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第十五場 棄家花園
舊曆九月初一,若按照西曆的算法竟是10月18日,聽說是外來教徒的禮拜日了。
“聽說了麼,《每日新聞》到底還是被罰款了。”冷醉從藏書樓出來,一溜煙跑上樓推開公寓的門,書包還沒放下便迫不及待地抖開手中的報紙。
“嗯?事由呢?”蕭中劍正在替自己父親的祕書修改文書,聽到這話,停了筆,轉身問道。
“這報紙上寫是因爲【言語不當,誹謗官長】不過我倒是覺得不是因爲你那篇‘掃他媽的墓’噗……”冷醉說了一半,卻也忍不住笑出聲了。
“哈。”蕭中劍反應倒是平靜,“一時興起,不過,雖然《每日新聞》平日裏總也刊載些有意思的文章,卻也沒想到真的會登……你說地不錯,若是因爲這篇報道,只怕以棄天帝的處事速度早就處理了……如此看來,還是因爲要深究孫少爺被綁票的事情?”一面說着,一面接過冷醉遞過來的報紙,“對了,黥武病假還沒來上課麼?”
“嗯,好像是回家掃墓,結果水土不服了,你倒是很在意這小子啊。”此時才將外套脫下來掛上,冷醉隨即說。
“嗯……哈,其實早先,我還以爲棄天帝不吃這一套,原來當真是天下烏鴉一般黑啊!”蕭中劍已經在認真閱讀報紙上的說辭了,突然淡淡地冷笑了一聲。
“什麼什麼?”
“這上面寫了,主編用私藏的一張唐寅的美人圖充抵罰款了。”
“哈,原來如此,看來也不是爲了他媽也不是爲了他孫子,是爲了人家的美人啊。”
“什麼事笑得這麼開心?”門突然被推開,只穿着襯衣馬甲的朱武一步跨了進來。
“哎?蒼日,好久不見啊,你這失蹤了有七八天了吧?”冷醉回頭,笑着打了個招呼。
“啊?啊哈哈,家裏的事情太亂……”話說了一半,看着蕭中劍擡臉投來理解和問詢地目光,朱武倒是又有點慚愧了,所謂家裏事亂並不是如對方所關心勸自己父親續絃之事,乃是他回家之後一切早已塵埃落定,等到終於搞明白這幾日各種事件的原委,想要寬慰歷劫歸來黥武或是蒼時,都覺得連當事人自己都已經淡定地很了,自己這局外人根本無從插嘴;而轉過一天,棄天帝便忙於同從京城總統府來的特使會談,倒也無暇於他。朱武在自己房間之內處理不重要的公務文件,自然是心不在焉,雖然案頭堆得山高,卻仍是百無聊賴。這禁足令就顯得更加不近人情了,朱武實在按耐不住,今日同黥武與蒼一起吃過午飯,假裝午睡將床鋪佈置妥當,房門鎖好,仗着軍校三年修習所長,悄無聲息從窗口順着雨水管爬下落在後面花園裏,利用花園內灌木和假山掩體,避開棄天帝書房和辦公室的窗戶翻牆而出,隨後便迫不及待地跑來了。
“其實,我才看出,蒼日你是顧家之人啊。”冷醉感慨一聲,突然想起來說道,“對了,蒼日啊,那天的《每日新聞》你看了沒有?真是解氣啊!”說着在床頭櫃上一堆報紙之間翻找起來。
“冷醉,玩鬧而已……”蕭中劍想要阻止,可惜慢了一步,冷醉已將報紙抽出,遞給了朱武。
“這……”看清了頭版頭條的標題,朱武立刻漲紅了臉,“豈有此理!”一聲怒斥,倒叫冷醉正要說出“此文乃是蕭中劍所寫”這句話吞了進去。
“蒼日,怎麼了?這不就是玩笑麼……”冷醉見他這般反應,也是出乎意料,有些尷尬地問道。
“死者爲大,何況又是生身母親,怎能這般玩笑,不覺得太過分麼!”朱武沒有留意兩人臉色,憤憤不平地說道,“便是記者,也要先講人品道德吧!”
