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第十九場 封雲社
舊曆九月初四,和煦陽光穿過背後窗戶射在痠痛地脖子和後腰上,深色的軍裝吸收熱量,暖暖的倒是有緩解疼痛地奇效了。
“叔公,孫兒想:今日下午回校復課。”上午時分,恢復良好的黥武整整齊齊穿着久違的立領校服穿,筆直地立在J城鎮守使長官的辦公室裏。
“可以。”輕輕調整了一下單片眼鏡,棄天帝挺直了腰背批閱着桌上的公文,儘量做出正常的姿勢來——昨日在書房坐在沙發上等着蒼醒來,百無聊賴之下拿着那本《醒世恆言》隨便翻翻,後來竟不知不覺睡着了,直到手中書冊落在蔥花身上,貓咪叫了一聲,才又驚醒了——書房通風甚好,又沒關門,到棄天帝終於忍無可忍,將似乎是打算一覺睡到天亮的蒼抱起來回臥室安睡時,爲時已晚——今晨起來,脖子和腰便只能在一個很小的範圍內慢慢轉動了。
“父親,下午我送黥武去吧!”正在屋內準備抱走本日需批閱的公文的朱武迫不及待地說。
慢慢擡頭看了一眼這幾日心情格外愉悅的兒子一眼,棄天帝沉吟了一下,說:“我下午要用汽車,你陪他坐洋車去。”
昨日下午,躑躅半晌,步入棄天帝早已默許自己進入的書房。見到房內滿牆圖書,蒼又找回了來到J城第一日,在省立圖書館門口徘徊的心境來。有些書是新式裝訂而全新的,大約又是些什麼國外書籍的譯本了,筆挺的書脊上的燙金字要麼便是不認識,要麼便是即便認識單字,也不知道組在一起是個什麼意思,便這樣一個書櫃一個書櫃地看過來,帶着時起時伏的心情,選來選去,還是拿了一本自己在外地曾經看過幾頁殘本的《醒世恆言》來。坐在書桌前逾禮,蒼便蜷在沙發上看了一下午。等到吃過晚餐,便又回來繼續閱讀。入夜安靜,無人打攪,竟就看書看到睡着,迷迷糊糊中覺得有些冷的時候,身邊及時多了一個熱源,叫他睡得更沉。他這幾日本就虧了覺,體力又在恢復,等到真的睡足睡醒,卻發現已經身處主臥室床中和蔥花縮在同一條被子裏了。
推開熱乎乎的蔥花爬起身,蒼才覺得肩頭隱隱有些痠痛受涼。走進盥洗室,冷水洗臉,清醒過後,正要出來練練功,出汗驅寒。只是再出來,卻見其實已經等候多時的戒神老者進來收拾房間了。
“喲,蔥花……你……”戒神老者收拾床鋪之前,先將軟在床上的肥貓抱了起來,這幾日便覺得它沉了不少,今日突然心思一動,又將它放回床上,扒開四肢看看肚子,“蒼先生。懷孕了?”
“嗯?”蒼從盥洗室出來,戒神老者習慣性地先招呼一聲,又再繼續之前的話,聽起來倒是有些奇怪了。
蒼緩步走過去,才知道是在說貓,他湊過來看看,搖搖頭道:“……這個,我也不太明白……”雖說出身鄉下,然而五歲之後,父親酒醉溺亡,母親改嫁前被送到戲班子的蒼,養過一條小金魚後便再也不動養些什麼小動物的念頭了,看了半天,才問:“蔥花是……母的?”
“是啊……哎,早知道就不該讓她出這屋子,這可麻煩了……”戒神老者說着,又小心翼翼抱起蔥花,“這都不知道多長時間了……唉……肯定是黑旺乾的……”
“黑旺?……也是府上的貓?”
