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第二十八場 路邊攤B
“咦?伏嬰師?你怎麼在這?”
結算了店錢,帶着幽溟夫婦以及易水心來到天波別業,已經是黃昏了。囑咐了僕人照顧,又再安慰了三人幾句,朱武急匆匆走下臺階,想着蕭中劍說今晚要去雙儀舞臺的後臺觀摩,便要匆匆趕去會合。然而下了樓,卻見一人搬了把椅子守在門口。
“小弟一直在此,恭候表兄。”
伏嬰師坐得懶散,雙手環抱,臉上帶着一種又有得意又有無奈地淡淡苦笑。
“我進來時候,你怎麼不出來打個招呼?”
朱武有點摸不着頭腦。
“小弟帶着這兩日表兄應作而未作之工作前來,您進入之時,唯恐打草驚蛇,驚走了您,所以沒有出來。”
“啊……”
“舅父臨走時既有吩咐,小弟便是片刻也不敢怠慢了。”
話說到這裏,伏嬰師才慢慢起身,緊緊拉着愣在原地的朱武手臂,將他拖入一樓書房,文件堆積如山的書桌之前。
“伏嬰師……”
心中萬般不願,然而朱武總算知道工作之事永遠是自己理虧,也只好長嘆一聲,坐了下來,才打開文件,卻聽伏嬰師走出門去,對僕人說:“給麟趾巷去電話,說少帥已經抓到,請任沉浮祕書將另一半公文帶來。”同時,鑰匙眼中咔嚓一響,竟是已經將門鎖上了。
“蒼老師,戲已散場,這個……能否請您吃個夜宵?”
靜靜等到下了臺的蒼卸妝更衣完畢,蕭中劍才起身微笑說。
“嗯?”
“哈,好啊,好啊……蕭少爺想去哪裏?泰豐樓?我來請吧!”
蒼還沒回神,黑狗兄已經搭茬了——以往演出,他很少一直看到散場,今日大抵是遇到了蕭中劍的關係,一直都是訕訕相陪,不過其實倒也替他解答了不少疑問。
“不……不是這個意思……”蕭中劍臉上一紅,輕輕搖手,繼續說:“其實……是因爲我寫的劇本中,有兩位主人公散席後去吃夜宵之情節,我……不大清楚,老闆們常去的是什麼所在,所以想麻煩蒼老版帶我去看看。”
“哦……這個……戲子過夜不食,很少出去吃……”蒼慢慢低了頭,“不過……”
“蒼……其實……”這時赭杉軍也走了過來,不由自主插口道:“……我倒知道有個地方……”
“嗯……餛飩攤子?那地方我知道……”兩人對望一眼,以前都不知道原來對方也曾在那邊坐過,此時倒是不知怎麼心有靈犀一般地會意了。
“班主,須我陪你們去麼?”開場前,會客室內的談話,蒼的意圖被大家勸阻,孽角這時候如此稱呼,也有這樣的用意在其中了。
“不必……”想到和蕭中劍聊天,難免會提到朱武,爲免失言蒼趕緊答說:“那地方回去順路,先同大家走一段,其實便距離家也不遠了。”說着,看看基本已經收拾完畢的衆人,也拎起自己的大衣穿在身上,一起從劇場後門出去了。
“……哈,這樣。”
其實,每天買包子都是去公寓對面的大飯莊,即便是和同學出去喝酒,也至少是要找個有屋頂的所在。如今站在這一盞小小的油燈照亮的餛飩攤子前,蕭中劍看得新鮮,也有些不得要領了。
“請坐吧。”蒼自己拿了凳子,這餛飩攤子似乎是生意漸漸好了,此時還有一個另外的客人在,不想打攪了人家,蒼便將凳子放在靠近巷子牆壁的一側了。
“謝……”蕭中劍小心翼翼坐下了,看着一旁的湯鍋,“是現煮現賣?”
