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第二十七場 封雲社C
“蒼日!……你能別笑了麼!”
蕭中劍皺皺眉頭,推開了朱武環在自己腰上的手。
“抱歉啊,蕭,”朱武笑笑,指着手裏的劇本,“我覺得你還是把這個稱呼改掉吧,情人之間叫‘長官’太讓人不知所措了,還是這種時候。”
“君者,一國一地之長也,卿者,高官也,既然古代稱‘君卿’,那現代文明戲稱‘長官’也沒有錯啊。所謂文字改革,便是要將之前繁文簡化,換做所有人皆能聽懂的字眼,理當如此。”蕭中劍嚴肅認真地回答——此時天已黑了,忙了一下午和大家一起分角色對了一遍劇本,因爲是隨念隨改,大家又都不熟劇情,因此,將人多的場面解釋完畢又琢磨敲定之後,便已經天黑,便和朱武回到公寓,將兩人的對手戲慢慢磨合了。
“……原來如此。”朱武撓撓頭,突然一側眼看見了沙發椅上用被子圍起來不令爬遠的小貓們,“貓咪睜眼了麼?”剛問完,已經被劇本打在頭上,才醒悟過來,“好,繼續,繼續……啊,我先出去一下,回來再繼續可以麼?”
“急事?”
“有個……以前的同學,算是……逃難吧。我跟他約好了,今晚給送些救急的錢過去,結果……差點忘記……來不及了……”朱武說着已經拎起了扔在一邊的衣服外套,摸摸口袋裏沉甸甸的,看來剛從算天河那邊取來的D省少帥這個月的剩餘的工資還在,便迫不及待地開門出去,只是在樓梯拐角處扔了一句話,“等我啊,去去就回。
舊曆九月廿七清晨,蒼緩緩睜眼,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自己所躺着的,又變成了J城督辦天波別業主臥室的床上——每天睜開眼都得想一下,才明白是睡在哪裏,蒼只覺得最近一段,比起之前跟着戲班子一起四處討生活的日子還要動盪了。左臂被壓得幾乎失去了知覺,稍微動了動,才漸漸感覺到自己的手被身邊那個人認真地握在掌中,有力的手指從指縫之間穿過,輕釦在手背,似乎從昨夜的親暱之後,便再也沒有鬆開。感覺到從那手心和交纏的手腕傳過來的熱量和脈搏,蒼髮麻的指尖也情不自禁地收了回來。
“……在報上登個你我訂婚的消息如何?”突然一個聲音在耳邊輕輕地說,讓其實還有些懨懨欲睡的蒼,一下子清醒了。
立刻轉回頭,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對已經不帶着任何睡意的異色眸子,原本自然展開的兩條眉毛,慢慢收緊。
這話說出口,看着蒼的臉上又顯出了自己熟悉的無奈,棄天帝便有些後悔了,儘管最先打動自己的,便是這彷彿明瞭一切,卻又不情不願,最後終於變成了決然的表情,然而……雖然有點遺憾,以後還是再不要見到這表情了吧。棄天帝擡手輕輕整理了一下蒼鬢邊被睡亂的頭髮,湊上去用脣碰了碰他的額頭。
“昨晚舒服麼?”
這麼問,不是期望什麼回答,只要看到對方細長的眼中閃出一絲回味或者單純回憶的神情,便很滿足了。看着那人的臉上似乎又多了些紅潤,然後將頭偏轉,棄天帝伸手,將他的臉轉過來,“我今日下午要離開J城,處理些軍務,大概走七八天……等我到了青島,讓他們來接你去看海……”
“長官……蒼,這個時候不想離開同門……”
“……嗯?”
“和同門的時間,只剩三個月了……然而和長官……”
“一輩子……”棄天帝笑了,一翻身,赤膊壓在蒼身上,看準那淡色的脣,低頭親了上去。
“哈,蒼日,起床了!”
下樓買早點和早報的蕭中劍上來,見到朱武還矇頭大睡,情不自禁用手中的報紙打了打那隻露了一半在被子外面的紅毛頭,然後將懷裏裝着包子飯盒打開一個小縫,湊近了對方。
“嗯?”不知是被叫醒還是肉包子的香氣提醒,朱武還沒睜開眼,肚子已經叫了起來。
“收拾收拾快來吃,今日下去得巧了,剛出屜的包子,香得很。”蕭中劍將飯盒放在書桌上,又轉身沏奶粉去了。
……
朱武從盥洗室出來,蔥花已經將臉埋在一個和自己的頭差不多的大肉包子裏“呼囔呼囔”吃得正香。
“哈……”蕭中劍手裏捏着半個包子,坐在書桌前看報紙,聽見動靜,也不回頭,“幸虧你我昨日沒去看戲啊。”
“怎麼?”
