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第二十一場 J城
舊曆九月初六,是一個陰霾的天氣。
蒼覺得自己應是被從後半夜開始便淅瀝不停的雨聲吵起來的,睜開眼,屋內辨不清時辰的昏暗,意識到落雨了,才想起昨夜似乎已有些帶着腥氣冷意的風迎面吹過,只是被那鑲在馬甲領口衣襟的兔毛擋着,無法使人傷寒了。
昨日晚上回來,談妥了資助數額和支付方式後,便找了個藉口告辭離開,此時又見滿眼期待的黑狗兄還在等着自己,而其餘衆人雖有些倦怠也都堅持着沒有回屋睡下。向知道詳情或者不知道詳情地衆人大致說了說經過,倒也沒有不高興的。自此心中大石落下,蒼這一覺,睡得沉了。
……
“蒼,起來了麼?再過一會兒便吃早餐了。”
大約是又睡了一覺,難得聽見赭杉軍叫自己起床,蒼才睜眼,慢慢坐起來。
“嗯……這便起來。外面落雨了?”雖是突然被叫起來,大約是之前也睡夠了的緣故,倒是不覺得困,翻身,雙腳已經踩上了床邊的布鞋。
“已然收了一會兒了,不過還有些潮,你穿暖些出來,大家在堂屋。”赭杉軍關懷完畢,便轉身走了。
……
洗漱過後,走出屋來,院內青磚早已生苔,遇到點水便溼滑的緊,蒼沿着還算乾爽的檐下,一路繞到前院堂屋去,本以爲應是大家圍坐桌邊喝粥啃饅頭,然而卻見衆人皆湊在一處,似乎是在看什麼
“什麼意思啊?北伐?是北邊往南邊打,還是南邊往北邊打?”
“便是……要打仗了吧……”
“廣東……在哪?”
“廣州在嶺南吧,應是離着D省還遠……中間隔着兩湖和兩江……”
“哦……那,至少今年不會打過來吧……”
“難說得很……許是……”
“哎呀,這一打仗,又要亂了……”
七嘴八舌地爭論,按着報紙的赭杉軍突然一擡頭,卻看見立在門外臉上難得露出震驚,整個人呆立的蒼來。
“蒼……”
“蒼師哥!要打仗了!”不知誰這麼魯莽着說了一句。
靜靜點頭,腦海中卻是一片混亂:自己知道,身爲班主,此時當然是要替大家做個考量,本就四海爲家,若是遇到戰禍,捲起鋪蓋一走了之,找個地方混口飯吃便好。然而此時,心中翻騰的一團紛亂,卻又漸漸清晰起來的竟是那人。
“……原來,長官也會唱戲。”
這回憶,在腦海中本應還有個圖景,只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記得深刻的,唯有那低沉緩慢的聲音而已。
那晚,一直纏在自己身上的人終於沉靜了,然而頭邊起伏的胸膛卻又印證了不久之前是何等劇烈。唱着一半《長生殿》便被棄天帝抱起來,蒼的腦海中半是戲韻半是空白,直到此刻,在黑暗中,偶爾露出被子外面的汗溼皮膚察覺出涼意來,才漸漸清醒,不過,喘息着開口,斷斷續續地竟是說出這樣毫不相干地話來,實際人也還是渾渾噩噩的吧。
“哈……”棄天帝的聲音彷彿是看着笨小孩終於恍然大悟一般得意地笑着,然而突然又翻身壓在蒼身上,睜着眼,似乎是想努力看清近在咫尺的面容的同時,認真地搖了搖頭,“我唱不出。”
“嗯?”雖在黑暗中,卻似乎又能看見那人的雙眸閃亮,正在朦朦朧朧琢磨“唱不出”三字的含義時,痠軟的手臂已被抓起,竟是放在了那粗壯火熱的脖子上。
“摸這裏……這邊的聲帶,不能用了……”
“疤……”指尖所觸,對方頸項上竟是有一條凸起的傷痕,蒼摸得出來,渾身一抖。