“嗯,餛飩下鍋不久便要撈上來,等不得的。老闆,兩碗。”蒼慢慢解說着,同時招呼老闆了。
“哈,那在下一定要期待一番了。”看着在老闆的一陣搗鼓之下,鍋內漸漸滾了,蕭中劍倒是顯得有點興奮。
“……啊,蕭少爺不用太過……期待……”仔細想想,蒼其實也只是吃過一兩次而已,不過這餛飩其實味道一般的吧……完全不記得味道,只是覺得,若是好吃,怎麼也會記得。
“蒼老師,您其實不用叫我這麼客氣,叫我……蕭便可以。”
“您也不用叫我老師啊……”總覺得,自己的身份和“老師”差得遠了,“直呼我的名字便可了。”
“這……那我記得您是和蒼日同年吧?我比蒼日小,那我叫您蒼大哥?”
“嗯……我應是比蒼日小些吧……聽說他乃是正月生的……”
“哦!那蒼大哥您是幾月生日呢?”其實蕭中劍也是第一次知道朱武的生月,興奮之餘,隨口問了一句。
“……沒人告訴過我。”聲音有幾分低了,“蒼雖不是孤兒,然而離開父母的時候尚小……”
“抱歉。”這時,餛飩已經出鍋,熱氣騰騰兩大碗放在面前,蕭中劍順勢將碗放好,四下看了看,起身走到桌子正中,拿了兩片白口鐵皮的勺子過來。
“無事,蒼其實一直都被年長者照顧有加……”
“包括……J城鎮守麼?”坐下來,蕭中劍不知道怎麼頭腦一熱,竟脫口而出這句自己都後悔地話來,此時,看着對方的臉色在蒸騰而起的餛飩湯的熱氣中明顯的變了一變,蕭中劍心中已是怦怦直跳,只覺得大約這一直溫和的人便要拂袖而去了,張口結舌之下,不知如何表達悔歉之意了,“……呃,我……”
“……包括。”慢慢平靜了一下,蒼認真地點了點頭,“他其實是位值得尊敬的長者……”突然覺得這麼說似乎並不準確,然而側頭想了想,也只能說到此爲止了。
“您……竟是這麼認爲?”蕭中劍帶些翠色的眸子收縮,好像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不過,現在我對他的看法……應該不止尊敬了……”約是累了,蒼眼神雖然黯淡了,可是思緒更是出奇地混亂活躍了起來,也似乎很多想說的話,不受控制的向面前這個善良的萍水之交傾吐了。
“您……是不是……已經答應了棄天帝什麼要求?”突然想起在會客室那被衆人赫然截住的談話,對上流社會有所瞭解的蕭中劍,頓時領悟了什麼。
輕輕地用手撐着額頭,這姿勢只能允許自己慢慢地搖頭,“並不是要求……只是……該然如此吧……唱完今年,蒼……便要退社了。”這話,總是要向一個人說吧。
“該然如此……蒼你這是什麼意思……棄天帝不讓您登臺我能想到,但是……”
“……若是我堅持,他必然也會允諾吧。然而……蒼不是不知進退之人,我這身份與他……長期相伴……總是不成體統……”不知如何表達,每日各種報紙刊載甚至同門日常言語,盡是對那人的一片非議甚至謾罵,而自己早已盡佔同情;然而,卻只有蒼一人知道,那些所謂霸道的行爲,皆是他之故意。
“蒼大哥……你這是……”蕭中劍心中有點不悅,卻又說不出來是什麼,若說此人嫌貧愛富,那平和淡定的氣質卻又是僞裝不來。
“……所以,今後若有罵名,也該蒼和他一起來背了。”中間的話不知怎麼說,蒼索性直說結論,看着蕭中劍的表情,也知他是聽不懂了。
“……蒼大哥,你這說法,我確實不懂,只是……難道你……那麼相信棄天帝麼?”
“感情之事……誰能確定呢?”