“蒼老闆的戲剛開場不久,大帥便去捧場,一擡手便將前兩排全包,送了十箱行頭,散場之後,又將人接走了……”將剛剛看完的昨日頭條將給朱武聽,同時一推裝着包子的鋁飯盒,示意對方快過來吃。
“啊?又接走了!”手已經抓起了一個包子,朱武一個箭步衝近。
“真是可笑,前天的的報紙上才剛剛說:蒼老闆重登舞臺,是因爲被大帥厭倦了,所以只好重操舊業。這下可自食其言了。”
“現在的報紙啊,全是胡說八道,捕風捉影。”心中盤算着蒼被接走這件事,然而,也想到了不能在蕭中劍面前表現得太過,朱武嚼着包子,只知道又香又燙,倒也嘗不出是什麼餡了。
“對了,昨日太晚,你回來我都睡下了,也沒問你那逃難的朋友如何,可需要什麼其他幫助麼?”蕭中劍翻了翻報紙,也沒看到什麼有意義的文章,索性回身,看着穿這件暗紅色雞心領套頭毛衣裏面襯衣第一個釦子未繫上的好友,突然問:“你這裏少了個釦子?”
“啊?是,是啊,不知什麼時候掉了吧。”朱武用沒抓過包子的那隻手撓了撓頭,“那是我學弟……唉……現在住在車站附近的小客店裏,短時間內不成問題,但畢竟開銷太大,我正想給他先找個便宜的地方長住呢……此事我自己便能解決,不用掛念。”
“嗯,若是有合適的民宅,租住一間,倒是比每天住客棧便宜了……”
“唉……尚有別的麻煩啊,我一會兒回家一趟,問問父親的意願,倘能住在我家,那是最好。”
“嗯?令尊會不允許麼?”蕭中劍和冷醉通家之好,在彼此的家宅中甚至都有自己的房間,而請三五好友來家內住個幾日也是常事。
“……唉,實說了吧,我那學弟,其實是與人私奔……”朱武無奈搖了搖頭,本不想說,不過既然父親那便已經明確表示不會幫忙,他就要想想和什麼人商量比較有意義了。
“啊!私奔?竟真有此事!”雖然和朱武認識不出幾日,便名義上“私奔”過一次,不過蕭中劍還是被這個詞震驚了。
“所以……我之前探過父親口風……”
“嗯……攜有女眷,的確諸多不便。”
“所以正有些不知曲處啊,不過我這月薪水的餘錢,幫他撐到月底總還是可以維持的,等過了這七八天,我發了薪水……唉,這學弟私奔途中還不忘行善,居然將全部積蓄贖了一個差點被人賣去娼門的小女孩……”其實,雖然父親升職,不過已經改稱“少帥薪金”的自己的零花錢倒是沒漲多少。
“啊?這……雖然不是壞事,總也有些不合時宜了吧?”蕭中劍搖搖頭,“敢情這位……家境不錯吧。”
“嗯。在家鄉也是有錢有勢了。所以其實還是有點……不知錢爲何物的感覺……不過,其實也巧了呢,那小女孩,以前曾在J城呆過,便在紅樓家做丫鬟的。所以他們一路來此,其實全是那小姑娘指路打點了。”
“哈,所謂善有善報麼……不過……我覺得恐怕還得給那位男士找份工作還好,否則,即便找到民宅出租,怕是房東不肯放心的。”蕭中劍聽到這樣的巧事,只覺得還是有幾分舒心,頓時想伸手一幫了。
“啊?……說的倒也是。”
“工作這事,我看我能不能試試……你的學弟,便也是軍校生吧?那麼讀寫算賬應是沒問題的了?”
“嗯,這學弟寫得一筆好字,不過家境實在太好,所以除了學校所學,怕是沒什麼謀食專長……”
“我明白了。”
“嗯,不吃了,我這就先回家再問問父親。”
“蒼日……”蕭中劍見朱武轉身,猶豫一下,才將他叫住,略有些吞吐地說:“我覺得……有的時候,直接說可能會好一點……”
“好的,我回去試試!”朱武一笑,拉開門走了。
【J城雙絕——
英雄本色 大元帥軍裝下戲院
佳人傾城 小貴妃朝服上轎車】
“哈。”坐在天波別院正對着大明湖的起居室餐桌前,拿着剛剛送來的已經被J城城的老百姓戲稱爲“每日書場”的《每日新聞》早間版,還沒看到此文作者,棄天帝笑地聲音便比往常大了一點。然而笑意剛剛在扭頭看向自己地蒼疑惑的眼神中漸漸收斂,放下報紙要給他講講這有趣的題目時,一陣腳步聲已經從樓下傳了上來。
“父親!”
