥床靜養的J城鎮守使報告。
“嗯。”棄天帝側頭看向已經來上班正在整理辦公桌的任沉浮,淡淡地問:“黥武什麼安排?”
黥武的父親與朱武的母親乃是同一天罹難,只是男丁被送回D省原籍魔界村,葬在祖墳之內,而朱武的母親——當時棄天帝本以爲大約不會離開津門,因此便在北倉買地安葬。被任命爲J城鎮守使之後,也有人曾提過遷墳之事,然而當時棄天帝的回答是:“早晚總要再遷一次,便讓她平平靜靜再等我幾十年吧。”
“今日上午已去了皇華館,黥武少爺說,今年打算自己搭車回家掃墓,不用長官費心了。”其實這是每年例行公事,任沉浮倒是不需吩咐便主動處理。
“照往年慣例給他準備,若想自己去,便由他。”既然本人意願毫無可行性,棄天帝便直接安排了。
“是。”
“補劍缺,我記得昨日曾讓你去叫斷風塵和東宮神璽……”
“啊?!”補劍缺眼前一黑,才依稀記起昨日在樓下時,棄天帝確實曾經吩咐過,只是當時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鎮守使本人身上,竟是忘記了。
“哈,現在去請吧。”沒有發作,只因爲自己也是才想起這件事情,棄天帝倒是不對屬下再有什麼苛求。
……
“長官。”片刻之後,收到命令的斷風塵急急忙忙趕來,進門之後先向早一步來到的東宮神璽微微點頭,隨後向只輕鬆了一天,又不得不親自處理公務的J城鎮守使行禮。
“斷風塵,如果緋羽小姐不是神璽父親親生之女,你可仍願娶她?”
“啊?”
“伯父!”
斷風塵意外得不知如何回答之時,東宮神璽已經豁然站起,語音有些憤怒,“伯父!您不是答應此事絕不向外人提起?!”此等醜聞,東宮神璽初從自家老媽媽口中聽說,輾轉猶豫一晚,最後還是決定向棄天帝和盤托出,誰料剛剛講述完畢,曌雲裳竟已經安排好一切將他支走。等到再回家時,才知道那個知情的老媽媽一早已經被辭退,並被人送回老家了。
“斷風塵,你先回答我。”
棄天帝向着東宮神璽一擡手,轉臉看向震驚過度的斷風塵。
“……長官知道答案,是想讓屬下親口說出麼?”斷風塵突然一笑,倒是一改往日盡忠職守的模樣,“斷風塵所愛乃是緋羽,並不是紅樓家的三小姐啊。”
“哈,神璽,我是答應不向外人提起,不過斷風塵不是外人啊。”微微一笑,突然又正色道:“既如此,兩位着手準備吧。”
“是。”斷風塵不明就裏,然而東宮神璽經此一事,已經領會,夜長夢多之意,當即一口答應,只是遲疑了一下,擡頭問:“只是……赭杉軍那裏……”
“你們自己處理。”右手放進肩上披着的軍服口袋,半塊玉佩握在掌中……
“這……伯父,那玉佩……”
“……這玉佩並非爲赭杉軍要回,我當然要親自交給託付之人。”
等到神情有點古怪的兩人退出,棄天帝才察覺出自己這話,說得任性無理了。
“啊!糟糕!”
“黥武,怎麼了!”冷醉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鋼筆,一面皺眉看着已經摔歪地筆尖,嘲笑過那造型彷彿戲臺上帶着歪辮的丑角之後,才略有些埋怨地看着才來到文學社活動室不久,一直在翻書包,隨後突然大叫一聲,赫然站起地黥武,“怎麼了?”
“冷學長現在是幾點鐘了?”
富家子弟挽起袖子看看手錶,“兩點四十分吧……”再擡頭時,卻只能看見丟下書包,二話不說跑出了門的黥武的背影了。
“……”
側身讓過沖出去的學弟,下了一堂課的蕭中劍夾着幾本書走了進來,看見冷醉,自然問了一句:“黥武怎麼了?”