“彈片劃的,當時以爲必死無疑,是地者把我從戰場上背下來……兩個人都昏在死人堆上,天者把我們扒出來……”棄天帝讓蒼的手再按得緊一些。
終於確定,棄天帝說話時,真的感覺不到這裏應有的震動,蒼的手頓時僵住,張了張嘴,“您說話,完全……聽不出來……“
“嗯……你們當然聽不出來……但是我自己知道……那聲音,自己聽來,很怪,很怪……”
那之後,棄天帝又沉默了,一如以往,不做多餘的解釋,更沒有一句虛僞的謊言和無用的廢話,只是似乎是抓緊時間,享受這從戰場上、從死亡邊緣尋回不易的剩餘的人生。
……
“蒼,蒼?”赭杉軍的叫聲,讓還在愣忡的人回過神來,才繼續說:“無妨事的,這樣的宣言也見過幾次了,都是雷大雨小,我想這次說不定也只是打過幾仗,沒有什麼進展便作罷了的。”
“……我離開麟趾巷時,鎮守使召見了很多部下,想來便是因爲這事了……”眉頭蹙緊,身爲伶人,自知有些事,哪怕是用全副心思來想,也是看不透的,蒼只能搖搖頭,說:“怕是不簡單了。”
赭杉軍表情微微有些變化,不過終於還是開解:“戰火若來,也不是誰能阻止,若是見情形不對,便離開J城,或者關外,或者西南,總能找到安身之處,先吃飯吧!”
總之,在知道戰事將起的這個早晨,雖然氣氛有點微妙的沉悶,令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然而到頭來,還是毫無變化地做着各自應該做的事情去了。畢竟,哪里哪里要打仗了,這樣的新聞,從蒼他們有了記憶以來,便不稀奇,所能操心的,也只是一旦所處之地將成戰場,便要早點綢繆,別在逃難的路上太過挨凍受餓,吃太多的苦這麼點事情而已了。
這陰霾的一日,似乎也便要這麼過去。雨滴便如同屋瓦滲水一樣,說也不大卻總是落個不停,然而卻又不是大到讓人動了歇演念頭的程度。蒼吃了飯,便在堂屋和赭杉軍孽角一起對戲,本以爲會有些生疏的戲文,誰知開口一唱,卻又同自孃胎中帶出來的一般,自然而然吐了出來,竟是絲毫不見什麼窒礙。因此,也只是一上午的時間,倒叫三個人都惺惺相惜,對初十的那出龍鳳閣格外期待了。
“蒼,你是和我們一同去園子,還是留在這裏?”
吃過午飯,臨出發前的時候,赭杉軍推門問了一句——今日本應休息,只是同臺的呂劇團似乎終於得罪什麼要緊的人,導致解散了。園子還未找到新的演出,而前日還在缺錢的封雲社,便答應先頂替之,接連演出了。
“……下午蕭家少爺還要來一趟,我須得留在此地等他了。”
“哦,也好,等明日天氣好了,再去踩臺不遲。”如此說着,倒也不做別的想,後面孽角的腳步聲近了,應是走前不見自己,又折返回來看看,赭杉軍也就轉身出門了。
院內安靜下來,蒼靜坐了一會兒,想想蕭中劍雖是爽朗,總也是富家公子,也許不會大中午冒雨出門,他的心思也便沉靜,百無聊賴之下,竟將師父遺下的劇本取出來看了。
師父的劇本蒼之前倒也偶爾翻看,只是伶人本就識字不多,手下更懶,這些劇本還是師父晚年氣力不濟,不能時時登臺後,坐在榻上將幾齣不常演的曲目臺詞隨手記下的,寫得簡略,有的時候更是不解其意只是按照字音寫了個似模似樣的句子而已。況且,有些句子於今看來還真的是粗鄙得出不得口的了。蒼雖曾動過重寫的念頭,然而,苦於自己也只是識字而已,對於這韻調規則已是似是而非,更遑論其中有些典故,完全是聞所未聞,若說整理重編,當真是力不從心。
