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第二十三場 雙儀舞臺E
舊曆九月十四日清晨,棄家公館所剩下的兩個還算主人的,在餐廳靜靜地吃早餐,黥武猶豫了很久,才猛地一擡頭,紅着臉看着正在喝粥的伏嬰師,這表情,叫對方一口熱粥直接進了喉嚨,不過幸虧伏嬰師生性謹慎,連吃飯這種事都是小口慢進,倒是沒有失態,只是晚了三秒鐘才問:“黥武,怎麼了?”
“……表叔,……你做過春夢麼?”
“呃……”勺子一歪,伏嬰師的眼神也跟着盪漾了一下,顯出若有所思地神情問:“……你說的春夢是指什麼?”
“……比如,夢到被人吻了……”黥武彷彿做了虧心事一般地低下頭,研究餐桌上桌布的花紋。
“有。”心中已經明白出了什麼事,伏嬰師回答地毫不猶豫,“你這個年紀,夢到這些很正常。”這話倒是說得老派,其實真論年紀,伏嬰師倒也大不了黥武許多。
“……可是……如果夢到被男人吻了呢……”黥武聲音更低,面孔幾乎要埋在粥碗裏。
“……也……不算奇怪,夢反正都是亂七八糟的,突然想起誰就夢見了吧。”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爲……是叔公、小叔他們……我們血緣比較近的緣故……”聲音越來越小,眼神卻有點沮喪,“叫什麼……遺傳的,是西學,我最近在圖書館看了一本關於這個的書……表叔,你呢?!”
“……大概……咦?舅父也就罷了,爲什麼還提表哥?他對蒼先生應該只是普通的仰慕而已吧?”突然一愣,本來已經放鬆下來地伏嬰師倒是也專注了起來。
“不是蒼先生啊……我……我只是猜……但是既然叔公不排斥,我想小叔自己也沒覺得彆扭吧。”
“嗯?誰?”
“我在政法學院的學長……我覺得小叔看他的眼神,有的時候和叔公看蒼先生的眼神一樣。”
“……那個姓蕭的?”
“欸?”
“你忘了,我見過他……還是我對你說,表兄比較在意這個人,所以才要隱瞞身份啊。”
“啊,對了!”
“你最近精神不太好……”
“嗯,這個月請假的日子太多了……估計會落下不少功課。”
“功課這種事,可鬆可緊,沒事的。對了,這幾天怎麼沒看見蔥花?”記得往日,只要是吃飯時間,總能看見這隻身軀日漸肥胖的貓咪在腳邊轉悠。
“聽戒老說,她可能快要生了,所以自己找了個隱祕安靜的所在,不太動。”
“嗯?”
“好像是……蒼先生的臥室……我一會兒找個箱子給她做個窩放進去。”
“這種事,少爺不用親自做吧……”
“……我從沒把自己當……在鄉下的時候,什麼都是自己做,卻沒有像現在這樣不安……”
“寄人籬下的不安?”反正也沒什麼事情,伏嬰師也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什麼心思,竟是難得耐心的聽這個對自己前途大約沒什麼影響地少年說着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心事。
黥武輕輕點頭——難得有人問到,就一下子忍不住說了起來,“我……現在其實就是在被叔公養着吧?連上學都是他安排的……”
“這樣的生活不滿意麼?”
“……生活很好,但是……還是想像其他人那樣,能夠靠自己養活自己……比如,蒼先生那樣……其實叔公也一直想……”
“黥武……這想法若是在和平的時候,是很好的,但是現在是亂世……也……”本想說能活着便好,但是想想自己,也正在追求這樣一個憑着自己地能爲而生存的機會,是以語塞良久,才終於說:“……也不算特別不好,只是,會格外艱難吧……或者,這個時局,能夠自己養活自己,想要達到這個條件,要求會比你想象地高很多……而且,你要知道,你現在這個生活,不是簡單努力就能得到的。既然得到了,與其覺得難受,倒不如充分利用,做些比爲了證明自己卻去刻意自食其力更有意義的事情,我想,舅父沒有送你去普通學校或者乾脆不管你的學業,而是送你去皇華館,便是這個意思吧。”淡淡一笑,突然不想討論這個話題,便問:“你昨晚是不是夢見那個綁你的土匪了?”