“不是!是麟趾巷的野貓頭子,常來府裏偷東偷西。下人們,特別是廚房的那幾個跟它很熟,蒼先生可能沒見過,渾身黑毛,眼睛是一隻金色一隻藍色的……”
“……哦,個頭大大的?”這話說出口,蒼自己也覺得納悶怎麼會冒出這麼一句。
“是啊,比其他貓大好多,原來您見過啊。”
“可能,在陽臺上見過……”蒼其實記不太清,只是聽了戒神老者的形容,腦海中對從夜色中突然出現,嚇了自己一跳的異色的眸子有着莫名的深刻印象,想想,那種情況下,見到的應該只能是……貓吧。這時,蔥花大約是被撥弄得不舒服了,“咪唔”了一聲,翻身跳下床,約是去廚房覓食了。
“蒼先生,老爺下午去水屯閱兵,怕是明日才回來。午餐晚餐您是下去吃還是給你送上來?”
“嗯……隨您方便……”受風的肩頭痠痛得更厲害了,渾身關節也因爲太久沒動,自覺不大通暢,只想趕緊練功的蒼回答得心不在焉。
“那老兒還是給您送上來吃吧。您稍等,我給您熱早餐。”戒神老者說着,已經轉身走向門口去了。
……
“蒼!”
剛剛聽到樓下汽車開動的聲音漸去漸遠,蒼用毛巾輕輕擦了擦額角的汗水,心中正在感慨功法不進則退,才只是略微活動,竟就有力不從心的感覺,嗓子也覺得發粘,看來是該要抓緊恢復了。正在此時,敲門聲和朱武的呼喚同時響起。
“朱武少爺?”蒼有點詫異,已在棄家公館頂樓住了一陣,在此期間,朱武卻是很少來探望,想想他之前對自己懷着的那份愧疚以及事關兩代人的尷尬,這種表現,蒼倒也不覺得奇怪,反而也有難得輕鬆慶幸。然而今日打開門,見到的,竟是又如那日在大明湖畔重逢之時一般,自信爽朗,滿面春風的朱武少爺了。
“蒼,父親離開了!”朱武說得興奮,“我要送黥武回皇華館去,突然想起你也在家裏憋了許久,不如一起出門散心吧!”
“啊?”這個提議,明明是將自己當做一家人了吧?蒼一向從容得讓人覺得有些木訥的臉上,竟也露出明顯的詫異——自己這狀態,是能夠隨意走出這棟公館的麼?那個人才剛剛離開而已,自己這樣如同逃跑一般……真的可以?
“走吧!外面天氣相當好啊,而且,我有位朋友急着想見你!”看看對方身上有點凌亂汗溼的短衫,朱武催促道:“快換衣服,就穿那套洋裝吧!”
……
這父子二人都有讓他人不能拒絕自己要求的能力,雖然完全是兩種手段……
坐在洋車之上,沿着落滿秋葉的巷子晃晃悠悠的急速前行,看着頻頻向自己回頭喊話,無非是什麼“看,天氣果然真好。”之類的朱武,蒼隨口答應着,心中卻突然冒出了這樣的念頭。不過,竟就這樣出來了……既然如此,那麼索性回去一趟封雲社大抵也不算過分的了。
“小叔,蒼先生,我上課去了,你們便送到此處吧!”三個人先出門在朱武最喜歡的一家餐館吃了午餐,隨後直奔皇華館而去,在那熙來攘往的學府門口。黥武拿了書包,向着送他的兩人一鞠躬,轉身走入了雖然闊別不久,然而竟也覺得陌生的校園之內。不多時,便有平日裏比較要好的同窗前來熱絡地噓寒問暖了。
“……朱武少爺。”蒼轉身,正要提出能否回封雲社看看的事情,卻又是突然想起,朱武還曾提起了要引薦一位朋友給自己的事情來,既然是對方將自己帶出棄家公館,那麼自然也是對方的事情優先,所以就改了口問:“您說的那位朋友……”
“啊,對!這個時間,他應該在……省立圖書館。從這裏去不算遠,便走過去如何?”掏出懷錶看了看,早將蕭中劍的課程表以及日程安排倒背如流的朱武,立刻有了判斷。
“可。”
D省省國立圖書館坐落在大明湖邊,這一路走過去,深秋的風景當真是不錯的。只是兩人似乎個有心事,直到看到那倒映着藍色天空的波光粼粼的水面時,朱武才突然開口。
“蒼。”
“在。”
“有件事請你務必答應。”
“朱武少爺請說。”
“那個,我那個朋友並不知道我父親是誰……”
“嗯……蒼明白了。”先是一愣,隨後慢慢點了點頭,暗暗自嘲,自己看上去竟是那麼擅長做戲的了,不過轉念一想,本來就是戲子,被人這麼信任也是好事了吧;心中卻是更有點苦悶了,不過還是平靜地問道:“……朱武少爺讓蒼如何稱呼呢?”