“不知道,大概是約會忘了時間了吧。”冷醉一笑,“鋼筆借我一支用用。”
“哈。”蕭中劍聳聳肩,先將筆盒遞給好友,隨後將夾在書本中的幾頁稿紙抽出來,“那小說太長,我截了幾段,寫了個梗概,你看看那段比較好?”
黥武氣喘呼呼地跑到趵突泉附近泉香茶樓時,累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他沒有手錶,也不知道是否已經過了字條上所寫的下午三點,四下看着,又拿起手中那字條,不甘心地翻翻,卻找不到其他線索,唯有用鉛筆寫着:
【八月廿一 下午三點 泉香茶樓】
“難道不是這裏……?”從口袋裏掏出一隻頗高級的皮夾,再次不甘心地在厚厚一沓紙票子中間翻翻,卻再也找不到其他表明身份的物件——這皮夾子是他方才在自己書包裏發現,回憶半天,才想起大約是昨日下午撞倒了那人,自己的書包扣在地上,匆忙中裝起之時,竟將人家掉落地錢包也收了進來。見到其中鉅款,真叫黥武坐立不安,故此只得循着內中唯一的線索,跑到這裏來碰碰運氣。只是到達了字條上的地點,才發現自己竟連對方樣貌都毫無印象。
漫無目的四下觀視,沒有發現看似也在等待之人,正打算上樓去看時,卻聽到內中騷亂,不知從哪裏冒出的一群人紛紛衝上,看那打扮姿態,竟是警察廳的便衣或是所謂私家偵探之流,而片刻過後,樓內已經是一陣大亂了。
外面人群漸漸聚集,議論紛紛,黥武被夾在人群中,也不好亂擠,聽得隻言片語,似乎是警察廳在此埋伏,捕捉通緝大盜之類的事體了。正各自議論着,幾名便衣,已經壓着兩三個犯人下來,而後面跟着的,別人不認得,黥武倒是一眼便看出乃是雖然穿着便裝,卻仍舊堂堂的警察廳長斷風塵了。
“斷廳長親自來啊,看來真是了不得的通緝犯,不過膽子還真大……”想到警察廳只在附近不遠,黥武心中悄悄感嘆一聲。此時事情已了,人群失了談資,終究還是無趣又不甘地散開,黥武估計自己所找的人也是約會不成了,無奈看看手裏皮夾,正打算乾脆就跑趟兩條街外警察廳,將之交給斷風塵處理了,突然肩頭被人一拍:
“哈,你這偷皮夾的小賊,可叫我抓了個正着!”
“啊!”對方聲音不大,黥武卻真的是被嚇了,手一抖,差點把手中之物掉在地上,轉頭去看,卻見一身白色長衫,頭上戴着時下流行的巴拿馬樣式的草帽遮着臉孔,這穿着不合時宜然而在當下卻又不覺得有多麼顯眼——反正也是見怪不怪了——頓時想起,昨日下午所遇,正是此人。
……
“……這,抱歉,明日有事,您這邀請,我不能答應。”坐在已經重新恢復寧靜的泉香茶樓二層,黥武面對對方作爲謝禮的看戲邀請,略帶歉意的搖了搖頭。
“嗯?”那名自稱【封禪】的外地來J商人去拿茶杯地手停了一下,不過最終還是攥住了杯子,淡淡的啜了一口。
“過兩日乃是先父祭日,我要回鄉祭掃。”
“原來如此……”封禪慢慢拎起茶壺,將黥武和自己面前的茶杯倒滿,“我現在暫時寓在城郊的蓮華寺內,……”
“蓮華寺?”
“正是,我原同那看寺老僧有些交情,現在老僧圓寂,蓮華寺也荒廢了,這次路過,順便打理……其實……就是將廟產處理一下,佈散給周圍窮人罷了。”
“……啊,那我知道……卻在我回家途中啊!”
“那裏,那裏,唉唉,這是行頭小心!”
