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第二十場 雙儀舞臺C
舊曆九月初四夜,兩輛洋車急匆匆的停在了麟趾巷的巷口。
朱武跳下車,隨手從口袋中抓出一把錢,分給了兩個汗流浹背卻又戰戰兢兢的車伕,眉頭卻因爲看着從巷口開始一直延伸到巷子深處的停靠在一邊自己雖說不上熟悉,卻都認識牌照的汽車而皺了起來。
“朱武……這是……”這景象,對蒼來說卻是陌生的緊了。
“……看來出大事了。”眉頭皺得更緊,拉着蒼疾步走入麟趾巷,看着一輛輛J城顯要人物的汽車,朱武不知是給蒼解釋,還是單純地不知不覺說話,來讓內心略微平靜——腳下越走越快,竟不自覺跑了起來,幸而蒼倒也能夠跟得上,跑不了幾步便來到了棄家公館的門口。
隔着鑄鐵大門向院內看:用作辦公樓的那半邊,所有的房間全都亮着燈。
“少爺!您終於回來了!”
戒神老者一直等在院口的門房,聽見寧靜的巷子裏終於響起了急促的奔跑聲時,慌忙出來,所以朱武還沒按動電鈴,門就已經打開了。
“戒老,什麼事?爲什麼父親這個時間……”跨步進來,臉上的神色也緊張了起來。
“少爺,快去會議室,老爺和衆位官長正在議事!”戒老頭一次在少主人面前搶話了。
“好!”鬆了手,又回頭看看臉上露出擔憂卻又更加迷惑地蒼,“我先去……”想想戒神老者應該會招呼,朱武等不得對方回答,便已經衝進了樓內。
……
“戒老……”立在院內,蒼輕輕問了一聲,“這究竟是……”
“蒼先生……”戒神老者有點爲難,轉頭看看放在大門口的兩隻箱子,“……您……方才老爺傳話了……”
“嗯?”心中倏地一緊,蒼只覺得心內慚愧,低頭說:“我……是該對長官說聲抱歉。”
“唉……”戒神老者一直在不停地搖頭,“老爺他說:既然出去了,沒我的允許便不用再回來了……棄家公館不是任人想出就出想進就進的所在。”
雙脣張開,蒼這一次竟是真地是啞着嗓子出不了聲,這話,言猶在耳……如此說,畢竟是忘記這話的自己的錯吧……
“蒼先生……”戒神老者指了指臺階上的兩個箱子,“這是老爺命我給您收拾的箱子……而且還吩咐了老狼仔,他已經去後面發動車子了……我看好像真的出了什麼大事,您先回去住一段也好,千萬要記得保養身體……您的中藥還有幾副,還有西藥,都放進箱子了,怎麼吃,老奴也寫了張字條,放在您箱中一件襯衫的口袋裏了。”
戒神老者後面還說了什麼,蒼記不清了,這時車子從庫中開出來,門衛幫忙將兩隻不算小的提箱放進車裏,蒼也沒得選擇,只有坐在了後座上。
朱武默默地立在一層緊閉的會議室門口,擡手敲了敲門。不是不心急,只是一路走來,整個公館竟是肅穆得怕人,讓他不由不收斂幾分。
門默默打開,開門的是原本就立在門口的伏嬰師,本來就沒什麼表情的臉上此時更是一片深沉思考時地凝固。
“朱武,站這裏。”
坐在會議桌端頭的棄天帝聲音平穩得超出想象,異色的眸子滾至眼角,示意自己身邊的空間。
“是,父親。”慢慢地從J城城軍政要員身後而過,朱武只覺得穿着便裝的自己在這一群軍容整肅的人面前當真是格格不入了。
“……廣州方面,已在一天前發表《北伐宣言》,近期便要對距離最近的鄂皖兩省起兵了。”人齊了,棄天帝慢慢地繼續前面的話頭,將把他從前往水屯的路上叫回來的消息告訴大家,隨後,將手邊一份文函拿起來,遞給和滿桌下屬一同錯愕地朱武,只說了一個字:“念。”
(PS:這裏北伐的時間上不對的,但是爲了湊棄總的生日,以及保持劇情的緊湊,當時沒想好,現在後悔遲了。)
……
“父親……”朗聲讀完,朱武的臉上變得愈發嚴肅了起來。
只是點了點頭,對這內容並不置可否,“廣東之變,蓄謀已久。總統府多次通令:練兵、撫匪以及興辦學堂,便是預料到必有此戰,提前綢繆。此三件事,我皆有安排,眼下……好在尚有緩衝時間,今日急召諸位前來,並非想商討什麼長遠之計。”此言一出,在座衆人心中都暗暗鬆了口氣,長遠之計,無非是或戰或降,並不是在聽到消息地短短數小時之內能做出的決定,“只是想提醒:戰事雖遠,學潮卻近,這幾天之內,必有學生遊行,是謂聲援統一;有了八年前的教訓,該當如何應對,諸君心中應該有數吧。斷風塵,你說說看?”