“……便是這裏了……”看得出神時,卻聽身後,赤宵練似乎引着誰過來了。
“蒼先生,這位兩位先生有事找您。”
“蒼老師……”蕭中劍頭髮有些潮溼,卻不知是爲這秋雨打溼,還是額前汗水濡溼的了,進來之後,還未招呼,便先道歉:“抱歉,上午處理了些事情,竟是差點忘了與您有約,這位乃是我的同學,陪我一起前來的。”
“何必客氣……兩位請坐吧……赤宵練,給客人端茶。”看着對方,舉手投足之間竟不似之前幾次所見那般從容悠閒,然而若說是有什麼棘手之事導致心神不寧,卻也不像了。
“不……不用,蒼老師,我還有些事情,坐不長的。”看着對方臉上地問詢之意,蕭中劍忙說:“家中有些事情,恰恰安排在了重陽之日,故,只怕向老師學戲之事,要向後推上一推了。”
“哦,無妨。”蒼慢慢點頭,看他神情,確然是有事的,只是……
“還有……蒼老師您有蒼日的訊息麼?”因爲是要向蒼學習,故此蒼日出主意,蕭中劍這老師倒也叫得順口了。
“嗯?”
“我屢次想要找他,卻總是不見,黥武這幾日又請假……”
“……蒼日他,應是回家陪伴其父了吧……”蒼思忖半晌,心中也擔憂起來,然而蕭中劍面前又不便表露,也只好簡單敷衍了,“其實……我對他之家事也不是十分熟悉,大約……其父,欲將……自家生意轉交於他打理,故此,最近是有些忙的。”
“哦,這樣……”慢慢點頭,心中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不過想到那莽撞之人,便無論如何勾畫不出他將來成爲一家之主究竟是什麼模樣了,“既然如此,那蒼老師,蕭中劍便告辭了,待到重陽一過,再來拜訪。”
“嗯……蕭少爺請便吧……”隨着客人站起身來,蒼本想上去開門,不過一直在蕭中劍身後並不插言的陪同者倒是搶在他前面握着門環,拉門出去了,蕭中劍走到門口,突然又遲疑了一下,停了動作,轉身壓低了聲音說:“蒼老師……”
“嗯?”
“……蒼老師這幾日,略微存些米麪……重陽日那天,最好不要出門……”
“啊?”蒼一愣的時候,蕭中劍已經扶着將要關上的門出去,追上那等在院內的同學一同離開了。
其實,今日早報出來,蕭中劍便已知道廣州北伐宣言發表。一上午緊急聯絡,到中午的時候,J城學生聯合會已經決定重陽日組織學生上街,一方面做些宣傳,另一方面也給鎮守使些壓力,以聲援北伐。這事本是要嚴格保密,連蕭中劍會議開到一半,突然想起尚有約會,急忙來告知這一行動,也要有人陪同了。回去之後,又商議了一天半夜,總算大致將計劃分工全部安排完畢,才算各自分散,下去操作了。而皇華館文學社之任務,乃是編寫傳單標語,此事不得假手他人,待到蕭中劍與冷醉日以繼夜,將傳單起草完畢,又監督靠得住的報社私下印製完成,已經是舊曆九月初九的凌晨時分了。
“什麼?往麟趾巷的那一路,將棄公館的玻璃砸了?”看着終於擠進人群最前面,滿身大汗的聯絡幹事,蕭中劍先避在一邊,找了個總算能聽清的角落詢問。
“聽說是上午要向裏面扔傳單時,不知誰裹了石頭,將靠近院牆的那面一層的玻璃砸碎了一面,結果後來便有些不可收拾,幾個不明就裏的同學也便跟着扔了幾塊石頭進去……”
“忒莽撞了……”蕭中劍皺了皺眉頭,“那棄公館內作何反應?”