“叫我蒼日便可,朱聞蒼日,是黥武的表兄。我爹是鄉下的土財主,我是來城裏混日子見世面的。”與蕭中劍相處的時日久了,難免閒聊的時候會談起家務事,這一套,朱武倒是早就設計好了。
“好,蒼記住了。”
“其實便是在家也別叫我‘少爺’了,感覺很見外啊。”
“……蒼本來也是外人啊。”眉頭微微一皺,又有些無精打采地垂下了。
“可是,其實我想不光是我,連父親他也把你當做親人一樣吧?我生病的時候,都不曾記得他這麼在意呢。”話雖然這麼說,不過朱武其實也不記得自己上次生病是十歲還是九歲了。
“長官他……”
“不如這樣吧!我去和我爹說,你認他做義父如何?別看他表情滿不在乎,其實很照顧晚輩的,你看黥武過得多快樂,你有他做父親,不會吃虧的!”
“啊?”蒼只覺得一暈,這人前些天還在爲父親做了對不起自己的事情而那麼難受,怎麼今日竟有了這樣的提議……蒼突然也不確定,朱武究竟知道不知道,像自己這般靠臉吃飯的江湖人,若是真的對一個有權有勢的老頭子叫“乾爹”,是一個什麼樣難堪羞恥的處境。
“是不是有點突然了?沒關係,你慢慢想!”自從得知了父親和蒼只是做戲之後,究竟如何補償這個平白無故被自己拖累的同齡朋友,着實讓朱武傷了一番腦筋,能想出這樣兩全其美錦上添花的對策,他其實還是得意得很——現在誤會解除,父親對蒼另眼相看,其實看蒼的反應也沒那麼怨恨父親吧;如果從此能像一家人一樣彼此關心照顧,那麼對自幼喪父的蒼來說,也是最好地補償了。
“朱武少爺……我和長官已有了體膚之親,再有這樣的關係,豈不是有悖人倫了?”這樣的話實在是難以啓齒,只是面對朱武,很多親友都知道有些事還是索性說直白了免得更多尷尬,只是蒼此時還不習慣。
“啊?”朱武一愣,猛地醒悟:蒼大約還不知道這戲已經拆穿的。見他緊蹙眉頭地難堪模樣,倒叫朱武有些愧疚自己的魯莽了,然而就在不知不覺停步的時候,蒼已經很少見的走到自己前面去了,“蒼!抱歉!”趕緊追上去,“父親那麼要求你太過分了,等他回來,我去找他……”
“朱武少爺!……莫要再羞臊蒼了。”眉頭蹙在了一起,音調已經很少有的提高了幾分。
“好,好……”難得見到這溫溫吞吞的人真的動怒不悅,朱武一時有些無措,連連答應,也不敢再多說什麼,然而默默在後跟着,腦海中還是想着明日向父親攤牌地說辭。看見D省省立圖書館的屋頂時,朱武才又突然想起了話題,再次追上,說:“蒼啊,我那位朋友才華橫溢,脾氣又好,見到他,你一定會喜歡的!”
其實昨日朱武走了,蕭中劍剛把公寓的門關上便後悔了——赫然想起,蒼竟是自己這文明戲劇本中所映射的主角之一。如今要叫他來教自己出演,劇本之類,難免也給他看了。然而話已出口,參考朱武那初次見面便拉着自己直奔青島看日出的幹勁,便也知道是不能期望他將這件事情忘記了。此時唯有渺茫希望,蒼也如朱武一般,從那劇本中看不出什麼端倪來。
端端正正坐在圖書館的長桌邊靠窗的位置,拿着一本由嚴復先生的弟子伍光健所翻譯的《隱俠記》(三個火槍手)腦海中卻不受控制的思考這件很煩惱的事情的時候,身邊窗戶上一個用眼角也能認出來的紅頭髮的身影晃了兩晃。蕭中劍倒是習慣,轉頭去看,卻是一眼先看到了立在興沖沖的朱武身後不遠的陌生人,雖不認得,然而舉手投足甚至只是一頷首一轉頭之間,一身洋裝,卻又帶着一絲熟稔的,他人模仿不來的古雅的韻致。
……
坐在大明湖附近一家相當不錯的茶樓上,對面的朱武還在目送突然被執課先生找去蕭中劍匆匆離去轉過街角的背影,就算是一向雲淡風輕的蒼,也從那似一脈相傳,專注卻不帶什麼情緒和期待的眼神以及自然而然翹起的嘴角中看出些些端倪來,不過,不好開口,只能顧左右而言他的說:“朱武……少爺,若是還有時間,蒼想……回封雲社……”
“好啊,”對方爽快地答應,倒把蒼後面的話頂了回去,“我陪你去!”