“這……學生雖然手無縛雞之力,然而人數衆多,血氣方剛,往往行爲過激,又擅長聯絡士農工商,屬下實在是……”
“……別惹。”
聽到父親斷然說了這兩個字,朱武不知爲何,竟是長出了口氣。
“長官……倘若學生圍堵公館……”警衛隊長補劍缺不在,代行其職的副隊長本不願在這種場合說話,然而總覺得有些事,不提醒自己的長官恐怕不行。
“由他們。”棄天帝輕笑一聲,“日後如遇此情況,公務交各部便宜行事,所有警察、駐軍皆禁止上街。提前通知周圍住戶、商鋪,爲安全計,防止有人趁亂打劫。遇有學生遊行,各人自行鎖好門戶,損失財產概不負責。”
“是。”一衆軍官文官,一起起身。
“朱武,”衆人退出良久,回到自己辦公室坐着的棄天帝終於叫了一聲一直在身邊侍立的兒子。
“父親,今日之事,是孩兒不對,乃是孩兒強拉蒼出門的。”
“……小事。”只用眼角掃了一下兒子,棄天帝的表情顯然不是想和他討論擅自出門之責,“剛才接到總統府急電,你收拾一下,馬上跟我去北京。”
“啊?”
“快去。”還沒等朱武問出一句:蒼當如何?棄天帝便是一皺眉頭,揮了揮手。
“是。”
等到朱武出門,棄天帝才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樣,從抽屜中拿出許久不碰,有些乾澀的菸斗,叼在嘴角點燃了……
【虞兮虞兮奈若何~~】
不知從何時開始,心中一直在不停重複這句唱詞,這時子夜無人,竟是在吞吐煙霧的間隙,忽高忽低地唱出聲來,然而韻味雖足,只是音色實在難聽,只唱了一半,便自己住了。
“蒼先生……要不我去叫門?”
停在了那寂靜的巷子裏,補劍缺先打開對面的車門將兩隻嶄新的牛皮提箱拎出來,隨後又繞到對面去,看看下車後,遲遲沒有動靜的蒼,不放心地問道。
“啊?”似乎是嚇了一跳,方才一直緊盯着那緊閉的黑魆魆的大門,幾個鐘點之前,朱武拉着自己匆匆離開,竟沒來得及回頭一顧,確實不知道,那時曾有幾人出來焦急地相送了;而再度拍響這門之後,又有幾人懷着驚訝出來相迎呢?腦中瞬間蹦出了這個念頭,卻又覺得可笑之極了。“不用,……天不早了,我在此叫門便好……”
“哦……”稍微遲疑了一下,補劍缺撓了撓頭,心中想着:蒼大抵是不願意讓同門見到自己吧,因此也便不再堅持什麼,“那您保重。”說着,轉身上了車子,馬達聲響,緩緩出了院子,回去繼續接送自己的主人了。
……
“啪~啪,啪”一長兩短,悠悠然地叩門聲剛剛響過,蒼頓了頓,正要再敲,面前門扇,卻是迫不及待被人打開,披着衣服的赭杉軍赫然出現。而在他背後,原本應是寂靜無聲黑暗無光的屋內,竟是此起彼伏卻又是在短短一刻間,紛紛透出了油燈暖黃色的光來。
“蒼,你……”
“棄長官……讓我回來。”本想將語氣說地再輕鬆些,然而不知何時開始便不會在舞臺以外的地方刻意微笑地蒼,也只能淡淡地淡淡地如此回答了,況且,自己這一回來,便要做好再不會踏進那原本就應該和自己毫無關係的豪宅大門的準備了吧?