“沒什麼反應……只是警衛牢牢的守着大門不讓進去,咱們砸了玻璃,卻也不見什麼行動,公館內連個人都不出來看一下。”
“……你離開時大家情緒如何?”
“已有些泄氣了……行進半日,又不停高呼口號,早就餓了,而附近商鋪全都關門……麟趾巷位置特殊,沒有民宅,連口水都喝不到啊。”
蕭中劍聽到這情況心中一動,不過確實也不好說什麼,看看漸漸聚集頭頂的烏雲,這個重陽竟是少見要落雨的天氣,倒叫人有種陰陽顛倒,天地倒懸的不良預感了,也只好說:“辛苦你,再回去一趟,將此地情景轉告會長。說我建議,恐怕鎮守使不在公館,請他一定約束衆人行動,不要過激,若是再無進展,先帶大家找個地點休息吃飯。再來鎮守使公署前會和,看看能否有所震動。”
“好!那你這邊什麼情況?”
“……也是沒有動靜……”
“好!那我去了!”
看着那幹事不辭勞苦,擠出人群,抄起丟在路邊不屬自己的自行車,急匆匆上路,蕭中劍內心更是煩躁,如今已將鎮守使公署包圍了一上午,卻也不見有什麼人出入。即便鎮守使沉得住氣,然而封疆大吏總要公幹,這政務軍情,更是一刻也暫緩不得。
“蕭,看這雲,下午要落雨了。”冷醉此時也有些累了,便也退在抱臂牆根休息,同時有些擔憂地看看頭上彤雲密佈的天空。
“嗯……”仍是低頭不語,蕭中劍的心思卻又不知思忖什麼,突然一擡頭,眼中露出一絲震驚,“冷醉,難道鎮守使已經在城外了?”
“啊?”
“若是他事先知道消息,往城外調兵……”拳頭已經不知不覺地攥緊了起來,卻仍是止不住身體在不被他人察覺的情形之下不由自主地顫抖。
“你說什麼?!”
“不……不可能……自從乙未年之後,各地都鮮有鎮壓學生……D省又是此事肇起之地,牽一髮而動全身,而依照棄天帝以往作爲,也……”
“蕭!”
“應該不會……應該……”即使心中明白,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自己便要對周遭數千條性命負責,念及此處,再擡頭看看面前人頭攢動,圍着鎮守使公署門前,熱血沸騰,高呼“支持統一,結束戰亂”的陌生鮮活的張張面孔,蕭中劍竟是感受到了無由的壓力猛地襲來,頓時通身陣陣發冷了——本來此次遊行,他也只是輔助,誰料原本要帶領這一路負責人竟是被先聽到風聲的父親關在自己家中出不來,臨危受命本就毫無準備,此時,幾個日夜不眠不休的疲勞也涌了上來。
此時,鎮守使公署內,伏嬰師和任沉浮等人正在窗口朝向院內的幾間辦公室內,處理一些雜務。鎮公署自有廚房倉庫,又有機井,但說吃喝,便是被圍個一月也無問題,此時勤務將幾位文職的午飯端來,大家也就懷着一種莫名悠閒的心緒,看着院內蕭瑟秋景,一面談天,一面用餐。
“伏嬰……”任沉浮接了電話回來,皺了皺眉頭,“剛才算天河來電話,說是公館會計室的玻璃被砸了……”
“哦,幸虧這公署也算國家衙門,院子圍得大啊。”
“他讓咱們快想點辦法,旁人倒是沒什麼,戒老年紀大了,這麼鬧騰恐怕有點吃不消的,還有,聽說蔥花也嚇得夠嗆……”
“嘖……”伏嬰師慢慢將夾了一筷子青菜,“誰家沒有老人孕婦啊,將心比心,怎好這樣鬧騰……”伴着飯吃了,“我吃完飯出去勸他們回家。”
“快吃!”