“……好。”
其實已經算不清楚演出的場次,乘着洋車先回到封雲社所在的那條巷子,遠遠地就看見院門虛掩着,便知道幸運了——大約今日是歇演日了。
外面一層院子裏靜悄悄的,隔着一個角門,從內院傳出了忽強忽弱的話聲。
“赭師哥,現在蒼師哥不在,這堂會應不應,全在你一句話……”跨過門檻,正好趕上黃商子發言,微微定了定眼神,卻見大家都聚集在院內的柿子樹下的那一刻,心中竟是倏地一熱。
“蒼!”
“蒼師哥!”
“真的是蒼師哥啊!”
“師叔!”
衆人紛紛起立,眼中的驚喜和上次蒼回到東盛客棧時的悲喜交加已是截然不同了。
“……我,回來看看……”
看見蒼的話才說一半,便被衝過來的天草和伊達直接拉了過去,朱武只在門口站着朱武只在門口站着,用手扶着青磚砌出的院門包角,面露微笑,心中有些羨慕每次歸來,能有這麼多家人迎接地溫暖了。
“朱武少爺,您也……進來吧。”才想起身後的朱武,蒼回頭招呼一句,其實也算是給喜出望外不管其他的大家提個醒。
“我就站在這裏挺好。”想起上次來到這裏給大家解除了對蒼和自己父親的誤會,又見到這情景的朱武臉上笑意更加燦爛了。
“朱武少爺,您是……送蒼回來?”赭杉軍覺得架勢不太對,看看這突然彷彿從天而降的兩人,正色問道。
“不是啊。家父不在,我們出來散心,順路回來看看的。”朱武說得輕鬆,卻料不到所有人的臉色都是一變。
紫荊衣正要說話,然而嘴角才一撇,蒼已經淡淡說:“棄長官明日便會回來,所以我今晚還要回麟趾巷去……”說着輕輕吐了口氣,卻又突然不知道說些什麼了。
衆人沉默片刻,赭杉軍終於第一個開口,輕輕拍着蒼的肩頭,說:“無論如何,彼此見面,免去無謂擔心總是好的。你回來的正好,有個人要介紹給你。”說着,向一直站在人群最外圈的孽角招了招手,“這是新進封雲社的淨角孽角大哥;孽大哥,來見過咱們封雲社的真正班主吧。”
雖然已經搬來多日,然而孽角的性格有些孤僻暴躁,他自己在意之下,更不愛多話,是以除了對赭杉軍感恩不盡、言聽計從之外,和其他衆人都不算親近。倒是黃商子因爲行當相同的關係時常願意找他請教。方才蒼一出現,孽角便已經在外仔仔細細觀察這衆人口中時常提起、既擔憂又佩服又心疼的人了。此時赭杉軍既然要將他引薦,當即便鬆開了環抱在胸前的手臂,走了上來,一抱拳,說:“蒼班主,孽角帶着一兒一女,承蒙赭大哥不棄收留,來貴班討個生活,今後請您多照應了。”
“啊……孽老闆……”已經被衆人圍着坐在院內長凳一頭的蒼站起來還禮,“蒼多日不在,還要抱歉,感謝孽老闆不棄。”
“不敢,當初只覺得彼此都有困難,互取其利而已。”
“……客氣了。”還不習慣對方那顯得有點無情的直白,蒼愣了愣才回答。
“蒼師哥啊,孽大哥好功夫啊!等你回來,便能爽爽快快唱一出【鳳儀亭】了!”黃商子迫不及待在一邊插言。
“嗯。醫生說:我大約還要再修養三四天方能登臺……”慢慢頷首,滿懷心事之餘竟也有些莫名期待了。
“三四天的話,那正好有件事情,要同你商量決定。”
“哎呀,正是,正是,”被埋沒在人群中的黑狗兄一直憋着沒有打斷這如親人一般的人們再度重逢的寒暄,此時見話題漸漸轉過,才擠出來接口。
“嗯?經理,是何事?”
“是這樣,斷廳長和紅樓三小姐的婚禮迎親之日,也就是本月初九,想請封雲社諸位老闆的堂會。”黑狗兄將不久前才說過的消息再複述一遍,“剛才衆位老闆還在商量,這堂會……”黑狗兄說着,眼睛又已經看向了立在一旁的赭杉軍。
“師哥……”
“蒼……”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收聲,赭杉軍繼續說:“……此事由你決定,我……”
“師哥,這事必需得由你決定啊。”蒼斂顏回答,眼看日向西斜,暮色已染上衆人衣衫,只覺得時間不多,蒼說話也直白了。
“這……便應下吧。”赭衫軍閉了一下眼睛——既然那日已經在那家人或懇求或要挾的舉動下,答應以後同妹妹便是陌路,那站在封雲社的立場而言,並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好……”慢慢點頭,同時看了一眼黑狗兄,“這堂會應下了,我那時應該可以登臺,戲單子便按之前的來吧。”
“這樣最好,這樣最好!”黑狗兄眉開眼笑,“其實斷廳長也是好意……”多了這一句嘴,卻見無人答腔,他自己倒也有些訕訕了,只好說了一句“我這就去給人家回個話,大家少坐了。”隨後便離開人群,繞過在一旁靜靜看着的朱武,先鞠了個躬,卻見他好像沒有看見,只得抽着菸袋出門了。
“蒼師哥啊!”事情定了,衆人心中頓時一陣安然,竟都是再次圍攏了上來。
“蒼先生,謝謝您救命了!”這時,聞訊的赤宵練擠了進來,抹着眼淚跪在蒼的腳邊,不等他攙扶,便已經一個頭磕了下去。
“快起來……其實……我差一點也便救不了你了……”蒼蹲下身拉起那小女孩,回想那日驚險和之後的變故,淡淡苦笑。
“蒼師哥啊,……棄天帝……”不知是誰的話只說了半句,似乎是不知如何開口,竟又哽了回去。
朱武此時倒已經是識相地轉身出去,到前院去看那老槐樹慢慢落下的葉子,體會衆人心情是一方面,同時也知道積怨甚久,於自己而言實在是不想聽到什麼對父親不敬的言辭。此時暮色更濃,金色不見,到只有一層叫人看不透的灰色蒙在眼前了。實在無聊,索性拎起屋角的長把掃帚,將寥寥無幾的落葉,順着他人掃過的軌跡,劃拉到樹根下去。
聽到這個名字,同時又有些莫名衆人眼中竟沒有帶着自己預想之中的關心與痛惜反而有幾分欣喜的神色,蒼微微側頭,準備了許久的一些話話更覺得難以啓齒了。
“蒼師哥,別再演戲了!”黃商子忍不住樂呵呵地說,“那天朱武少爺來,都向大家說明了。我們也知道師哥你的委屈,不過這是自家院子,不用這麼難爲自己。這黑鍋,在自己師兄弟面前,還揹着幹嘛!”