“蒼日……這不是J城鎮守使麼……若是別人,我想……也不會這麼寫的。”冷醉結結巴巴,倒是真地不敢說這“無人”究竟何許人也了。
“誰都有父母妻子,倘若別人如此寫你,你心中作何感想?真是,豈有此理!”朱武面孔漲紅,“這《每日新聞》,實在是……缺德!”罵到一半,竟就捏着報紙憤然而出。
“……蒼日!”冷醉追出去,卻只能聽見重而急促地下樓的腳步聲了。
“蕭……”走回屋內,卻見蕭中劍已經轉過身,繼續修改文書,彷彿之前的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了,冷醉有點抱歉,“我沒想到他反應這麼強烈。”
“……我覺得……”蕭中劍的筆停了停,“也許真的是過分了……冤有頭,債有主,何況……棄天帝和咱們本是無冤無仇,縱使真的是對時局不滿,也似乎應該……做些更加實際的事情,而不是這樣……只存惡意地調侃而已。”用鋼筆支着下巴,“聽說了麼?廣州那邊似乎有什麼動靜了?”
“蒼先生,您要不去花園裏散散步吧?”戒神老者小心翼翼地建議正坐在窗口邊看着外面露臺上舔毛洗臉撓癢癢曬太陽忙地不亦樂乎的蔥花貓出神的蒼,“黥武少爺剛剛脫險,我想老爺也是不想再生什麼變故;而且這兩日忙於接待總統特使,估計明日後天也便有空了,到時候您再提回去的事情吧……”
“我……不着急。”老人家認真建議,雖然不想說話,蒼還是輕輕回答了一句。搬到三樓這間頗大的臥室,忐忑睡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聽說總統府來了特使,正住在二樓那兩間客房裏……蒼輕輕晃了晃頭——這次換床,大抵只是爲了騰出房間而已,不要多想。而棄天帝卻似乎因這客人之重要,再也無暇過來探問或是相邀自己一起用餐了。
想到此節,蒼嘴角微微抖抖,又想起些什麼之後,竟是開始在心裏勸着自己:如此還真要慶幸這幾日實在是提不起氣,出不了聲了,否則,只怕又要站在泰豐樓後院正中唱【思凡】了,不過……以自己這戲子的身份,其實被如此對待,才是恰如其分的。倒是這臥室,實在不該是自己這樣的人棲身——只是,這似乎有些寵溺意味地做法,也是寫在只有J城鎮守使棄天帝自己知道的劇本里麼?……蒼又輕輕晃了晃頭,再次提醒自己:最好的情形還只是爲了騰出房間吧。
“嗯,掛在衣櫃裏吧。”戒神老者突然說了一句,聽到“衣櫃”兩字,倒叫蒼的身體再度不被人察覺地打了個寒顫,立時轉回身去看,卻見已有僕人將自己昏倒時身上穿的戲裝洗好送了上來,便姑且先掛在屋內的紅木衣櫃裏——和那些曾被自己當掉的衣衫一起——這些衣衫,走進這臥室的時候,那個人趴在自己肩頭,伸手拉開了衣櫃的門,不知帶着嘲笑還是不滿一件一件指給自己看過的。
“……”
見到蒼望着衣櫃發呆,眉頭漸漸有收緊地模樣,戒神老者趕緊又說了一句,“今晚瑞蚨祥的裁縫過來做秋天的大衣,老爺說了,到時候蒼先生您也再量一次,感覺前次倉促了,並不是很合身,這次要好好量過了,再做合體的。”
蒼慢慢地點了點頭——棄天帝決定的事情,只是對戒神老者說幾句客氣話或是拒絕,反倒顯得矯情了;然而想要直接去找那決定的人……對那人來說,給自己做兩身衣服只怕如同吩咐他人將床單換個花色一樣微不足道地事情——這判斷倘若說給旁人聽,只怕仍是隻能解釋爲矯情虛僞的貪念了。蒼漸漸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便起了身,有些猶疑地看着還在忙着指揮僕人收拾衣櫃的戒神老者說:“我還是去花園裏走走吧。”
“好!那老兒給您帶路,從這邊可以直接下去。”戒神老者其實也一直看着那副模樣的蒼揪心,此時他終於有紓解的意願,自是十分樂見了。