“哈,不急,不急……”
伏嬰師吃過中飯,又沏了杯茶,等到天際黑雲壓城如同黃昏時,才放了茶杯慢慢起身,感慨一聲,“連老天都要幫忙。”隨後,回到辦公室將昨天才買的新皮鞋換下,從公署的側面小門走了出去。
“蕭學長,那邊側門出來一個人,已被大家截住了!”
聽得這個消息,蕭中劍自午後一隻惴惴難安的心更是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趕緊過去,見到那一身洋裝,卻是踩着一雙布鞋人,也是愣了一下,“你是……”
“這位學生,我是蒼日的鄰居,您不記得了?”
“你……怎會在此?”
“我昨日才在這裏謀了個抄寫文書的小差,誰料第一天上班便……”
“你在裏面供職?”蕭中劍看看對方那方才出來,被衆人圍堵之下,踩得有點破破爛爛的布鞋和拉拉扯扯,皺褶滿身的洋裝,這不倫不類略嫌土氣的打扮,倒真不像什麼重要人物。
“是……”
“那內中現在什麼情形?”
“大人物根本就沒出現過,聽說幾天前就出城了。現在裏面就剩幾個祕書文案,便是你們吵翻了天去,也是無能爲力啊。我看你們實在辛苦,才趁上頭去吃飯的時間,溜出來告知一聲,時間緊迫,我先回去上班了。”此話說完,伏嬰師已經反手拉開一直靠在背後的小門,又鑽了回去。
“蕭,這人說的話你信麼?”冷醉皺皺眉頭,幾滴雨點落在臉上,他雖然覺得這個人說話時冷靜太過,不過看看周圍幾個幹事,大約十個有九個都情願相信了。
“……我也拿不定主意……再等等看,等麟趾巷那路過來會和之後商量吧……”
“也好……我帶幾個人去周圍看看,能不能買點乾糧回來,先給大家充飢。”
“嗯,多加小心。”
……等到J城學生聯合會會長冒着秋雨,帶着中途不停有人溜走,還剩下一多半的學生隊伍來到鎮守使公署前,正要再商量下一步對策時,卻見府門突然打開,兩名衛兵竟是貼了一張告示出來:竟是方才被送進府內的大總統取消J城鎮守使這一官職而另設J城市市長的策令。
“難道總統府要對長官不利……”
告示雖然貼出,任沉浮卻已經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了,看着遊行的學生在暴雨中漸漸退散,卻也沒有什麼感覺了。
“不會。”剛剛寫完告示的伏嬰師洗了手,捧着熱茶,卻不擡頭。
“怎麼不會?!”任沉浮只覺得頭要炸裂,心中後悔昨日真的不該下班後去書館聽什麼《說岳全傳》這種不吉利的書了,“連朱武少爺也在北京,這……”
“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
“什麼意思?”
“正因爲舅父帶着表兄一起,就更說明不會有事。”吹開茶葉,伏嬰師慢慢啜了一口,“若是長官連黥武也一起帶去,便又多了百分之零點九的可能性了……”
警察廳長斷風塵聽到這件事的時候,已經護送柳生劍影和夫人樓無痕祕密回到青島了。
“這……”剛剛來到柳生劍影在海邊的自宅,看着油墨尚新的報紙,斷風塵也一時說不出話來,“柳生先生,這是什麼意思?”
“嗯?”柳生劍影接過報紙,慢慢掃過。
“難道總統府要對長官……”
“不會。”
“可是這市長的人選是……”
“不要小看棄天君和天者地者二君的默契。”柳生劍影將報紙放下,慢慢地說了一句,便走進屋裏換衣服了。
九月初九,北京。
“荒唐。”
端着茶杯停在口邊,看着山下的永定河沉默了許久,棄天帝終於淡淡地吐出了兩個字,對兒子適才的提議給了一個最終評語。
“哈,棄天兄,我倒是覺得,將那伶人收爲義子,倒也是個不錯的解決之道。”天者用這句話打斷了欲言又止的朱武,語氣竟是出奇地認真了。
今日乃是重陽,無暇分身外出的幾人,便裝來到京西石景山碧霞元君廟遊賞,此時,參觀完了正在建設的龍煙鐵礦公司的鍊鐵廠的廠址,吃過午飯,正在山上碧霞元君廟內的待客室外的平臺上喝茶談天。說着說着,一直陪同在旁的棄天帝之子朱武,不知怎麼便提起那在北京都有所耳聞,被稱爲J城城小貴妃的奇男子來。
“天……”地者看着對面棄天帝父子的臉色,皺了皺眉頭。
“嗯?何事?”