天波別業建築不大,從正廳深處的主樓梯上來便直接能看到二層的起居室的全貌和那落地窗外的大明湖。朱武急匆匆跑上樓,當然是一眼便看見了對窗而坐的棄天帝的背影,隨後,也瞥見了坐在旁邊,見自己上來正要起身的蒼。
“蒼……你也在啊。”
見面有點尷尬,朱武自己也知道這寒暄問候純屬多餘。
“叫蒼叔。”棄天帝將身子轉過一個小小的角度,朝向立在門口的兒子。
“啊……父親!”
“我說:叫蒼叔!”棄天帝臉上沒有露出不快,卻也沒有玩笑地意味。
“長官……”蒼此時已經完全站直,微蹙着眉頭,“我……”
“既然關係已定,這麼稱呼有什麼不對麼?”棄天帝說這話的時候,其實誰也沒看。
“蒼……蒼叔!”看見父親的目光從自己身上漸漸移走,朱武恁地想起不久前在鎮守使公署的辦公室裏,蒼挨地那一個耳光來,頓時頭腦一熱,脫口而出。
“朱武少爺……”那一句“蒼叔”叫得蒼渾身一個激靈。
“應該的……”朱武趕緊接下話頭,“在老家還有很多穿着開襠褲的叔叔舅舅之類的……”
“朱武。”在蒼的這一側看來,棄天帝的表情已經明顯是在忍笑了。
“是。”
“我下午便啓程全省視察,日常公務由你和伏嬰師、任沉浮等商議處理。”
“啊?!”蕭中劍的舞臺劇才剛剛進入正式彩排的階段,朱武有些爲難了。
“怎麼?”
“無……只是孩兒恐怕不能勝任。”
棄天帝微微側頭,看着朱武,心中也不知在盤算什麼,最後對這句話還是不予置評,轉而問說:“這麼早過來,有事?”
“……父親,幽溟他……來J城了。”心中尚有忐忑,然而既然蕭中劍之前對於“讓你父親娶她”的建議既然成真,朱武還是非常在意他這次的建議。
棄天帝輕輕眨了眨眼睛,慢慢地問:“和那個唱曲的相好一起?“
“正,正是……父親您知道了!?”
“若是單身一人,你便直接將他帶來了。”棄天帝指了指蒼對面自己身邊的一張椅子,示意朱武坐下。這時,戒神老者帶着幾個僕人,已將早餐端了上來。
“我在外面吃過了……”雖如此說,朱武還是拉開椅子坐下了。
“私奔?”棄天帝點了點頭,繼續問。
“是。”
“他小你一歲,學業還未完成吧?”滿意地看着戒神老者給自己倒了一小杯酒,又給蒼端去了蜜水。
“……是還未畢業……可是家裏……”
“四川管不到津門的事。”
“這……幽溟學弟在家鄉有未婚妻的,這次暑假回家,女方便要……”雖然父親驅逐楓岫主人的時候,自己還在上學,不過這件事那時傳得也算是沸沸揚揚,倒叫朱武有些顧忌了,“他和那女子只是小時候見過一面,毫無感情,只是對方也是四川望族,所以……女方逼婚,他只好……”
“逼婚?男人還能被逼婚?”冷笑一聲,眼角的餘光卻看到在一邊默默切着早餐牛排的蒼的動作一停,棄天帝自己的語氣語氣一頓,繼續說:“若是自己不願,誰也不能強迫他娶。”
“父親……您不能把自己和幽溟相提並論啊,畢竟學弟還未自立……”朱武有點愁眉苦臉了,也不知後面怎麼說了。
“還未自立敢帶人私奔?”嗤笑一聲,繼續低頭切肉。
“……既然真愛,當然希望能在一起……這也是最後的辦法了吧。”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爲愛私奔呢?”棄天帝不擡頭,眉毛輕輕挑起來,看來對這個設想滿心愉快,輕車熟路地切着盤中的肉塊,用叉子送進嘴裏。
“父親,您的能力和手腕不是每個人都能達到的!”朱武有些不耐煩這樣的態度,雙手扶案站了起來,“至少,我覺得幽溟這種勇氣已經是值得敬佩了!”
慢慢將嘴裏的食物嚼爛嚥下,今日的湯好像不太合口味,棄天帝直接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只有勇氣不夠嘴,“只有勇氣不夠。和自己喜歡的人結合並共度一生是每個男人本來就應做到的事情。”
“可是父親,幽溟現在也是受害者啊!無論您是否欣賞他,我想請您站在長者的立場,對他施以幫助!”
“你讓他回家去。”
“父親!”
“我能給他的最有用的幫助就是這個建議:回家。”父親語氣平和,怎麼看也不是意氣用事賭氣而發,只是這句話卻把朱武弄糊塗了,站在原地發愣。
覺得說話多了,嗓子有點難受,棄天帝輕輕咳嗽了一聲,從蒼手裏抓過杯子,將裏面的蜜水喝了才似乎好了一點,繼續說:“午後送蒼叔回封雲社。”
“長官!”一直沉默,只覺得以自己的立場實在插不上話,此時才趕緊站起身,“蒼自己回去便可,不勞派車相送了。”
走向樓梯口的身形站住,轉身,這時戒神老者已經拎着大衣下樓去開門了,棄天帝揚了揚眉毛,慢慢說:“你隨意。”說着穿衣出門,上了專車往帥府去了。
“蒼……那個,父親不在的時候……我還是……”
朱武到底還是陪着蒼一起出門。看着一群端着着木盒子相機的記者尾隨着D省督辦的汽車而去,他瞅準時機拉着蒼從另一頭出了巷子。而大明湖本就距離南崗子不遠,商量之後,便決定徒步回去。
“還是稱呼我蒼便好。”不知該用什麼表情面對,覺得這對父子雖然往往意見相左,可是時時在意的事情卻是一樣,這大約便是爭吵頻繁的原因了,這麼想下去,更覺得父子天性格外有趣。只是要對這件事表示出笑意,腦海中又恍惚出現了還在封雲社的同門來。
“哈,其實蒼,我覺得現在真好……雖然和我想的不一樣。”今日已經是新曆的十一月中,正是冬季的一個晴朗的日子,大明湖面上已漂浮着薄冰了。
“嗯?”
“父親沒有讓我失望,對蒼你負起了責任,這樣蒼也……終於能生活得更好吧。”眼中閃閃的光芒,證明朱武真的是誠心誠意地歡喜輕鬆了。
“……朱武少爺……”
“叫我朱武吧,”有點興奮地回頭,看見蒼突然停下腳步,臉上也似乎嚴肅起來,朱武心中又有些緊張了,小心問:“什麼事?”
“……我和長官的事……其實……”不知道怎麼表達,遲疑了片刻,終於說:“謝謝你,沒有反對。”——既然已經答應了,便沒有再懷疑的理由。
“之前,有位朋友對我說,這種事最好的結果,如果你願意,就讓父親負責的把你……接回家。”雖然其實是既定之事,不過朱武倒也還不至於說出“娶”字。
“……是,蕭……”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覺得無論是覺得歡喜或者難過都不由衷了,然而內心地情感波動卻又不能簡單忽視,可是將煩惱說給眼前這個人,蒼又覺得是不公平的了。
“對啊!”要不是朱武對這個蕭字的反應實在是快,蒼後面那少爺兩個字便要脫口而出了。不過,既然提到蕭中劍,朱武也沒給他什麼再說話的機會,便那麼一口氣說下去,“我覺得他有一種神奇的能力,再複雜的事情,到他那裏都會變得簡單而明瞭。這件事本身也很簡單。現在,你們既然真的相愛,就生活在一起,這有什麼呢?這麼想想,也便覺得沒有什麼了啊。而且,其實我現在還要感謝你,如果不是親眼見到父親這麼對你,我也不會有這個勇氣把幽溟的事情對父親坦言,不過,父親既然能接受你,爲什麼要對幽溟和愛染不聞不問呢?”
“……其實,我看長官他並沒有反對這兩位在一起……”雖然在餐桌上一直低頭不語,然而蒼不知爲什麼有了一種微妙的同情,“……只是……我不知該不該這麼說,你千萬提醒幽溟先生小心,只怕……被悔婚的那方,會對他的愛人不利。”
“蒼……這是什麼意思啊?”
“以前,其實封雲社有位當家小生是我的師兄……人樣子出衆,拉得一手好胡琴,又懂得唱岔曲……後來因此結識了一位旗人小姐,兩人相愛……就差點……這種事,在藝人行內也不少見的……便算是一個預防吧。”
“咦?還有這樣的事?幾時發生的?我怎麼不知道?”朱武愣愣,記憶中好像自從自己和封雲社結識之後,文生便一直都是白雪飄擔任,卻未曾有這樣一個人。
“嗯,你和他前後腳吧……你同我們相識時,師兄同嫂子已經逃走了……”
“哦,我說當時怎麼覺得班子裏少一個人呢!那個時候,小生戲都是你和紫荊衣輪流應工的啊,我看你的第一齣,就是【群英會】,你扮周瑜。”
“嗯,那時雪飄還在倒倉,不能登臺。”蒼慢慢地說,實在是一段辛苦的歲月。
“是啊,所以我想,我正好進來唱小生啊!不過,蒼啊,他家遠在四川,沒事的。”
“J城內四川口音和津門口音的一男一女,其實很好找……倘若得知了他們在J城落腳……”
“啊!……”想起之前羅睺曾來電問過此事,朱武渾身一個激靈,自己方才又告訴了父親,看來幽溟在J城這件事真的瞞不住,想到這點,已經有些手足無措了。
“你要是着急……我自己回去也可的。”朱武的心緒,對蒼而言也是一目瞭然的。
兩邊都是人命關天,朱武也不敢說幾個小時之內,誰便一定無事。情急之中,想想幽溟畢竟也是軍校畢業,比起戲班出身的蒼來應是更有自保能力的,總也大概放心些,出了口氣,搖頭說:“不用,其實還有一段順路的,我先送你。萬一再有魔晦王那樣的混蛋來……”一面說着,一面揮手叫了兩輛停在暇園門口等客人的洋車來。
其實,南崗子附近也是有好事之人自稱記者終日閒逛了,只是有了之前幾次經驗,這類人大抵蹲守在附近的鋪子裏,翹首等待城內屈指可數的汽車了,是以,蒼坐着普通洋車直接進入封雲社所在的巷子時,倒是沒有幾個人注意,等到有了反應,喊了出來再端着相機飛奔出鋪子一路追去時,只能聽見封雲社的大門開了又關上的聲響而已。然而想要走近去看,在巷子口不遠處的一個書館裏兩個常跟在斷風塵身邊,穿着皮鞋的已經警惕的走了出來,衆記者不是不識趣的人,也便紛紛作罷了。
走進門時,正好上午時光,衆人已經吃過了早飯,前院沒有人,只在寬敞的中院傳來對戲的聲響,蒼向前走了幾步,便看見從那偏在一側門洞中,白雪飄聽見動靜,轉身出來查看。
“師哥!你……”有點訝異蒼回來得靜悄悄的,白雪飄下意識地探了探脖子,似乎是想看看後面有沒有人跟着。
“我回來了,大家在對戲麼?”進了這院子,才覺得一路上的那些只想着以後的雜念頓時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屈指算算,距離臘月廿三的封箱的日子,也僅有不到三個月了。
“是……是啊……”回答地有點猝不及防,只因爲都覺得蒼不會這麼快回來,早上才將戲份調過,改動大了,所以才要一起練習,如今人在眼前,白雪飄有點不知所措了。
蒼倒是沒察覺對方的尷尬,只是覺得這一段太過動盪,倒是很少能和大家對戲了,因此只是微微點頭,便跨入了院子。
“啊,師哥,師哥回來了啊!”暫時也在一邊的翠山行和九方墀先壓低了聲音叫了起來,然而蒼卻沒有回答,只是有點發愣地看着場中,似乎不願相信一般,又再仔細看看那穿着青衣外褂的紫荊衣身邊伶俐的花旦……
“蒼……”站在場子另一邊的赭杉軍也赫然見到了剛剛進門的熟悉的人影,趕緊從邊上繞了過來,“……我們以爲你沒有這麼快回來……所以……”
“我回來了……”垂下眼瞼,淡淡地回答一聲,隨後跨一步向前去,絲毫不顧還在配戲的兩人,直接走入場內,沉聲說:“雲染……將水衣子脫了,這不是你該穿的。”
“師哥!”
“蒼!”
“脫了!”不願再多說一句,蒼立在場內,臉色發白,眼睛卻沒有盯着任何人。
“蒼師哥,是我唱得不好麼?”
其實說服衆人讓自己登臺,赤雲染已經費了不少口舌。蒼會反對,也是她想得到的。然而當對方就站在自己面前,不是聲色俱厲喝止,也並非語重心長的勸說,只是臉上露出一種萬念俱灰地悲哀,這神情,真的把她嚇到,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氣,認真地問。
“是。”這聲回答,平平靜靜,只是眼睛還是沒有看着任何人,“我已回來了,戲單按照原來的走,無需更改了。”說完,眼睛閉了一下,便又要走向後面的院子。
“蒼!你未免太霸道了吧!”紫荊衣入戲的時候,一向不喜歡被人打斷,今日這脾氣來得更甚,“你今日是走着進來的,誰知道你哪天就是躺着進來!”
腳步停住,身子卻沒有轉過來,紫荊衣的怒喝倒是沒有赤雲染低聲的抽泣聽得更清楚了,“蒼即便躺着進來,到了臺上也能站起來。師父囑咐我照顧雲染,我便不能讓她登臺!”
“雲染登臺是自願,礙着你什麼了!哪天你一去不回來了,還管得着我們麼!”
“荊衣,荊衣!”金鎏影自從那次醉酒之後,這幾日倒是兢兢業業,方才是去屋裏帶髯口,聽得外面動靜不對,連鬍子都沒摘就跑了出來,此時一手籠着鬍鬚,一手拉着師弟,“荊衣啊,蒼是爲雲染考慮,現在這世道……別說雲染是女孩子……便是……”
“一開始就只答應雲染姑娘只是救場,現在既然班主回來了,當然還是按照原來的戲單,有什麼可爭!”
赭杉軍剛要說話,一旁孽角已經搶先開口了。
“是啊,師姐啊,當時大傢伙答應的就是若師哥回不來,你便登臺救場,如今師哥既然回來了,那是好事啊!師哥是故意那麼說……你莫當真啊,師姐唱得是極好的,以後不愁沒有登臺機會……啊……”白雪飄看見赤雲染落淚,早就慌了神,此時走過去安慰,口不擇言之時,已被赤雲染狠狠地在胳膊上擰了一下。
“你這口沒遮攔的,什麼叫不愁沒機會,還咒師哥啊……”其實只是當時傷心,這一鬧騰,赤雲染心中一急倒也不那麼難過了,抹着眼淚倒教訓起別人了。
“不是,不是……”白雪飄捂着胳膊,腦子倒還是不慢,“我是說,萬一哪天我有個小病小災的,師姐你上臺反串個英俊小生也是可以的!”
“胡說八道……”周圍已是一陣鬨堂,赤雲染終於破涕爲笑,擦擦眼淚,轉頭看着蒼的背影,“蒼師哥……莫生氣……”
“……雲染,有我們便好,以後莫要再想着登臺的事了。”說過這一句,人已經跨過二道遠門,走回自己的屋裏,要將這身筆挺高級的洋裝換下來了。
“斷廳長啊!快過來,這邊有人打架啊!”
一團混亂之中,突然從街口傳來了一個女子清脆洪亮的喊聲。正圍攻朱武和幽溟的七八個地痞,瞬間便跑得精光了。
“切!”朱武長出口氣,用手背擦擦嘴角的一點血跡,轉頭向着聲音來處看去——那個看見終於停止了騷亂,才跑過來的人是個便衣女郎,酒紅色所謂摩登式的大波浪捲髮隨着跑動有節奏地跳躍,外面黑色的禮服呢大衣配露出一個邊的暗紅色旗袍下襬,和同色的半高跟的皮鞋配得得當,雖然稍微有點上了年紀倒也很有一番當代的風情了。
“朱武少爺……!您……”女子跑過來,立刻關切地問道。此時一直躲在後面民宅院落裏的愛染嫇娘和易水心也跑了出來,看顧已經打得灰頭土臉的幽溟了。
“你是……落雁孤行?”雖然是冬天,但半是緊張半是辛苦,朱武額頭已經有些冒汗了,看着那個已經掏出手帕來給自己擦汗的女子,終於想起,好像是警察廳長段風塵的祕書。
“正是下官啊。”落雁孤行似乎是很感激少帥認得自己,漂亮的紅脣已經翹了起來。
“斷風塵呢?”突然想起剛才解圍的那一聲喊,朱武四下看看,卻不見其他什麼穿着皮鞋的人過來。
“嘻嘻,哪裏有什麼斷廳長。”落雁孤行有點頑皮地笑了,“我乃是奉斷廳長的命令,來這邊的商樂舞臺拜訪素蓮香班主,告知十日後斷廳長二婚的堂會事宜。”
“二婚?”朱武有點迷糊了,“他上次沒結成婚吧?”
“哎呀,說露嘴了,是斷廳長第二次成婚的簡稱……卻說,少帥您,怎麼在街頭……”落雁孤行笑了笑,此時愛染和易水心也幫幽溟大概收拾了一下,走過來,有點無措地看着朱武。
“有人來找麻煩,稍微教訓一下。”朱武皺着眉頭說——多虧了蒼的提醒,將人送到南崗子那巷子口,朱武便叫洋車轉向,直奔幽溟暫時居住的開埠區火車站旁邊這家小客店來了。才剛走近,就遇到有人圍攻幽溟和愛染,便跳下車立即加入戰團。不過,若不是落雁孤行機警,還不知這架要打到何時去了。此時朱武才想起還沒給車錢,四下找,莫說車伕連個路過的平民也不見了。
“少帥啊,其實您直接報出身份不就好了,何必……”落雁孤行有點疑惑的問道。
朱武沒有回答,只是似乎只是無意中把頭偏開,不再看對方,卻又彷彿心血來潮地快速搖了搖頭。
“這……這裏不是講話地方,既然出了這樣的事,兩位要不要隨我去做個筆錄?這附近有個分局很近。”落雁孤行不是不知趣的人,看到朱武表情有異,便沒有繼續追問,然而少帥被人襲擊,總不是小事。
“要不得……”朱武還沒回答,幽溟已經搶先說了。
“嗯……你去忙你的吧,這事,我若覺得有必要,自己去找斷風塵說。對了……斷風塵辦婚禮,找堂會不請封雲社麼?”
“請了,哪敢不請啊,只是場面太大,所以才兩邊都請了。”
“哦,忙去吧,我們自己走就行了。”朱武說着,已經開始走過去撿方才出手前,扔在一家柴火垛上的新做好的黑呢子貂皮領大衣了。
……
“學長……多謝你……”
其實再多走幾十米便回到客棧,愛染嫇娘和易水心去找夥計要開水給兩人擦臉,朱武和幽溟便坐在外屋講述經過。
“怎麼回事?”其實這架打得一頭霧水,朱武此時才能問詢。
“哪個知道啥子事情啊。日頭好,我和嫇娘想出去走走,才幾步的路程,便被人圍上了……”幽溟到底也是軍校畢業,即便寡不敵衆倒也臨危不亂,“伸手就要抓嫇娘,硬說她是從啥子第一樓跑出來的,要捉回去接客。我跟他們理論也不理我撒。嫇娘從未來過D省,簡直是無稽之談!”
“嗯……第一樓?”早就習慣了幽溟夾在官話中的家鄉口音,朱武聽着也沒什麼困難,皺眉道:“難道是認錯人了?”
“氣喲!”
第一樓不是個簡單地所在,朱武想了半天,直至愛染嫇娘和易水心端着兩盆洗臉水進來才下定了什麼決心般說:“跟我回家住一段再說……”看着幽溟和愛染有點驚慌的表情,才一副理所當然地樣子說:“……父親巡視全省已經出發了,先在我家別墅住幾天再說啊!”
“欸?我記得禮單子上寫了,大帥送的戲裝里正有今晚用得上的,大家怎麼不穿新的!”
黑狗兄是在臨近開場的時候才悄無聲息地走進來的,正是大家忙碌之時,看了看都已經大致扮好的衆人,愣了愣突然問,瞥眼看見那十個大箱子還放在後臺一邊,除了當時打開的那個,別的都彷彿連碰都沒碰過一樣。
“沒這福氣啊。”紫荊衣今日是要和金鎏影唱個中軸的,此時正在對着鏡子整妝,拖長了聲音說了一句。
墨塵音趕緊過來答話,“哦,經理啊,那幾箱衣服大多,昨日散戲晚了,日裏又忙着對戲,還沒打開來整理過,也沒分箱,所以暫時還是先用舊的。”
“唉唉,趕緊看看吧,有新的還是趕緊用,萬一哪天大帥再來看戲,沒見到怕是要不高興了。”黑狗兄裝作沒有聽見紫荊衣的話,只是朝向墨塵音說着,“蒼老闆他今晚登臺沒事吧?”