“啊!沒……沒……不特別確定……”黥武說着,胡亂將碗中的飯扒拉乾淨,“表叔,我吃好了,先走了!”隨後,起身出門,去後院倉庫尋找能給蔥花做產房的材料去了。
下午三點,案牘勞形半夜,又嚮應接不暇地下屬訓話到清晨,然後才去歇息的J城市長閻王鎖終於睡醒,等着吃飯的時候,一面唸叨着:“才來了第一天,我這前途無量年輕有爲的小市長不需要這麼努力拼命造福市民……”一面抓過按照慣例放在外面客廳的早報來看,跳過種種“於我何哉”的關於新市長上任第一天的評議報道,信手翻翻,卻見邊角一塊新聞寫:“據悉昨日大明湖附近地痞混鬥被推落入水者系某京崑劇團當家乾旦,施救者姓名不詳,據本報推測,或與近期市府人員變動有所相關。”
“豈有此理!”猛地將報紙往桌上一摔,嚇得端着一碗放了兩個荷包蛋的掛麪湯的廚子差點把手中托盤打翻,“憑什麼啊,什麼事都往我身上推!我這年輕有爲前途無量的小軍官想泡個戲子,怎麼了?過分麼?”瞥了一眼戰戰兢兢把面端上來地廚子,“哼”了一聲,提起筷子吃飯了,吃到一半,突然愣了一下,將咬了一半的荷包蛋放回碗裏,“不對啊,我來J城其實是想泡蒼這件事,應該沒人知道才對啊!哈,一定是別人,一定是別人。可憐,可憐啊,遇人不淑啊,肯定是被始亂終棄,還要滅口。唉唉~~始亂終棄,最是可惡,可惡啊!”這樣點了點頭,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將這事一查到底,將那幕後黑手揪出。閻王鎖於是再度提起筷子快樂地咬了一口荷包蛋,“……不過,這種口味,如果不是想我這樣勇氣十足爲人坦率年輕有爲前途無量的小軍官,還是沒有多少勇氣敢承認的吧,哈哈,也不能全怪他。”將剩下的半個荷包蛋吞下時,已將那新聞拋在腦後了。
“您好……”
“你是……”最近太亂,院外響起了敲門聲後,赭杉軍和孽角對望一眼,結伴來開門,看着面前一個帶着幾分文氣的青年,又看看他手裏提着的藥箱,赭杉軍愣愣,戒備雖然放下了,卻沒有急着開門。
“自我介紹,在下孟白雲,目前還就讀於齊魯大學醫學院,受了斷廳長的委託,來看看蒼先生的病情,”
“這……請進……”慢慢讓開半個身子將對方放了進來,昨日,救起被推入水中的蒼之後,本想立即請個醫生或者大夫來看看,只是局部戒嚴,不僅外國人開的醫院關門,連中醫館和藥房也都上了門板,伏嬰師和他那一直沉默不語的朋友離開之前,確實說過要請大夫。卻只有從晚上蒼開始發燒後,伏嬰師那個朋友帶了個小郎中來過,只能開些簡單的驅寒的藥方;晚上不安全,蒼堅持不叫人出門,大家只好三五人一組,等到清晨才出門四處敲門抓藥,耗到上午才湊齊了方子上的藥材,此時才剛剛煎好,濃濃的藥氣正在兩進院子中瀰漫開來。
“重感冒……”落水的大致情形,孟白雲已經聽說,診斷倒是不費勁的。蒼還在昏睡,確診之後,幾人便走出了臥室,在廳堂坐下。
“我事先帶了退燒的藥來,先按照說明給他吃,其他的正常護理便好,中藥還是可以吃的。只是現在還不確定是不是哪裏有了炎症,我再回學校找點能夠處理的藥品,最晚明日送過來。如果晚上溫度還沒有降低,或者又有升高,趕緊來找我,我寫個地址給你,不算很遠,是和幾個同學合租的。若我不在,如果信得過,找他們緊急處理一下也可以。”孟白雲說着,打開藥箱,將準備好的藥瓶取出來,然後又在筆記本上寫了自己的地址以及合租的兩名同學的姓氏,將紙撕了下來,放在桌上,隨後關好箱子起身。