“他……讓你回來……?”赭杉軍一個錯愕。
看着赭杉軍愣在門口,蒼那原本便想要繼續說的“乃是被趕出來了……”正要出口,卻被那一句喜出望外的“太好了!”赫然打斷。
“太好了!終於回來了!”意猶未盡地再說了一遍。
自蒼走後,一直惴惴難安,雖是寬衣躺下,卻仍是輾轉難眠,直到同屋的孽角突然提醒自己,似乎有汽車進了院子時,才立刻挺身坐起來,停了片刻,便等不得急匆匆披衣衝了出來開門,此時,赭杉軍才終於確認,真地是蒼回來了。
“……嗯,回來了。”輕輕點頭,看着院子裏的屋門紛紛打開,臉上只有倦色並無睡意地師兄弟們,紛紛衝了出來。
……
“師哥啊,我們都沒有想到,棄天帝竟然這麼簡單就讓您回來了……嘖,不對,其實也應該能想到啊!”
在正屋之中,雖然已經過了半夜,然而除了赤雲染強讓幾個孩子去睡覺,衆人還是圍着剛剛回來,手中捧着半杯熱水的蒼,詢問緣由。
“嗯?”看看說話的黃商子,蒼臉上掛了些疑惑,才落座不久,大家情不自禁地寒暄佔了大部分時間,其實都沒有機會開口。
“本來就什麼事也沒有,現在兩邊又都說開了……”
“老黃!”九方墀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屋內頓時沉默了。
“師哥,您……”墨塵音看看蒼有些發白的臉色微微皺皺眉頭,小心翼翼地問:“擅自出來,鎮守使沒生氣麼?自您走後,我們都擔心得很……”
“我回去並未見到鎮守使長官……”蒼低了頭慢慢回答,“……當時他已經傳令收拾了我的衣物,放在門口,所以說,其實是將我趕出來才對。”
“嚇!好大的脾氣!”紫荊衣笑了一聲,“不過,這到也算是因禍得福了吧?”
“誰說不是呢!難不成誰還願意在他家呆着,這些人就是太自以爲是了!”黃商子一拍大腿,倒是難得贊成這位的言辭了,“早知這樣,師哥你早點溜出來便對了呢!”
“……是……是啊。”話是好話,道理也是道理,然而蒼卻不知爲何,聽在耳中不知是不舒服還是覺得不對勁。
“班主,你是不是擔心棄天帝日後會有報復?”衆人還在歡喜和嘲笑上流人物的自負之時,只有孽角看到了蒼臉上些許尷尬,這話一出口,屋內頓時又是一靜。
蒼慢慢擡頭,看着人群中最高卻又最陌生的人——報復?自己竟是從未想過,單純地不順從那人之意,究竟會有什麼後果;慢慢回想,自己似乎一直沒痛痛快快讓他順意;然而他想做之事,到頭來也沒有一件是不遂地;棄天帝用來報復自己那渺小地執拗的,似乎便是他本人更加強硬地堅持而已。然而今次……乃是雙方共同的意願了吧……
“我想……不會,大約與鎮守使長官的瓜葛,到今日便真的結束了吧……”一路回來,都是這麼想着,此時,也便這麼回答了。
“我想也是。”赭杉軍微笑一下,“如今算是曲終人散,全身而退了吧?天不早了,你先休息,有什麼安排,明日再說。”
“……好。”點頭站起,想要回屋之前,又將衆人掃視一下,正要道聲晚安,猛地想起一事,趁衆人未散,趕緊問說:“金師哥,還未回來麼?”
“喝醉了,剛回來時吐了一地,現在睡得不省人事了!”已經要轉身的紫荊衣哼了一聲,“不知道遇到什麼貴人了,喝了這麼多。”
“哦……”實在是不好插話,蒼只好點了點頭。
“師哥,那你歇着吧,我們也睡去了!哈哈哈,這麼多天,終於能睡個好覺咯!”
“嗯,師哥,快些睡吧,正好前幾日才帶着赤宵練,將您的被褥拆洗了,今日軟軟呼呼正好睡着舒服呢!”