“這是學長的私事……”
天者微微擡手,打斷了地者的話,臉上露出淡淡不屑,說:“權者無私事。”
“哈,”將手中茶杯放下,“這事我自會處理。”眼神微微偏偏,看向山下,“一路參觀下來,似乎這鍊鐵廠建設停頓許久了?”
“唉……”地者一嘆,“世事紛擾,原本此事交給阿修羅處理,火宅也要予以資助,不過阿修羅如今屯兵關外,而火宅路遙,海運材料錢款均不得按時到位,如今戰事又起,怕是還要再拖……”
“……戰事啊。”棄天帝在金色的藤椅中坐直了,悠然地看着金秋湛藍的天空,手指在藤椅扶手上輕輕敲着,又微微轉動眼球瞟了一眼自從被自己呵斥之後,就一直找不到機會插嘴,此時聽到“戰事”二字,臉上也變得凝重起來的兒子,嘴角微微一翹,“……遲早之事。”
“我知棄天兄不畏戰,但是恐怕山雨未來之前,先有螻蟻動作……”天者冷哼一聲,“聽說棄天兄治下,對學生以及其他市井小人都寬容的很啊。”
“哈,吾身不是蜜糖,可惜不惹螻蟻上身。”棄天帝慢慢回答,又瞥了一眼身邊似乎震了一震的朱武。
“學長,僅D一省,自乙未以來,來北京尋釁的學生及勞工便不下百人,”聽到話題和氣氛轉到這裏,地者也只好正色解釋:“學長,這樣下去……”
“哼,碾死螻蟻,不過舉手之勞!”天者彈了彈白色西裝的衣角,“棄天兄還是管好自家寵物便好。”
“噗……”看着雖然保持笑容,卻仍是微微蹙蹙眉頭地父親,朱武突然想起懷孕的蔥花來,突然覺得天者叔叔這話倒也是神準了,不過,出聲之後,才發現三位長輩都似有似無地瞥了自己一眼,朱武只好聳了聳肩。
“走神了?就去外面走走如何?”棄天帝神情一斂,冷冷吩咐。
“是。”知道闖禍的朱武垂首答應,然而挑起眼瞼的剎那,卻又對上父親目光,再次一點頭,“孩兒告退,便在山下。”
“去吧。”
“少爺!”才走出碧霞元君廟門,卻見被警衛擋在門口的補劍缺便急急招呼。
“狼叔,來得正好,陪我山下走走。”朱武一把拉着補劍缺,沿着山道而下。
“棄天兄不願處理,那我只好代勞了。”朱武一走,平臺上的氣氛立刻變得更加直接和犀利了。
“D省之事,不勞總理費心。”棄天帝臉上冷笑地表情沒變,然而異色雙瞳卻變得耀眼了。
天者冷哼一聲,“我倒覺得是棄天兄你自己不願費心,才叫別人費心吧?”