“多謝!”帶着學生腔卻是認真平靜的描述,說不出是放心還是更加擔心,不過內心的焦慮無助倒是被弭平了不少,赭杉軍也隨着站起身,遲疑了一下,問:“其實……一直想請問,閣下和斷廳長是……”
“其實,斷廳長的未婚妻,也就是緋羽小姐,是我的學長。斷廳長昨晚說要找醫生,是她向斷廳長推薦的在下的。今日早晨更是學長親自來學校找到我……”孟白雲微笑回答,卻不知爲何嘴角帶着點苦澀的意味。
“哦,原來如此。”慢慢點了點頭,“……替我多謝斷廳長和……緋羽小姐吧。”其實充斥頭腦的,是想問一句“緋羽現在好麼?”然而想想,既然答應過東宮神璽,這斬不斷的血脈親情,也只能當做沒有了。
“那我先告辭了。”也看出了對方有些心不在焉地神情,對眼前這人和自己愛慕的學長之間的關係毫不知情,卻又覺得似乎有些一見如故的孟白雲這短短的一句話說過之後,竟是有些尷尬地不知道應該再加上一句什麼了。
“我送您……不,我們也馬上要去園子了,不如請您暫等,一起出門吧……”出於安全考慮,雖然這樣有點失禮,但總覺得還是這樣妥當。
“好。”孟白雲點了點頭,不過馬上又問:“你們都離開的話,蒼先生有人照顧麼?”
“我不走。”赭杉軍已經告退,去準備晚上演出的行頭,孽角此時才開口回答,滿院婦孺還有一個病人,孽角覺得只有自己留下才能放心,“雲染姑娘和赤宵練照顧病人。”
“哦,好。”想想剛才走進院子之後,正在廚房煎藥的身影和一直坐在屋裏給蒼換涼毛巾的小姑娘,再看看孽角壯碩的胳膊,孟白雲也算放心。
“孟大夫,我們準備好了,這便走吧。”
“……不用叫我大夫,我還沒有畢業。”有些不好意思,孟白雲一笑,“叫我小孟便好。”說着起身,拎着藥箱和一大群帶着道具行頭的人們一同出了門。
“我要看戲!”
晚上八點,吃過第二頓飯的J城市長閻王突然站起身嚷嚷。
“……閣下……”坐在他對面的J城商會副會長冷霜城誠惶誠恐地站起來——他本是爲了在昨日遊行中被抓的兒子而來,只是遮遮掩掩不想明言,這位新任市長的談話又實在不得要領,耗了一個多種點之後已經有些訕訕了——“您要看戲?在下正好定了明日商樂舞臺素蓮香全本【鎖麟囊】,您有沒有興趣……”
“素蓮香是什麼東西!我要看蒼!現在!”說着,閻王鎖已經起身了。
“可是,閣下,今晚的戲已經開演了啊!您現在去的話……不如我先去找經理來說,明日來府上辦個堂會……”冷霜城也緊跟着起身,可惜年紀大了,追不上年輕有爲的軍官的步伐。
“調警察過去,說市長要看戲,讓他們門口退票去,嗯,不能叫市民受損失啊……”這樣吩咐自己的警衛,閻王鎖摸了摸頭,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嗯?”幾乎是押着開戲的鑼鼓點走入戲園子的——似乎因爲昨日的變故,今日來獵奇或是看風頭的人又多了些,在最靠近門邊的角落裏看到一個壓低了禮帽的熟悉身影,伏嬰師一愣,再次看看手中的票,確實是前排自己喜歡的那個座位,輕笑一聲,繞過已經就坐的人群,坐在了最靠近臺口的那張桌子旁邊,抓起戲單子——沒有蒼是理所當然,卻出乎意料,也沒有這一段時間和赭杉軍稱得上是珠聯璧合的孽角,雖然覺得這麼安排,有點對不起票錢,不過,伏嬰師的嘴角卻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翹了一下,反倒是有種鬆了口氣地感覺了。