“這……是……”慢慢低了頭,“誰能確定呢?”此時餛飩湯也漸漸降溫,可以入口了,蕭中劍慢慢攪動,將沉在碗底的配料翻了上來,“蒼大哥,蒼日這個人……您究竟瞭解多少呢?”
“嗯……比你多吧。”蒼沉吟了一下,論一般的瞭解,應是如此了吧。
“……他的出身,沒有問題吧?”
“怎麼說?”
“覺得他是很……蹊蹺的存在……認識他的過程也很莫名其妙,又自稱是鄉下富戶之子,我曾問過神璽兄,他也只是諱莫如深……然而,見他來往J城這等快捷,出手豪闊遠超普通,我的記憶之中,不記得J城附近,有姓朱聞的如此大的財主啊。”
“……”
“只是……他這個人本身,實在是沒有什麼叫別人懷疑之處……”蕭中劍說到這,竟是無奈地一笑,“總之這傢伙,就是闊得讓人懷疑啊,他塞給我的懷孕貓咪,也是南洋一帶的品種……這不是輕易便能見到的。”
“嗯?貓?是小貓麼?”想起蔥花才剛剛生產,難道是朱武偷了小貓出來送給蕭中劍討好,這樣一想,蒼臉上也帶着些笑意了。
“不止小貓,還有母貓啊,叫蔥花。聽說是家中長輩病危,他父親又忌諱四隻一窩的‘擡棺材貓’,叫他拿去淹死,他不忍心,才冒險偷偷放在我這裏……蒼大哥,勺子沉了……”說到一半,見到蒼不知什麼時候撒了手,鐵皮勺子便慢慢沉入湯裏去了。
“……幸虧……不然……只是,那長輩後來……”
“肺炎啊,聽說是好了。”
“哦。”蒼輕輕閉了一下眼睛,點了點頭,“……總算……沒有釀成什麼憾事啊。”
“蒼大哥,你累了吧,吃完我送你回去……唉,其實我也是任性,一定要來看看。”
“無妨……只是今晚你我所說的話,蕭少爺您聽過便算了吧。”
“……好。”
“……蒼日是個好人,蕭少爺放心。”其實說這話的時候心中還是有些含糊,卻又想到,這對父子……其實某些地方還真是相似得很了。
說也是奇怪,有的時候竟連這平靜日子都是來得如此突然。
D省督軍外出巡查,也許是留守人員都加了小心的緣故,J城裏竟是格外平靜。蒼和封雲社,也是這平靜的受益者了。每日按部就班地演出排練,竟讓大家都覺得,是不是從此之後,日子便真的能回到從前或者真的走上正軌。蕭中劍還是時時來請教蒼做戲方面的事情,有時院子裏亂,兩人便去巷口的茶館或者在休演的時候請蒼去家裏指點。而朱武倒是在雙儀舞臺出現得少了,約是伏嬰師看得緊,他寥寥無幾的業餘時間也都給了蕭中劍的緣故。
斷風塵迎娶緋羽的日子終於定下,便在舊曆十月初八,西曆11月24日的樣子。
聽到這個消息,蒼靜靜地想了想:今日已經是十月初五,若要出席婚禮,那麼大約明日後日,棄天帝便要回來了吧……天冷得緊,封雲社的衆人也都添置了新的西式大衣,蒼也披上自己的水貂毛領的英倫呢子大衣,打開門,在黑狗兄的招呼下,和赭杉軍以及孽角一起芙蓉街教育圖書社的地下室去錄製今生的第一張唱片了。
舊曆十月初六,黃昏,D省督辦的專車在幾重護衛之下終於開回了J城。
離開了幾日,唯獨覺得J城內賣報紙的小販稍稍多了些。棄天帝滿身疲憊,其實也是無心觀看街景的,側頭瞟了瞟目下坐在身邊去火車站迎接自己的朱武,才見他竟已靠頭在車窗上睡着了,想來是這幾日處理公事,實在累了。棄天帝也不叫醒,便在緩慢前行的車上,凝神看了兒子良久,突然從他黑呢子外套的衣袖上,擇下幾根淺茶色的短毛來。
……
“朱武,到了!”