混沒有想到,竟然眨眼便舊曆的八月廿三了,在南崗子外這間大院內,在後院看着黑狗兄指揮搬運工將笨重箱篋搬入,而衆人來來往往也都在安排自己住處,蒼竟是感受到了這十天以來難得平靜。這大院子一共三進,約是還有皇帝時候的大戶人家,每層院落皆頗爲寬敞,房舍也是充足。蒼此時立在後院那顆碩大的槐樹之下,覺得風有些冷了,便讓出枝椏的陰影,立在陽光內,這時已經過了晌午,大件行李都安置妥當,黑狗兄出去結算幫工的工錢,而赤雲染帶着天草伊達,已經開始在寬敞的廚房內生火做飯了。
“二位老闆,”黑狗兄進來,正好看見赭杉軍也從上房屋裏出來,索性便一起招呼了。
“經理辛苦。”看到一切井井有條,蒼心中也終於舒悅一些了。
“二位老闆,剛才接到紅樓金店東宮少爺的邀請,想請二位老闆今晚在泰豐樓吃個便飯。”
蒼與赭杉軍對望一眼,心知肚明,這事也終於要有個解決了。
晚,大約是太陽才落山時,赭杉軍和蒼走到了泰豐樓後院一間包廂之內,然而等在內中的竟不是東宮家大少爺神璽而是珠光寶氣濃妝豔抹的曌雲裳。
“……哈,想必兩位便是封雲社的臺柱子,蒼老闆與赭老闆。”曌雲裳坐在主位等到兩人走入,愣在門口時才輕笑開口,“自我介紹,曌雲裳,紅樓金店大小姐,也是……緋羽的大姐。”
蒼突然想起那天在棄天帝辦公室時,通過某人的反應對這位大小姐的側面認識,臉色變了一下;然而赭杉軍卻是渾不知情之下,略微點頭,說:“幸會,小妹承蒙照顧。”
“哈,赭老闆這句話倒說得讓曌雲裳不解了。”冷笑一聲,並不讓座,只是眼神卻已經開始移向立在赭杉軍身後的蒼臉上了。
“嗯?”雖然覺得對面這位女士態度傲慢,然而赭杉軍倒是還保持着禮貌。
“緋羽做了一件錯事,對不起赭先生,”曌雲裳表情無奈一笑,“其實……緋羽並非赭先生的親妹。這玉佩……”她從懷中的手袋中掏出另外半塊玉佩,“乃是三妹幼時玩伴之物,乃是家中幫廚傭人的女兒,那女孩八歲上急病夭折,母親也悲傷過度,墜河溺亡……三妹雖然年幼,確實一直記得這位夥伴。不久前先生傳信,她不忍心叫赭先生傷心,故此假冒身份與先生通信……導致事態發展如此,她自己是實在不敢來見您,只是此事越惹越大,三妹自己也百口莫辯,所以我這大姐只好不顧臉面請兩位前來告知真相。”
“……哈。”赭杉軍靜靜聽着,等到曌雲裳不再開口,才慢慢說:“多謝曌大小姐告知,也感謝三小姐,赭杉軍不是不知趣之輩,不會多嘴壞了三小姐名聲。”
“哈,赭先生正是忠厚善良,這樣一來,事情便說得通了。”曌雲裳此時眼中似乎才閃閃爍爍露出些高興,又從包裏掏出一張支票,用那玉佩壓在桌腳,“小小一點歉意,請兩位老闆笑納,今日的飯錢也結了,雲裳還要回家安慰三妹,便不奉陪,今後也一定多去戲園子給二位老闆捧場。”說着站起身,踩着一對細長的高跟鞋,揚長而去。
……
“師哥……這個大小姐的話不要相信!”
“……蒼,回去吧。”原地轉身,卻看見兩個人急匆匆地衝了進來。
“是封雲社蒼赭兩位老闆麼?”