“伏嬰師先生……”開場之後,場內還是一團嘈雜,手巾亂飛之時,天草悄悄溜了過來,“師父請您去後臺坐坐。”
“好啊。”伏嬰師微微一笑,將手裏剛抓起的一把瓜子放下,站起身。
“多謝。”赭杉軍其實已經開始扮戲了,不過既然看到伏嬰師來了,也總要再次當面道謝。而況——雖然這麼說有點失志,不過,這個人是現在唯一的救命稻草,此時不抓,等到水到脖頸再抓,便更加沒有出息了。
“您……指哪一件事?”目光看着尚未套上戲裝的僅是扎着軟靠的赭杉軍,伏嬰師的聲音似乎是中斷了一下。
“今日上午,斷廳長請醫生來看過了,應是您託付關照的吧。”
“哦,昨日公務,斷廳長送我回去的路上,提了一句而已,他對貴社之事,也是程度之外的上心在意,昨日若不是因爲閻王鎖搗亂, ,昨日若不是因爲閻王鎖搗亂,不至於讓蒼先生弄險,他其實還欠您一句抱歉。”
“已經感激不盡了……”
“……其實,我突然有個不情之請……”今日的後臺不知是因爲人少,還是因爲已經開戲,似乎有點冷清,此時,連天草和伊達都去燒水,周圍並沒有其他人。此時,赭杉軍爲了保暖又隨便披了件大衣,倒是有種穿着睡衣匆匆起來相會的樣子了。
“什麼?”
“……我想試試描妝,哪怕一筆也好……”這話的語氣,說得倒像是十年前初入社會的自己了,眼睛慢慢瞟向赭杉軍手中一直抓着的黛色毛筆。
愣了一下,看看對方不帶任何戲謔的臉,又看看身邊鏡子裏自己正要開始勾眉的面容,將筆往前一遞,說:“請吧。”
“多謝……但願不會耽誤您。”從對方手裏抓了筆,向前傾身。
“……無妨,還早……”輕輕閉了眼,筆尖觸及眉毛有一絲清涼,運筆緩慢,卻意外沒有絲毫顫抖,想來是相當專注了,“便是全洗了再重畫也來得及……”
“赭老闆不要說話……”伏嬰師說着,感覺自己的氣息觸到對方的眉間又反撲了回來,身子愈發專注前傾了,順勢一隻手輕輕按在了面前人結實的大腿上。
……
從後臺出來時,開場戲已經接近尾聲了,眼尖的夥計趕緊過來,將已經冷了的茶潑在地上,換了杯熱的。喜歡的演員還未登臺,伏嬰師無心看戲,想起邀自己一起看戲卻又躲得遠遠地同伴,忍不住回頭看過去,卻見那位子竟是已經空了。一驚時候,肩頭被人從後一拍,吞佛童子一手不合時宜地壓着禮帽,一手微微打個手勢,向着觀衆席旁邊茶水房的小門一指。
“兩位……這裏是後臺,不能過來的……”剛剛走進茶水房,正在裏面泡茶的夥計邊走過來客客氣氣地阻擋了,然而話只說了一半,卻聽到尖銳而熟悉的警哨聲在外面響起,隨後,皮鞋踏動的聲音似乎是迅速的將此地包圍了起來。
“市長將到,衆人迴避!市長將到,衆人迴避!”一個拿着大喇叭的警衛衝進園子,懶洋洋地喊話,他身後兩隊穿着皮鞋士兵竟是扛着步槍列隊而入了。
“嘖,嘖,這裏我包下了,大家可以去前面票房退票!”閻王鎖摸着光滑的頭頂,那光澤在嶄新的翻毛領貂皮呢子大衣烘托下,倒顯得格外高級了,看看已經列隊完畢的自己的衛隊,閻王鎖倒也沒覺得自己派去調警察的人被留守的副廳長夜鴞無影直接轟了出來有什麼特別的不滿。
“長……長官……”雙儀舞臺老闆戰戰兢兢地幾乎是被兩個兵押了出來,“長官有何指示……”
“我包場,來聽蒼唱戲,就這麼簡單。”閻王鎖滿臉堆笑,將手套和大衣慢慢解下來。
“這……稟……稟長官,蒼老闆得了急病,現在高燒不起啊。”
“啊?生病?!”眉頭皺了皺,“他生病了,你們今日還開戲?!”