“早該習慣了吧。”撂了筆,紫荊衣輕聲嘟囔了一句。
“唉唉,那就好,那就好,三位老闆呢?”黑狗兄尷尬笑笑,只好繼續裝不知道,看看其他人也沒有要來解釋的意圖,只好拉着墨塵音一個勁問。
“在會客室呢,蕭家公子過來了,在陪着說話呢。”墨塵音指指隔壁屋門。
“哦哦。蕭少爺來了!那我要見見!”黑狗兄說着,急急忙忙地走過去,正要伸手拉門,門卻開了,蕭中劍滿面春風地出來,黑狗兄差點和他撞個滿懷,趕緊停了步子,摸摸額角,好像是要摘帽子的樣子,又忙不迭低頭說:“蕭少爺,蕭少爺,您……您今日有空啊。”
“經理先生,我只是好奇來後臺看看而已,順便向幾位老闆請教些手勢姿態。”蕭中劍微微一笑。
“哦,蕭少爺原來也是票友!”黑狗兄眼睛有點發光,若是能找到真正喜歡戲曲的贊助人,這錢袋子就算穩定了。
蕭中劍一搖頭,笑說:“我,算不上啊。”
“哦,哦,入門好,入門好,蕭少爺這樣聰明的人入門便離成角兒不遠了!”滿臉賠笑,說些客氣話,其實也是黑狗兄做經理的分內之事,只是隨後走出來的孽角和赭杉軍都聽得有些肉麻,正想走開,卻又被黑狗兄一把拉着,同時招呼也走到門口的蒼,“三位老闆,正好,正好有事,商量商量!喜事,喜事啊!”
“嗯?”最近變故太多,剛聽到有事商量的時候,三人心裏都“咯噔”了一下,不過黑狗兄倒是知道非常時期,趕緊補上了這個“喜”字,總算安心了一半。
“三位老闆,先進去坐……蕭少爺正好您在啊,也請一起進來,幫我們拿個主意。”既然是資助人,便也算是這戲班子半個老闆,遇有事情,還是應該打個招呼的。
“不了,快開場了……”其實,依照蕭中劍來此的計劃,是想再觀摩一下戲班子後臺開場準備之類的事情,況且實際的經營事務,他也認爲自己外行不能並且也沒什麼資格過問的了。
“不,很快,很快……全部是生意上的事,跟您說說也是應該啊。”蒼等三人已經退回會客室內,黑狗兄一把拉着蕭中劍,不容分說地也跟了進去。
……
“三件事!”黑狗兄直等到四人在沙發上剛才的位置坐定了,才迫不及待把手指舉得高高,得意洋洋說道:“其一,斷廳長的婚事定在十日之後泰豐樓,聽聞大帥作爲證婚人也要是必然要出席了。斷廳長今日上午派人來找我了:請咱們堂會!雖然這次還是和素蓮香合臺,不過不是給人家串場打下手了。廳長的意思,咱們唱一出【四郎探母】,素蓮香應一出【群英會】,最後,蒼老闆和書老闆聯袂一出【鎖麟囊】,大概這樣,中間的串場戲再商量,劇目也不是不可以改動的,總之是不會虧了咱們的戲份。這臺帳詞,素蓮香自願佔了下首,已經給了‘蓮海千姿’,便要咱們寫個上聯,這一兩天便要,到時候了要請名繡師繡綵緞上掛出來的啊!”
“……好事。”看着赭杉軍一眼,蒼輕輕回答,“……可是,這對聯,經理我們都是不識幾個字的……實在沒什麼想法……”
“便對‘雲天萬景’吧。”蕭中劍輕聲一句,大家一怔,喝彩之後便都欣然允諾了。
“看看,還是蕭少爺在的好啊。好詞兒,好詞兒啊!”黑狗兄美滋滋從懷裏掏出個小本本,一面到處找筆,一面說:“請您寫下來吧,哪幾個字啊?”
“哈,好。”蕭中劍只是一笑,接過本子,從上衣口袋中掏出自來水筆,翻到一頁空白,端端正正將這四個字大大得寫得清楚了,“經理,其餘兩件事又是什麼呢?”將本子交還給一直等待的黑狗兄,同時問。
“是是,”黑狗兄打開本子看了又看,才小心翼翼揣好,繼續說:“第二件事,就是之前提到要灌唱片的事,我基本談妥,高亭公司可能下個月派人帶着設備來。現在須三位將想要唱的曲目、人數和時間推薦。他們再選選。這第三麼,今日早晨,商樂舞臺的人也找上了我,看來是探口風了,應是想籤明年的演出合同了。蒼班主,您的意思呢?現在是人家來找咱們,可是個開口要價的好時機啊。”
“啊……”一瞬間有點暈,意識中自己的時間,只到年底便停止了,可是……腦海中那漆黑夜幕中J城最大的舞臺的輪廓……果然還是一如既往,即使近在咫尺也是永遠也觸摸不到了。蒼輕輕低下頭,“經理,我也有件事要說……”
……
“蒼已決定將班主讓給師兄,今後的事務,全聽師兄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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