認出其中一人乃是斷風塵,然而開口的卻是一個一身白色洋裝的青年,蒼還是帶着幾分遲疑回答:“正是……”
“在下東宮神璽……剛才我大姐是否來過?若有得罪,在下道歉!”呼吸尚未喘勻,東宮神璽才從辦公室回家,聞訊便匆匆趕出來。而身邊斷風塵一身便裝,看見赭杉軍略有些尷尬地一抱拳。
“無妨。”赭杉軍臉上不見絲毫輕鬆,“大小姐已經回去了,赭杉軍也要告辭了。”
“赭先生“東宮先生有何指教?”
“……三姐同斷廳長的婚期,定在下月初九初十兩日。”
心神恍惚了一下,轉頭看向同時也將目光投來的斷風塵,赭杉軍慢慢點頭,說:“替我恭喜她吧。”
“……多謝。”東宮神璽和斷風塵對望數眼,“其實,還有個不情之請……”
赭杉軍重重出了口氣,靜靜回身立着,不回答也不插話,甚至連一句:“請講”都無,這反應倒叫對面兩人無從開口了。
“師哥……”蒼輕輕扯扯赭杉軍微微顫抖的袖口,“若是醉了,便告辭吧。”
“……我與二妹四歲分離,本已不抱希望,更沒有過非分之想。……兩位不用擔心。”
“啊?赭先生,你這話何意?三姐最近有些哮喘,大姐送她去青島二姐處療養,否則她也是要來見您,”東宮神璽滿臉疑惑,突然一眼瞥見桌上一物反射燭光,“這玉佩……”
……
聽到蒼慢慢轉述曌雲裳方才所言,東宮神璽拳頭重重砸在桌上——先人所作所爲,他原本毫不在意,只是今日突然覺得莫名憤慨起來。
“神璽……”斷風塵也皺着眉頭,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
“赭杉軍其實……只想知道此事前後的因緣……當年,母親將我送入師父門下學藝,自己帶着妹子逃難他鄉……”
“令堂後來輾轉來在小可府上做幫傭,三姐當時同七娘的女兒同歲,漸漸熟識,便成了七娘貼身傭人,後來……七娘的女兒急病夭折,七娘便收養了三姐……”
“那我母親她後來……”
“……當時小弟尚未出生,這個……詳情不知。”東宮神璽遲疑了一下,終於再補上一句:“人已作古,此時能否請兩位……”
“告辭了。”赭杉軍長出口氣,已經轉身出了包廂。
蒼亦起身,欲言又止,終於還是緘口,略微點頭道別,轉身跟了出去。
“師哥……”
“無事……”
兩人走在回去路上,雖然腹內空空,卻是誰也不覺得飢餓。
“此時能夠如此是最好……只是……對不起你前些日子所受的委屈了。”赭杉軍長嘆一聲,“還是我太天真了?”
“……我沒關係。”話題涉及到了棄天帝,蒼能做的回答,永遠只有這模棱兩可的三個字而已。
兩人一路無話,便這樣慢慢走回新的居所,然而才跨進院門,就被衆人圍上了。
“……出什麼事了?”
一面問出口,一面已經聽到院內有個陌生稚嫩的聲音抽泣不止。
“師父啊!求你救救赤宵練!”伊達已經擠了進來,撲通一聲就跪在赭杉軍腳邊,而跟在他身邊抽泣不止的紅衣女孩也匍匐在地上了。
“伊達,怎麼回事?”
“赤宵練她是偷跑出來!”