“這……長官,封雲社尚有別的好角……戲還是開得的。”
“封雲社還有其他唱戲的?”
“是啊,今日是赭杉軍赭老闆領銜……”
“既然還有別人,那爲什麼別人不生病,只有蒼生病啊!”
“……長官,這人有旦夕禍福,哪裏說得清啊……”
“那爲什麼昨日不病,明日不病,只有今日,我來的時候生病啊!”
“長官……”戲園子老闆已經苦到說不出話來,然而卻又實在是不敢再有什麼拒絕。
“這麼巧合地事情,怎有可能。”手從頭頂滑到下巴,眯起眼睛看看臺上已經停止動作的演員,正要開口,卻見後臺臺簾一掀,一個穿着軟靠地老生急急忙忙走了出來,只是剛走幾步,便叫兩個軍士手中刺刀一橫,擋住了,用下巴一指,問:“那是誰?”
“那位便是今日的主演,赭杉軍赭老闆……”
“主演怎麼能是老生!你們這戲園子太坑人了!”氣得跺腳之後,閻王鎖突然定住,又長出了口氣,似乎是讓自己稍微冷靜了一下,“蒼生病了不是不可以,他生病了,你們還出來演戲,這就不太好了,可是……你們沒有生病啊,也沒有不演的道理是不是,嘖,不如這樣,你們也都生個病,這樣大家都可以名正言順不演戲,豈不是好?!”
“你……!”赭杉軍幾乎是從沒見過這樣的瘋子,眉毛一挑,正要理論,已經被從臺上跑下來地墨塵音一把拉住了,“師哥……”
“不過,戲園子在,沒有演員也不好,你們總也要開門……不如,你們也一起生病,我把戲園子一封,大家都輕鬆啊!”
“長官,長官!”戲園子老闆嚇得直作揖,“長官開恩啊,上上下下幾十人靠園子吃飯呢……”
“嘖……還要吃飯……真是麻煩……”閻王鎖擡了擡手,剛要說話,戲園子老闆已經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帶着哭聲說:“長官饒命,長官饒命啊!”
閻王鎖一皺眉,“你看看,我只是想來聽蒼唱戲,怎麼變得你們非死不可了呢?嘖嘖……”
“長官……蒼老闆是昨夜急病,今日調養了一天,應該也有些起色,小人這就去請他來伺候長官一出……”
“老闆!”赭杉軍怒上眉梢,蒼白日一直高燒,說是昏迷也不爲過。只是他還要發作,一方面是墨塵音和金鎏影拉得緊,一方面戲園子老闆已經跪着轉過身,膝行幾步,向着他連連磕頭,淚流滿面,“赭老闆,小人知道您有骨氣,但是自古光棍不鬥勢力啊,這上上下下幾十條人命,求您賞大家一條活路吧……市長大人既然是傾慕蒼老闆的大名而來,想來也不會爲難……求您了!”