“啊?”聽了這話,蒼心中有了一絲莫名地張皇。
“蒼,棄天帝要你和他演戲配合之事……我們都已知曉了,”方才黃商子說話並未打斷,只因赭杉軍覺得此時講明也未嘗不是好事,“……爲了赭杉,叫你受委屈了。縱使現在不能公開,你也不用在我們面前做戲爲難,之前有所誤會言辭,赭杉道歉。”
“這……是朱武所說?”無措地感覺更甚,看着大家都是一副瞭然地微笑,心頭竟好像壓上了一塊千鈞大石,竟是比之前更加無地自容了。然而,回來本是一時衝動,蒼並不是擅長言辭應變的人,卻完全不知如何開口解釋了。
“是,嗯,其實,還有伏嬰師,是他最先發現端倪。”提到那個人的時候,赭杉軍的語氣有一絲奇怪。
“衆位同門……”蒼深吸口氣,當此情境,還是一定要開口的,“你們和朱武少爺恐怕將蒼想得清高了……”慢慢地收了聲,便也垂了頭,靜靜等着周圍人安靜過後的反應。
——難道,前一齣戲剛散,另一幕戲便要開場麼?蒼只覺累得緊了。
……
“……哈,好,好,蒼師哥說是便是,小弟相信,相信了!”這次說話的是九方墀,不過黃商子也馬上醒悟,隨口附和起來。
赭杉軍臉上倒沒有什麼不悅表情,似乎只是沉了沉心,帶着既然對方不願承認,自己倒是也不再堅持地隨和說:“……此事不提。聽你說,既然棄天帝明日才回來,你便留下來吃過飯再回去吧。這幾日戲班裏的事情頗多,倒要慢慢講給你聽。”
“……這……我去問問朱武少爺的意願,是他將我帶出,叫他一個人回去,恐怕不太合適。”知道衆人誤會更甚,然而若是一再強調自己已同位高權重者有了床第之歡甚至還有了那在自己看來仍然是並不可靠的同心之盟,這話,此情此景之下,蒼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了。
“師哥坐着,我去問!”白雪飄說了一聲,便已經快步走向前院了,過了片刻,又見兩人並肩而回,朱武笑說:“好啊!留飯甚好,我不僅要吃,還要幫廚!”
“哈哈,歡迎歡迎!”因爲有了解脫蒼之清白的事情,封雲社之人竟也對這人多了幾分親近,一群人就這樣簇擁着一起向廚房而去。眨眼之間,青灰色的炊煙從廚房的煙囪內冒了出來,院子內竟就剩下蒼與赭杉軍相對,還有在不遠處的孽角和正要轉身進屋的紫荊衣了。
“嗯?紫師哥,怎麼沒見金師哥?”紫荊衣一直站地頗靠外,又沒出聲,是以蒼此時才發覺,趕緊追上問了一句。
“出門喝花酒去了。”紫荊衣哼了一聲,也不知說得是真是假,轉身便要回屋。
“啊?紫師哥這話當真?”蒼站起來問了一句,雖然同在江湖,然而伶人對妓子的看法還是從衆了。
“嘖,誰知道他跑哪裏去了,不過倒是有留話,下午不回來,晚飯便也不必等了。”紫荊衣聳了聳肩,也不再等對方回答,便走進屋裏了。
“哦。”早就知道紫荊衣的脾氣便是這樣,因此既然他改了口,蒼也只好先相信了。這時,咩咩蹣跚着跑了進來,口中連呼“阿爹”,又不知道找孽角何事,那一臉兇相的魁梧大漢,眼中瞬間露出寵溺,便也就抱起女兒走了出去。
“蒼,別再多想,既然回來,便和大家多開心片刻吧。自你出事,便很難得見到大家如此笑臉了。”赭杉軍說話間,前院又是一陣嘈雜,似乎是有人嚷嚷着要出門買土酒了。
蒼慢慢點頭,隨後突然說:“許久未與師哥配戲,只怕生疏了,現在還有時間,師哥便幫小弟唱一折吧?”
赭杉軍微笑,點頭:“好,想唱哪一折呢?”
“那便……【范蠡訪美】吧。”沉吟半晌,蒼輕聲說道。
……
“少爺,少爺!”剛剛將吃到精光的飯碗放下,卻見自家的一個僕人驚慌失措地跑了進來,只怕是被汗水糊了眼睛,直衝到朱武身前還在問:“朱武少爺在不在此?”
“什麼事?!”見到這平常在廚房做事的僕人竟連圍裙都沒摘便跑了出來,朱武心中一緊,赫然站起,倒把近在咫尺的僕人嚇了一跳。
“少爺可找到你了!老爺突然折返,現在正在召集衆人開會,已經知道了您帶着蒼先生出來的事,臉色大不好看了……伏嬰表少爺偷偷塞了個條子給戒老,讓來此趕緊找你和蒼先生回去!”
此言一出,在場倒有一半的人將碗筷掉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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