赭杉軍一皺眉頭,正要發話,赤宵練已經“哇”得一聲號哭了起來,“赭先生,你救命啊!赭先生,其實你和三小姐的信,大小姐全都看過,我沒辦法啊……現在三小姐被大小姐送到青島了,易水心被她賣走了,大小姐天天找茬打我,我……我……赭先生,我知道對不起你託付,但是……您救命吧……”
赭杉軍輕輕彎腰扶起赤宵練,卻見她露出衣袖之外的小臂上全是鞭打的傷痕,轉頭說:“小師妹,你先……照顧一下吧。”
“嗯!”赤雲染眼眶早就紅了,此時走上,拉着赤宵練回自己房間去了。
等到孩子們全都走遠,赭杉軍才看看一直皺眉不語的蒼,“蒼……”
蒼皺眉搖頭——赤宵練乃是紅樓家的女僕,私自出逃已是天大的麻煩,方才見過曌雲裳,兩人皆知若將她送回,只怕便真的再無生路了。
此時,只聽一陣腳步聲——翠山行這次也不用吩咐,直接將經理請來了。
……
“蒼老闆啊,這事,咱們實在是管不起啊!”聚集在上房屋內,黑狗兄也不落座,只是在屋內來回走着,更是不停搖頭,“除非……”
“經理……”知道他要提起那個人來,蒼突然下了決心,“赤宵練逃到咱們這裏,此事遲早也被知道,若要等到警察廳來抓人,便是大事了。所以我想,能否請您明日一早去拜訪一下曌大小姐,說我要替赤宵練贖身。”
“啊?蒼啊,再考慮一下啊……買賣女傭可不是小數目……”
“你明日替大家把之前的戲份算一算,若是不想幫我這個忙,便可將錢提走自己保管,若是……”
“師哥,救人要緊!黃商子只要有口飯吃便行。”
“師哥拿去用便是!”
衆人七嘴八舌,紫荊衣倒也不好說什麼了。
“那便這樣決定了……大家去休息吧。”衆人散去,諾大院子突然便又安靜,唯有東廂赤宵練抽抽噎噎的哭聲和赤雲染、伊達和天草的輕聲安慰讓人難眠了。
舊曆八月廿四,黑狗兄直到下午,封雲社快要啓程去戲園子之時才回來,看那表情,也知道事情不是那麼順利。
“蒼老闆……”
“大家先去扮戲,我稍後便到。”蒼向着黑狗兄一點頭,回身推開了已經掩上的房門,赭杉軍和黑狗兄也跟着走了進去。
“蒼老闆啊,大小姐說了,這丫頭買的時候已是二千塊的現大洋,養了這五六年,吃的穿的也是不少,算來算去,價錢是……六千。”黑狗兄聲音有些顫,“我把賬本拿來了,雖然之前有五千的進賬,只是客棧的花費,衆人的日常,再加上這院子的押金和三個月的房租,賬上也就只剩二千多了,剛才聯繫了這房東,人家答應只收這個月的房租,押金再借給咱們一半,這樣也勉勉強強能湊四千塊啊。”
默默起身,回到左手自己臥室,捧出一隻包袱,慢慢打開,只見是兩身長衫馬甲和一套毛料洋裝,蒼轉回身來說:“經理,這三身衣服和一雙皮鞋,只穿了一次,您拿去……當了,總也有個幾百塊……”
“蒼老闆,這可是棄長官送您的……”
“嗯。其實……我真的該再去……”
“蒼!”赭杉軍突然喝了一聲,“……不能再去!”隨後回頭說:“黑狗兄,一會兒隨我去戲園,我箱子裏應還有些一時用不到的行頭,也一起當了吧。”
“二位老闆啊,即便如此……也是不夠啊。”
“事到如今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能否請您再去說說,哪怕曌雲裳允許咱們欠賬,哪怕是一分的利息,只要能有個時間緩出來,便也……”
“哎,蒼老闆……你們實在是太善良了啊,這世道……”
“經理,麻煩您了。”
“唉,”黑狗兄不再說話,將衣服包好,“我還有點存款,這麼湊下來,估計就只剩下千八百塊沒着落……應是可以一試了。”
……
“蒼老闆……”
當晚,剛從下場門走出,卻見黑狗兄已經等在後臺了。
“曌大小姐回答,錢若湊不上,便拿戲抵……”
“嗯?怎麼說?”雖然已是筋疲力盡,然而總算覺得對方倒是提出了一個自己做得到的條件。
“大小姐說,兩日後要在千佛山下的別墅宴會,請幾個手帕交來狂歡,若是蒼老闆那一夜能將這單子上的戲從頭唱到尾,那剩下的錢,不要也罷。蒼老闆若是答應,當日下午直接去千佛山便是,若是不到,便請第二天將赤宵練直接送去第一樓吧。”
“單子呢?”