“師哥……”
……
“……塵音……你跟着去……接蒼來……還有……就別叫孽角跟着了。”兩隻拳頭都能攥出血來,若是用自己一命能換衆人活路,赭杉軍這個決定斷不會如此艱難,然而,值錢的卻不是自己的賤命。
“我知道……我好好和孽師哥說……”知道孽角暴躁,來了之後,更生變故,墨塵音慢慢點頭,略作收拾只換了衣服,連面妝都不及洗掉,便和等在一邊的兩個軍士一道出去了。
約莫過了半個鐘點,一直緊閉的園門又被人推開,門軸輕響,在這一直鴉雀無聲的場子內,卻叫人渾身一冷。
閻王鎖早就坐在園子正中的一張桌子邊,此時回過頭,看着在那小生扶持之下,緩步走來人,竟是情不自禁吹了一聲口哨。
還有些迷糊,然而聽了墨塵音的簡述,蒼心中一急,竟是渾然感覺不到什麼不適,只是覺得一路行來竟好像做夢一樣了。晚上風冷,出門時找不到大衣,赤雲染情急之下,從衣服箱子裏拎出一件唱霸王別姬時用的斗篷給他披在身上。閻王鎖並沒吩咐派車,從封雲社到雙儀舞臺這不遠不近的一段路,蒼已全然不記得其實是墨塵音和那兩個奉命一起去請人的士兵輪流揹着自己過來了。
看到這人,蒼微微張了張嘴,卻覺得喉嚨痛得如同針扎,然而對方已經站起身,走到自己面前,拉起他的手,“哈,小砒霜啊,又見面了……哈,我這麼快就取代替棄天帝了,你沒想到吧?”
“閣下……想聽哪一齣……”手上其實沒什麼知覺,便也沒想到要收回——只是這句話,原本覺得只會懷着同一種心情對同一個人問起,然而此時才發覺,懷着這樣的想法,其實是自己太過自大了。
“你第一次給棄天帝唱的那一出……他聽過的,我這前途無量年輕有爲的小市長也要聽……”
“那是……【天女散花】……請您暫等,蒼去扮戲。”眼神轉開,只見衆同門被幾個士兵端着槍圍在一角,蒼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招呼,“墨師弟幫我扮戲……”
“……好。”看着晃晃悠悠走向後臺的身影,墨塵音趕緊追了上去。
將就着蜜水嚼了兩片參片,蒼眼前還是金燈轉銀燈,渾身更是抖個不停,此時後臺已經無人,不知何時打開了後門,夜風灌入,更是冷得令人戰慄。換了水衣子,閉着眼讓墨塵音替自己上妝地時候,本應是慢慢回想天女散花的唱詞,可是,瞑目之前,卻是一眼瞥見了甩在桌腳的繡花披風,腦海中便怎麼也趕不走那句【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了。
【祥雲冉冉波羅天~~】
後臺響起的仍是一聲高亢明快的西皮導板,
記得第一次來到J城,唱起這曲的時候,乃是一個萬里無雲的晴天……
緩步而出的身影,一個輕巧的轉身,卻叫臺下屏息觀視的大多數人眼睛熱了一下:
【離卻了衆香國遍歷大千,諸世界好一似輕煙過眼……】這一路而來,當真不知經過了多少微塵世界……
【……雲外的須彌山色空四顯,畢鉢巖下覺岸無邊,大鵬負日把神翅展,迦陵仙鳥舞翩遷……】
兩帶丈餘的淡紫色的綢帶飛舞,不止在衆人面前,連蒼自己都覺得身體彷彿正在變輕,飄飄然要飛上天際了……
“蒼!“
一陣天旋地轉,後背重重砸在臺板上,卻似乎聽不見任何聲音,自己倒身之地忽而很大,大得不着邊際;又忽而很小,小到難以容身。
“小砒霜啊,摔壞沒有……“唯一有行動自由的閻市長立刻衝了上去,蹲在仰天躺着,似乎不知起身的蒼身邊問道,”你生病這麼重,就不要任性一定要唱戲給我聽。我不是這麼不講道理的人啊。你記不記得,我還給你寫過情書啊,我答應過要解救你的!“
其實是緩緩倒下,摔得倒是不重,只是病重無力起身,然而聽得對方的話語,蒼還是露出了詫異。
“情書啊,我寫給你的!咱們相識的那天,棄天帝要拆散我們,把我趕出J城,我被押在車上寫的,冒着危險在火車站寄出去的啊!”閻王鎖的眼睛裏似乎充滿期待,不過看着對方臉上仍是一片迷茫,他自己的表情也漸漸僵硬,突然大吼一聲:“你就這麼對我?!”