“……,這是……”
看着戒神老者推開了這臥室內另一扇門,眼前竟是每次上露臺吃飯前都會穿過的起居廳——這臥室的位置,竟是這麼私密的場所麼?若是放在四合院裏,這裏應當便是……內宅了?——最近這幾餐,大抵是戒神老者將那些養氣補身的不知名的藥膳送來自己房間,除了偶爾朱武或者黥武過來,便再沒有在這裏或者是外面露臺上用餐的經歷,因此,蒼也會想,也許記錯了吧。然而轉眼瞥見與自己房間對面的厚重房門,蒼突然想起:在這門後,自己第一次見到這棟公館和這J城城的主人;也是在這門後,自己答應了那根本不能答應的條件,所以現在——面對這扇門,自己還是在前臺的戲中吧。
“您不記得了?對面是老爺的臥室。”戒神老者說着,打消了那一點點可能,隨後去推開了露臺的大門,“您從這臺階便能直接去花園了。”
棄家的花園很大,這是蒼走出這建築之前對這裏的唯一印象。沿着不寬的洋灰抹砌又水刷石磨平的臺階緩緩走下,先來到二層與一層之間的大平臺,站在平臺上,向那院子看才發覺,當日堂會的自己便是在這平臺的對面,對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觀衆們翩然起舞。如今,戲臺早已拆除,周圍的樹枝和落葉欺過來,並不覺得空蕩蕩的。偶一轉頭,驚見一座中國式的涼亭便就出現於不遠的一處假山上,光天化日之下,這湖石堆砌的假山竟是低矮得有些可笑,倒叫蒼懷疑那中秋之夜步步登高的是否便是這間涼亭,然而隱隱約約看見四周還沒有搬走的盆栽菊花以及環顧四周卻再也不見其他類似的所在,蒼只得確定了。
今日下午的陽光格外明媚,天也藍得彷彿不是真的,金黃的秋葉相襯之下,這藍愈是鮮豔耀眼。而拂面吹來的微風,彷彿恰好防止了滿目如許鮮豔的色彩在眼底燃燒起來。便這樣走走,蒼頓然覺得熱了,卻也實在不想回那間悶氣地臥室去,因此,不知不覺離開了石子鋪砌的蜿蜒小路,向着被落葉鋪滿的小小的林間走進。腳下的地面鋪滿深深淺淺的枯葉,偶爾還有幾棵墨綠色的矮草冒出來,然而穿過還在樹梢輕輕隨風搖擺的樹葉的罅隙射進來的陽光,令這本已濃烈豐富的界面更顯得斑駁陸離了,蒼便這樣低着頭走,漸漸地陶醉起來,有些孩子氣地,挑揀着那深色枯乾的葉子踩上去,感受這葉子碎裂時的觸覺和聲響——記憶中,這樣的愜意和悠閒,似乎還是第一次,竟是悠然起來。
一雙黑色長筒軍靴走入了視野之內,這並不是棄天帝或者朱武任何一人所習慣地着裝,看上去只有陌生,蒼迅速擡頭掃了一眼,確認大步走來的真的是陌生人之後——轉身而去太過失禮——微微側了身,改變了前行的方向。
然而,面前那對鋥亮的黑色軍靴也隨着他地動作向這一邊動了動,依舊擋着。蒼沒來得及多想,出於習慣向着另一側平移着腳步,可是仍躲不開擋在身前的人。便這樣來來回回,那人始終擋在自己面前,蒼一直低着頭,一聲輕浮的冷笑傳入耳朵,讓他更確定了,這絕非狹路相逢這般簡單尷尬。
就在蒼停了左右平移,左腳稍稍向後撤了一步還沒來得及轉身地時候,下頜卻已被對方捏着挑了起來。將臉甩開,蒼終於正視面前這一身軍裝的光頭男人。
男人那對細小深陷的眼睛在蒼的臉上一掃而過,半邊嘴角上揚,露出一個滿是邪氣的笑容,卻不說話。
“閣下何人。”能夠進出棄家公館,還自由散步的,除了自己都是一些什麼樣地人,蒼當然知道,只是雖然措辭對了,語氣卻仍是帶着去不掉地不快。
“哈,原來你的態度是根據服務對象的身份而定麼?那麼……我不是棄天帝,但……”光頭男人嘴角挑的更高,使整張臉都顯得扭曲了,“……只要你用心,我能給你的,會比他給你的更多……哈,也許吧。”說話間,又向前慢慢踏步,“不過,更重要的是,如果你敢反抗,你失去的,會更多。”
“請您離開!”