“啊?”
昨日白天和蕭中劍在政法學堂排練文明戲,晚上又被伏嬰師看着批閱公文直到今日出發之前,才終於將積存的案卷全部處理,精疲力盡地在車站見到父親終於回來,朱武才有了彷彿被釋放一樣地輕鬆,車上這一覺睡得格外香甜深沉,直到聽見父親呼喚,才勉強睜開眼睛。
棄天帝也不急着出去,先將自己手帕遞給還有些迷糊的朱武。等他擦了擦嘴角,漸漸清醒之後,才示意前面的補劍缺下車開門。
一腳踏在麟趾巷棄家公館的臺階上,正要走入,卻聽到隔壁巷子報童的吆喝:
“難忍寂寞,小妃另結新歡;韶華千金,老帥怎及富少……”
……
“豈有此理!”
棄天帝還沒說什麼,朱武已經捏着戒神老者送來的報紙,憤然起身,氣得渾身直抖:“胡說八道!”
“哦?”其實只是覺得這事新鮮,棄天帝慢慢喝着茶,連眉梢都不動一下。
“父親,這報社實在是下作無恥!”
“照片清晰,舉證確鑿,蕭振嶽是封雲社的資助人,他的公子青春正盛,和蒼有來往也不是什麼奇事……”低頭吹了吹茶葉,棄天帝看起來心情頗好的回答。
“胡說八道啊!照片上這位是我朋友,乃皇華館學生,是我將他介紹給蒼……蒼叔認識。他正寫劇本,故此要學些京戲身段。雖然也是姓蕭,卻怎麼會附會到蕭振嶽的兒子身上!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微微咳嗽,棄天帝放下茶杯,拿起手帕擦了擦嘴,目光閃動,緩緩點頭:“……原來如此。”
“嗯,穿鑿附會,惡意揣測!看這照片,只怕記者跟蹤蒼已經不是一日兩日,這等惡毒用心……”
“……只是,即便這青年不是蕭振嶽的公子,也有可能是蒼之……新歡?”靜靜想了一下,棄天帝低頭看看報紙上兩人姿勢,明眼人看來確實都是教習身法或者一同商討之類的情景,“……哈,不差,我走了幾日,竟用這個來歡迎。”
“絕無可能啊!父親,我同這位朋友天天見面,偶爾還在一起抵足而眠,……他之想法行動我怎有不知啊!”
“哦。”眸子微微動了動,俯身拎起被朱武丟在茶几上的報紙,只見各種照片佔了整整兩版,棄天帝再將兩位主角好好打量一番,輕輕一笑,“既是訛傳,不必理會……”看看起居室內座鐘,雙儀舞臺已經開戲,便是一笑,“補劍缺,待到封雲社散了戲,將蒼老闆好好接來。”
“父親,那……兒子可否告退,那位朋友遇到這等事情,心情必定不好,我想前去安慰。”
“嗯,好言寬慰人家。“棄天帝微笑點頭。
“好。“得了父親允諾,朱武竟而興奮起來,急忙拎了衣服出門。
“蕭!你看看這個!”
冷醉拿着報紙衝進公寓時,蕭中劍也剛剛下定了決心,轉身說:“事已至此,唯有找個機會向蒼日坦白了吧。”苦笑一聲,始終覺得身份是小,欺瞞事大。
“……也只好如此了。不過……蒼的事情才更麻煩吧,這下你入了棄天帝的視線,怎好脫身啊?”冷醉不禁一個寒顫,雖然想起,卻怎麼也不願提起那橫死雙儀舞臺的前任J城市長了。
“……父親那裏,應該能夠給我開脫吧……”手扶額頭,蕭中劍心中竟是說不出地懊惱沮喪,“還是我太過魯莽……”
“唉……”冷醉輕輕拍拍蕭中劍肩頭,“應是無事吧。”此時,熟悉的上樓的腳步聲已從門外傳來。
……
“蕭!”