“……蒼老闆……”黑狗兄皺着眉頭搖搖頭,“單子我看了……這是……這是……恕我直言,這實在是往死路上逼您啊。”
“長官。”
“嗯?”終於可以下床走動,棄天帝今日一直到天黑,心情都是不錯。連看到一張名爲《每日新聞》報紙上,頭版頭條赫然寫着:
【鎮守使之子奉父命回津掃他媽的墓 無人採寫】
這樣的標題,都只是一笑置之,不予置評。
“豫魯當鋪掌櫃的說,有件東西他們不敢收,所以給您送來。”任沉浮下班前最後多了一件事,倒也不着急,便直接回來稟報了。
“嗯?”放下手中的毛筆,將單片眼鏡摘下,“拿進來。”
……
“……你們去吧,東西留下,若有人贖,便叫他來鎮守使公署內取!”棄天帝看着桌上三套衣服,眼神漸漸犀利起來——今日下午,豫魯當鋪的三櫃收了這些衣服,倒叫一個在瑞蚨祥幫工的朋友認了出來,忙拿去打聽,竟真是鎮守使所定,唯恐是賊贓的當鋪掌櫃立刻夾着衣服包,仗着膽子來見了。
“長官……要不要屬下去封雲社問問,出了什麼事?”聽那掌櫃的形容,來當衣服的人,是封雲社的經理,任沉浮也不由得有些皺眉了。
“拿去燒了。”終於略有些厭惡地瞥了一眼桌上的衣物,棄天帝擺了擺手,“自甘墮落,管他作甚。”說着拂袖而起,自己上樓去了。
八月廿五一大早,戒神老者早早起身,卻見值夜班的警衛正從門口撿起一個包裹來。
“啊,這!”看着警衛打開包裹,戒神老者只瞥了一眼,便是大驚失色,一把奪過包袱,急急上樓,“老爺……老爺,黥武少爺……”
棄天帝已經起身,正在屋內換衣,聽到聲音慢慢回身,卻見戒神老者已將一件衣釦不全的學生外褂抖了開來,上面【D省公立政法專門學校】的校徽仍是閃閃發亮……
“嘖……”瞥了一眼攤在書房桌上從外衣到褻褲的全套衣物,棄天帝臉上還沒什麼表情,只是看似隨手翻過那枚別在外套胸前的校徽,看看鋼印的編號,哼了一聲,“裝神弄鬼,不用理會。”
“老爺……這……這是黥武少爺全身的衣物啊……”戒神老者雙手直抖,兩位少爺日常生活都是他所安排,無論如何不會認錯,此時早已將衣物翻檢多次,萬幸上面沒沾什麼血漬。
“是又如何?黥武又不是黃花閨女,沒準是喝醉了同人打賭……”嗤笑一聲,“裏面除了衣服,還有別的麼?”
“啊?”
“長官……”任沉浮走入,“黥武少爺學校的校長來了。”
棄天帝搖了搖頭,示意戒神老者將桌上衣物收拾,自己則回到主位落座,“請來一見吧。”
……
“棄長官,黥武今早,沒有歸校……在下想確認一下,這報紙所寫是否是真……”校長看看不動聲色的棄天帝,從口袋中掏出今晨的《每日新聞》,只見二版中縫赫然在目:
【鎮守使堂孫被綁,衣服送至府門,預知後事如何,明日繼續關注】
“黥武在津門。”
“啊?不是說……哦,在下明白,告辭。”校長起身,倒也還算淡定地離去了。
“任沉浮,給朱武拍電報,原定州講武堂太學主校長上月喜得一子,先去定州替我道賀,不用着急回來。”吩咐完畢,看看留在沙發前茶几上的那張《每日新聞》,突然一笑,說:“補劍缺,家新聞標題有誹謗長官之嫌,叫他的主編前來問話。”
Pagevi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