“各人處事不同而已……”棄天帝慢慢靠坐回椅背,看看天者立在平臺矮牆邊的依舊如當年一般一身白色洋裝的背影,又看看一身戎裝,臉上卻有些不安,想要開口地地者,難得補了一句,“表達關心的方式也有所不同,天者兄的好意,心領了。”
“等這關心的助力真正收到之時,道謝也不遲!”赫然轉身,雖然是對着棄天帝說話,一對鳳目卻似乎似有似無地掃向地者,隨後又轉身,微微向下看看,見朱武似乎也是散步回來,便說:“時候不早了,回去吧。”
……
“……這樣妥當麼?如此處理,學長知道了只怕是會動怒。”回程途中,坐在專車後座,偶爾從前面的反光鏡看到坐在後面車上用同一個姿勢小憩地棄天帝父子,地者忍了許久,終於問了。
“你指什麼?”和棄天帝不同,天者臉上總是帶着一股令人渾身發冷地慍色,“學生還是那個戲子?我只是在給他解決麻煩而已。”
“並不是所有人都和你我同樣……能夠共同進退。”地者慢慢搖了搖頭,“學長其實一直在一人擔承……”
“所以我要幫他處理麻煩啊。”
地者沉默,若說口是心非和一意孤行,這兩位講武堂時便一直照應自己的學長還真是不分軒輊,“那麼……這樣安排人事,阿修羅他不會異議麼……”
“你顧慮太多了。”天者微微側頭,嘴角一撇,“雖然沒有當上總理,爲了面子退守關外,不過在直隸和D省都安插了他之親信耳目,如此安排,不是正合他意?”
地者聽着,眉頭微微抖了抖,還沒有搖頭地時候,下頜已經被人捏着不能動彈。
“別人的事,不用多想,你是我的……軍務總長,所以只要跟在我的身後就可以了。”
早已習慣對方用這種口吻表達“我需要你的支持”,地者也當然習慣將心中的笑意藏在心裏慢慢點頭了,不過短暫沉默之後,等到對方收了手,才說:“只是,你再這麼拖下去,學長只怕就要有所察覺了。”
天者略有些掃興地挑了挑眼神,不過還是回答:“無妨。總統其人辦事效率何其低下,棄天帝只怕比你我還更加了解,這種等待,應在他預料之內。”
“父親……天者伯伯的意思是……”坐在另一輛車裏,朱武側着頭,將剛才補劍缺去收的那個電報的內容轉達 朱武側着頭,將剛才補劍缺去收的那個電報的內容轉達,突然又想起關於“寵物”的那句話了。
“以後再有D省學生入京鬧事,恐怕難以全身了。”棄天帝也側着頭,有些心不在焉,卻又說不出是哪裏不對,既然兒子問起,卻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真地想商量什麼,突然沉聲問:“你在擔心什麼人?”
“啊?”其實聽到這件事,朱武一直惴惴地心情確然是又“咯噔”了一下,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了那清雋的面容來,“沒……沒有……”
“哈,想也是無人叫你擔憂。”棄天帝冷笑一聲,語畢,坐正了,轉而將視線放在兒子身上。
父親這話說得有些奇怪,朱武確實是反應了一下,不過也確然想不出什麼,才點點頭,“也不是特別擔心什麼人……”
聽着朱武這麼回答,棄天帝眼神柔和了下來,然後卻又不知爲何有了那麼一點點失望,轉過頭去慢慢說:“朱武,記得跟你說過,要叫‘蒼叔’。”
“啊?”又再度反應了一下,露出尷尬的神色,“父親,其實……八月那事是孩兒犯蠢了,您之苦心,孩兒也領會了,請您不要再折騰蒼了吧。”
聽到這句話,棄天帝又把看着車窗外的臉轉了回來,看着身邊的朱武,擡了擡眉毛,輕鬆地說:“遲了啊……”
“父親!”朱武臉上顯出急怒地神情,“對你也許並沒有什麼,然而對蒼……”
“即使是傳聞,不也是利大於弊麼?”靜靜說罷,等了半晌,卻不見朱武回答,卻是難得將眉頭皺得更緊,棄天帝繼續說:“聽說閩南一帶,有契兄契弟的習俗,嘖,可惜現在時機不對……無論結果如何,戰事結束,只怕也是要走上一趟的了。”說着轉回頭,不再理會仍然發呆的朱武,“出來久了,也該回去了,卻說,是我不習慣了麼?總覺得這一次,總統大人的反應更慢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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