推門而入,看着檯燈前有些心神不寧之人,朱武已經是十分心疼了。
“報紙我看了,你不用理會那些胡說八道!”
“啊?”
“這些記者,捕風捉影,牽強附會的本事最厲害了!不用理他!”
“啊?蒼日……其實我……”
“一目瞭然啊,不就是因爲蕭你也姓蕭,所以就說你是蕭振嶽之子,炒作緋聞,惹來關注。我都能一眼看穿,我……那個估計,棄……天帝更是能明白的,別擔心。”
冷醉偷偷與蕭中劍對望一眼,一時有些口拙,愣了半天,看着已經偏頭去笑的蕭中劍,終於說:“……我家中有事,你們慢聊,我先走了。”
“啊……蕭,別生氣……”
“沒……”蕭中劍搖搖頭,此時蔥花來抱大腿要吃的,便起身去拿牛奶,迴轉時,見朱武已經蹲在一衆已經可以開口叫喚的小貓旁邊,便隨口問:“……餓了沒?”
“……小貓,過一段再抱回去吧……”
“……要抱走?其實你……把他們一直留在我這裏也可以。”
“……留給你一隻好麼?父親還是很喜歡蔥花的,我想,抱回去他也高興啊……”
“對了,你那學弟找到事情做了麼?我給他找了個看倉庫的活……芙蓉街的廣立順百貨店,後店看場的是我熟人,店內小庫正好缺個登記員,我想這工作不用拋頭露面,又在城裏,安全方便……”
“好啊!”今日棄天帝回來,雖然朱武不好意思,幽溟還是主動開口,離開別墅找了個客店住下,朱武也正發愁這三個人日後的安排。
“嗯,那我寫個條子。他拿這條子去便好,我已經和那邊的人說好了。”
“多謝,多謝。對了,廣立順百貨店,好像是……”
“是蕭家開的……”
“哦,原來是你家買賣,難怪了。”
“哈,那當然。”蕭中劍一笑,幾句玩笑半真半假,倒是把剛才的不快和緊張拋到腦後了。
走進棄公館之後,蒼腦海中還一直迴盪着因爲大帥專車來接而戛然而止地整版緋聞報道引發地討論之後,自己上車之前,空空的後門內突然追出來的墨塵音小心翼翼問自己的那一句:“師哥,你明日回來否?”明明記得自己用點頭回答,此時卻漸漸有些含糊了,清清楚楚地記憶,卻好像又是自己的一番想象了。
“蒼先生,大帥在三樓書房等您,您自己上去可以麼?”
戒神老者應是在廚房那邊準備夜宵,補劍缺心裏想着早點回家看兒子,將蒼帶到二樓,便迫不及待地問。
“好,麻煩了。”還有點恍惚,不過這棟房子自己當真是熟悉得緊,慢慢踏上臺階,朱武和黥武的房中沒有燈光,大抵是不在;前面書房的門虛掩,應是等着自己了吧。走廊裏鋪了地毯,無論怎麼用力都發不出聲響,只好自己把門推開了。
“啊……
蒼先生!
蕭老先生?”
蕭振嶽是看到報紙之後立刻趕來求見的,不過棄天帝倒是不見有什麼不快,先是在家中款待,隨後又請來書房,一邊鑑賞這幾日巡境之時,地方官員所謂“不成敬意的小小禮物”;一邊信口閒聊,似乎是無意間問起蕭公子的情況了。正看到一幅據說是明代美人圖之時,屋門便被推開,棄天帝將頭一轉,眼神卻比方才還要專注些了。
“蒼。”只是微微開口,這個字便從喉間吐了出來,棄天帝從聲帶受傷以來,從未覺得自己還能出聲竟是如此令人愉快。
“長官。”慢慢跨步進來,“蕭老先生……近日之事,是蒼之疏忽,給您和少爺惹來麻煩,請您擔待了。”
“……大帥沒有見怪,老夫便無慮了,至於其它,顧不得許多了。犬子年少無知,倒叫蒼老闆名譽受損,老夫回去定要好好約束了。”蕭振嶽說完這句話,略微拱手,“今日多謝大帥寬宏大量,時候不早,不再打攪了,老夫告退。”
“哈,請。”慢慢點了點頭,棄天帝捻起桌上搖鈴,吩咐聞聲而來的僕人送客,目送蕭振嶽下樓,才轉回身,伸手一攬正站在桌前將攤了滿屋的書畫略微收拾的蒼的腰,“灌唱片很累吧?”