“啊?”剛剛張嘴,想要解釋,突然脖頸一緊,胸口衣服被抓着,一路拖下戲臺,第二次摔在一塊平板之上。
“我對你如此上心,你就如此對我?!”閻王鎖將蒼丟在一張桌上,臉上露出憤怒,只是那其中夾雜的莫名傷心,讓這表情變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瘋狂,“你給棄天帝唱的時候,有沒有摔過?有沒有生病!爲什麼給我唱,偏偏這麼多事!我是哪裏比不上他!我給你寫過情書,他寫過麼!你就這麼對我!”
問題太過荒謬,即使蒼的神志清醒,恐怕也只能和現在一般閉目側頭。
“說話啊!你這小戲子有什麼權利拒絕和我這年輕有爲前途無量的人說話,我這麼高貴,應該是讓我拒絕你才對!”猛力的搖着對方肩頭,聲音竟是變得尖銳起來,“你是憑什麼這麼驕傲!憑什麼拒絕?啊?連我們這樣高貴的人都不得不向更高貴的人低頭,你這螻蟻一樣的人,憑什麼驕傲?憑什麼拒絕!棄天帝麼!仗着他喜歡你?!那就讓我這年輕有爲前途無量的小軍官告訴你,棄天帝不可能回來了!!天者親口說的,讓我不用介意他!不用介意,你懂不懂!”
蒼的眼睛微微睜了一下,又閉了。
“哦,我知道了,”閻王鎖突然又笑了起來,“我怎麼忘了,像你這樣身份卑賤卻又天生麗質的人,總是免不了要有點非 ,總是免不了要有點非分之想吧,覺得用自己唯一的本錢,便可以驕傲,便可以不用對人屈膝……嘖嘖,所以啊……下等的人生得美麗,對這社會一定是一種罪惡,對我這樣年輕有爲前途無量的人是多麼的不公平,嘖嘖,這美貌和尊嚴實在是不是你這樣的下等人應該擁有的……”他突然直起腰,向着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士兵招了招手,“……你,過來。”
“刷”地一下拔下步槍上的刺刀,“不過……念在我曾經喜歡過你的份上,我可以給你保留一樣……美貌還是尊嚴呢?要臉還是要衣服呢?”
嘴脣微微翕動,冰涼的刃口在面頰和胸口平着擦過,都不覺得什麼。
“嘖……棄天帝睡過你吧……那你應該不在乎被人扒光了衣服吧……”手中的利刃輕輕一劃,“嗤啦”一聲,幾層布帛便已分開,霞帔上的珍珠“嘩啦啦”散落一地。
“所以,下一刀,還是劃在你的臉上……”
蒼慢慢閉上眼睛,之後的事,不想知道,也不用知道……
“碰”地一聲,大門猛地被推開,所有人的不約而同轉頭,卻見一個滿臉是汗的紳士衝了進來,夠級別的軍官認得,乃是這幾日才在原J城鎮守使跟前紅起來的伏嬰師。
閻王鎖也被嚇了一跳,扭頭看看,皺皺眉頭問說:“進來不知道敲門啊?這是人家的財產,踢壞了要賠的!”