……
和衣坐在炕頭,看着一進院子便被師弟們拎進自己屋子的兩隻皮箱發了一會兒呆便倒身躺下,然而後腦和肩胛,卻仍是被冷不防硌了一下,拉過被子,翻了個身,被頭和腦後的蕎麥皮枕頭散發出淡淡的皂莢的氣息竟是久違中帶着陌生了。外面沒有月亮,滅了燈,屋子裏便是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靜靜聽着午夜秋風送來的外面仍在興奮欣喜的同修們的竊竊私語和窗紙的瑟瑟輕顫聲,蒼長出口氣——結束了,回來了,唯獨不是全身而退。然而,既然已經結束,那之前和那人之間的荒唐事情,當時說不上甘願,然而到此也無甚後悔地念頭,總是再提再想都是自擾而已然而,既然已經結束,那之前和那人之間的荒唐事情,當時說不上甘願,然而到此也無甚後悔地念頭,總是再提再想都是自擾而已了——緩緩閉了眼,打定了這樣的注意,竟也就能安穩地睡去了。
舊曆九月初五,睜開眼,天竟已經大亮了。
恍惚着什麼都不記得,只覺得這一覺睡得久違地香甜踏實,躺在床上自然而然地翻了個身,看見近在咫尺的房門,蒼慢慢弄清了方向和位置,再度確認自己真的回到了封雲社。
“蒼老闆已經回來了?!”院子裏,應該是黑狗兄的聲音,並不是詢問自己,不過蒼也知道,如往日一樣,這個時間,該起來了。
“經理……”簡單洗漱一下,趕緊走出來,卻見黑狗兄和赭杉軍正坐在堂屋喝茶,應是等着自己了。
“哎呀,蒼老闆,蒼老闆……”黑狗兄跳下椅子,一把抱着蒼的胳膊,看來也是相當高興了,“這,這,沒什麼爲難之處吧?”
“……並無。”輕聲回答,隨後向也起身的赭杉軍點頭招呼。
“你稍等下,粥快好了。”赭杉軍臉上還有一大早出去練功留下的汗跡,身上倒是已經換了乾爽的衣服,約略也是被突然跑來的黑狗兄堵在門裏,不及洗臉,只能先穿了長衫出來接待。
“不急。”蒼點點頭認真回答的時候,已經被黑狗兄拉着坐下了,“經理,一大早跑過來,有什麼事情?”
“這個……”黑狗兄將堂屋的門關上,“蒼老闆……您在鎮守府,可曾聽到什麼?還是……”
“嗯?怎麼說?”沒想到這麼快便又聽到那稱呼,蒼的反應倒是比以前還要慢了一板了。
“因爲……斷廳長方才派人來說,婚期推遲,暫時不要堂會了。我在想,是不是出了什麼大事呢?”
“這……應是有什麼軍政要務了吧……這幾日,鎮守使確實是比較忙的……”蒼默默回想,微微搖了搖頭,政務之事,從不曾聽那人提起,亦不曾見他爲此皺眉。
“哦。那便好……不過,兩位老闆,有句話得直說了,這堂會沒了,咱們封雲社的賬面上,怕是要不太好看了啊。”
“……嗯?”
“蒼老闆不在,園子那邊雖有赭老闆和孽老闆撐着,不過總還是掉座了,也就維持個大家日常用度。之前爲了那事,大傷元氣,這麼算下來,斷廳長要是這個月不結婚,咱們只怕連下個月的房租都困難了。兵荒馬亂,手裏沒些個餘錢不方便,如今蒼老闆又和鎮守使斷了關係……咳……我得做最壞打算啊。”
“我今日便登臺,想來這個月,總能有所好轉吧……”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蒼之語氣,好像如之前安排戲單一般了。
“蒼,你身體沒恢復,彆着急。”
“是,不差這一兩天,蒼老闆您就好好歇着,我跟您二位說這話,也就是教您心裏有個數。其實……還有就是……金老闆他前幾日突然找到我,說是要提這一個月的戲份錢,我說是現在手裏沒現錢,讓他再等兩天……兩位老闆看……咳咳,這錢按道理講也是該給,但是我就是怕,這麼着急要錢用,金老闆是不是在外面攤了什麼事情了?”
……
“蒼……”
屋內沉默半晌,赭杉軍終於忍不住擡頭,看看低頭不語的蒼。
“應該……只是最近變故太多,依照金師哥的性格……想有備無患也在情理之中。”默默低頭,輕輕說,“經理,倘有可能,便給將戲份提一部分給金師哥吧……讓他安心。”幾乎是連想也沒想便這麼開口,一起十多年的師兄弟,蒼實實在在的確定,他是認真瞭解每一個人的。
“蒼!”屢次欲言又止,聽到這個決定,驚呼一聲之後,赭杉軍遲疑了一下,才又開口:“這樣……也好吧。”
“師父,師叔,粥滾了,吃飯了!”