手上動作停了一停,蒼點了點頭,其實早該想到此人對自己行動了如指掌或是乾脆自己所做一切就是他之安排,輕輕回答一聲:“是……不過蒼之心願,樂此不疲。”
“嗯,明日休息?”手臂一收,將人在自己懷中轉了過來,近在咫尺,對方臉上地疲憊之色一目瞭然了。
“無,後天是斷廳長成婚之日,劇場停演,因此明日加了一場。”
“……去臥室,這裏讓下人收拾。”
“……蕭老先生,生氣了吧……”
“應該說是受驚不少吧。”棄天帝推着蒼在走廊中慢慢前行,“兒子可是沾上了D省督軍看中的人呢……”
“……是我不好,蕭少爺其實……”
“哈,朱武給我解釋過了。”
“啊?朱武他……已經知道了!”
“從另外一個……嗯,方面……”棄天帝想起下午的情景,只覺得有些哭笑不得,語氣中帶着玩味,同時伸手推開主臥室的大門,內中仍是暗紅暖色,壁爐之內“劈嘙”星火,倒是溫暖得很,“那小子……今日不提他了,但願以後別叫我爲難。”
“今日那家報紙,幕後老闆是恨不逢。”
聽到這句話,還在伏案工作的伏嬰師一愣,轉過身來看着神不知鬼不覺已經出現在陽臺門口,掀開窗簾走入的吞佛童子,“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魯南一帶的土匪,已經基本都同意投誠,我是回來要軍費武器的。”
“……嘖,所以,大帥暫時還不打算動恨不逢了?”將手中鋼筆收入筆帽之內,比起寫點花邊新聞,還是與智能相當之輩探討局勢更有興趣了。
“嗯,東宮神璽從青島回來之前,這人暫時還有些用途。”吞佛童子冷笑一聲。
“……東宮神璽雖然能幹,不過,要能真正掌握紅樓劍閣明裏暗裏所有的買賣,還需要時間吧?”
“……必要的時候,倒是可以幫他一把,不過,他家的那位做事素是謹慎,倒是不容易出手。”
“最近只怕就要露出破綻了。女人啊……”伏嬰師輕輕搖頭,“對了,《每日新聞》的主編辭職了,據說是因爲討厭現在的主筆,那個叫魔才的。”伏嬰師聳了聳肩,這口氣真地不像是在說自己。
“哈……”習慣性地一聲乾笑之後,沉默了良久,才說:“理念不合,他倒是最討厭這些陰謀算計了,就隨他去吧,這世道不適合他這樣的人繼續這麼招搖。”
“聽說他不幾日便要離開D省……”伏嬰師起身從櫃中拿出半瓶洋酒,兩隻杯子,放在桌上斟滿,一面遞過去,一面問:“不去送行麼?他雖然有些迂腐,卻又絕頂聰明,肯定猜得到你還活着。”
“雖然不知是友是敵,不過,日後總能相見吧。”吞佛童子接過杯子,在手中輕輕晃晃,一飲而盡,這種情況下的分別,其實比那種永不相見的分別,還來得難受吧?不過早就習慣了。
“黥武少爺今日在皇華館……”慢慢將兩個杯子中的酒再次斟滿,伏嬰師似乎有些不懷好意地說,“……他以爲上次見你乃是夢中,所以……都見給我聽了。”
“嗯,不見也好。同樣的夢做得多了,難免信以爲真。讓他先專心上學吧,我不着急。”吞佛童子面不改色,淡淡地說。
J城內,衆人入睡之時。
千佛山。
曌雲裳心神不寧地在一張便籤上塗塗寫寫,倒是吸引了一旁看書的薄紅顏的注意了,隨手將書放下,悄悄湊過去,看了看那紙條上所寫的文字,情不自禁笑出聲來,倒把沉思的曌雲裳真的嚇了一跳。
“雲裳妹妹,這樣行不通的啊。”薄紅顏輕輕從曌雲裳手裏把筆抽出來,將紙條開頭的名字劃掉,“今日平靜而過,難道妹妹還看不出來,任何直接針對此人的動作,都只能引來大帥毫無條件的保護和關心,所達到的目的,唯有加重大帥對他的好感而已啊。”她抿嘴一笑,“所以……”隨手又寫了三個字,“妹妹既然能狠心至此,那針對這個人,豈不是更有效果呢?”