“蒼是我的,碰了也是要賠的。”
伏嬰師默默走開,身後一人一面說着,一面緩步走入,黑色大衣讓高挑身材更加突出,輕輕摘下禮帽,那對著名異色眸子,在戲園子點起的燈火中分外耀眼。
“你……”閻王鎖的小眼睛似乎一下子瞪大了。
“閻市長。”棄天帝掃了一眼,嘴角仍帶着似乎永不消退地笑意。
“……你……您……帶了總統的什麼命令麼?”閻王鎖嘴角抽搐了一下,臉上慢慢堆出一點笑容。
“抱歉,我是偷跑回來的。這個時候,總統和總理大概正在商量通緝令上的懸賞價格……”不慌不忙地向前邁步,除了閻王鎖從北京帶來的幾個親隨,其餘衆人,都已經感到了一種熟悉的壓迫感。
“哈……那就……要得罪了……”閻王鎖眼睛一亮,揮揮手中尖刀,毫不顧及向着這不速之客一指,“這人是逃犯,抓住他!”
“市長!市長!總統策令!總統策令!”一陣摩托聲響,一個傳令兵飛快地衝來,棄天帝嘴角微微一撇,臉上帶着點掃興的神色,少有地給一個小兵讓道。
“沒看我正忙着呢……”
閻王鎖話還沒說完,伏嬰師已經一把抓過那愣在原地的小兵手中的命令,打開念道:
“原D省鎮守使,陸軍上將棄天帝晉升陸軍元帥,着督辦東省軍務善後事宜,令到生效,省內各級官員一律聽從調遣,任免自主。”
“嘖,這麼快。”棄天帝冷笑一聲,“閻市長,你的所作所爲……”
“長官恕罪!”棄天帝話未說完,閻王鎖突然膝蓋一彎,跪在了地上,將手中刺刀託在頭頂,“屬下一時糊塗,對大帥眷屬不敬,請大帥寬宏大量,日後肝腦塗地盡心盡力爲大帥辦事……”
“呃……”半句話卡在喉嚨裏,棄天帝竟是此時才知道,這世上除了朱武還有一人能叫自己無奈撫額,不過,微微鎮定一下,心思便也穩定了,繼續說:“今日我累了,伏嬰師,你先寫份停職書,讓此人簽字。然後……送他去新華院……”
“是。”
被吞佛從後門推出去,叫了洋車一路狂奔,剛好在火車站截住了微服趕回來的棄天帝父子,伏嬰師此時才算鬆了口氣,走向被押在另一邊的戲園子衆人,說:“能否借紙筆一用。”
“棄天帝!你欺人太甚!”
閻王鎖突然一聲尖叫,又竄了起來,“我也給你下跪了,也道歉了,不過是碰了一個被你睡過的戲子,你這是什麼態度!難道他還能重要過我這前途……前途……”本來很順口的兩個詞,此時竟不知道爲什麼說不出來了,索性不說,手中的刀壓在了躺在桌上一動不動的人脖頸上。
“……我在給你機會。”棄天帝眼神依舊鎮定,冷冷地看着對方,“放下刀……”
“有本事開槍打我啊!別以爲我不知道,你這貓眼廢物!阿修羅長官早就把你的槍法當笑話了!你憑什麼擁有這麼多,我就偏偏……”
“朱武!”棄天帝突然低吼了一聲,將頭一低,彷彿是同一人出手一般,身後立刻“碰”的一聲槍響,子彈已經飛入了閻王鎖的眉心。
“……蒼!”第一個跑上去的是槍口還在冒煙的朱武——從進入開始,他便一直在等這個機會。
“伏嬰師,帶人出去。記者們把照相機都留下就可以走了。……還是沉不住氣啊。”側頭看看落在腳邊的似乎是被子彈打斷的一縷黑髮,棄天帝皺皺眉頭,對自己進來之後,身後驟停驟起的吵鬧聲相當不滿了。
這時,外面又是一陣皮鞋響動,卻是帶人搜捕魔晦王整整一天的警察廳長斷風塵終於趕了過來,看那全副武裝劍拔弩張的陣容排場,已經是一副打算武裝起義幹掉市長地架勢了。
“長官……”看看內中情形,斷風塵只覺的脖子發涼。
看着已經將蒼抱起來的朱武,棄天帝慢慢安排,“送蒼去別墅,接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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