天草一聲喊,倒是打破了屋內三人的僵局。
“經理,您留下來一起吃吧。”赭杉軍吐了口氣,轉過身子,一面走向門口,一面向着鎖眉搖頭的黑狗兄說。
“唉,不了,我在商界還有朋友,今日定了幾個約會……”黑狗兄搖了搖頭,走出幾步,又轉回身看看,“二位老闆,事到如今,大家只能盡力而爲……”
“經理……”蒼已經站起,慢慢點了點頭,“這段時日勞煩了……不過我想,總歸是天無絕人之路吧。”
“哈,但願如此。”黑狗兄拱了拱手,又和院內開始就坐的衆人招呼了一聲,便又匆匆離開了。
……
“師哥,小心燙!”
送走了黑狗兄,蒼平靜的臉上倒也看不出什麼愁容——幾年前也就是這麼一群人苦苦支撐,其實算不得什麼,轉身走回,剛剛坐定,一碗金黃色熱騰騰的稀飯已經遞在眼前了,伸手接過,當手指觸到那粗糙的碗底和碗口時,右手已經本能的提起了筷子,在自己最熟悉的位置,夾起了一條蘿蔔乾……
“唔……”
“師哥,怎了?”看見蒼咬了一口蘿蔔乾,又喝了一口粥之後竟然有些發愣的模樣,赤雲染小心翼翼地問,“燙了?”
“……不是。”將粥碗放在面前桌上,抓起碟中饅頭,就着口中蘿蔔乾酸甜的餘味,咬了一口——第一口粥入嘴,才發現是玉米碴而不是幾乎已經是默認的小米,蒼竟是因爲這個不習慣,而吃了一驚了。
“師叔啊!大官每天吃什麼早餐啊!”因爲之前曾和新來的小兄弟史波浪吹噓:蒼師叔認得這城裏的大官的,伊達我流似乎是要急着證明自己沒說慌一樣問,“是不是每天只吃肉啊?還有白煮蛋?”
赭杉軍微微皺眉,然而看見幾個小孩子已經湊上頭去,眼中流露出來的好奇和羨慕,也只好將後面的話吞了。
“嗯……”蒼停了停,眸子慢慢地向右邊滾了半圈,“……其實也差不多,早晨都是吃粥加上小菜的。”
“哈,我還以爲怎麼樣呢……”伊達瞭然了,又將頭埋入碗裏了。
“你還以爲能怎樣啊,笨小子!”白雪飄笑了一聲,“天天吃肉那是野獸啊,人當然還是要吃菜和糧食的!”
衆人一笑,繼續一邊吃,一邊說着些蒼已經有些聽不懂前因後果的最近舞臺上下、街坊鄰里的趣事了。
“咦?今日的鹹菜吃得好快!”赤雲染喝了口粥,卻見桌上兩碟鹹菜已經所剩寥寥。
“蒼師哥回來了啊,你切少了吧?”白雪飄笑笑回答。
“……哦,那我再去切點。”赤雲染想想,覺得此時再堅持:明明多切了,再說師哥口味很淡,也吃不了多少,這樣的話,也沒什麼意思,便直接站起身,伸手去端碟子。
“嗯,麻煩了。”蒼隨口回答,伸出筷子將碟中最後幾根鹹菜歸攏了夾過來,隨後又抓起一個饅頭掰了一半。
“哈,看來是有人飯量長了。”紫荊衣放下飯碗,抓起碟中最後一個半饅頭,“某某人宿醉也該醒了……”
又想說話,看看蒼還是低頭專心致志吃着饅頭,赭杉軍也沉了沉心,“蒼,你復原之後,打算用哪齣戲?今日下午去戲園子,便請他們提早畫戲報吧。”
“【龍鳳閣】如何?”看看將女兒咩咩抱在腿上喂粥的孽角聽到之後擡了擡頭,蒼索性將眼神對上,確然地點了點頭。
“甚好,”赭杉軍臉上也開朗起來,“不過,你同孽大哥初次合作,不如趁早,一會兒吃過早飯,便大致對對戲吧。”
“嗯。”此時,赤雲染又切了一小碟鹹菜端了出來,蒼點了一下頭,夾起一筷子鹹菜,便又不語了。
“唉~”
千佛山,曌雲裳看着別墅外空空如也唯餘秋樹的庭院,突然幽幽一嘆。
“雲裳妹妹,你今日都嘆了一上午了啊。”聽說手帕交心緒不佳,特意提出要來這別墅賞景,其實是來探望寬慰的薄紅顏放下手中的紅茶杯,含着笑意問,“還在爲那日沒看到盜仙草遺憾麼?”
“過去之事……”本想說得釋懷,然而想起今晨去店內視察時,見到那首席金匠手中的玉戒來。
“乃是鎮守使送來的,說是要將這玉戒嵌在金託內,還要配條鏈子,能垂在胸口的。”
“……況且感情之事,便是再有能爲,也是操控不得……”曌雲裳畫得清晰的眉頭鎖起,每吐一字,似乎都會下意識咬下嘴脣。
“妹妹言不由衷啊……”薄紅顏如何看不出來,目光轉轉,嘴角微挑,“況且,若說完全操控不得,倒也不盡然呢……”
“你那經驗無非風月場中事……”轉頭看着這新市場第一樓的女老闆,臉上露出不快,皺眉道:“勾欄之下,同那高高在上的人焉有可比之處!”
“哈,”薄紅顏一笑,“妹妹會錯意了,其實,讓他愛誰不易,要他厭誰,雖然有些費心,不過還是能夠做到……若是爲了妹妹出氣,我眼下倒是有些題目可以發揮了。”
“嗯?”曌雲裳眼神一下子犀利起來,嘴角微微垂下,過了半晌,才露出了些許好奇的神色,吐了一聲:“哦?”
薄紅顏繼續笑着,“所謂君子可欺之以方,鎮守使既是君子,又是軍人,若是出了什麼違法亂紀,有違世風的事情……”
“怎有可能……以那人之乖巧聰明,怎會做出惹他不快的事情。”曌雲裳雖是嗤笑搖頭,心中卻是更加不暢了,“況且,每人心中,難免有人特別……”
“那便是還有句話,所謂‘遠不間親,新不間舊’,那人縱使在鎮守使面前一萬個乖巧聰明,然而最大的傻處,我想妹妹也能看出。若是萬一其實不相干,可惜又有幾分相干的什麼人惹了事情,總是不能不聞不問吧。我看照長官的個性,未必是有多餘的耐性和寬容,便是勉強處理,心中不快也是一定啊……”
眼神一亮,曌雲裳還未開口,卻又被打斷了,“是說,昨日聽不逢說,暴風團長那個只會惹禍的前小舅子前來投奔了……那人本來沒什麼價值……”薄紅顏眼珠轉了轉,“不過,因爲我之前對他說了妹妹受的委屈……他想倒是可以用來給妹妹出出氣的了,雖沒什麼大效果,不過總是咱們也沒什麼損失,看上一出鬧劇,也是不錯。”
“哈。”
吃過午飯,下午還要登臺的衆人便匆匆出發了,赤雲染和赤宵練在前院洗着衣服,天草和伊達已經能上臺跑龍套了,史波浪在房內看着妹妹,哄她睡覺。蒼獨自坐在房內,竟是一股陌生地寂寞感覺油然而生,兩隻提箱打開將裏面的藥包提出來放在廚房,和赤雲染打了招呼,便回來繼續收拾。一件一件不認識卻是屬於自己名下的衣服,慢慢地翻動,總覺得是不是又會像上次那樣,有點什麼如同那隻用過幾次的香皂一般的夾帶小物滾落出來,然而此次戒神老者收拾得整齊,竟是不知不覺便將兩隻提箱全都騰空了。看看陳舊的床單上一摞摞光鮮的衣服和旁邊兩隻空空如也的提箱,蒼愣了半晌,也不知出什麼表情,又開始將衣服一件一件放回去了。等到都整理完了,緩緩擡頭,看着隔着窗紙透進來的光,竟覺得彷彿如夢初醒一般隔世了。
“蒼老闆,蒼老闆!大喜事了!”黑狗兄的聲音傳來,蒼真的有之前所有皆是大夢一場的錯覺了。
“經理……?”打開門,見黑狗兄不高的身軀跑得飛快,好像脣邊的兩摸小鬍子都要飄起來了。
“蒼老闆,當真是如你所說,天無絕人之路啊!”
蒼只來得及打個招呼,黑狗兄便已經衝到面前,那迫不及待地神情,叫人覺得簡直是連蹦帶跳了。
“商會會長,J城商會會長,會長說今晚想請您吃個飯!”
“啊?J城商會……是蕭老先生麼?”蒼先是愣了愣,不過想起那日在泰豐樓的事情,雖然當時似乎所有的情緒都扔給棄天帝,然而此時偶爾回想,那慈眉善目的老者竟是如想象中的父親一般親切了。
“是啊,是啊!您認識啊?”
“……在鎮守使那裏時……曾經見過一面。”
“哈哈,想也是,鎮守使自然會將您引薦……哈!”話說一半,黑狗兄突然一拍大腿,“原來蒼老闆您上午那麼說是心中有數啊!還是我想多啦,想多啦,這不是杞人憂天麼!”
“經理……”蒼連皺眉地力氣都沒,只能輕輕提醒幾乎歡天喜地要跳起來的黑狗兄,“並非如此,我和蕭老先生其實只是一面之緣……”
“蒼老闆,不管這些,這時候也不早了,您休息一下,早點起來準備準備,聽說是下午來車接您的!”不知是真的沒有聽見還是怎麼,黑狗兄一句接着一句地替蒼安排着,“可惜,鎮守使送您的衣服當掉了,不,我先去給您贖回一套吧!”說着,黑狗兄已經轉身要跑路了。
蒼趕緊上前一把抓着,雖然只用了這一下力氣,卻又覺得有些憋氣了,輕輕咳了兩聲,才說:“……經理,蒼還有體面的衣衫……只是這事要不要請師哥一起去?”
“這個……其實,蕭振嶽會長倒是有提說,請您二位,不過赭老闆今晚壓臺啊,我方才已經說明情由了,蕭會長便也允可了。蒼老闆啊,莫再猶豫了啊,如今咱們遲疑不起了啊!”
慢慢閉了閉眼,似乎在什麼地方,也有人教訓過自己不要猶豫遲疑之類的話來,蒼終於認真的微微點了點頭。
“好咯,這就好咯,那下午我陪車來接您,您趕緊歇着,歇着吧,看您臉色還是不算好呢!告辭了,告辭了,我約了剃頭的,還要刮個臉……”一面說着,這次黑狗兄真的是哼着什麼調子轉身了,蒼在門口立了良久,才看見探頭進來的赤雲染和赤宵練,也終於猛地想起,這調子竟是貴妃醉酒中【你若是順了娘娘心……合了娘娘意……】那商人拜江山曾唱過的段子了。
“蕭,你今日是不是要回家?”感覺到天已經黑了下來,冷醉垛了垛手中的一疊稿紙,回身問正在收拾東西的蕭中劍。
“嗯。”慢慢點了下頭,蕭中劍有點心不在焉的說,“快重陽了,回去看看家裏是不是有什麼外出的安排……”
“哦,你這麼一說……好像我爹是打算跑遠一點……我正琢磨着怎麼找個理由不用跟去。”冷醉一笑,繼續收拾亂作一團的桌子。
“……能回去便回去吧,多陪陪父親,總是人子的孝道。”將日常所看的一些書籍小心翼翼放進書包,蕭中劍隨口說了一句。
“哈?”轉身看着好友,冷醉一笑,“蕭兄,你什麼時候想通了啊?我記得以前,總是抨擊忠孝禮儀的,便是你啊。”
淺笑一下,蕭中劍被這一句點醒,也覺得奇怪,不過馬上便又整理思緒,道:“不一樣,我最近也才明白,姑且不論親情天性,家中長輩總也是長者,總也有些你我少年人想不透的人生經歷和經驗總結……你我今日不滿,也許,終有一日,會覺得……原來他是對的……”
“這話,聽着像蒼日的口氣啊。”
“其實……你別看他好像什麼都不用心的模樣,也許有些道理他比你我明白……”話說了一半,想想其人行止,蕭中劍也只好再補上一句,“也許……是天生就明白,不需動腦子的吧……噗~”說到這裏,竟也忍俊不禁,笑出聲,趕緊收了書包,說:“我回去了,你若是見了他……幫我應付下。”
“你還不打算帶他去見伯父?”
“嗯……暫時先不用吧……”沒聽出這句話中的調笑之意,蕭中劍認真地想了一下,“……還不用。”似乎是終於拿定了主意,慢慢拉開門出去了。
在路上又不知不覺地鑽進一家日本人新開的書店,本想隨手翻翻,卻不料竟是不知不覺看到天黑,腹內飢餓難忍地時候,蕭中劍才有點狼狽地鑽出來,叫了輛洋車匆匆趕回家去。看到自家大宅通明的燈光時,應該也是晚上九點多了。剛剛走進院子,卻見家宅大門竟是慢慢打開,管家領路,父親親自送了一位客人出來。
“……蒼先生?”立在院子角落,看清出來的人時,蕭中劍情不自禁叫了一聲才開始後悔,不過這時,想躲也來不及了。
“蕭……!”與蕭振嶽隨便談了談,此時蒼的腦筋還未放鬆下來,只叫了一個姓氏,便立刻明白了:這位在朱武口中自力更生的普通學生究竟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裏了。
“哈,真是回來得正好。”蕭振嶽微微一笑,“來,過來認識認識,這就是你一直很仰慕的封雲社的蒼先生啊……蒼先生,這是犬子蕭中劍,現在求學皇華館,其實,倒是他先向老夫提起您的呢。”
“蒼先生,又見面了,真是幸會!”蕭中劍搶步走上,不等蒼再說話,已經彬彬有禮地略微鞠躬見禮了。
“哈哈哈,原來你們認識。”
“是,父親,孩兒在雙儀舞臺聽戲之餘,曾去後臺拜訪過封雲社衆位。”回答得理直氣壯麪不改色,其實蕭中劍不知道,這一點上,自己比之蒼日都不遜色了。
“哈哈哈,早知道今日便早點派人去叫你回來了。”蕭振嶽爽朗一笑,隨後向兒子解說:“我有意資助封雲社衆位,今日乃是請蒼先生商談會晤。已經談妥,不過既然你們是舊識,我想日後執行監督之事交你如何?”
“是,孩兒樂意。”蕭中劍再次看了一直緘口不言的蒼一眼,“父親,夜晚風涼,孩兒替您送送蒼先生吧。”
“如此甚好。”蒼只在此時輕輕點了點頭,隨後轉身向着蕭振嶽再度道謝:“蒙您擡愛,施以援手,蒼再次謝過了。”
“哪裏,老夫心甘情願,見外的話,蒼先生便不要說了。犬子代勞,恕老夫腿懶,便不遠送了。兒啊,現在天黑了,你索性將蒼先生送回封雲社吧。”
本來是應坐着蕭振嶽的自用汽車一路回去,只是蒼最近身體不好,坐到一半竟是有些不舒服了。蕭中劍看看前面剩餘路途不算太長了,索性便和蒼一起下車,陪他走這最後一段路,吩咐司機先開去南崗子新市場不遠處等着,待送抵之後,再乘車回家。
“蒼先生……”此時街巷全黑,少有路燈照耀,蕭中劍微微一笑,“多謝您當時緘口,不過這件事情,還請您對蒼日保密。”
“嗯?蕭少爺,爲何一定要隱瞞呢?”又是這等囑託,蒼眉頭微微蹙着,實在是不明白似這等又富又貴人家的少爺,一個個都對自己的家事諱莫如深,究竟是什麼用意了。
蕭中劍聳聳肩,笑了一聲,卻不回答,蒼也就不再問了。
“……不過,蒼先生您知道了也好……”沉默良久,蕭中劍終於再次出聲了。
“怎麼說?”
“我之前不是有向您提說過要學些青衣的基本做派,年底文學社文明戲所用的事情麼?”
“嗯。”
“後來我想,我在外面租的住處甚小,去您那裏又太過打攪大家,況且初學乍練,也有點不好意思。如今您既然和父親有了合作,不如便隔幾日抽個空子,來我家指點吧?”
沉默片刻,蒼覺得自己沒什麼拒絕的餘地,慢慢說:“……封雲社現在的安排是演五日歇一日,蕭少爺您若是不着急,便定在歇演日下午如何?”
“甚好啊!”
“嗯,九月初九原來是有堂會的,不過現在推了,不過便不知貴府上那日有什麼其他安排沒有?”
“這個……我剛回來,還沒有問過父親,我明日回學校前,再給您回覆吧。”
“嗯。”輕輕點了點頭,此時已看見那租住的院內的燈光了,這樣地程度,應該是大夥散戲回來。而走入巷口之前,赫然側頭,卻見曾載着自己過來的那輛汽車已經停在道邊許久了。“蕭少爺,街中那大院子便是蒼之住處,裏面黑暗,您無需進去了,便在這裏上車吧。”
“好。”說着,目送蒼一人慢慢走進巷子,叩響院門後,蕭中劍才轉身,敲了敲自家汽車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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