“哈……”曌雲裳似乎是恍然大悟,也翹起了嘴角,“果然是近朱者赤,不得不佩服姐姐啊。”
薄紅顏放了筆,輕搖手指,道:“亂世中自保的手段而已。不過若是搶先使出,便是男人們所謂的手腕了。”
“大帥,大帥……”
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後背一涼,那一直抱着自己的人已經起身,蒼才漸漸意識到,剛才真的是有人在敲門之後輕輕呼喚。勉強睜開眼睛,棄天帝已經下床,將被子重新掖好,走出去了。
被子餘溫尚存,蒼又迷迷糊糊地躺了一會兒——今晚,聽說了明日要開演盜仙草一折,棄天帝只是笑了笑,抱着自己睡了。蒼尚在驚異,身後那人的呼吸聲就已經變得粗重卻又不那麼均勻地入眠——才明白,其實這個人也才更是終日疲憊不堪。棄天帝的手臂圈過自己的脖頸放在臉邊,嗅到雖然仍是很淡卻又比之前濃烈很多地煙氣,蒼把臉靠上去,便也這樣安靜地睡了,直到現在——天還沒有亮,不過冬季夜素長,卻不知睡了多久,只是覺得應該睡得不錯,現在竟沒有一點點的睏意。翻了個身,面朝着門的方向。棄天帝出去的時候,小心翼翼把門關好,蒼等了片刻,才漸漸看見從門縫中透過來細細的很微弱的一條光線,再等了一會兒,才似乎聽到外面有人離開了。
覺得枕邊人也該回來繼續休息了,但是過了許久,也卻沒有一點動靜,其實沒有刻意等待,卻在這樣的心緒中再難入眠。蒼終於翻身起來,打開了檯燈。因爲已經醒了許久,昏暗的燈光也不太刺眼,赤腳下地,喝了一小口放在一旁桌上涼瓶裏的已經冰涼的蜜水,沙發上還放着那件昨晚睡覺前穿過的西洋式的淺色天鵝絨夾袍,蒼披上身,袍子直蓋在腳面,也不知在想什麼,便已經推開了門,向着亮着燈的書房走去。
……
情報部門連夜送來的南方戰報,棄天帝衣衫整齊地坐在書桌後翻閱,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嚴肅起來。將有些髒了的單片眼鏡摘下來,用手邊的鹿皮輕擦時,赫然瞥見正對書桌的房門被緩緩推開。
擡起頭,和立在門口的人靜靜對上眼光,看着他眼神中的關切和緊張,腦海中還全是硝煙戰火的棄天帝竟突然不知道該用什麼言語來安慰,或者……這是每個人都應面對的現實,既是是蒼,這種寬慰也是隻能享受片刻歡愉的奢侈品而已吧,這麼想着,棄天帝沉靜了一下,慢慢說:“……打仗的事情。”
“……D省也要……”蒼臉上僵了一下,然而如同默契一般地和對方的想法一致:這樣的時局之下,沒有人有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特權。
“遲早的事情……不過,現在還不要緊。”手中文件翻過一頁,棄天帝突然笑了一下,“至少這三個月之內,不會有事,蒼老闆可以安心。”