“爲什麼要趕我走?你不相信服侍我可以給你和棄天帝同等的回報麼?嘖嘖,果然……掙扎在底層求生的你們啊,都是這麼現實。看來還是不應該幻想我這種年輕有爲前途無量的小軍官邂逅高官男寵,並得到垂青和幫助的不切實際的事情啊。”那光頭軍官搖着頭,露出惋惜地神色,“爲什麼呢?在你那對漂亮的眼睛裏卻只看得到權勢和金錢,卻看不到想我這樣年輕有爲前途無量的小軍官那潛在的魅力呢?真叫人失望啊,長得這麼美貌,心裏卻還是俗不可耐……嘖嘖,不過也難怪啊,和我這樣年輕有爲前途無量地人不同,對於自己無論怎麼認真努力也得不到的地位和生活,像你這樣身份卑賤卻又天生麗質的人,總是免不了要有點非分之想吧,覺得用自己唯一的本錢,縱使只換得一兩年不受物質和道德約束的生活也好……嘖嘖,所以啊……下等的人生得美麗,對這社會一定是罪惡,嘖嘖,是要受到上流人士的懲罰的,像我這樣年輕有爲前途無量的人,也是有資格懲罰你的,因爲我將來也一定會是上流人士吧。”光頭軍官彷彿朗誦散文一樣,自顧自滔滔不絕地說,同時,卻又毫不憐惜地,一掌一掌將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呆滯的蒼推向樹林邊上,直到後背貼着滿是赤紅色爬山虎的院牆。“便在這裏懲罰你這包裹着美味蜜糖的小砒霜吧……”光頭軍官突然笑了,露出了滿嘴白深深的牙齒,滿足地摸了摸光亮的額頭,“嘖嘖,在自己恩主的花園裏,和我這樣年輕有爲前途無量的小軍官偷情,你還真是不知廉恥啊。”說着,伸手解開了蒼上身穿的馬甲的第一個扣袢,“看看,這麼漂亮的衣服,也是我們這些上流人士爲了自己的體面才給你穿上的吧,哈哈,我現在還是年輕有爲前途無量的小軍官,我還沒有上流社會的虛僞和道貌岸然,所以,剝去你的衣服這樣神聖的事情,就是讓我來做的啊!”
“住,住手!”冷風吹進脖頸,蒼才彷彿如夢初醒一樣,掙動起來。右手搭上對方手腕,以蒼的出身,並非沒有自保之能,然而對方卻是唯武力是圖的軍人,蒼的手掌雖然捏對了關節,卻仍是不能擺脫。
“嘖嘖,因爲我還沒有給你什麼實質性的回報,便要這樣拒絕我麼?被棄天帝壓着的時候,你一定很乖吧。”
“不,你……住手!”想要反駁,卻又不知爲何無從開口,而腦海中盤旋不去的其他的記憶,卻似乎不停地想將他從現實中拉走。
“天狼星閣下,鎮守使長官請您和閻王鎖閣下現在去辦公室會談。”
看着來相請的警衛隊長補劍缺,天狼星幾乎是有些木訥地點了一下頭,毫無語氣地說:“閻王鎖在花園散步。”中午本在走廊盡頭的休閒廳隨意坐坐,然而一直呱噪地閻王鎖卻突然望着窗外,隨後就說要去棄公館的花園走走。
“這……”補劍缺有些爲難地撓了一下頭。
“先帶我去見鎮守使,我會向他說明。”沒等對方迴應,總統特使天狼星已經站起身,邁步走出了房間。
補劍缺進去通稟過後,天狼星走進了J城鎮守使公館內的辦公室,屋內沒有其他人,鎮守使長官也不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坐,而是正抱着手臂立在窗前,臉上表情卻彷彿比單純地觀看秋景多了幾分興奮和哭笑不得地無奈。
天狼星是內斂之人,走入後,見對方尚有其他關注,便不打攪,安安靜靜在客位沙發上一坐,而陪同進來的補劍缺正要退出,棄天帝卻彷彿生怕錯過什麼好戲一般頭也不回地突然開口吩咐:“去花園叫朱武上來。”話音未落,卻聽一陣急促地腳步聲從走廊內的樓梯自上而下傳來,隨後虛掩的屋門猛地被推開。
“叔公!我看見……”急得滿臉通紅,說了半句話才發現屋內有客人的黥武頓時有些手足無措。
“黥武?”初時似乎有點訝異,不過馬上就瞭然,冷笑着問:“不敲門就衝進來的做派,和朱武學的?”
“啊?孫兒錯了……可是小叔在花園裏……啊,是,原來叔公您也……”看了一眼對方站立的位置,才醒悟朱武在花園裏將一個不認識的光頭軍官飽以老拳一頓胖揍地實況,叔公只怕比自己看得還清楚。
“你和補劍缺一起下去,請蒼先生回房間。”棄天帝此時才彷彿盡興一般,迴轉身來,走了幾步坐在了自己的椅中,掃視了一下天狼星肩上的軍銜,略作思忖,開言:“……吾兒朱武,是少校。”
“嗯?是。”天狼星愣了一下,他進來之後一直摸不着頭腦,卻能始終冷眼旁觀,然而現在,長官既然是向着自己說話,也只好表達一下程度之上的關心。
“給總統和總理的回函,我已經寫好了。”棄天帝說着拉開抽屜,將中午才放進去的兩個封好的信封拿了出來,“發生一些事情,所以,我也不好再留你們,已讓任沉浮去安排,兩位還有兩個鐘點的時間收拾行李。”看着天狼星走上,接過信件,棄天帝淡淡地說了一句。
“……是。”雖然全然不知昨日還很正常的J城鎮守使爲何今日不動聲色地突然就下逐客令,不過天狼星倒也不會多問。收好信件,便就回去落座,竟與對方相對無言,卻也不知在等待什麼,靜默了幾秒鐘,才突然說:“……閻王鎖在花園散步。”這句話,本應是一進來便向對方致歉的,但是卻因爲方才那莫名其妙的混亂,而找不到機會開口。
“這就上來了。”院子裏隱隱約約的噪雜終於停歇了,棄天帝露出了含義不明地笑容,眼光投向門口。
“咣噹”一聲,還沒來得及分辨走廊中傳來地吵鬧和勸解,房門已經被推開,直接撞在牆上,足見出手之人用力之猛——朱武頭髮有點亂,手裏揪着已經鼻青臉腫地閻王鎖上尉的領口,怒氣衝衝地將之拖了進來。
“棄長官,J城偷情都這麼明目張膽地麼?!”閻王鎖眼前仍是嗡嗡直冒金星,就在自己覺得即將得手的時候,身邊院牆上突然一陣悉嗦聲響,一個紅髮青年從天而降跳落院內,兩個人都嚇了一跳,對望了約一秒之後,這青年本已掛在臉上怒容更盛,喝了一聲:“放開他!”同時直接一拳打了過來。
……
“我在花園散步,同尊夫人閒談正歡,撞上他翻牆入府和長官家的貴人私會,竟差點被他活活打死……”嘴角也被打破,閻王鎖口齒不太清楚,不過大致意思還是能夠傳達了。
“胡說八道!就是你這種敗類,損害軍人名譽!”其實顯然是沒有聽清每一個字,朱武便是一聲大吼——手裏捏着的那張【掃他媽的墓】的報紙在打鬥中失落了,如不是扭打中偶爾一擡頭,看見父親正站在窗口似笑非笑觀戰,只怕他還真地不會這麼快便冷靜下來。
“朱武。”棄天帝拉開抽屜翻了翻,才想起這裏不是鎮守使公署,抽屜裏沒有消腫止痛的藥膏,只得作罷,擡頭看看雖然沒有什麼拳腳損傷,卻難免沾了些泥土碎葉的兒子,淡淡地說了句:“上午的事情處理完了?”
“……還沒。”
“回去處理,一個半小時之後,替我送這兩位總統特使回京。”
看看正被默然無語地天狼星緩緩扶起地目瞪口呆的閻王鎖,朱武強自壓抑眼中的興奮,終於第一次心甘情願學着父親的樣子,沉穩地一點頭,說了聲:“是,兒子告退。“然而擡頭轉身地時候,還是忍不住發出了一聲由衷的輕笑。
“棄長官,這……誤會了……下官不認識您的少爺……”
“朱武爬牆是他的不對。”
“不不,是下官……”
“補劍缺,帶去樓下醫務室。”棄天帝說着,已經先起身,負手走出辦公室,上樓去了。
“叔公!”三樓起居室的門被推開,坐在沙發上的黥武立刻站了起來。
“蒼呢?”棄天帝扭頭看向關得緊緊的次臥室的房門。
“蒼先生……正在洗澡。”
棄天帝點了點頭,已經開始挪動腳步,“你回房間吧。”
“叔公……”
“什麼事?”立定身形,轉身看着略有些猶疑地堂孫,已經聽清了身後的房內的水聲。
“叔公……吞佛他的屍體……葬在何處?孫兒想去給他掃墓……”
“嗯?”
“……他,好歹也是爲了救孫兒……而且,其實……”黥武慢慢低下頭——該說的話,在現場就已經說過了,他知道棄天帝不是那種會向重複妥協地人。
“燒了。”似乎是不耐煩黥武夾雜着緬懷和難過地沉默和囁嚅,棄天帝直截了當地回答。
“啊?!”
“他身染狂犬病,爲免再有流毒,連帶木屋當場燒了,就地掩埋。”
“……叔公。”
“還有什麼要求?”眼睛微微一掃,看見黥武垂在體側的手已經攥成了拳頭。
“吞佛曾說,他本是私家偵探,名叫封禪,他所蒐集的J城城一些人物的……”不疾不徐地一邊回憶一邊說着,生怕哪個細節因爲自己的回憶不全而從此被徹底遺忘。
……
“……你希望我怎麼做?”
“孫兒判斷不了,只有實說,請叔公定奪……孫兒告退。”
黥武微微鞠躬,轉身走了。棄天帝也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繼續原來地動作轉身推門而入。
浴室裏,蒼正看着自己的臉在蒙滿水霧的浴室鏡內漸漸變得清晰:
“這是你親生兒子啊,幹什麼下這麼狠的手打他!”這是阿孃在哭……
“長這麼一張臉,遲早是被別人壓在身下的貨,還不如現在打死了,省得將來給祖宗丟人!!”這是……
又捧了些涼水撲上在浴缸中被燻蒸得紅潤的臉上,身後的門被推開,蒼竟沒有反應,那異色眸子的男子走到身後,從旁邊摘下毛巾蓋在還在滴水的發頂。
“出來。”
棄天帝看着蒼身上的睡衣被髮梢落下的水滴慢慢打溼,絲綢變得透明起來,緊貼着挺直的後背,轉身出去,走到沙發旁邊,拍了拍靠背。
默不作聲,蒼頂着毛巾慢慢走過去坐下,兩隻大手便隔着毛巾輕輕的揉着頭頂,連耳後的碎髮都用手指挑起來小心地擦過。兩個人都沒有出聲,偶爾,棄天帝的左手會放在蒼的肩頭,第三次的時候,蒼順着對方的動作微微側頭,才看見露出袖口的夾板和繃帶的邊沿。
“……多謝朱武少爺解圍。”蒼輕聲說——沒想到那時的朱武,同自己的印象中的判若兩人,竟是毫不猶豫地揮起了拳頭——這一句話幾乎沒有怎麼想過便直接說了出口。頭頂的手力道慢慢減弱,順着頭髮的走勢,輕輕摩挲着髮根,那僵直的左臂索性便垂着了,有意無意地將衣衫單薄的身體攬在懷裏,周圍被一陣融融的暖意包裹,能很明顯地感覺到:那作爲熱源的人,蘊含着無窮的能量。
“進步不差。”棄天帝將潮溼的毛巾丟在地上,輕輕順了順蒼被揉亂的砂色頭髮,突然生了那麼一種恍然的感覺:難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另一個自己也是懷着一種模糊的心情替一個如蒼一樣的人,在明亮的日光下整理頭髮?這念頭一閃而過之後,心中又是一動,收了手摸摸軍裝的口袋,那梳子竟還在那裏,一把抓了出來,掌心中竟還多了半塊早就被自己遺忘了的玉佩。擡起左手拈起那本來和兩人都沒有什麼關係的玉石,遞在蒼眼前擡起左手拈起那本來和兩人都沒有什麼關係的玉石,遞在蒼眼前,等到他的身體微微一震,緩緩擡手接過以後,才用左手笨拙地扶着,右手捏着角梳,輕柔的整理那亂髮。
進步?琢磨了這個詞許久,才猛地想起,自己被人欺凌地情形,在朱武的記憶中已是第二次了……而這個時候,玉佩遞在了眼前。那麼現在……還是在演戲麼?蒼張了張嘴,又閉上,插在自己髮根的手指,輕輕按揉着,四周靜悄悄,並沒有什麼其他聲響,前後思量,覺得還是須問個清楚。
“……方才那人,也是長官的安排?”
背後之人的動作停了一停,解釋還是不解釋?不回答還是回答……被誤會之後,厭煩地感覺卻突然壓倒了一切。
“……你可以再提一個要求。”清清楚楚地回答,只有自己知道只是一句敷衍。
問的結果是:沒有得到任何明確的回答……雖然覺得安心——至少不必如之前對魔晦王一般,擔心那面目猙獰的瘋子再來騷擾自己;然而明白知道沒有對被欺騙玩弄表示不滿的權利,更沒有其他選擇,只有順着這人的安排接受他制定的交易的心情,卻不比惴惴難安地擔心那個可怕的瘋子再次回來好受多少。
“小民可以要求……”語音突然剎住,硬生生將“不再陪長官演戲”吞了回去,“不再演戲”在對方的口中會被解釋成什麼,蒼再明白不過,“請長官……”
“說吧……如果我覺得這交易吃虧,我會動用反悔的特權。”棄天帝停了動作,繞過沙發,捏着梳子,坐在蒼身邊。
自己想要什麼,蒼心裏很知道,然而卻不知爲何,說不出口。
……
“蒼……想能夠一直登臺唱戲。”
棄天帝輕輕吐了口氣,無奈地笑笑——字斟句酌,聽起來簡單,然而如果答應下來,自己所需提供的就是一份長久周全的保障,“你這個價錢開得比上次聰明。”扭頭看着垂目坐在身邊的人,又是習慣性地在外人眼中略顯霸道的擡手,用兩根手指撥轉蒼的面龐,“這價錢……值得用你一樣最寶貴的東西來換了……如果,我這麼說,你會選擇哪一樣呢?”
“蒼已經選擇過一次了。”
“性命麼?哈,你若死了,這交易如何成立?”棄天帝鬆開手,笑了起來,隨後,又認真的看着對方,繼續說:“一會兒德國醫院的醫生會過來替我複查,如果他說你的身體和嗓子繼續唱戲沒有問題,我便送你回去。”儘管聽着自己的言語,對方臉上竟還是露出猶疑和思量的表情來,棄天帝突然覺得有些索然無味了。然而身邊人突然一個冷顫,掃過肩頭和前胸也被濡溼的單薄衣衫,棄天帝霍然起身,拉開了衣櫃的門,“換衣服。”說着,便在和那衣櫃空間比起來,寒酸可憐的寥寥幾件衣服中摘下來那淺色的洋裝。
“……長官,蒼還是穿普通的……”也隨着那人站起來,卻在他轉身正要將衣服遞給自己的時候,不知不覺說話。
“你不要惹怒我,否則,我隨時可以收回對你的寬容。”眉頭蹙了起來,原以爲自己早就習慣這孩子的倔強,但是今日在承認了不該承認的“事實”和答應了不想答應的“條件”之後,棄天帝已經忍不住會發怒了。
“既然隨時可以收回,那長官你的承諾還有什麼意義!”猛地仰臉,同那眸子對視,然而突然之間,就已被人推倒在了身後的床上。
“至少允許你懷着一個希望,不然有些事情你想都不要想!”挑起蒼的下頜,“還是,你希望我乾脆把你所有最寶貴的東西都奪走?”
“父親!”
棄天帝慢慢直起身,扭頭看着突然出現在屋裏的朱武,並沒有說話。
“……父親,蒼他身體還沒痊癒……”朱武有點尷尬地說——回到房間,略微收拾之後,坐在桌前簽了幾份無關緊要的公文,才覺得應該去同層的蒼的臥室看看。然而走出門時,正遇見同要回屋的黥武,被告知:“叔公在裏面。”頓時想起蕭中劍的建議來,覺得不應貿然進去打攪,然而又放心不下,便一直在外面的起居室坐着,也曾穿過沒關嚴的門縫向內窺視,見父親正給蒼整理頭髮,便放心了不少,然而沒過幾分鐘,內中低一聲高一聲竟又爭執起來,便只好衝了進來。
“哼。”直起身,將手中的洋裝丟在仰躺在床上一動不同的蒼的身上,看着朱武說:“幫你……蒼叔換衣服!”說着踏着重重的步子離去。
“……蒼。”似乎也被棄天帝少見如此明顯的怒氣嚇住,記憶中父親那即使心中再怒,也是掛着冷笑的臉上笑容消失也只有將自己從封雲戲班追回來那次而已,朱武愣了愣,才走過去,先拿起了壓在蒼身上的衣架,另一隻手扶他坐起來,有點訕訕地說:“蒼……外面起風了,洋裝還是更保暖些的……”手裏的衣服遞了一會兒,就要放棄的時候,見蒼終於緩緩擡手接過去,才繼續說:“蒼……那個光頭混蛋已經被父親趕回京城了……”
靜默片刻,蒼才略有些木訥地了一下頭,卻並沒有露出朱武期待的寬慰的神情。
“孽角,你先回去……”
赭衫軍和孽角去南崗子的大集市買米回來,就要轉過最後一個街角的時候,突然瞥見在把角的茶樓內一個還算熟悉的身影。
“赭大哥,須我陪你去麼?”雖然肩膀扛着一袋大米,孽角臉上還是沒有什麼吃力的表情。
“不必,你先回去,雲染做飯急等米呢。”赭衫軍說着,已經提起衣襟,邁步上了茶樓門口的臺階。
……
“方便否?”
正捏着半杯熱茶盯着窗外發呆,耳邊突然有人問座,伏嬰師一皺眉頭——正是做飯時間,茶樓內並沒有幾個人。有些不滿地轉身,卻見那人卻已經不等他允可便已坐在對面了。
“是你?”看着赭衫軍無論何時總是正氣凜然的臉,伏嬰師有些意外他竟會主動進來找自己的同時也有些意外自己一直盯着窗口卻沒看見他進來。不過他畢竟還是聰明,念頭一轉,便淡淡一笑:“蒼班主在J城鎮守使府上做客,聽說身體已經漸漸痊癒了。”看到赭衫軍臉上露出了輕鬆的表情,伏嬰師自嘲地一笑,又將頭扭回,照舊視如不見地盯着窗外,等了片刻,才有些奇怪地問:“你還不走?我這個外人,所得消息也便是如此而以。”
“班主能得安然,多虧閣下,赭衫軍還未道謝。”說着,身子也微微側了側。
“哈,若是真有心道謝,煩勞轉告蒼班主,若念在下這點功勞,能否替我在鎮守使大人面前美言幾句啊?”頭向後揚揚,用眼角瞟了瞟對方。
先是一愣,赭衫軍似乎若有所悟,淡淡地說:“我以爲閣下並不需要……”
“哈。”苦笑一聲,伏嬰師啜了一口杯中苦茶。自從在故鄉興辦西式學堂失敗而終,身無分文來到J城投靠這個連自己都覺得八竿子打不着的舅父,伏嬰師自問已是汲汲營營,幾次行動,雖不算建立奇功,卻總也是幫了大忙的,然而卻始終不見提升,只在新華院做個牢頭混沌度日。雖然任沉浮和斷風塵多有提攜,遇到機會便會推薦些臨時任務,然而任務完成,卻又如石沉大海,絲毫不見那高位之人如何動容。今日才聽說昨日京城又有特使到府,他心中頓時百感交集,竟又索性逃了值班,漫無目地四處閒逛,走累了便跑這茶樓來歇腳了。
“……今晚封雲社上演全本【失空斬】,未知伏嬰先生有興致否?”
“哈,倘若上演【未央宮】,我便更有興致了。”
心知對方真地是心情不好,竟點了一出自己並不擅長的戲目,赭杉軍倒是更不知如何開口了。只好岔過話頭,裝作並未聽見,自顧地說:“請閣下在此稍候,我過會兒邊讓天草將戲票送來。”
“哈,便是一日,我也有閒等得。”
句句回答都帶着酸刺,赭杉軍實在不知如何安慰,而又接近正午,唯有起身,還未說聲“告辭”,對方已經回了一句:“慢走,不送。”
……
“師父,戲票送去了,不過那位先生可能來不了了。”衆人落座正要開飯,被赭衫軍派出去給伏嬰師送戲票的天草也正好回來了。
“怎麼?”
“他剛收了戲票,便好像被什麼人叫了去,說是長官召見。”
“啊?”
“伏嬰先生讓我轉告師父:方才多謝了,他日若是得閒定來捧場了。”
“……他心緒如何?”
“嗯……初時好像不好,不過,有人找他之後,便好起來了。”
“哈,來,吃飯吧。”
“長官召見,未知有何吩咐?”立在原德國領事館現J城鎮守使公署內辦公室,伏嬰師心中還微微納悶,鎮守使明明臂傷未愈,召見之地卻爲何不是麟趾巷棄家公館。
“總統府通令各省籌建武備學堂,我聽說你在家鄉曾經辦過西式學堂的,此事交你籌劃。”棄天帝面無表情,例行公事一樣說道。
“這……伏嬰師才疏學淺,不諳武事……只怕難以勝任。”伏嬰師聲音發顫,強行剋制自己心中興奮。
“課程上朱武幫你,決定究竟參考哪家武堂設置……不過,這主事還是要你來當的。主樓一層盡頭的那個套間歸你們使用,需要什麼直接去找總務科便可。”說着,揮了揮手,“你今晚便搬來公館住,早晚方便商討。“
“是,謹尊長官吩咐,下官必定盡心輔助。”
“……去上班吧。”棄天帝揮了揮手,等到伏嬰師躬身退出,又沉吟了半晌,才向着坐在屋角桌後抄寫文件的任沉浮道:“叫斷風塵。”話音剛落,走廊那頭便傳來一陣騷亂——
“叫那條老狼出來,窩囊廢一個,我在自家門口叫人欺負了,他連聲都不吱一聲,哪像個做丈夫的!”刺透耳膜的聲音,以所向披靡地速度迅速接近。
“……啊?!”剛剛拉開門的任沉浮往後退了一大步,“……狼大嫂……補劍缺隊長現在應該在後院車庫……”等外面的人走遠了,才探頭探腦正要出門,卻又被身後的上司叫住了:“什麼事?”
“……呃,補劍缺的老婆……”
“……讓他立刻回去處理!”
“是!”任沉浮撓了撓頭,雖然沒搞明白爲什麼一向對部下家務事漠不關心的J城鎮守使今日竟會屈尊干涉。匆匆吩咐了傳令兵去歷城區內的警察署請斷風塵,又跑到後院拉開了因爲買菜被少找了五個角子來這裏讓補劍缺去理論的狼嫂,傳達了鎮守使的命令之後,卻見一輛洋車停在了院門口,下來的竟是J城鎮守使的德國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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