“……以後的日子,我也希望能……”說的話音有點澀,希望不要打仗什麼的,站在這個人面前說出來,只會顯得自己幼稚可笑吧,雖然有點漠不關心,但是街頭巷議,躊躇滿志的青年們都在興致勃勃地談論的,其實都是同一件事情,如此熱切地期望其發生,無論是被稱作“革命”或者“征伐”。然而,無力於時局的普通人,於顛沛之中,卻也不知應該期盼些什麼了。現狀如此,持續下去便是毀滅,然而,在那爲了改變這現狀而掀起的更激烈的震盪之中,誰也不能確定自己便不是被犧牲毀滅的幸運者。
“進來,或者回去睡。”
站在門口發愣的時候,對面那人似乎又用自己最習慣的發號施令的口吻對自己說話,然而這次卻不是本能的後退而是慢慢跨前進了一步,將身後的門關上了。隔絕了走廊內的涼風,關門的瞬間,彷彿一股溫暖柔和的空氣將自己冰涼的脊背擁抱了一樣。
“……那就,陪我到天亮吧。”捻起鏡片重新帶好,又低頭去看。
“好。”
就此不再言語,蒼坐在書桌之前的沙發上,凝神想着自己的事情,不自覺地將腳縮上了沙發,用袍襟蓋着。偶爾看着對面專注的人:記得剛來J城,同門對棄天帝還沒有那麼熟悉,曾在飯桌上說過,J城鎮守使的長相很特別,明明在腦海中的印象永遠是那麼普通,然而真的看見,卻總是被莫名震懾。其實想象不來的,應該是那雙眼睛吧,蒼這是第一次能夠不在那即使是情感深斂之時,也依舊灼人的目光之下認真地觀察他的臉,看到覺得陌生,又再漸漸熟悉。
……
“……你覺得朱武,如何?”將文件放在一邊,摘了眼鏡,隨手寫着些什麼,因爲周圍的光線漸漸亮了,感覺酸澀的眼睛也似乎慢慢輕鬆了起來,當心中的主意似乎已經拿定了的時候,棄天帝突然問道。
“朱武他……”眨了眨眼睛,才發現書桌之後的大窗戶已經透出了晨光,蒼遲疑了,“……我說不好。”
“讓他唱戲肯定行不通……對吧。”輕輕笑了一聲。
其實,一素覺得朱武喜歡唱戲很莫名,不過猛然想起了不久之前在這房間中上演的那出無聲的【長生殿】,蒼突然也明白了:這事情就是耳濡目染這樣簡單地有點好笑的過程。
“荒腔走板,不成氣候。”嗤笑一聲,輕輕放下了筆,閉上了眼睛,“其實在軍事方面還算是有些才能,當動則動,不當動時,也能隱忍……”
蒼慢慢點了點頭,其實,棄天帝一開始就清楚得很吧。
“但是,還是不夠……太感情用事,也太在意所謂的對錯了……”
“……我覺得,朱武並不是很古板的。”
“他自己心裏有定數……他的對錯,雖不像世俗禮儀那樣矯情虛僞,然而還是不能全然放開對錯……有些事,恐怕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做……比如,真的給我一拳,或者真的同我爲敵,正面相抗……”
慢慢地偏了頭,那個時候,朱武竟是選擇將自己丟在父親的臥室負氣而去,蒼一直覺得愕然,“父子天性,朱武一直不想和您有任何衝突……”
“嗯。”點了點頭,窗外已經傳來了寒鴉的叫聲,天當真是亮了,“回去穿衣服,陪我外面走走。”
冬季的室內雖然溫暖,然而總有些透不過氣的感覺;而立身在外,若是獨自一人,定會禁不住那蕭索的寒意。
棄天帝便將蒼擁在懷裏,輕輕地吻了下去。
Pageview: